百合
2013-11-15苏兰朵
苏兰朵
一
如果不是姥爷患了老年痴呆症,不怎么认得人了,崔雅萍姥姥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的。
崔雅萍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妈陈红在饭桌上试探地说,爸,我妈明天回来。我姥爷就像没听见,眼睛紧紧盯着排骨。我估摸着,他这会儿连陈红是谁都未必清楚。我妈看了他几秒钟,突然提高了嗓门,崔雅萍明天回来!崔雅萍?我姥爷迅速抬起头在屋里扫视了一圈,显得很失望。我妈说,明天!回来!我姥爷看着我妈,半天吐出两个字,骗人!我也有点不信,小心地问,妈,我姥姥不是说死了也不回来吗?我妈瞪了我一眼,她腿摔断了,我两头跑,照顾她不方便。然后剜了一勺土豆泥敲到我姥爷碗里,继续说,王小舟我告诉你,你姥姥是我好不容易才劝回来的,见了面,别胡说八道惹她不高兴。谁胡说八道了?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我不跟你废话,总之,这次回来就不能让她再走了。我频频点头。陈红现在身处更年期,跟我们家的祖奶奶差不多,我和姥爷都得听她的,稍有拂逆,就高声断喝。
第二天,崔雅萍被我妈妈背着上了楼,我跟在后面搬轮椅。搬到三楼我就快昏过去了,我妈说,就应该把你们这些90后都撒到北大荒去修两年地球。我喘着粗气,姥姥,我妈老看我不顺眼。崔雅萍忙说,回头姥姥给拿钱,买好吃的。然后又转向我妈妈,我说我不来,非往这弄。我告诉你,你爸要是还认得我,立马我就回去。
姥爷在睡午觉,我们兴师动众地冲进屋来,也没能把他扰醒,他房间的门安静地关着。崔雅萍在客厅中央坐定,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她曾经生活了多年的家。她的目光迅速掠过地板、家具、植物,最后停留在客厅天棚的吸顶灯上。这盏灯,从我出生就没换过,或许比我年长很多。从她的表情中我猜测,那是她熟悉的。然而这房间中,一定还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快,她轻轻地皱了皱眉。陈红把崔雅萍推进我的房间,妈,这间刚给你收拾出来。老太太四下打量了一下,目光锁定在枕巾上。把这条枕巾给我拿走。我冲陈红做了个鬼脸,她小心翼翼布置的房间到底还是出了纰漏。陈红二话没说,撤下了喜鹊登枝的红色枕巾,到柜子里翻了一下,匆匆找出一条蓝条毛巾重新铺上,只盖住了枕头的三分之二。从房间里出来后,陈红就忍不住跟我抱怨,看见没?就这么矫情。那枕巾不是圣诞节的时候咱俩在乐购买的吗?她也不想想,卫丽响的东西还能用到现在?我笑嘻嘻地说,谁让你贪便宜买那么过时的枕巾,一看就是20年前的款式。她照着我的后背就是一巴掌,你还笑话我,以后在她面前你也得小心点!
安排停当,我妈去厨房准备晚饭。我陪我姥姥在客厅看电视。我妈不在的时候,崔雅萍还是挺像个姥姥的。她先从兜里翻出200块钱塞到我手里,舟儿,拿着。我扭捏着说不要。她不容分说合上我的手掌,姥姥给的,不用告诉你妈。接着又问我工作的事,还在家闲着呢?我嘿嘿一笑,没闲着,带了两个学生,一个月600多块钱。嗯,她拉起我的手,无限怜爱地抚摸着,舟儿这手真漂亮,天生就是弹琴的料。然后就照例提起了我爸爸,你爸爸要是还活着……才说了半截,姥爷的房门响了,我和崔雅萍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刷地望过去。只见我姥爷陈忠诚上身胡乱披着一件抓绒家居服,裤子斜提在胯上,高大的身躯立在门口,一双刚刚熟睡过的眼睛似真似幻地望过来。我姥姥的手一抖,从我手上掉下去。然而陈忠诚什么也没说,直着身板踱到洗手间去了。崔雅萍马上捋了捋头发,又将堆在胸前的衣服拽平整。不一会,随着马桶冲水的声音响起,陈忠诚再次出现在客厅。我妈妈也闻声赶过来,密切注视着他。他仍然没打算在这里停留,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进门前,突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你咋还不走呢?钱不是都给你了吗?说完,进了自己房间。崔雅萍马上转过头质问我妈,啥意思?啊?撵我走啊?不是说不认识人了吗?陈红愣了片刻,旋即说道,妈,我爸一定是把你当成孙姨了。我一听,赶紧附和,对,姥姥,那个孙姥姥想赖在我们家,我姥爷硬给撵走了。崔雅萍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不依不饶,就是那个叫孙洁的保姆吧?我这样子像保姆吗?不行,你去问问他,到底认不认识我?我妈忙说,叫小舟去给你问,我得看看锅去。我立马拿出最谄媚的笑容,姥姥,他刚睡醒,睡眼惺忪的,没看清,我姥姥,那是最漂亮的老太太,那个孙洁怎么比得了呢?是不?崔雅萍看着我,噗嗤一声,笑了。
二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姥爷还真是把崔雅萍当成孙洁了。没办法,我姥爷一生桃花太多,难免张冠李戴,更何况现在认不得人了。
我曾经偷偷问我妈妈,姥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巨帅?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喜欢他?我妈说,你那小脑袋瓜子里都想什么呢?你姥爷有今天,那是他自食恶果。你看看,剩下谁了?还不得我伺候?这倒是真的。先说卫丽响吧。从我有记忆起,这名字就不能轻易提。每次一提起她来,我妈妈就像被踩到的地雷,瞬间在我姥爷面前就炸了。吵到最后,陈红的结语通常是,她就是一搅屎棍子!小时候不懂这其中的含意,大了以后方觉我妈妈的总结相当精辟!但这种感觉我是不敢在陈忠诚面前流露的。因为我看出来,被卫丽响搅动过的生活,令我姥爷很痛苦。
女画家卫丽响年轻的时候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她那时刚刚研究生毕业,分到师专艺术系当老师。我姥爷陈忠诚副教授是中文系的老师,因为经常在杂志上发表小说,并且长得高大帅气,在师专属于明星级人物。他除了教中文系的当代文学课,还兼着若干文科系的大学语文课程。所以,他的身影就经常出现在艺术系的教学楼里。一来二去就被卫丽响给瞄上了。卫丽响以文学女青年的姿态,经常拿些诗歌散文请我姥爷指点,爱情就这样在两个人之间悄悄滋生了。按照我妈的说法,一切都是卫丽响的错,她明知道我姥爷有家庭,还积极主动追求我姥爷,在师专到处散布与我姥爷的恋情,并最终以怀有身孕的谎言,成功挤走我姥姥,鸠占鹊巢,成了陈忠诚的第二任妻子。不过我妈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人民医院护士长崔雅萍的女儿,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卫丽响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我妈妈18岁,卫丽响也就大她七八岁,两人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打得我姥爷一筹莫展。后来我妈妈出去读大学了,家里才消停了四年。算起来,我的卫丽响姥姥也就在我们家待了六年,后来就东渡扶桑去了日本。当时说是去读书,结果一去不返,现在早已改成日本姓了。是叫横路莉香呢,还是叫山口响子?我曾经给她设想了很多名字,但终究苦于不知道她再嫁的那个日本老公姓什么,而连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都确定不了。
