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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欠辨主任

2013-11-15尹守国

清明 2013年1期
关键词:老侯厂长

尹守国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设平县钢管厂开始推行生产承包责任制。车间用人自主,各取所需,六个主任挑来选去的,竟然把吴彪活活地给剩下了。当然,剩下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十一名即将退休的老工人和六个孕妇。

下了岗的吴彪,在被窝里蛰伏十来天,才渐渐恢复元气。早饭时,他在老婆的白眼中,就着半拉咸菜疙瘩,啁下一杯六十度的散白酒后,换上那身后背印有白色厂标的工作服,到院子里给自行车打足气,像以往一样,稀里哗啦地上班去了。

今天吴彪的任务,就是去找厂长要工作。

钢管厂的办公楼濒临市府大街,门前是个小广场,地上铺着彩色的方砖。门口左右各放着两个石狮子,张牙舞爪,有点儿像古代的衙门口。

吴彪把自行车靠在左边的石狮子上。他的自行车没有车梯子,不论到哪儿,都得找个东西倚靠着。他从后座上把链条锁解下来,把自行车的横梁和石狮子的前腿锁到一起。他平时很少去锁车子,知道这辆破车是没人偷的。但今天,他格外小心。这段路城管看得特别紧,不让乱停乱放。转身时,他拍拍石狮子的脑门说,伙计,你帮我看着吧。那帮王八蛋想整走我的车子,砸不开我的锁,就得砸断你的腿儿。

虽然没去过厂长室,但吴彪确定,厂长室在三楼上。他听人说过一个绝招,那就是到一个单位去,想找领导的办公室,先找哪个房间的窗外有空调外机。刚才他在停车时就侦察过了,在这栋四层的小楼上,只有三楼最东头的房间窗外有个空调外机。他找到那个房间,尽管没有标牌,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开始敲门。

办公室的王主任被敲出来了。她先把门带好,这才问吴彪干啥?吴彪说他找厂长。王主任问他找厂长干啥?吴彪说有点事。王主任便问他啥事?吴彪挑了挑眉毛,说啥事你能解决吗?王主任赶忙摇头摆手,红着脸说,厂长正在给县长打电话,你等一会儿。她好像还不放心,怕吴彪硬闯进去,便把脊背靠在门板上,把自己挂成一副门帘。

吴彪站在门口对面,眼睛本来是盯着门的,结果落在了王主任的脸上,瞅得她不得不低下头去,让长发自然地散落下来,把脸遮住;吴彪也觉得这样瞅一个女同志有点不地道,也低下头,眼睛又落到王主任裙子下边裸露的小腿上。终于把王主任瞅得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走了。

目送王主任下楼,吴彪又开始敲门。他敲得很有节奏,三下一拍,由弱渐强。在敲到第三拍的第二下时,听到屋里有人吼道,进来。

推开门,吴彪看见顾厂长双手紧紧地捂着话简,像抱着个定时炸弹,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怒视着门口。他赶忙冲着厂长摆摆手,仓皇地退出来。他也随手带上门,像王主任那样倚靠在门板上,防止别人再闯进去。他在心里说,看来厂长确实是在打电话,王主任没糊弄我。

每过两分钟,吴彪便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一下,每次听到厂长都在哼啊地答应着。在听到第五次时,门突然被打开了,他被弄了个趔趄,等站稳时,已经在屋里了。

“吴彪,你想干啥?”

厂长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飘出来的,打到身上让人觉得有点刺骨。

吴彪咧了咧嘴,便立即镇定下来了。他左手轻轻地推着厂长的胳膊,右手平伸着,指向那张台球案子似的办公桌。他的动作伸展自如,用力恰到好处。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在请一个外来人就座。

厂长被安放在转椅上,吴彪赶忙从茶几上抄起暖瓶,给桌上的不锈钢杯子里续些水。他这才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厂长,我找您有点儿事,打扰您了。

可能是那杯水起了作用,厂长的脸色舒缓些,抬手把添过水的杯子拿起来,先小口地试了试,发现凉热恰到好处,便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冲着吴彪稍微点点头,示意他有事就说吧。

“厂长,我要上班。”

吴彪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很有力量。

“想上班好啊!去找车间主任,他们同意要你,我这儿没意见。”

厂长的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的,却像抛出的一个驴粪蛋子,把吴彪刚张开的嘴给堵上了。吴彪站在那儿,形同一棵秋天里的茄子秧,带着满脸尴尬的白霜。过了半天,他才用被霜打过的口气说,厂长,你可能不知道,那几个车间主任合起伙来欺负我,你得给我做主。

“车间承包了,自主权在主任手中。现在啊,我这个厂长是二门口上的门吊链,也给你做不了主喽。”

厂长漫不经心地吹着杯子里的几根茶梗,努力使它们在杯子里按着顺时针方向盘旋着。

“那你也不能不管啊!你是法人代表,当初是你把我招进来的,你得对我负责。”

吴彪的这句话,是昨天半夜时突然想出来的。这也是他今天敢于来找厂长的核武器。本是用来给自己打气壮胆的东西,现在他不得不拿出来使用了。

“你自己都不负责,我对你负哪门子的责?”

厂长把手里的茶杯蹾在桌上,脸上的表情变得风起云涌,风声鹤唳,风马牛不相及了。

“我咋对自己不负责了?你说话得有根据吧。”

吴彪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因愤怒而颤抖。前半句像在嚼爆米花,响亮干脆;可后半句,便像在吃棉花糖,有气而无力。

“连我都让你惊动了,这就是根据。你还想要啥根据?”

厂长说着抄起话筒,把桌上的电话本扯过来,翻到第四页看了一眼,开始拨号。

吴彪被说得哑口无言了。他没想到厂长的记性会这么好,都差不多一年的事了,还记着呢。

去年八月份,厂子接下个大订单,车间组织工人加班加点生产。干到后半夜时,吴彪靠在墙脚睡着了。车间主任把他叫醒,呲他几句。吴彪说他太困了,这属于疲劳作业,真出事故,谁负责?主任寻思半天,觉得负不起这个责任,便撵他回家睡觉。吴彪打了个哈欠,眯耷着眼皮说,我都干到一半了,现在回去咋算?便接着又睡上了。到月底做工资时,主任没给吴彪那天的加班费,他便和主任吵起来,要求下个月补发给他。主任不答应,他便爬到车间的天吊轨道上蹲着抽烟,闹得车间停产一个多小时,全车间的人都仰脸朝天看热闹。主任没辙了,便向厂部求援。生产科长和主管生产的副厂长都知道吴彪不好对付,借故躲出去了,最后顾厂长只好亲自出面调停。吴彪虽然没要出钱来,但厂长答应给他换成长白班,也就是不管车间多忙,都不用他加班。当时,他还以为捡到的是个元宝呢,四处显摆,也吸引很多羡慕的眼光。没想到竟然是个元宝形状的炸弹,今天终于响了,炸得他体无完肤。

吴彪拎过暖瓶,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想温暖一下自己那颗凉透的心。他刚把茶杯端起来,见厂长的电话没打通,便把心一横,拿出一副扳不倒葫芦撒不了油的架式,用手指戳点着茶几说,厂长,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法律赋予每个劳动者以劳动的权利,谁也没有资格剥夺。别说我没犯啥错误,就是犯了王法,劳改犯还得准许人家在劳动中改造呢!你就当我是犯人,也得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总得让我的孩子老婆有口饭吃。

这次是厂长被说得无言以对了。他按下电话的免提键,又按下重拨键,任电话在那里嘟嘟地嚎着。他用脚尖轻点地面,让转椅“坐地日行八万里”,他则“巡天遥看一千河”了。

彼此对峙一会儿,吴彪竟然倏地站起来,气冲冲地走了。他来到楼道的厕所里,冲着便池发泄一通后,感觉心情舒缓许多。他转身从旮旯角拿起拖布,雄赳赳地返回到厂长室。

电话打通了,厂长正侧着身子说话。

吴彪开始拖地。他干得很细致,先把墙角的一株橡皮树挪开,把那里拖干净后,再把花盆移回去。这些花因为常年没人转动,向着窗口的那边,长得枝繁叶茂的,整体的形状已经不规则了,他顺便调整一下它们的方位。