我曾经对卫丽响非常好奇,在我姥爷房间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本旧影集,里面有两张卫丽响的单人照,藏在最后一页我姥爷的两张讲座照片的后面。这是我偷偷发现的,是陈忠诚的一个秘密。自从卫丽响和我姥爷离婚后,我妈妈就快意恩仇地扔掉了她很多东西,包括一些照片。没人告诉我她是谁,但是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个气质非凡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的卫丽响,确定无疑!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任何一个男人为了她失足,都是有说服力的。按照我妈的描述,卫丽响在我们家这么一搅和,对她的生活基本影响不大,起码表面看是如此。但是,我的崔雅萍姥姥却从此伤透了心,以致于发下毒誓——死了都不回这个家了!当然,这话以后在我们家是万万不能再提了。
礼拜一一大早,我妈就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我得上班了,好好看着他俩,要是打起来,就马上给我打电话。我手一摆,放心吧,有我在,肯定打不起来。说着又躺下了。我妈一把拎住我胳膊,快起来!饭都凉了。
崔雅萍已经吃完了,坐在餐桌旁,用纸巾把鸡蛋壳收到碗里。我坐下没一会,她就问我,你姥爷平时总是睡这么晚不起来?我说是啊,他睡眠好着呢,下午还能睡一觉。真是傻人有傻福!他才不傻呢,就是记不住刚做过的事了。衣服都是你妈给洗啊?对呀。舟儿啊,不是姥姥说你,你也帮你妈干点活,她这一天,多累啊!我嘻嘻一笑,她是铁娘子,巨能干!再说,也信不着我呀!洗澡呢?你姥爷洗澡怎么办?我妈送他去澡堂子,再雇个搓澡的。崔雅萍叹了口气。我忙说,等过两年我一结婚,你外孙女婿就帮他洗了,嘿嘿。崔雅萍眉毛一挑,来了精神,有男朋友了?我马上就后悔了,说,没有。她有点失望。过了一会,又开始说我姥爷,他怎么总把衣服穿得七扭八歪的,年轻的时候不这样啊……陈忠诚老人就在这个当口来到餐厅,坐在了崔雅萍对面。
我忙起身,帮他盛了碗粥,又剥了个鸡蛋。他盯着餐桌上的食物,面无表情地吃了一会,突然对着崔雅萍说,绿豆粥,崔雅萍最喜欢吃。崔雅萍一惊,张着嘴看着他。他又低头吃饭。崔雅萍不甘心,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陈忠诚,你看看我是谁?我姥爷瞪了她一眼,你不是孙洁吗?中午给我做盐爆花生米。崔雅萍有点不高兴,我告诉你,我是崔雅萍!我有点紧张了。陈忠诚眯缝着眼睛看了她一会,摇了摇头,你别以为我糊涂了,崔雅萍比你白多了,也没你这么胖。再说,崔雅萍,人家也不能回来呀。我姥姥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猜她心里应该有点高兴,心又放回肚子里。陈忠诚又说,你别不高兴,崔雅萍那是个干净人,但是,你比她脾气好。说完傻笑了一下。我扭头看崔雅萍的反应。她却把目光转向窗外,不知为什么,面色有点忧伤。
算起来卫丽响离开这个家有20多年了,我姥爷曾经非常希望崔雅萍能回来,我和我妈妈都充当过和平使者,但是崔雅萍顽固得像一块生了根的石头,无论如何不肯回头。而且,这么多年,没再有过感情生活。我和我妈妈都难以理解。我妈妈是理解不了她的小题大做,觉得我姥爷既然已经后悔了,她就回来得了呗,哪个男人不犯点错误呢?犯得着得理不饶人让自己受苦吗?而我是不能理解她怎么能够这么多年不交男朋友,她就不寂寞吗?也许,她把多余的时间都用在打扫房间上了?她的家永远那么干净得近乎清澈,把手伸到床底下都摸不到一丝灰尘。她也始终关注着我们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小时候,每次我到她家去,我妈妈一走,她就对我盘问个不停。
陈忠诚确实健忘。后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又仿佛第一次见到崔雅萍,问她,你是谁呀?崔雅萍眼睛望着电视,随便答道,孙洁。陈忠诚似乎有点不相信,但是又确定不了,索性放弃了这个问题,问,你咋坐在轮椅里呢?腿摔折了。是吗?怎么那么不小心?崔雅萍没吭声。陈忠诚转而又跟她讨论电视节目。我发现,陈忠诚精神不错,也许一下子找到了个说话的伴儿,还是个女的。可是崔雅萍好像不大想跟他说话了,但是他在旁边磨叨个没完,崔雅萍就把电视音量调小了,打算问他几个有价值的问题。你干吗要把孙洁撵走啊?有个人照顾你不是挺好吗?啥?我姥爷一下子没跟上她的节奏,顿了一会,她想跟我结婚啊,那怎么行呢?陈红不会同意的。我马上证明,谁说的?我妈根本就没管你,是你自己不愿意嘛,嫌人家胖。胖吧,也不是大毛病,主要是……文化不行。我把嘴一撇,跟我姥姥说,嘴硬,他就是嫌人家不好看。我姥姥趁机跟进,你那个卫丽响倒是好看,不是也跑了吗?我姥爷脖子一梗,怎么是跑了呢?学习,我支持她去的。这回轮到我姥姥撇嘴了,那怎么不回来呢?我姥爷沉默了半天,蹦出一句,人往高处走嘛!说这话时,似有无限感慨,像个好人儿似的。我据此推断,我姥爷虽然痴呆了,但是喜怒哀乐的感觉还是有的。
这一天平安度过。陈红很高兴,跟我说,你也有点用呵。我嬉皮笑脸地答,你才知道啊?这样过了几天,两个人似乎都找到了谈话的乐趣。也难怪,我姥姥被卫丽响挤走之后这些年,基本也没人陪她天天说话。我姥爷呢,自从两年前把孙洁撵走,就没人跟他正经说话了,然后就痴呆了。孙洁走后,我妈妈有点后悔了,不光是因为她挨累,主要是没人陪我姥爷说话了。我妈说,如果有个人陪着他,兴许不会痴呆。我说,你也没诚心留人家,怕她死在咱家里。我妈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姥爷嫌她胖,我有啥办法!我姥爷也真是,70多了还这么好色。前面两个在那摆着呢,你让他怎么将就?
看着他们和谐相处,我轻松了很多,把精力重新放到了网上。萧伟这阵子追我追得热火朝天,令我十分意外。和他是在一个高中同学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不知是谁带来的男朋友。午夜时分,他甩掉女友送我回家,也许都喝多了,到我家楼下的时候,他竟然吻了我,而我也竟然没有拒绝。这违背我一贯的作风。撬别人的男朋友、第一次见面就接吻,这都不是我王小舟能干出来的事,可偏偏在他面前都干了。我倒是没怎么后悔,但也没打算当真,本能地觉得,这样荒唐的开始,注定是没有下文的。没想到萧伟却认真起来,迅速和女朋友分了手,郑重地告诉我,这样的一见钟情,他从没有体验过,也许他就是我命中的那个M r.R i g h t!幸好后来知道了他女朋友只是我高中同学的初中同学,与我并不直接认识,否则,还真不好面对。说不喜欢他是假的,不喜欢怎么没拒绝他的吻呢?可是,万一这家伙是个劈腿大师怎么办?这些天,我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和他继续交往。这萧伟也够逗的,怕我不相信他,把初中、高中、大学的毕业证,还有身份证都拍了照片,在Q Q里给我传过来,说请王同学随便去打听,他萧伟绝对是好人家的清白孩子,就连女朋友也只谈过两个。后面是一个泪流成河的兔子头像。我捂着嘴在电脑屏幕前偷偷地笑。说实话,有点动心了。
正当我一边和萧伟Q Q一边侧耳倾听着充满趣味的对话时,崔雅萍和陈忠诚突然打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纪录片频道这一天播了一个女画家的专题片,那女的其实比卫丽响年轻的时候难看好多,而且画的也不是油画,但是陈忠诚盯着她的飘飘长发,还是看出了神。崔雅萍看一眼屏幕,看一眼陈忠诚,看一眼屏幕,又看一眼陈忠诚,看着看着就不高兴了,拿过遥控器,一按,换了个台。陈忠诚转过脸来,喝道,干吗换台?崔雅萍针锋相对,我不爱看。陈忠诚生气了,给我调过来。崔雅萍说,我就不调!陈忠诚去抢遥控器,两个人撕扯着,崔雅萍就从轮椅掉到了地上,手里依然死死攥着遥控器。可把我吓坏了,赶忙去拉陈忠诚。他怒冲冲地推开我,走到电视机前,用手调回了长发女画家,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又看了起来。崔雅萍嚷,你个老不死的,我算看透你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把她扶到轮椅上,她抽泣起来,我只好把她推到了她的房间。你看到了吧,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他就这么对待我,我看他一点都不糊涂。赶紧给你妈打电话,我要回家!我硬着头皮劝她,姥姥,这不就是你的家吗?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痴呆。他痴呆?我看是我痴呆,我还跟他说话,我呸!哎哟……她突然摸着伤腿,仿佛刚意识到疼痛,咧着嘴,语气微弱下去,舟儿啊,快给你妈打电话,叫冯大夫,腿不对劲了,哎哟……
我妈陪着冯大夫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一检查,没什么大问题,重新上了药,固定了夹板。冯大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我姥姥千万别再碰这条腿了,否则骨头移位,还得重接,遭二遍罪。临走,又拉着我姥姥的手说,崔姐,这把年纪了,别那么较真。一家人在一起,这不挺好的吗?你呀,比我有福气。我是儿子在国外,老伴在天堂,吵个架都找不到人啊!我妈送走冯大夫,转回身就开始发飙。先是把我臭骂一通,我姥姥根本插不进话,更别提有机会说回家的事了。对我来说,陈红发飙早已是家常便饭,根本伤不到我丁点皮毛,但是我姥姥在,那就不一样了,眼泪也争气,不用挤就刷刷往外跑,真给力!我姥姥心疼啊,后来居然说,陈红,你要是还当着我面骂孩子,我现在就回家!陈红当即住了口,她没料到,骂我竟然一箭双雕了。为了缓和我姥姥的心情,她跑到客厅,又数落了我姥爷一番。我姥爷一声不吭,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一脸委屈。经过这一通折腾,崔雅萍暂时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事了。
晚饭大家都吃得气鼓鼓的。尤其是我姥爷,竟然故意把饭粒拨拉得到处都是,我妈装作没看见。吃到中途,我姥姥终于说话了。她说,小红啊,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吧,别像我似的,苦了半辈子。陈红没吭声,低着头,半天没抬起来。我忽然很自责,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女画家事件之后,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热闹了。陈红虽然脾气不是一般的臭,永远过不去更年期,可毕竟是这个家里的有功之臣。养大了我,还一直两头照顾着姥姥、姥爷,而且,年纪轻轻守寡。换了是我,跳楼的心都有了。我要是再这么没心没肺的,她又该伤心,然后对着我爸爸的照片抹眼泪了。初中二年级时,我曾经稀里糊涂地谈过一次恋爱,成绩像跳伞一样下降,我妈妈一跟我谈,我就跟她吵架,后来她动手打了我一个耳光。那是她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把我姥爷心疼坏了,对着我妈咆哮大骂。我妈说,当年她跟卫丽响打仗,我姥爷都没舍得骂她一句。那天晚上,我妈妈躲在房里,抱着我爸的照片失声痛哭,久久不能平复。最后,我和我姥爷只好敲门进去,认错道歉,她才停止了哭泣。第二天,我就和那个男生断了关系,一直到毕业没再说过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对不起那个男生。无数的事实一再证明,陈红同志是能干的,可怜的,惹不起的。我姥姥顺着她其实也是心疼她。
三
我在网上跟萧伟讨主意,怎么样哄这俩人高兴呢?萧伟发了个一休开动脑筋的图像过来,接着说道,这么着,让你姥爷送你姥姥玫瑰花。我送你,然后你再借花献佛。我发了个诡笑的图像,说,我可不能让你的阴谋得逞,再说,我姥姥也不喜欢玫瑰花。他发过来一个哭脸,要不,买礼物也行,你在淘宝里挑,我埋单。你姥姥喜欢什么?衣服,还是化妆品?我说,萧伟我告诉你,别以为女人都喜欢这些,我王小舟就不吃这一套。他哈哈大笑,太好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想来想去,我决定给他们露露我的手艺。我问崔雅萍,姥姥,我弹琴给你听,想听什么?崔雅萍有点受宠若惊,真的?姥姥可是好多年没听舟儿弹琴了,上一次,还是在少年宫吧?对,抹红脸蛋儿,大红嘴唇子。我夸张地一撅嘴。她哈哈笑起来,那次弹的好像是《梦中的婚礼》吧?真好,姥姥都没听够。那我就再给你弹一次。我记得,那次在少年宫的汇报演出,全家人都去看了。我爸爸和姥爷坐在我的左手边,我妈妈和崔雅萍姥姥坐在我的右手边。那是崔雅萍离开这个家之后与陈忠诚的第一次公开会面。当时,卫丽响已经与姥爷离婚好几年了。我爸爸妈妈,当然也包括我姥爷,都非常希望崔雅萍回来。但是纵使我和我妈妈百般劝解,死要面子的陈忠诚副教授一直不肯亲自向崔雅萍道歉,而崔雅萍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事情就一直僵着。我妈妈趁着我的这次演出,把两人都约出来,想缓和一下关系,还计划好了演出结束之后,全家人一起出去吃饭。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等待上台的一个小时时间里,崔雅萍的目光始终盯着舞台,偶尔看看我,没看我姥爷一眼。而我可怜的陈忠诚姥爷,几度把头转过来,用满含期待的目光寻找着沟通的机会。演出结束后,崔雅萍在少年宫大门口与我们道别,在转身离去的瞬间,看了一眼陈忠诚,那一眼,充满了失望。那天,崔雅萍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连衣长裙,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将头发盘成一个高贵的发髻,有一种让我铭心刻骨的美。我说,姥姥,那天你真漂亮!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漂亮什么呀,姥姥那时候都是老太太了。就是那次见面之后,她放出了狠话——死了我都不会回来!