刚拖完几个花盆底下,厂长的电话就打完了。他放下话筒后,大声地叫道,别拖了,早上刚拖过,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我没啥干的,就该干这个。”吴彪赌气说完这句话后,立即意识到胳膊跟大腿较劲的结果,便抬起头,冲着厂长嘿嘿地笑了笑,说,那就再拖一遍吧。这屋里有空调,太干燥,对人身体不好。

当拖布移动到转椅跟前时,厂长被迫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厂长离开不到两分钟,电话响了。吴彪跑到门外看一眼,见厂长没在,就接起来。没等吴彪开口,一个女人的声音甜兮兮地传过来:老顾呀,你答应我的事办妥了吗?吴彪感觉耳朵好像被对方揪了一下,慌忙地把听筒移开,他说对不起,顾厂长出去了。对方立即转换成一副法官的口气问,你是哪位?吴彪只好哼哼唧唧地说,我是搞卫生的,有事的话,我可以帮您转达。对方哼哈两声,说没事,便挂断了。吴彪放好话筒,这才恢复常态,小声骂道,没事,你他妈的打哪门子电话!

在往厕所送拖布的同时,吴彪把厂长桌子上的烟灰缸也顺便刷了。只是费了挺大劲,也没刷彻底,上边还残留着烟头烧黄的痕迹。他想等明天早上来的时候,从家里带个钢丝球来。

放好烟灰缸,吴彪顺便收拾起桌子来。他刚把一叠文件拿到手里,厂长就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处喊道,你在那瞎翻拾啥呢?吴彪赶忙把文件放下,说我帮你整理整理。厂长匆忙地走过来,指着门口说,不用了,我要出去办事,你也出去吧。你的问题,哪天我们研究一下再说。

在早上来之前,吴彪就做好了赖在这里的打算。当他看到厂长站在门口处,拉着门的把手瞅着他,便又想起胳膊与大腿的关系来。他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从厂长身边挤出来,并帮着厂长把门带好。

吴彪被晾在走廊里了。他伏在窗台上,向厂区望去,见那些原来的工友,都在忙着干活,他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了。他再次怨恨起车间主任来,真想跑到车间去,跟主任大吵一场。可找谁去吵呢?已经没有具体的目标了。以前是谁惹着他了,他就冲着谁去,可现在,没人惹着他,人家并没说不要你,只是把需要的领走了。这就像在市场上卖菜,有人来到你的菜摊前,说你的菜不好,吃了会拉肚子,你不爱听,可以跟人家争吵。可人家根本就没到你的菜摊前来,而是直接去离你不远的菜摊上买了,你就没有理由跟人家吵了,总不能把所有买菜的人都吵个遍吧?于是,他又怨恨起厂长来了。望着厂长室紧锁着的门,他突然想起自己上衣兜里还有两支外国的香烟。这是刚才厂长出去时,他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的。他掏出一支来,把烟横在鼻子底下,来回地拉动着。这烟不单是好闻,闻起来心里还好受。在拿烟时,他还有些不安,现在竟然十分坦然了。

吴彪抽下半支烟,情绪渐渐地稳定下来了。他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务,也想起自己的既定方针。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要工作吗?刚才不是找到工作了吗?那么,自己还在这儿愣着干吗?想到这儿,他把烟叼在嘴上,又到厕所里拎起拖布,开始拖起走廊来。

每到一个办公室门口,吴彪都轻轻地敲几下门,把屋里的人敲出来,问人家拖地不?在这栋办公楼内,王主任的嫂子是专职搞卫生的。但她只负责几个领导的办公室。其他的科室,都在各自打扫门前雪。现在突然有人来给拖地,各科室的人自然高兴了。大伙都很客气地把他让进屋里,帮着他挪椅子,搬花盆。有好几个女同志问过他姓啥后,竟然亲切地称呼他为吴师傅。

经过一上午的工作,办公楼内的人,基本都知道吴彪是专门负责搞卫生的了。中午,他没回家,而是跟着办公楼里的人,一起去了小食堂。

钢管厂有两个食堂,大食堂在厂区里,是针对车间工人的,管理上实行自负盈亏制。小食堂是为科室人员专门设立的,在办公楼的地下室里。小食堂里的饭虽然和大食堂一样,是从那边抬过来的,但菜与大食堂是有区别的。大食堂里只是炖菜,而这里全部是炒菜,每顿都有五六样。科室的这些人,只要交上五毛钱,就可以随便吃了。到月底赔多少,厂子包葫芦头。

在办公楼里工作了,因此,在小食堂吃饭也算顺理成章的事。况且,王主任的嫂子也一直享受这种待遇。有她比照着,人们对吴彪的举动,也没啥可异议的。有几个人,边吃还边跟他拉呱几句。

吃过饭,有办公室的人,都回屋休息去了。男的打扑克、下象棋,女的织毛衣、扯闲篇。吴彪没有办公室,没处去,便返回到三楼上。他坐在厂长室门前的长椅上,抽完那支外国香烟,看看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就脱了鞋,躺下睡着了。下岗的这几天,他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吃完饭,眼皮就抬不起来了。

下午两点多钟,吴彪被厂长叫醒了。厂长弯着腰,用手推着吴彪的腿说,嗨,醒醒呗!你在车间睡够了,又跑到这儿睡来了?吴彪呼地一下坐起来,揉揉眼,冲着厂长咧了咧嘴说,哦,上班了,我拖地去。他刚走出几步,就被厂长叫住了。厂长说,拖地这种活,让你干太屈才了。你先回去吧,把觉睡足,哪天我们研究一下,给你找个更合适的工作。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呐!回家等,哼,我等退休吧!”

吴彪在心里嘀咕着,拿起拖布,到楼下去了。

这个下午,厂长下过两次楼。第一次看见吴彪在跟邓秘书闲聊,厂长把邓秘书叫走了。第二次看见王主任的嫂子在跟吴彪闲聊,厂长瞪了她一眼。

在办公楼里混到第四天,吴彪被厂长叫进办公室。这次厂长对他挺客气,让他坐下,还给他倒杯水放到茶几上。厂长笑呵呵地说,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们也开会研究了,决定让你去清理应收款,你看怎么样?

“嗯,行、行,让我干啥都行。”

吴彪点着头,却皱着眉,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来。

厂长看出吴彪没明白清理应收款是怎么回事,便解释道,这几年,外边欠咱们厂子很多钱,总是收不回来……还没等厂长说完,吴彪便又点起头来。他说,不就是去要账吗?这个活我在行。我爹原来开过豆腐坊,所有的应收款,都是我清理回来的。厂长被吴彪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他说,看来我是选对人了,你小子挺灵透的,现学现卖就赶趟。这样吧,从明天起,你就正式上班吧。

厂长的话让吴彪激动得差点叫起来。这真是人走时气马走膘,天上不光下雨雪,有时候还真掉馅饼。此刻,吴彪突然认识到曾被他深恶痛绝的体制改革竟然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情,他甚至从内心里对那几个车间主任也产生了一分感激。他立即站起来,跨到厂长的桌子前,伸出右手,想跟厂长握握手,以此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厂长把手抬起来,但并没跟吴彪握手,而是像拍皮球一样拍了两下,示意他坐下。吴彪把手吞回到袖子里,又返回到沙发上。厂长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两只胳膊平放在桌子上,以开会讲话的那种姿势说,你的作息时间自己安排,厂部不予干涉。不过,你没有工资,没有差旅费,没有任何的福利待遇。你每要回一笔钱来,我按着百分之二给你提成。原来是想把你归到销售科去的,但人家科里不同意接收你。以后你的工作,就归我直接领导吧。你还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尽力帮你解决。

在听到自己没有工资时,徜徉在吴彪脸上的喜悦戛然凝固了。他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不错眼珠地盯着厂长的脸。看到厂长的嘴唇不动了,他像小学生抢答似的,立即说道,厂长,我有困难。我不要提成,还是让我挣工资吧。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尽心尽力还不行吗?