这段记忆对崔雅萍来说可能并不美好,但毕竟那一天,她赢得了尊严。但是,这尊严挺让人遭罪的。如果是我,我要遭罪的尊严,还是选择回到装满亲人的家里?我不知道。我看见陈忠诚挺直了身子,进到音乐里去了。他想起那一天了吗?当他接到崔雅萍那句狠话时,是怎样的心情?好像回家之后,他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晚饭也没吃。
在那之后,其实还有一次机会。我爸爸去世第二年的冬天,我姥爷突发急性胃炎,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我妈妈毫不犹豫地给崔雅萍打了电话。崔雅萍叫我妈把我姥爷送到人民医院,马上安排了急诊、拍片、住院。快退休的人了,楼上楼下跑,满头大汗。我妈说,你是没看见你姥姥急得那样啊,说他们离婚10多年了根本没人信。你姥姥业务棒,人缘好,又漂亮,离婚后,医院里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条件好的太多了,我记得有个丧偶的市委老领导,好像是个人大主任,住院期间喜欢上了你姥姥,托人来说合,可你姥姥就是一句话,不同意。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直到这次看到她为你姥爷忙前跑后的,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心里一直没放下你姥爷。与她关系好的同事,就劝她与你姥爷复婚。我也有心趁着这个机会,劝你姥爷说句软话,争取把你姥姥哄回去。但是,你这个倔姥姥啊,你姥爷住院一个礼拜,她愣是没跟你姥爷说一句话!过来探视,只要你姥爷是醒着的,她就不进病房,隔着窗子看一眼就走。其实那次,你姥姥若是给你姥爷个机会,他一定会跟她道歉的。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感到对不起你姥姥了。
那次住院以后,我姥爷终于心灰意冷,不光是对崔雅萍回来这件事不抱希望,对别的女人也提不起兴趣了。就说孙洁吧,在我们家待了四年多,对我姥爷照顾得无微不至,崇拜喜爱之情,藏都藏不住。可我姥爷,根本没感觉。以前我在家练琴的时候,孙洁曾经试探地让我给她弹二人转的曲调,可刚弹了没几句,我姥爷就发火了,钢琴,怎么能弹这种东西呢?孙洁脸通红,慌忙躲到厨房。以后再也不敢让我给她弹曲子了。
一曲结束,崔雅萍鼓起掌来,陈忠诚也马上跟着拍手。我问我姥爷想听什么,他脱口而出《阿诗玛》。我将疑问的目光转向了我姥姥,这是什么年月的曲儿?我也不会弹啊。我姥姥却来了兴致,简单,你听我唱一遍就会弹了。说完,清了清嗓子,将圆润的声音泼洒开来……我听了一会,试着用琴音跟随,她微笑着鼓励我,唱得更加奔放。这华丽的合音一定是第一次在我们家盛放,陈忠诚听着,眼中流出柔美的光,扯着嗓子也跟着唱起来,唱得竟然也不错。一曲终了,我姥姥看陈忠诚的眼神就变了。陈忠诚兴奋地坐到我姥姥对面,说,崔雅萍唱这首歌最拿手了。我姥姥面含微笑,似乎沉浸在他们共有的记忆中。
我也在琴声中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是的,我想起了玫瑰花。初二那年的情人节,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是邻班的一个男生委托一个女生转到我手里的。我当时激动得要哭,虽然并不怎么喜欢那个男生,还是接受了。随花一起收下的,还有一封用粉色信纸写下的情书。那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里面写的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清楚地记得,字是用银色的荧光笔写的,每个字都闪闪发亮。我妈妈打了我之后,那封信就被我扔进了垃圾箱。记得当时是寒假,我们却已提前上学补课。放学后,我不敢把花带回家,就去了姥姥家。崔雅萍看到我手里的花有点吃惊,但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舟儿长大了。她帮我把花插到花瓶里,吃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喜欢那男孩吗?我摇摇头,没心没肺地说,我喜欢花。崔雅萍说,这就不对了。我说,怎么不对?花总是好的。她笑笑,没再说什么。吃过饭,帮她收拾餐桌的时候,我蓦然发现,在垃圾桶里躺着一支玫瑰花。我吓了一跳,忙跑回客厅去看,我的那支还好端端插在花瓶里。我敢肯定,那支倒霉的玫瑰绝不是陈忠诚送的,因为崔雅萍的家里从来只插百合。我的美丽的崔雅萍姥姥,即使过了60岁,也是有人喜欢的。此刻,她坐在阳光里,音乐像小河流淌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就像一块美玉。
过了一会,崔雅萍回过神来,斜着眼睛看陈忠诚,忽然问道,你倒是给我讲讲,是怎么认识崔雅萍的?陈忠诚嘿嘿笑了,我讲了你不生气?不生气。不吃醋?不会。我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来。陈忠诚这才放心地讲起来。他说,崔雅萍啊,那是护士学校的校花,当时追她的人可多了。我们师专就在护校的隔壁,很多男生都向她献殷勤。写情书啊,送钢笔、日记本啊。我家里穷,没有钱给她买礼物,但是我觉得我比他们都关心她。有一次,是“一二·九”文艺汇演,在护校的礼堂。我们师专的学生也过去看热闹。崔雅萍是报幕员,穿着一条紫红色天鹅绒的连衣裙,那个俊啊,男生们都盯着她看。可当时是隆冬啊,我穿着军大衣坐在礼堂都浑身冰凉,更别说她穿那么少了。我没顾上看节目,马上跑回宿舍,挨个铺位翻,翻出三个热水袋,全都灌满了热水,然后一口气跑到后台。当时啊,她披着一件小棉袄正不停跺着脚呢,我这三个热水袋,让她从身上到心里暖了个透啊!哇塞!我叫起来,姥爷,太感人了!我找对象就照你这样的找。姥姥,我好眼馋啊!崔雅萍始终没插话,脸上漾着幸福的红晕,抿着嘴,一抹微笑挂在嘴角。中午时分,崔雅萍突然问我,舟儿,家里有花生米吗?我说应该有的,干吗?咱们做盐爆花生米。啊?你坐轮椅上怎么做啊?你做,我在旁边教你,20多的大姑娘,也得学着做点菜了。噢。我嘴里应着,心说,陈忠诚,这下你有口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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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雅萍在回忆中找到了久违的幸福。我敢说,如果不是我姥爷痴呆了,把她当成了别人,这些甜蜜的往事是不会以这种方式被讲述出来的。崔雅萍享受着我姥爷的甜言蜜语,不停开发着新的话题,像个热恋中的少女。我不得不惊叹陈忠诚的记忆力。我甚至想,也许老天爷拿走了他现在的记忆力就是为了保存住他年轻时那最美的一部分。我也在倾听中不停地修正着对他们之间感情的判断。原以为,我的姥爷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奉了父母之命娶了并不喜欢的崔雅萍,所以才会在后来出轨爱上卫丽响。而真实的情况是,他们的爱情曾那么美好,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姥姥才会那么伤心吧?