“这不是困难,这是原则问题。这个决议是班子定的,不能更改。你要是觉得行,明天我让企管科起草个合同;你要觉着不行的话,还是回家待着吧。等以后有岗位,我再通知你。”

厂长说完,像是想起个啥事来,匆忙地拿起话筒,迅速地拨了个号码。对方好像是他的一个老熟人,他开门见山地问,我说的那个事办得怎么样了?对方好像骂他是山炮。他也骂道,你他妈的才是山炮呢。两人对骂几句,对方好像说是办成了,他便喜形于色,说中午请人家去帝王酒家吃饭。对方好像扯到小姐,他又骂道,你他妈的离了小姐还不吃饭了……

趁着厂长打电话的空儿,吴彪把手放在茶几下边,掰着手指算起来。他要算的内容,是自己每个月得要回多少钱来才能抵得了在车间的工资和奖金。

看到厂长放下电话,吴彪笑着说,谢谢厂长对我的照顾,你说提成就提成,我听你的,你咋也不会给我当上。不过,要钱这个事,不像去银行取钱,谁能保证每次去都能要回来?这钱要是那么好要,也不至于欠到现在,也轮不到我去要了。你说是吧?

厂长微微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听着。

吴彪又接着说,如果这笔钱我跑个三趟两趟的,去了人吃马喂的,可就不剩啥了。真是这样还成呢,我捞个白跑腿,算是学雷锋,为厂子做贡献了。要是三趟五趟还要不回来,你总不能让我赔上吧?所以,百分之二的提成,是不是少了点?

“那你想要多少?”厂长问。

“百分之三吧。当年给我爸出去要账,没有任何费用的情况下,还给我百分之三呢。”

吴彪亮出论点的同时,还提供了充分的论据。

“操,你小子别来蒙我了。你老子那点豆腐账,都给你才几个子?咱们单位的应收款,哪笔不在十万块钱以上?你以为我不懂啊?百分之三肯定不行,顶多给你百分之二点五。”厂长说完,看到吴彪立即点头答应了。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接着说道,咱们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里边包括你年终奖金了。到年底给别人发奖金时,不许你再争了。

“这提成多少,跟奖金应该没联系。奖金是对工作表现的一种鼓励,到年底我要是把欠咱们厂子的钱都要回来了,你不奖励我奖励谁去?要不,这奖金发得不是没有标准和意义了?”

在吴彪的感觉中,能把提成率提高零点五个百分点,这已经是百尺竿头了。当他看到厂长自从放下电话后,心情非常之好,情绪非常之高,这才敢更进一步提要求的。

“你小子跟我混熟了吧?竟然教训起我来了。不过,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既然是大张旗鼓地实行责任制,就得允许有能力的人多劳多得。好,我答应你,如果到年底你的业绩好,我给你奖金。”

这次,吴彪并没怎么激动,那毕竟是年底的事,来日方长。他要关注的是眼前的事。他向厂长致谢后,紧接着提出他的办公场所问题。

“你也不用在厂子办公,要得哪门子的办公室?”厂长说。

“我去要账前,总得查账吧?我回来之后,还得交账吧?这些工作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那些凭证票据啥的,总不能天天放在我的褂兜里,我也不能天天蹲在走廊里吧?”

吴彪申诉着他要屋子的理由。

“其他科室都不乐意要你,厂子也确实没有闲屋子,你就克服一下吧。”

厂长也给出了拒绝的理由。

“要不,厂长,咱们这么办吧。我明天把所有的应收款都查清楚,再到银行开个户头,把要回来的钱先存到我的户头上,等年底我来厂子跟您一次算清,也省得我平时来给大伙添麻烦,你看行不?”

吴彪用商量的口气提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

“不行,我还等着拿你的米下锅呢。”

厂长勃然大怒,雷霆万钧。当抬头看见吴彪一脸的坏笑时,知道自己又上当了。他如潮汐般的怒气慢慢退去,甚至从内心里开始有点喜欢起这个坏小子了。

“我一会告诉行政科,让他们把一楼厕所对面的那间库房腾出来,再给你配一套桌椅。是骡子是马,就看你的了。别看你现在闹得欢,要是给我弄不回钱来,到年底,我让你一起拉清单,那时候可就不是下岗这么简单了,我开除你。

厂长严肃地警告着,也顺便妥协了。

“厂长,你就放心吧。没有金钢钻,谁敢揽这种瓷器活?”

吴彪很优雅地站起来,走到厂长跟前,往前略躬了躬身子,伸出右手的同时,还把左手插到裤兜里,动作中明显有点科室干部的风度了。

这次,厂长跟吴彪握了握手,还拍着他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口。

回家的路上,吴彪在心里盘算着,今天完全可以跟老婆牛逼一次了。不炒四个菜包饺子,老子就给她罢饭。

第二天上午,签订合同并拿到办公室钥匙后,吴彪先到银行,从家里的存折中支出一千块钱,做为他的启动资金。以前他家里的现金和存折,都是他老婆把持着,他想见着个影都难。昨天回家后,他发了一通虎威,不但吃上了四个炒菜,还颠覆了他家的财政大权。

从银行出来,吴彪直奔百货商场,在三楼买了一双全牛皮的三接头皮鞋。他本来是有一双新鞋的,过年时买的,还没穿。但那是一双黑色的运动鞋,为了工作和穿工作服而准备的。现在他要改穿西服了,穿西服不配皮鞋,感觉就像用筷子吃牛排,有点不合规矩。

临出商场时,吴彪又转到副食品区,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这些年,他一直抽旱烟。车间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活土匪,谁买一盒香烟,都得藏着掖着,一不小心露了馅,就会被抢劫一光。现在离开那个土匪窝了,他决定从即日起,改掉抽旱烟的陋习。

快到十一点时,吴彪在路边选了家中等档次的饭店,订了个雅间,他打算请财务科那些人出来吃顿饭。早上他跟厂长签合同时,财务科的韩科长也在场。厂长当众明确指示过,让财务科配合他的工作。厂长的话,韩科长肯定执行。但执行的力度和情愿程度,那还得靠他自己争取。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韩科长还是挺体贴人的,她在电话里推辞老半天,才勉强答应。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副科长,一个专门负责应收款的记账员,还有两个出纳。她对吴彪说,其他的人,跟你也没有业务关系,就免了吧。吴彪虽然嘴上说这样不好,不差那几个人,但在心里,对韩科长自然多出一分好感。对待此次宴请的态度,也由被动转为心甘情愿了。

吴彪计划是点十个菜的,韩科长说吃不了那么多,每人有一个就足够了。他便让韩科长他们点,这些人都很通情达理,点些油炸花生米和蒜苗炒鸡蛋这类的小毛菜。吴彪说这样的菜不行,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便把服务员叫到外边去,他重新点了六个,全是鸡鸭鱼肉这样的硬菜。

客人感受到被重视,自然对主人重视起来了。酒席上的气氛十分热烈,财务科的几个人,纷纷向吴彪敬酒。推杯换盏时,谈话的主题基本上围绕着欠账和要钱这两个方面进行。吴彪从他们醉话和神情的缝隙中,锁定了他出征的第一个目标。

这是河北省的一家金属经销公司,原来欠钢管厂七十多万元。厂长打发销售科和财务科的人去清理过,头两个人空手而归,他们说压根就没找到这个公司管事的人。后来厂长急眼了,打电话过去,声称要起诉他们。这之后再去的人,每次都能拿回三万五万的来,都要三年了,到现在才要回来不到三十万元,还有四十多万没还呢。

之所以首选这家公司,吴彪有着自己的考虑:首先,四十多万在这个厂子的应收款中,虽居于中游,但在他的眼里,已经是个大数目了。如果真能要回来,按着合同规定,能提成一万多块。就算是跑两趟,有一千块钱的费用足够了,纯赚九千多,这等于他在车间干一年的工资加奖金。有了这笔资金垫底,以后的业务就好开展了,日子也就好过了。其次,这家公司还在正常经营着。冤有头,债有主,只要公司还在,这事就好办。从以往的迹象看,这家公司还是有偿还能力的。以前之所以要不回来,他认为主要是清欠的力度不够。去要账的人都是挣固定工资的,没有提成,要回来与要不回来,他们都是工资照发,差旅费照报。打发这样的人去要账,和留猫在家里看门一样。再次,这两年,厂子和这家公司已经没业务关系了。到这样的公司去要账,省心,深点浅点都没问题,厂长不会怪罪的。

经过两天的准备,吴彪换好过年时买的那套西装和刚买的皮鞋,揣上由财务科提供的往来账目明细单和办公室开具的证明材料,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临行前,他老婆问他得几天回来?他说,啥时候要着钱了啥时候回来。他老婆说,那人家要是就不给呢?他瞪了老婆一眼,说那你就领着孩子改嫁吧。

列车驶出设平县城后,吴彪是看啥都觉得新奇。整整一个上午,他的眼睛盯着窗外,观赏着沿途的风景,也偶尔想想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事。他颇有些感慨,觉得人有时就像田地里的玉米,长在沟沟坎坎上,是一种情形;生在平整宽阔的水田里,就变成另一种情形了。他在设平县看到的还是玉米,走出设平县,玉米也成为一种风景了。

下午两点多钟,吴彪在火车上买了三个面包。他还打算再买一瓶饮料的,发现车上的东西特别的贵,面包已经把饮料钱拐走了。他便用别人丢弃的空饮料瓶接了一瓶开水,把三个面包冲下去了。

吃过饭后,再向窗外观望时,吴彪感觉所有的景物都不那么爽心悦目了。他的困意习惯性地袭来。这时,恰好座位上的那老两口到站下车,他便躺在那个座位上了。他随身只携带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拎包,里边装着毛巾牙具之类的。这个包并不让他担心,他惦记的是西服兜里的六百来块钱。他面朝着座背躺好,把那叠钱掏到手里,先吸一口长气,收起小腹,手顺着肚皮掏进去,把钱放在两条大腿间,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没用五分钟,他便睡着了。等他被列车员叫醒时,窗外的景色已经被夕阳所笼罩,眼前透着一片金黄,列车已经到石家庄车站。这里是这趟车的终点,车上的人基本都走光了。

吴彪打了辆出租车,没用十分钟,便来到那家金属公司的后身了。司机要送他到前边的办公楼,他说不用了,反正现在去,也都下班了,办不了啥事,就随便走走吧。他围着公司的露天库房转了一圈,透过铁栅栏门,看到大院内到处堆的全是钢材,甚至比他们厂子里堆的还多,他心里十分高兴,看来这个公司的效益还不错,只要有钱,要起欠账来就容易得多。他转到前边的办公楼前,看到只有一楼的门厅和门厅右边上的一个小屋里亮着灯。

在离金属公司对门不远处的胡同里,吴彪找到了一家小旅店,办好登记手续,住了下来。他要的是四人间,可屋里目前只住着他自己,和单间差不多,他觉得捡了旅店四分之三的便宜。他选择靠近窗口的那张床,把行李摊开,弄得乱七八糟的,这样就算占下窝了。

旅店没有餐厅,晚饭得出去解决。吴彪怕天太晚,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上街遇上麻烦,便决定立即出去吃饭。他掏遍西服的两个外兜,只有一块二毛钱,肯定不够吃饭的,就从里怀兜扯出一张十元的钱来。

顺着这条胡同往南走不到二十米,吴彪发现一家吴记面食馆。他倍感亲切,甚至有点儿激动,便毫不犹豫地就迈进去,有点儿像是回到自己家的样子。迎接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尽管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嘴挺甜的,开口闭口管他叫大哥,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十来种炒菜和五六种面食。

吴彪要了一碗肉丝面后,女孩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了,便主动提出赠他一碟小咸菜。这让他再次感受到本家的温情,尽管他没跟人家说起自己姓啥。

守着小咸菜等面条,吴彪突然觉得很渴。他四周打量一圈,发现店里没有给客人上茶水的用具,就索性要了一瓶啤酒。刚喝下两杯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送上面来。女人嘴也挺甜的,管吴彪叫老弟,告诉他,淡了有酱油,咸了有醋,味道不够有辣椒面。连吃带喝一通忙活过后,吴彪酒足饭饱红光满面心情敞亮。他在心里盘算,这儿离自己的住地近便,又是本家开的生意,以后就把这儿当吃饭点了。

看到吴彪放下筷子,女孩奔过来结账,说总计五块钱。吴彪听后愣住了。面条是三块钱一碗,这他知道,点的时候就问过了;小咸菜是送的,说好了不要钱的。那么,这瓶啤酒就是两块了。这种啤酒设平县也销售,小卖部零售一块钱一瓶。成箱拿,是二十二块钱一箱,合九毛一分多一点。他买过多少次了。怎么到这儿翻倍了?

吴彪立即意识到挨宰了,让本家给了一刀。他后悔自己太大意,见到小咸菜,心生激动,忘记问啤酒的价格了。他有些懊恼,但并没表现出来。他摸了摸西服的外兜,没去掏提前准备出来的钱,而是把里兜的一叠钱都掏出来,从中抽出一张,很随便地扔到桌子上。他是想让女孩知道,他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一块两块的。

女孩的目光果然被吴彪的那叠钱扯住了,她一直盯着吴彪把钱揣起来,这才把眼神收回去。她从桌子上拿起钱,冲着后厨喊道,妈,找五块钱。那个女人从后厨跑出来,拍拍手上的面粉,从围裙前边的大口袋中翻出一张五元的钱来,递给吴彪,说,老弟,吃好了,下次再来啊。

望着这母女俩,吴彪便想起她们对他的称呼来。母亲管他叫老弟,女儿管他叫大哥,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简直是牛犊子拉车,乱套了。他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女孩问他笑什么?他没好意思揭穿,便笑着问女孩,知道我为啥上你们这来吃饭吗?女孩想了想,颇为自信地说,你一定是特爱吃面食,又听说我家的面食做得最地道,就来了,对吧?吴彪摇了摇头,说你只猜对一半,我确实爱吃面食,可我刚下火车,还没来得及打听哪家的面食好呢。女孩便对另一半内容来劲了,追问为啥?吴彪说,我也姓吴,是看在咱们是一家子的份儿上才来的。我是来金属公司办业务的,就住在这附近,还得在这儿住挺长时间呢。这期间,我就在咱家饭店里开伙了。

吴彪的话,激动得那个女孩一直把他送下台阶。

回到旅店,吴彪在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也没睡着。他在想明天要钱的事。他听韩科长说,这个公司的老总惯用的手段,就是藏猫猫。这次人家再用这种手法对付他,他该怎么办?他想着想着,突然就坐起来了,贴着后窗户看了一眼,见那个金属公司门厅的灯还在亮着,便立即起身穿好衣服,拎起手提包,又出去了。

来到金属公司的门口,吴彪开始敲门。他边敲边操着辽西老河边子的口音有恃无恐地喊道,有人吗?屋里有人吗?他喊了老半天,屋里才有人没好气地问他干啥?他听财务科的人说这家公司的老总姓高,便大声地说,我找你们高总。我是他亲戚,打辽宁那圪挞来的,刚下火车。

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保安。他歪着头端详了吴彪两眼,看他拎着个黑兜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态度便多云转晴,用东南风二到三级的口气说,高总下班了。要不,你进屋坐一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哦,不用了。那我去他家吧。麻烦你了。”

吴彪说着,扭头就走,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刚走出几步,被那个保安叫住了。保安说,高总家老远了,这附近又没有出租车,你咋去啊?