晚上,我在Q Q里把热水袋的故事告诉了萧伟,萧伟沉默了半天,问我,小舟,究竟我怎样做,你才会接受我呢?如果你喜欢热水袋,我送一千个都行。我说这和数量没关系。他说那和什么有关系?我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我挺羡慕的。萧伟发过来一个抓狂的图像,我仿佛看到了他那无辜又祈求的眼神,那正是我有点抗拒不了的。幸好隔着屏幕。他又发送过来一个视频请求,小舟,让我看看你好吗?就看一分钟。我发过去一个“不”。那……一秒钟也行。我握着鼠标,犹豫着,还是没有接受。
心情好,身体也跟着受益。崔雅萍的腿恢复得很好,已经不坐轮椅,可以拄拐在屋里来回溜达了。最神奇的是我姥爷,有一天竟然对着我妈妈叫了声小红。当时崔雅萍不在场,陈红兴奋地在客厅里走了好几圈,最后叮嘱我,不许告诉你姥姥。
四
腿脚见好,崔雅萍就想到外面溜达溜达。我说,咱们带着姥爷一块去吧?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同意。
小区花园里聚集着几个下棋的老头、带孩子的中年妇女和老太太。我姥姥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都不认识。她有点失望,应该也有点放心。是啊,都30来年了,还能剩下几个老邻居呢?我扶着她来回走了几圈,后来就有一个用肩膀在撞击树干的老太太试探着叫了声崔护士长。我姥姥马上站住了,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她。她说,还真是你呀,你没怎么见老。你可能认不出我了,我姓潘,住5单元。嗓门一下子大起来。崔雅萍又打量了一会儿,笑了,潘大姐,你要是不跟我打招呼,我还真认不出了。我判断崔雅萍其实根本没认出来她,而别人认得崔护士长,多半是以前到人民医院看过病。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们交谈。潘老太太说,好多年没见你了,是最近回来的吧?回来好啊。我姥姥略微有点尴尬,好在不需要她回答什么。潘老太太继续说,这个岁数了,还有啥想不开的。我姥姥只好点头说是。我不知道崔雅萍是否愿意同这个有点邋遢的老太太继续聊下去,就拽着她想走,但是她推开了我的手。她问,潘大姐今年高寿啊?潘老太太把左耳朵探过来,啊了两声才明白我姥姥的意思,79了,刚过完80大寿。身体还行啊?我姥姥拍拍她的背,大声说,身体。潘老太太摇了摇头,还算行吧。她们就这么大着嗓门比比划划地聊了半天。我的注意力早就被一对刚会走路的双胞胎吸引了,后来干脆撇下她们到近前去看,再回来时,她们竟然在聊寿衣,兴致盎然的。潘老太太说,我连背心和裤衩都是自己缝的,还绣了福字,说时一脸的满足。
晚上,崔雅萍把陈红叫到跟前,郑重地问她,你爸爸的寿衣做了没有?陈红显得很惊讶,那忙什么呀?崔雅萍说,你懂什么。明天去买布料和棉花,我给他做一身棉衣。哦,好。陈红虽然不懂,但显然是从崔雅萍的神情中感觉出了事情的严肃性。
崔雅萍忙活开了。起先,她在我妈妈的床上做,后来觉得地方不够大,棉花沾到床单上还不好收拾,就移师到客厅的地板上。阳光从阳台的窗子射进来,我的崔雅萍姥姥,坐在洁白的棉絮当中,神情安详,就像一只落在白菊花上的蝴蝶。我从来没想到,人在做一套去天堂的路上穿的衣服时,竟然会这么优美沉静。我的姥爷陈忠诚还不知道这套棉衣与他有关,但他显然很享受这种气氛,温暖、祥和,是一种遥远的家的温馨气氛。崔雅萍不是像裁缝那样量好了剪裁,然后缝制。她是边做,边给我姥爷试穿,边修改。陈忠诚出人意料地听话,披着用线粗略固定住的棉絮任崔雅萍摆布。崔雅萍并不说话,她只用手,叫他抬胳膊,转身,仰头,表情温和而认真。他就乖乖地照做,像个听话的男孩。有时候,还会轻轻伸出手去,捏掉崔雅萍花白头发上的几缕棉絮……我看得出了神,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们。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妈妈过来把陈忠诚从沙发上拉起来,让他回屋去换衣服,说一会要出门。我姥姥坐在棉花里问,又去洗澡啊?我妈说,是。崔雅萍继续低头干活。陈红等了一会儿,见我姥姥再没说话,就搀着我姥爷出门了。
我把萧伟拽到楼侧,你想干什么?幸好我妈不在家。我知道,她带你姥爷洗澡去了。这你也知道?嗯,你在网上跟我说过,每个周六的下午。这都记得?他严肃地盯着我,目光能把我吃了,王小舟,我爱你!我一下子就软了,但嘴还是硬的,你也是这样对别人说的吧?从来没有!我第一次说!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两汪深深的潭水,我觉得我要掉下去了。这种感觉,我也是从来没有过。我情不自禁地又接受了他的吻,绵长而甜美,仿佛飞升到了梦境。萧伟说,你的身体已经告诉我了,你喜欢我。就算你不相信我,难道也不相信你自己吗?为什么不正视它?我怕……萧伟用手指堵住我的嘴,我以后的时间都属于你,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的。
脸红心跳地回到屋里,我盯着电视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崔雅萍问我,你喜欢那男孩吗?语气和神情都像情人节那天的样子。这一次,我轻轻点了点头。那为什么好像不高兴呢?因为……可能因为他是别人的男朋友吧。崔雅萍突然就不说话了,若有所思。
陈忠诚的寿衣做好这一天,崔雅萍的腿也彻底好了。她让陈忠诚把棉衣棉裤都穿上,系上红腰带,扣好盘扣,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真帅!我赞叹道。帅不帅不打紧,主要是舒服、暖和。崔雅萍纠正完了我的评价,又吩咐陈忠诚把棉衣脱了。她对着阳光轻轻抖了抖,仔细地叠好,然后用一块棉布整齐地包裹上,端端正正放到床上。做完这些,她才坐下来,摩挲着自己的腿,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正当我和陈红以为一家人真正团聚的时刻已经临近时,崔雅萍却告诉我们,我要回家了,明天就走。
陈红一愣,情绪接着就失控了。为什么呀?这待得好好的,嫌我们伺候得不好吗?我在后面使劲拽她衣服,嘴巴使上了蜜,姥姥,你就别回去了,我舍不得你走啊。崔雅萍摸了摸我的头,你想姥姥了,就到姥姥家去,姥姥给你烙糖酥饼。陈红一把把我拨拉到旁边去,烙什么糖酥饼,多大年纪了你知不知道啊?这要再摔一次,可就不是腿的事了,冯大夫不是说了吗?你现在全身的骨头都变脆了。那叫骨质疏松,我会注意的,我就是干这个的。我姥姥并不打算妥协。不行,走也不能现在走,明年我们这就动迁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搬到你那边住。到时候你们去就是了,你先让我回去。陈红耷拉着脸不吭声。我使劲搂住崔雅萍的脖子,姥姥——崔雅萍态度缓和了些,我在这住不方便,舟儿还要跟你妈挤一个房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搬到我爸的屋里住不就得了?你说啥?崔雅萍像川剧变脸一般,瞬间黑了脸。我凭什么搬到他屋里?我犯贱是不!说完,怒气冲冲推开我们俩,径自去她的房间,力气大得惊人。我还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这下,谁也劝不了了。
陈忠诚一开始还在看电视,后来见我们仨拉拉扯扯的,有点觉得不对劲。等到崔雅萍大声质问我妈,然后甩手而去时,他的眼中开始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没多大工夫,崔雅萍背着她的大包出来了。你们谁也不用送我,我就打个车,20分钟就到家了。陈红气得不停喘着粗气,不动,也不说话。我慌忙奔过去,姥姥,我送你回去吧。崔雅萍看了一眼我妈,好吧,你把我送上出租车就行。陈红在我后面嚷,王小舟,你脑子有毛病是不?你个二百五!我背着崔雅萍的大包犹豫了。陈红这次是真的恼了,机关枪一般发泄起来。我就不明白,你就这么别着劲,别了半辈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全家人都跟着你遭罪。我爸心里对你是有愧的,你也一直惦记他,这是何苦呢?再说,他现在就是一个傻子,已经受到惩罚了,你还不肯原谅他吗?崔雅萍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直到陈红发泄完了,才伸手去开门。这时候,陈忠诚采取行动了。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拽住崔雅萍,问道,干啥?崔雅萍盯着他的脸,大声说,回家!陈忠诚有点迷惑,但还是死死拽着崔雅萍不放,不能走!你放开我,凭什么不能走?这又不是我的家。陈红在远处吼,这怎么就不是你的家?我姥姥铁青着脸没吭声,用手使劲抠着陈忠诚的手指,拼命往前挪动着脚步。我被他俩夹击着,不知如何是好。陈忠诚在这似曾相识的挣扎与挽留中,好像记起了什么。我觉得有一种东西从他浑浊的目光里挣脱出来,脸色因激动变得通红,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我甚至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这样僵持了半天,我听到我姥爷说出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像一只冲破牢笼的困鸟——雅萍,你不能走啊!说完就昏了过去。
陈红后来跟我说,你姥爷当年要是这么清醒,你姥姥或许不会走。当然了,你姥姥若是肯忍下这口气,卫丽响或许也进不了我们家。你姥爷当时,其实左右为难,没什么主意。只有卫丽响是自信的,像个战士一样冲进了我们家。她以为年轻美丽可以战胜一切,可冲进来之后,才发现,她不是胜利者。陈红絮絮叨叨说着,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没有胜利者,大家都输了。她摇着头说,我也输了。我第一次听她跟我讲这些。我握着她粗糙的手,真希望自己可以年长几岁。我感受得到,这一切令她烦恼、疲惫。当年,可能就是在这样的烦恼和疲惫之下,她遇到了我的爸爸——她的大学老师,一个年长她近20岁,原本抱定独身主义的历史学者。她炮制了和卫丽响一样的谎言,告诉我爸爸,她怀孕了。逼着他结了婚,又逼着他来到这个城市,住进她的家里。他们结婚不久,卫丽响就走了。陈忠诚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切,包括这个比自己没小多少的女婿。在我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十多年里,无法判断他是否幸福。可以确定的是,他对我妈妈非常好,也非常爱我。在我严厉警告他不许到学校接我,以免被同学当成我爷爷之后,他依然非常爱我。陈红就是在那些年里,脾气被宠得越来越坏。当我温文尔雅的南方爸爸用他的善良、体贴、宽容和忍让,最终赢得了我姥姥和姥爷的认同之后不久,就在回老家探亲的途中遭遇了车祸。他乘坐的大巴车因为雨天超载,掉进了山谷里。所以,陈红同志又是不可触碰的,她就像个外表强悍的玻璃人,没人敢惹。在她抱着我爸爸的照片偷偷哭泣的那些夜晚,心里一定还怀着一些无法言说的歉疚。那低低的抽泣曾令我极度不安、恐慌,是成长的岁月里,她教育我最有力的武器。
一种变化在我姥爷的病床前悄悄发生了。我和我貌似强大的妈妈,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诉说着往事。我意识到,也许,在她的眼中,我真的长成个大人了,而我,则感受到了她的虚弱和衰老。我没有机会再向她诉说我的委屈了,一个少年丧父的女孩,多年来面对着陷入自己痛苦的母亲,用顺从和玩笑逗她开心,用努力学习、好好练琴令她安慰,让她以为我一直都是快乐的。我把脸伏在她的肩头,哭了。她用手摩挲着我的后背,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妈妈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你这么乖,这么善解人意,就像你爸爸。陈忠诚熟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医院里这么安静,以致于我不能放声痛哭。
五
陈忠诚这次醒来后,意识似乎比以前清醒了些,但是说话不行了,吐字不清,得猜,身体也比以前僵硬了。另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对崔雅萍的依赖更加明显了,崔雅萍离开一会,他就会变得烦躁不安。
崔雅萍的眼中现出了一种悲伤的神情,常常,她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眼里就流出这种悲伤,似乎那里面还掺杂着些许怜悯。她开始干更多的活,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剩下的时间,就在照顾陈忠诚。她看着他刷牙洗脸,帮他系扣子、梳头、夹菜,甚至忍不住把汤喂到他的嘴里,因为陈忠诚现在基本上不能准确地把汤送到嘴里。我妈妈还是不满意,当然主要是对我。每天回来都要盘问一遍,哪些活是我干的,哪些活是我姥姥干的,无论我说干了什么,最后她都会训斥我一顿。后来,把崔雅萍弄烦了,她再问,崔雅萍就把我拽到一边,冲陈红说,都是舟儿干的,我啥也没干,在家享了一天福。陈红张口结舌,不知接下去怎么说了。我心里这个高兴啊,到底是我的亲姥姥!