“不还是原来的那个地方吗?没事,我以前去过,我走着,一会儿就到了。”

吴彪挥了挥手,继续前进。保安从台阶上跑下来,在后边追着问,你说的原来的地方是哪儿啊?我们高总最近可搬家了。吴彪停下来,摊开双手,显得很焦急又很生气地说,你看这事闹的。昨天我给他打电话时,他可没说搬家这档子事。唉,这都怪我。本来是打算坐昨天后半夜火车的,今天上午赶到这儿。没想睡过头了,没赶上车,就坐今天下午的车来了。你知道他现在的家在哪儿吗?说着,他竟然蹲下去,显出一副沮丧和疲惫的样子。

“知道,我们哥几个给他搬的家,能不知道吗?在花园小区,进门往东拐,第一栋楼,四单元,301室。”保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吴彪跟前,伸手把他拉起来,指着十字路口说,你顺着往南的那条街径直往前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就有出租车了,你打个车去吧。我这儿值夜班脱不开身,要是脱开身,我送你去。

吴彪连连道谢,说真是多亏你了。要不然我这半夜三更的上哪找去?你贵姓?一会儿我见到你们高总,好给你美言几句。保安上前跟吴彪握手,说他叫刘壮力。又往前送了吴彪几步,嘴里不停说着,谢谢,慢走,找不到出租车你再回来。

吴彪顺着保安所指的路线往前走几十米后,便拐进一个胡同,绕回到旅店去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钟,吴彪就赶到吴记面食馆了。女孩见到他,比昨天更亲近,这回是真有点本家的味道了。女孩问他昨天晚上几点睡的?睡得好不?早上几点起来的?吴彪顺口答音地回答着。女孩又问他今天想吃点啥?吴彪很随便地说,和昨天一样吧。女孩立即盛了盘小咸菜,又拿上一瓶啤酒,找来一个杯子,便去后厨了。吴彪点燃一支烟,悠闲地抽着。等女孩送上面条,便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大哥,你不喝酒啊?”女孩问。

“这一大早上的,喝的哪门子酒?一会儿还得去办事呢,喝酒误事。”吴彪微笑着回答。

女孩也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便把酒和杯子撤下去了。

吃完面,吴彪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来,放到桌子上。他说今天早上的面条比昨天晚上的好吃。女孩收起钱,笑着介绍道,咱们家最拿手的是排骨蒸饺和灌汤包子,不过,那得中午才能做。吴彪点着头,说中午要是没人请我,就来这儿吃。他走的时候,女孩又送到台阶下,欢迎他下次光临。

走出几步,吴彪在心里合计,那盘小咸菜昨天晚上还折合一块钱,现在折合五毛了。在设平县的饭店,这种小咸菜也是卖五毛钱一碟,自己不算挨宰了。他回头看了看那家面馆的牌子,昨天的那种亲近感已经消失了。他小声地嘟囔道,下次光临,哼,我挨宰上瘾啊!

来到路边公汽的站牌下,吴彪挤在等车的人群中,观察着对面的动静。看到刘壮力下班后,他便穿过马路,向金属公司的办公楼走去。

刚走进门厅,吴彪被一个小个子保安拦住了,问他干啥?他说找高总来买钢管,提前约好了的。小个子说高总还没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吴彪没见过高总,怕一会儿高总来了,整露馅儿。他信步走进门卫室,在那个长条椅子上坐下后,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当地的报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高总,这儿有客人等你。”小个子保安在门口叫道。

一个四十多岁肤黑体胖的男人停下来,问小个子保安,客人在哪儿呢?

“高总,您好。我是设平县钢管厂的,顾厂长让我来看望您。”

吴彪打老远处就把手伸过去,显示出老朋友久违的那种亲切。高总和他简单地握下手,哼哈地答应着。转身时,瞪了小个子保安一眼,往楼上走去。

吴彪也跟了上去。

来到经理室,看过吴彪的介绍信后,高总开始变得热情起来。他先给吴彪找了一盒红塔山香烟,放到茶几上,又从隔壁叫来一个姓郝的女人,让她给吴彪沏茶倒水。

吴彪把此行的目的说明后,高总呵呵地笑着说,钱的问题,好说,给我容个空儿,我让财务准备准备。为了表示他办事的雷厉风行,当即拿起电话,告诉财务科赶快筹钱。

放下电话,高总问起钢管厂里他所认识的一些人来。从顾厂长到李副厂长再到王副厂长,依次问了一圈。吴彪机械地回答着。好在这几个人,他还算认识,这两天也见到过,答得还算顺利。

接下来,高总询问起销售科的巩科长、财务科的韩科长和生产科的尹科长,吴彪回答得便有些勉强了。他只好采用避重就轻的战术,知道多的,就多说两句,知道少的,便少说两句。

问完第二轮后,高总把目标集中在销售科里,打听起刘业务员、赵业务员、白业务员来。吴彪还不认识这几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去应对了。他打发刘业务员去上海出差,打发赵业务员去南京出差,让白业务员休了病假。

在闲聊时,高总却没闲着。这期间,他接听了六次电话和两个传真,其中的四个电话,好像都是催他还钱的。他告诉人家别着急,容他个空儿,他已通知财务了,过几天就打过去。他每接完一个电话,都顺手再拨出个电话,催对方给他发盘圆,发罗纹钢,发钢管,发镀锌线。对方好像也提起钱的事,他说,钱不是问题,货到立即付款。我这边的钱在手里放着都快捂长毛了。

当高总问到钢管厂小车司机老赵现在还喝不喝酒时,已经是上午的十点半了。这段时间,吴彪喝了四杯茶水,让尿憋得脸都红了。他站起来,冲着高总点点头,说对不起,我得出去方便方便。

高总的办公室在三楼,而这层楼上又没有厕所。等吴彪从二楼跑回来时,高总的座位上,已经换成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了。他见吴彪进来,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姓侯,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你就叫我老侯吧。吴彪走过去与老侯握了握手,问他高总呢?老侯说高总刚才接到局长的电话,去局里开会了。

吴彪所担心和防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气呼呼地坐到沙发上,把右手夹在两腿间,狠狠地捏了两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又气呼呼地点燃一支红塔山,并把烟盒毫不客气地揣进兜里。老侯看见吴彪抽烟,自己也从兜里掏出烟来,点燃一支。两个人都摆出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随着彼此手上烟火的熄灭,老侯首先打破僵局,问起钢管厂里他认识的人来。与高总不同的是,他是从几个业务员开始问的。吴彪的回答也无需考虑,出差的还在出差,养病的还在养病。当老侯也问到司机老赵还喝不喝酒时,吴彪不耐烦地说,不喝了,一丁点都不喝了。老侯大为惊讶,说他真戒了?这可不容易。吴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不冷不热地说,戒不戒的,我可不知道。你要想知道,得问那边的人去。老侯寻思半天才反过磨来,他急着问怎么回事?吴彪说老赵酒后驾车,把轿车当潜艇开到河里去了。老侯表现出十分惋惜的样子,他咂巴半天嘴,才以盖棺论定的语气总结道,老赵是个好人,就是好喝点酒。吴彪用鼻音哼一声,说好人不遵守交通规则,与坏人也是一个下场。老侯听后皱了皱眉头,抬手看看表说,老弟远道而来,风尘仆仆,高总委托我中午给你接个风,也到下班时候了,我们找个饭店边喝边聊吧。吴彪坐在沙发上没动,他冲着老侯摆了摆手,说不劳你们破费了,只要把欠我们的款子给还上,让我回去顺利交差,我就感激不尽了。老侯上前拉起吴彪的手说,欠款的事,找高总解决。我的任务是陪你喝酒。在路过秘书室时,老侯又把小郝也叫上了。

酒席期间,老侯和小郝一唱一和地演起双簧,轮流向吴彪敬酒。在喝到差不多时,老侯说,吴老弟,辛苦了。这趟不能让你白跑,费用我们公司出了。说完,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放到桌子上,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后,去了洗手间,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老侯走后,小郝陡然热情起来。她扯着吴彪的胳膊,说哥啊,我陪你再喝几杯。吓得吴彪心里有点毛溜溜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知道账要到这个火候上,就算结束了。他起身告辞。小郝说送他去火车站,他说不麻烦了。

临行前,吴彪把那一千块钱揣到兜里了。

到了晚上,高总哼着小曲迈进家门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吴彪正坐在他家的沙发上,和他老婆柳月聊得热火朝天。

“你没走啊?”高总大叫。

“没有。我大老远来了,能轻易就走吗?我来拜见一下嫂子,也认认门。”

吴彪只微微地欠了欠屁股,一副自家人的神态。

柳月疑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瞅了吴彪一眼,冲着高总问道,不是你让小吴来家里等你的吗?你是不是又喝懵了。高总勉强地笑了笑,说,是,是,是我让他来的,要不然他咋找到的呢?高总又转过身来冲着吴彪说,没走——没走好啊,多待两天。明天我安排人陪你到避暑山庄逛逛,再让人给你买点土特产带回去,顺便给你们厂子的几个老朋友也带点,挺长时间不见面,怪想他们的。

高总边说话边围着客厅转圈,他好像很热,急切地把西服脱下来,在他正往衣架上挂的时候,又停住了,转过身来对吴彪说,对了,你还没吃饭吧?

“这才刚吃完多大一会儿,中午让侯主任他们把我喝多了,才醒酒,我还不饿。”

吴彪往沙发里边挪了挪屁股,身子斜靠在右边的扶手上,跷起二郞腿,左脚上的拖鞋,随着腿的颤动,有节奏地拍打着脚后跟,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高总又立即把西服穿上,来到吴彪跟前说,哦,没吃呢——没吃好啊!正好我也没吃,咱俩出去喝点。中午我让局长叫去了,脱不开身,没去陪你,挺不好意思的,晚上我正好补上。

“不用了,不用了,家里饭都做好了。这不,我们就等你了。”

吴彪说着把头转向柳月,亲切地问道,是吧?嫂子。柳月机械地点着头,说是啊,反正你们中午都喝了,就别出去了。我蒸的韭菜馅包子,一大锅呢。你们哥俩在家里清清静静地吃一口,说会儿话,多好。

柳月表态后,高总便不好再张罗出去了。他瞪老婆的后背一眼,在心里说,今个这娘们可邪门了,以往家里来客人,她可没这么热情过。这个吴彪给她灌迷魂汤了?

饭菜虽然很简单,看起来却挺精致。几样自家腌制的小咸菜,盛在白底蓝边的小碟子里,在桌子上摆放成一个圆形,中间是一大盘盐爆花生米。两盘包子分别放在这些咸菜的两侧,形成三点一线的格局。包子的表面有着一种像瓷器的光亮,雪白中透着一丝的翠绿,个头和鸭蛋差不多大小,形状规整,被一层层地码在盘子上,呈金字塔状。吴彪坐在桌前端详着,他在心里感叹: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家虽然也有咸菜,也经常吃韭菜馅的包子,但今天他才真正地体会到,以前他吃得津津有味的那些东西,简直就是猪食。

吴彪边吃饭边不停地夸奖着柳月的厨艺,听起来像是在奉承,在说假话。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撒谎不脸红的人。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有说真话的时候,现在他所说的,是发自他内心的赞赏,并用行动证明着。他一口气吃了七个包子后,看到柳月在用惊诧的眼光看着他,这才勉强地放下筷子。

从坐下后,高总除了对吴彪走形式赶过场地客气两句外,其他时间都在低着头吃包子,像是跟吴彪比赛似的,只是总比吴彪慢半拍。吴彪放下筷子的时候,他的第五个包子才咽下去。他抬头冲着吴彪笑了笑,问他吃好了吗?吴彪点头说吃好了。高总站起来,用手摸着自己的肚皮,请吴彪到客厅里去。吴彪说你先去吧,我帮嫂子收拾碗。柳月说不用,她顺手还推了他一把,吴彪这才跟着高总来到客厅。高总点燃一支烟,趴到窗台上去抽了。吴彪也点燃一支,凑过去。两个人各占领着一个窗口,欣赏着远方的夜景,也想着自己的心事。

柳月收拾利索厨房,洗了盘苹果端进来,顺手把电视打开了。吴彪听到声音,便凑过来看电视,并跟柳月聊起正在热播的几个电视剧。两个人的观点很契合,或者说,是吴彪的观点尽量与柳月契合着。柳月看到丈夫把第二个烟头弹到楼下去了,就喊他别抽了,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她还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顺便把丈夫牵过来。

整整一个晚上,吴彪就陪着高总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要钱的没提要钱的事,欠钱的也没提还钱的事。十点多钟,柳月站起来,说你们看吧,我血压高,不能熬夜,我先睡去了。她冲着吴彪很歉意地点点头,独自进了卧室。柳月走后,高总在四五分钟内瞅了吴彪十来眼,见吴彪还是没有走的意思,他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出去给你找个旅店,你也该休息了。有啥事,明天去公司谈成吗?

“别,别介,我不困,我真不困,不麻烦你了。”

吴彪还是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电视。

“你不困,我困啊!你不就是要钱吗?好好好,明天我给你拨十万总成了吧?这样你回去也能交差了,都是公家的事,我们也犯不着伤了和气。”

看着高总生气的样子,吴彪心里十分得意,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抬头看一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他大叫,哎呀,都这时候了?你看我真是喝多了。对不起啊,耽误你休息了。咱哥俩虽然初次见面,我觉着可投缘了。和你说话,总觉着说不够。那这样吧,你好好休息,咱们明天见。

在门口换鞋时,吴彪又对高总说,嫂子这人真好。我就不跟她打招呼了,麻烦你告诉她,赶明个我还来吃她做的包子。

刚走出门,吴彪就听见身后传来凌厉的关门声。

第二天早上,吴彪起得晚些,都八点多了,才出来吃饭。他在吴记斜对面的旭日小吃部喝了一碗豆腐脑,吃了两根油条。临走时,他特意站在门口抽了支烟。直到他看见吴记那个本家女孩隔着玻璃在看他时,这才很惬意地离开。

来到金属公司,见到高总,吴彪首先对自己昨天的冒昧和失礼表示歉意。高总表现得很大度,说没关系,你也是为工作嘛。我已经通知财务了,你下去办支票吧。

拿到支票后,吴彪又返回了经理室。高总以为他是来告辞的,便过来与他握手,问他几点钟的车,还有啥需要他帮忙的吗?

“我没说要走啊!你还没给够我钱,怎么走?我来的时候,顾厂长交代过,说把我借调给你们了,啥时候拿到全部的款子,啥时候回去。要不,我回去就下岗了。”吴彪一脸认真地说。

高总以为吴彪在开玩笑呢。他刚想笑,看吴彪又坐回到沙发上去了,这才收敛起笑容,甩甩手,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拿起桌子上的报纸,低着头看起来。差不多一个小时,两个人居然没说过话。只是吴彪看见高总的水喝没了,便起身给他续点水,看到高总掏烟,便走过去给他点着。每次高总也只是冲着他略微地点点头。

这之后的两天里,吴彪是起早贪晚地跟着高总,几乎是形影不离。高总办公,他就在沙发上老实地坐着;高总接待客户,他就帮着沏茶倒水;高总去饭店吃饭,他也跟着,又是斟酒又是布菜;就连高总上厕所,他也站在门外边等着。来公司办事的人,都以为吴彪是高总的秘书,还向他大献殷勤。第三天下午,高总谈成一笔大生意,他在高兴之余,对吴彪说,再给你十万,你回去总能交差了吧?吴彪不停地点头,千恩万谢。可拿到支票后,还是没走。

让吴彪纠缠得实在不行了,高总安排好工作,领柳月去北戴河躲了一天,等晚上十点来钟才返回来。可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小区的几个邻居便纷纷找上门来投诉,说在昨天,一个自称是你家亲戚的人,拎着个黑兜子在小区内转悠,各个楼道里乱窜,还总扒着一楼的窗户往里看,见到小孩子就上前搭讪,把整个小区的人都吓坏了。没办法,几个老头老太临时组织个联防队,硬是看了那个人一天。

高总听后,知道这是吴彪的杰作。打发走邻居,他拿起电话就要报案。柳月跑过来把他拉住了,说报案不是个法子。他又没偷,又没抢,警察也给他定不了罪。就算是把他拘留起来,他在这儿无亲无故的,又是来你们单位要账的,警察也得找你们,还是脱不了干系。况且,这事也不能怪小吴,是你们欠人家的钱不还造成的。这要是把人家逼急了,真闹出点别的乱子来,麻烦就大了。

被柳月好说歹说地劝了半天,高总的情绪总算安定下来了。他没顾得吃早饭便去了单位,把刚下夜班的刘壮力留下来。他想让刘壮力负责跟着吴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等到十点来钟,高总也没见到吴彪的影子。他往家里打电话,柳月说吴彪今天也没到家里来。这下却让高总担心起来了,整个上午,他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在快到中午时,老侯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说城关派出所打来电话,他们接到群众举报,有个人在铁轨上坐着,有自杀的迹象。他们便去盘问,那人说是上咱们单位来要账的,咱们不给他钱,他回不去家了。现在那人在派出所里,让咱们单位去处理。我想肯定是吴彪那小子,高总,咋办啊?