于是,我就弹琴给崔雅萍听。当然陈忠诚也跟着一起听。我在网上下载了很多老歌的曲谱,让崔雅萍随便点。每天上午的一段时光,是我们三个,准确地说是四个人最高兴的时刻。另一个是萧伟,我偷偷地把Q Q视频打开,让他也分享我们的音乐时刻。
崔雅萍经常即兴地唱起来,眼里飘过无数风云,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年轻岁月。陈忠诚已经唱不了了,但是他张着嘴开心地听,听完一首,衣领就被口水打湿了。崔雅萍于是就给他缝了几个围嘴。他戴着围嘴,坐在温暖的阳光中高兴得拍巴掌的样子,就像个胖娃娃。
我爱上了这美丽的时光。夜晚,躺在床上,我甚至想,难道是上帝把我童年失去的时光又还给我了吗?
萧伟动情地对我说,他们是真的相爱,希望我们老了,也能像他们一样。我说,我可不要像我姥姥那样,苦了自己那么多年。萧伟马上说,舟儿,你相信我,绝不会让你受伤!那就让别人受伤吗?舟儿,我爱你!我没法骗自己!要是有一天,你又爱上别人了呢?不会的!我怎么相信你?时间!你给我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时间不是也证明了你姥爷是爱你姥姥的吗?可这时间里有一多半是苦的,我害怕。我这样说着,却紧紧抱住了萧伟。
然而,上帝对被苦的时间浸泡过的崔雅萍却并不仁慈。有一天,她正给陈忠诚喂水,忽然就按住前胸倒在了地上。我吓坏了,慌忙把她扶到沙发上躺下,她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脸色白得像一片棉絮。陈忠诚惊惧地看着她,不知所措。我赶紧扑到电话机旁,拨打了120。当几位白衣天使抬着担架进到我家里的时候,陈忠诚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一下子扑到崔雅萍身上,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呜呜地不停说着我们都听不懂的话。而崔雅萍却好像听懂了,她摸索着,攥住了陈忠诚的手。两个男大夫费了好大劲,才把我姥爷从崔雅萍身上搬走。崔雅萍忍着疼痛,目光始终跟随着陈忠诚,直到被抬出家门。
崔雅萍被诊断为肝癌,晚期。
陈红抱住我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自责。崔雅萍清醒了之后,执意要回家治疗,放弃住院。她对我妈妈说,就让我跟你爸再多待两天吧。没人能拒绝这个理由。
崔雅萍迅速消瘦下去,头发也一下子变轻变白变软了。陈忠诚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她的床头,每天就坐在那里看着她。崔雅萍平静地接受着他的注视,没有丝毫不自然。有一天,她请求陈红去她的家里,把她的寿衣取过来。然后,和姥爷的寿衣摞在一起,放在床对面的五斗橱上,一抬眼就能看见。又过了几天,她又跟我妈妈说,想照张相,6月12日那天。陈红问,一定要那天拍吗?什么日子?她说,你别管。陈红说好,我把摄影师请到家里来。我姥姥摇摇头,不在家里拍,去外面,去千山。陈红有点为难了。
我跟萧伟商量,怎么办?萧伟说,你放心吧,我可以借一辆大点的S U V,在后座铺上被褥,她累了,可以躺着。摄影师也不用请,我就能照。你行吗?怎么不行?哥哥我可是省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呢!哦,原来你这纨绔子弟把工夫都搭在这上了。萧伟显出无辜的样子,不是这样的,每天早上都要穿上衬衫去上班的,我爸爸对我很严厉的。
事情就这么安排好了。我对我妈说,都拜托一位朋友了,肯定没问题。陈红追问,哪个朋友?叫什么?我说是个新朋友,你不认识。她的眼神更加充满了探询,新朋友?男的?我点点头。王小舟我告诉你,给我长点心眼,别傻了吧唧让人给骗了。妈,你瞎说什么呢!我有点生气了。也好,过来我也瞧瞧。瞧什么瞧,人家来帮忙的,又不是相亲!陈红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分了,不再接茬,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她系着围裙,手里擎着一把韭菜又回来了。舟儿,妈还是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非要6月12日这天拍照呢?也不是她生日啊。我说,那会不会是结婚纪念日呢?我妈妈眼睛一亮,去,舟儿,到你姥爷的房间,写字台右手最下面的抽屉,有一本影集,拿过来。我俩共同打开了这本散发着岁月气息的老影集,找到了那张陈忠诚和崔雅萍的二寸结婚照,上面清晰地印着白色手写体的日期——1962,6,12。一点不错,金婚!我妈妈突然就趴在相册上,哭了,韭菜撒了一地。
6月12日这天,萧伟早早就开着一辆白色S U V来了,白色运动装,白球鞋。我偷偷对他说,像个好人家的孩子!陈红略显矜持地和他打过招呼,一家人上了车。
崔雅萍和陈忠诚都显得很兴奋。去千山的路上,崔雅萍只躺了不到十分钟。汽车不能进山,停车场距离电瓶车站还有一段路,萧伟把相机包交给我,不容分说背起了崔雅萍。瘦弱的崔雅萍伏在萧伟的背上,面含微笑,像个乖女孩。
到了百鸟园,我妈说,就在这拍吧,有山有水,有鸟有树的。我姥姥说好。我说先别忙啊,我有礼物送给你们。我妈说,也不知搞什么名堂,背那么大个包,里面到底装的什么?我和萧伟相视一笑,吩咐他们仨,转过身去。我姥爷以为在跟他玩,转起来没完,被崔雅萍硬给拉住了。一分钟后,我宣布,向后转!崔雅萍和我妈率先转过身来。哇!陈红惊叫起来。崔雅萍瞬间用手捂住了嘴,难掩一脸的惊喜。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我双手展开的一件白色婚纱和萧伟擎着的一套黑色礼服。陈忠诚也张大了嘴巴,眼睛却和崔雅萍一样,紧紧盯着婚纱。我妈说,快穿上!这得穿!妈你从来没穿过吧?崔雅萍的眼里莹光闪闪,任我们将这巨大的白色云朵披上她瘦弱的身躯。我妈妈在她身后收拉链的时候,没想到母亲的腰已经瘦到这种程度,嘴一扁,险些又要哭。我马上掐了她一把。几个游客驻足观看,崔雅萍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她不停地问我,里面的衣服会不会显得臃肿?仿佛我是一面镜子。我微笑着摇头,不敢告诉她,即便再套上十件这样的坎袖衫,也不会显得丝毫臃肿。在确定自己处理好所有的细节之后,她又转向陈忠诚,帮他把领子、袖口都重新整理了一遍,陈忠诚就听话地任她摆弄,神色竟有些庄重。最后,崔雅萍蹲下身去,把有点嫌短的黑色礼服的裤腿往下抻了抻。嘴里唠叨着,要是知道有礼服,就让他穿一双皮鞋来了。我说,行了姥姥,已经够帅了,要是再穿皮鞋,还让不让别的老头活了?崔雅萍笑了,柔软的白发在耳边飘飞,那我呢?怎么样?说着拎起巨大婚纱的裙摆骄傲地一挺。我说,那还用说,金童玉女!
崔雅萍和陈忠诚就在这青山绿水间,拍下了他们今生唯一的婚纱照。从他俩幸福的表情中,我想没人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和一个老年痴呆症病人。
回家的路上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因为崔雅萍一直躺着,车开得很慢,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处来时没有注意到的花丛,十几米见方的小山坡上,密密麻麻开满了各色的野花,争奇斗艳。陈忠诚出人意料地大叫停车,并且用手拍打着萧伟的座椅靠背。萧伟慌忙把车停在路边。陈忠诚冲下车,跌跌撞撞地向花丛跑去,不一会,捧回来一大束野百合,白色的小花像一个个小喇叭,比牵牛花大不了多少,根须还在掉着土。香气顿时在车里弥漫开来。崔雅萍惊喜地接过花,将头埋在花丛中,闻了好一会。然后,像抱着一个洁白的婴儿,就那样一动不动,靠在陈忠诚的怀里,抱了一路。我妈妈搂着我,将头别向窗外。萧伟边开车,边在后视镜中注视着这一切,脸上呈现出一种我不熟悉的肃静表情。
回到家,两个老人都有些累了。陈忠诚倒头便睡,崔雅萍躺在床上休息。陈红热情地招呼萧伟留下来吃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往的男生来我家,我妈都像防贼一样防着人家。我凑过去小声对萧伟说,你老人家可真会秀!他旋即说道,哪里忍心秀?一脸的真诚。
我将百合花插在玻璃花瓶中,摆在崔雅萍的床头。她安详地看着。我转身要离开她房间的时候,她拉住了我的手。舟儿,姥姥跟你说句话。我在她床头蹲下去。她抚摸着我的头,眼中满是爱怜。记住了,将来的事没法预料,自己喜欢是最重要的!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姥姥,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崔雅萍的目光流露出疑问。为什么你那么喜欢百合?噢,她的神情舒展开来。百合呀,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束花。一抹幸福爬上她的眼角……那是你妈妈出生后的第二天,你姥爷从劳改农场连夜跑回来,他不知从哪弄了台破自行车,骑了一夜,进家门的时候,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他当时被关在那里劳动改造,就因为为师专的老校长说了几句话,唉,文化大革命,说了你也不懂。他身上没钱啊,就在路边采了一大束野百合,怕花夹在车货架上折断了,就把衬衫束在裤子里,然后呢,把花装在怀里,就这么一路骑回来的。进屋的时候,下巴颏儿沾的都是花粉……崔雅萍笑了起来。我却笑不出来,再一次陷入巨大的感动中,真想现在就去拥抱一下我的陈忠诚姥爷。崔雅萍继续说,他放下花,亲了亲我,又亲了亲你妈妈,喝了两大茶缸自来水,揣了两个玉米饼子,就又骑上车赶回农场去了,说天黑前如果赶不回去,看守就会受连累。他的胃病就是在农场那时候落下的。她皱了皱眉,旋即又闭上眼睛,重新回到那个早晨。白百合,真香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姥爷推门进来时的那股香气!我的泪突然就掉下来,终于明白了,倔强的崔雅萍这些年心里守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我要把这些告诉陈红,她一定会因此感到幸福,也会更加理解她的母亲。我为崔雅萍抚了抚凌乱的白发,看着她无比安详的脸,仍忍不住又问了个傻傻的问题,姥姥,你不恨我姥爷了吧?她笑了,眼睛望着我看不见的远方,没有回答我。
吃过晚饭,萧伟彬彬有礼地告辞了。我妈不停说着,以后常来家里玩啊!一点也不掩饰对他的喜欢。回过头来又跟我说,这孩子挺成熟,懂事,不是90后吧?我白了她一眼,没告诉她。
临睡前,崔雅萍平静地宣布,我搬到你爸爸屋里去。我和我妈都意识到了,这一天,对于崔雅萍和陈忠诚来说,的确不同寻常。陈红马上张罗着换床单、被褥。经过再三斟酌,她为崔雅萍和陈忠诚选了一块没有任何图案的白色床单和一对已经洗得发白的淡蓝色枕巾。
上床前,崔雅萍坚持要给陈忠诚洗澡。我和我妈只好守在洗手间外面,以防不测。里面有水声传来,同时伴着两人的交谈声、笑声,高一声,低一声,像一首温馨的合唱。听了一会,我说,妈,别听了,好像闹洞房似的。我妈一巴掌打过来,笑道,小丫头片子,瞎说什么呢!随即,我们散去。
两人从洗手间出来,崔雅萍折到我的房间,把床头的花瓶搬走,携着香气,走进了陈忠诚的房间。
这天晚上,我始终无法入睡,在客厅和阳台之间徘徊。后来,我打开琴盖,弹了起来。音符像一颗一颗的小水滴,从我的指尖汩汩流淌出来,像绵绵的岁月,不能停息……我不知道我都想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我不知道陈红站在我的身后听了有多久,又悄悄离去;我不知道萧伟给我的手机发了短信,在里面都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浩渺的星空中挂着一轮明亮的弦月。它依然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