“我就料到这小子不会善罢甘休,准会跟我玩这种小伎俩。甭管他,让他闹扯去。让他在派出所待着吧,这样咱们更省心。”

高总这次并没生气,他觉得找到下落总比找不到下落强得多。

“这不好吧,咱们可以不管吴彪,可跟派出所那边咱们没法交代。刚才人家说了,咱们要是不解决,就要把人送到局里去了。这事闹大了,对咱们公司的影响不好啊!”老侯说。

“让刘壮力去把他领回来吧。看住他,寸步不离,别让他再生出幺蛾子来。今天下午打发他滚蛋。”

高总用力地向门外挥了挥手。此刻,他脸上的厌烦情绪倒是像针对老侯似的,吓得老侯赶忙退出去了。

这个星期,刘壮力一直是夜班。再加上吴彪每次到公司来,都刻意躲着他,所以到现在为止,刘壮力还不知道吴彪是谁。他被高总留下来白白地等了一上午,已经够恼火的了。刚刚要到下班时候,又被老侯打发到派出所来接人,更是怨气冲天。等他见到吴彪时,发现这个要账的竟然是“高总的亲戚”,简直是气急败坏了。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刘壮力激动得当着警察的面扯住吴彪的脖领子要揍他。

警察制止住刘壮力并训斥他一顿,说金属公司是怎么搞的,都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了,还让保安来打人,这还了得?人是不能让你领走了,你回去让你们经理亲自来吧。警察说着,便又要往金属公司打电话。这回可把刘壮力吓坏了,他抱着警察的胳膊,不停地下保证,警察也较起真来了,还是不依不饶的。吴彪一看这种情况,赶紧出面解围,说他愿意跟刘壮力回去,刚才刘壮力是在跟他闹着玩呢。

出了派出所门口,刘壮力骑上自行车,气呼呼地在前边走,与吴彪拉开十几米的距离后,便停下来,等一会儿。这样反复几次,吴彪便明白了,刘壮力不单单是来接他的,还有监视他的使命。在路过一家小吃部时,吴彪拐进屋里,找了个二人桌坐下后,要了两个炒菜、四瓶啤酒和一斤饺子,坐到那儿等上了。果然没用几分钟,刘壮力就出现在门前。他扒着窗户向里边看一眼,见吴彪在里边,就把自行车停好,在门前走来走去地溜达。

酒菜上来后,吴彪便在屋里冲着刘壮力摆手,示意他进来。刘壮力明明是看见了,却还是不肯进屋,吴彪便出去把他拉进屋来。吴彪说,兄弟,那天晚上真是对不住,我也是没办法。咱们哥俩喝两杯,算是我给你赔不是了。刘壮力看看桌上的菜饭,明显是准备着自己的那份,就连餐具也都是两份。他积在心中的怨气便消失掉一半,只是有点怯生生的样子。等到一瓶啤酒下去,他的话才渐渐地多起来。他们从饭店出来时,刘壮力已经管吴彪叫吴哥了,他是用自行车把吴彪驮回公司的。

这个下午,吴彪还是一如既往地跟着高总,而刘壮力则寸步不离地跟着吴彪。这样,高总无论是走到哪儿,都有对影成三人的意境了。

快到晚上下班时,高总突然和颜悦色地对吴彪说,小吴啊,这几天辛苦你了。钱我告诉财务给你办了,一分不差你的,你去财务科领去吧。你给我老婆的那一千块钱的见面礼跟老侯给你的那一千块钱两顶了。我也跟财务说了,从我的工资中扣除,不算在你身上。你回去后,代我向顾厂长问好。高总说完,冲着门外挥了挥手,嘴角闪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吴彪又跟高总客气几句,临行前,他还冲着高总很真诚地鞠了一躬。

来到了财务科,吴彪立时就被吓傻眼了。嚯,桌子上面全是钱,一沓一沓地码成一垛。老侯和两个出纳还有那个小个子保安都是一脸的坏笑。

“过过数,把手续办了,我们可该下班了。”老侯指着钱说。

“你们没给我办支票呀?”吴彪问。

“你不是来要钱的吗,不给你钱成吗?”老侯反问。

“这、这、这么多现款,眼瞅着天、天又黑了,你让我、我咋整?”

吴彪急得有些嗑巴了。

“那、那、那就不是我、我该管的事了。我可跟、跟你说,钱、我们可是准备、备到这儿了,过了这、这个村,就再也没、没这个店了。”

老侯的模仿能力极强,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在一片笑声中,吴彪彻底明白了。他在心里骂道,这帮王八犊子,缺德带冒烟的,这招也太阴损了,这不是在故意糟践我吗?这是想看我的热闹啊!

吴彪的摽劲被激起来了。他瞪老侯一眼,说再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一趟。转身冲出财务科。来到街上,他在一家小商店里买下五个蛇皮袋子,又顺带买了两袋蛋糕。

扛着二十多万的现金挤上火车,吴彪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这还多亏刘壮力,背着老侯把他送到火车站,帮他排队买上车票。要不然,他更是顾头顾不过腚了。

找到自己的座位,吴彪便跟靠窗口的那个小伙子商量,要换到里边去。他说他怕热,他晕车,他有心脏病。可不管咋说,人家就是不肯。他又跟坐在小伙子身边的女人商量,要坐到中间的位置。那个女的倒没说啥,小伙子急了,问他想干啥?你凭什么把我们分开?原来人家竟然是两口子。吴彪看看车厢里挤满了人,没有一个闲座,他只好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上了。他抬眼瞅瞅行李架,那上边乱七八糟放着的全是包,他也想放上去。可犹豫再三,只把那个手提包放上去了,这个蛇皮袋子还抱在怀里。

吴彪的举动,首先引起那对小夫妻的注意。他们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好像他袋子里面装个炸弹似的。而他们的眼神,又引起坐在对面的三个男人的警觉。他们除了注意这对小夫妻外,也开始用目光研究起吴彪的这个袋子来了。他们瞅得吴彪脑门子发炸,脊梁沟直冒冷汗。他一会儿把袋子横在膝盖上,弯下腰去,用身子压住;一会又把袋子放到座位上,用后背努力地遮挡着。

此时的吴彪,感觉到前后左右的人,都像小偷,都在窥视他的这袋子钱,都在随时准备对他下手。而他心神恍惚坐卧不安的样子,又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早就引起了车上警察的怀疑。火车刚走出不到两站地,两个警察从车厢的两边同时包抄过来,最后会合到吴彪的跟前。

“袋子里装的啥?”左边的警察问。

“没、没、没啥。”

自从见到这些钱,吴彪的舌头一直有点短,不会在嘴里翻动。

“没啥?没啥你怕啥?打开看看。”右边的警察命令着。

“这、这不能看。这、这是钱!”

一着急,吴彪还是说了实话。

左边的警察听后嘿嘿地笑起来,他端详着吴彪,他的神情在说,就你,能有这么多钱?你别蒙人了。就算是钱,也不是好道来的。而右边的警察,正在用眼神和动作示意那对小夫妻,让他们走开。那个小伙子扯起他妻子往厕所那边走了。对面的三个男人,也都纷纷站起来,退到过道上去了,好像这里将要发生枪战一样。周围的人,也都纷纷站起来,抻着脖子向这边观望着。有胆大的,在往前挤,胆小的,则往后退,车厢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警察、同志,真的,真是钱。我没、骗你。”

吴彪说完这话,看到围观的人都在笑。很多人的嘴,都在冲着他张开着。

“是钱也得打开,我们要检查一下。”左边的警察说着,伸过手来要夺。

“来人啊,警察抢钱了。”

吴彪使劲地护着袋子,大声地向车上的人求助着,他甚至怀疑这两个警察都是假的。他这一着急,舌头还变得好使了。

车厢里沸腾了,就连前后车厢的人,听到动静后,都在往中间这节车厢靠拢着。但他们都在看热闹,竟没有一个人出面帮吴彪主持公道。最终,蛇皮袋子还是被两个警察合伙给抢下了。他们简单地疏散一下跟前的人群,左边的警察扯着吴彪的后脖领子,右边的警察蹲下去,很小心地打开袋子。

在装钱时,吴彪是把五个袋子合在一起的。但在扎口时,却是分三次扎上的。第一次扎了最里层的一个袋子口,第二次扎了中间的两层,第三次又扎了外边的两层。有点儿像保险柜的门,是三点锁紧的呢。这样,即使是第一道扎口被打开了,钱也不会掉出来。

袋子被层层剥开后,看到的人都傻眼了,发出一阵唏嘘声。

吴彪突然感到轻松了,他一屁股坐到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瞅着那俩警察,长声怪调地说,是钱吧?我说是钱吧,你们两个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啊!就好像我蒙你们似的。这回信了吧?这回看好了吧?这回啊,全车人也都看好了。我可跟你们说啊,打现在起,我的安全、还有这些钱的安全,全都包给你们两个了,包给你们铁路了。你们俩看着办吧。

听完吴彪的话,两个警察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左边的警察把袋子护在怀里,右边的警察驱赶着过道上的人群。两个人把吴彪夹在中间,向车长室走去。

走进车长室,吴彪感觉就像进了家门一样。

两个警察向列车长简单地汇报了情况,列车长检查过那袋钱和吴彪的身份证及单位的介绍信后,回头瞪了那两个警察一眼,说你们惹的祸,你们俩负责吧。两个警察帮着吴彪重新把袋子封好,吴彪说他有个包在行李架上,列车长便打发其中的一个警察帮他拿了过来。经过这一个多小时的折腾,吴彪早已又渴又饿筋疲力尽了。他打开一袋蛋糕,又让警察给他打来一杯热水,慢条斯理地吃上了。

车到设平县,天刚放亮。两个警察把枕着钱口袋睡了一路的吴彪叫醒,他们和吴彪一起把这笔钱转移到设平车站铁路派出所。至此,两个警察总算光荣地完成这个捡来的任务,每人也得到吴彪的一声感谢。

在铁路派出所待到早上八点多,吴彪给厂长打电话,叫他立即派车来接他。厂长说,没车。说完后又补充道,厂子出差的人多了,就是有车也轮不到接你。

“不是接我,我有胳膊有腿的,不用你接,是接钱,接二十多万的现金。”

吴彪把电话啪地一声挂断了。

在家休息两天后,吴彪去单位上班。跟随他一同去的,还有两个刮大白的民工。吴彪把民工领到自己的那间办公室里,给他们交代完活计后,便去找厂长汇报他此次河北之行的情况。

敲了两下门,没等里边有回应,吴彪便推门进去了。

见到吴彪,顾厂长就像是李世民见到取经归来的唐僧似的。他从桌子后边绕过来,主动与吴彪握手,还拍着吴彪的肩膀说,钢管厂的大功臣,辛苦你了。

两人都坐下后,厂长弯下腰,从写字台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来。他先冲着吴彪扬了扬手,吴彪刚要站起来去拿,厂长便把烟扔过来了。吴彪把烟接到手里一看,正是他抽过两支的那种进口烟。还没等吴彪把烟打开,厂长便迫不及待地说,小吴,快给我说说,你是用啥法子把这笔钱整回来的?

点上烟,重重地吸了两口,吴彪这才冲着厂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说,可别提了。这世道,真是乾坤大挪移,欠钱的是大爷,要钱的还能有啥法子?装可怜,装孙子呗,我他妈的就差给人家舔腚了。说到这儿,吴彪停住了,似乎是陷入到往事不堪回首之中。

厂长瞅着吴彪,不停地点着头,像是感受到吴彪所经历的一切委屈。

又抽了两口烟,吴彪这才开始从头叙述他此次河北之行的过程。当然了,这个过程是这两天他在家里休息时精心设计过的。他把该说的,尽量说得有鼻子有眼,详细生动。把那些他觉着不该说的,或者说了不很光彩的,就基本省略或改编了。比如,他为了打听到高总家的住址,给保安买了一条红塔山香烟;比如,他请高总和侯主任吃饭,在当地最大的酒店,还给他们要了两个小姐作陪;再比如,他把侯主任给他一千块钱说成他给侯主任一千块钱,把给高总老婆一千块钱说成是两千块钱。总之,吴彪要突出的是他所以能把钱要回来,除了他会来事外,就是没少花了钱。他这样说的目的非常明确,一是为年底争取奖金埋下伏笔,另外也防止其他同事对他的提成眼红。

当厂长问起高总为啥给一半支票一半现金时,吴彪说,金属公司确实没钱,账面上就剩下这二十万,都给他还不够,高总因为吃了他的饭,收了他的礼,喝高兴了,就把准备给职工开支的现金给了他。厂长又问起警察帮他押款的事,吴彪说,那是他给警察精心设下的一个圈套,要不这么多现金,他怎么往回带啊?

刚开始听的时候,厂长的心情还挺沉重,他是为吴彪所遭受的艰辛而沉重的。后来听到吴彪过五关斩六将把高总拉下马的时候,心情渐渐地轻松起来,偶尔还嘿嘿地笑几声。在吴彪彻底叙述完整个过程后,厂长哈哈大笑,说他今年最得意的事就是当了一次伯乐。吴彪也跟着哈哈地笑,他也得意,厂长这不是等于在夸他是千里马吗?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吴彪就去财务科办理提成。可还没等钱领到手,行政科长就找上门来了。

“谁让你刮的屋子?这笔费用咋算?你刮了,那其他科室呢?你这么整,让我这个行政科长咋当?”

“谁愿意刮谁就刮呗!反正是谁想干净谁掏钱。个人掏钱给公家收拾屋子,你这个行政科长咋还没法当了?”

行政科长听了吴彪的话,屁也没放就走了。

下午,吴彪的办公室门口又挂起一块和其他科室一模一样的牌子,上面写着“清欠办”的字样。同时在他的办公桌上,还放了两盒名片。名片上面白纸黑字印着“设平县钢管厂清欠办主任吴彪”。当然了,做标牌和印名片的钱,也是他自己掏的。

吴彪的这一举动,在办公楼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个连车间都不要的人,一个前几天还给各个科室拖地的吴师傅,仅仅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名利双收,居然成为主任了。这事无论谁听了,都认为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接受、太沧海桑田了。

那些小科员们,心里不平衡,就在背后说风凉话,发牢骚;那些中层干部,则纷纷提出抗议,他们认为吴彪以假乱真,与他们平起平坐,是对他们的一个羞辱;几个车间主任听到消息后,也跟着凑热闹,说厂部这样做不合逻辑,让他们以后没法管理。车间不要的人,厂部就收留起来,那以后谁还乐意在车间好好干活?

综合大家的意见后,王主任也觉得吴彪做得太过分了。她是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出了这种欺世盗名的事,她认为她有权力和责任过问一下。她便打发邓秘书把吴彪叫来了。

王主任把大伙的意见委婉地传达给吴彪,她没做批评,也没做指示,只是希望吴彪能好自为之,消除影响。没想到吴彪听后倒来了脾气。他用蜷起的中指戳点着王主任的桌子说,厂子叫我清理欠款,我不叫清欠办叫啥?我的办公室不挂个标牌,来找我的人到哪儿找我?屋里就我一个人,我不是主任又是啥?如果钢管厂就我一人,我还是厂长呢!王主任被吴彪抢白得哑口无言。吴彪气呼呼地走后,王主任愤愤地说,什么吴彪啊?简直是无赖!

在吴彪这里没得到好气,王主任便把情况反映到厂长那里去了。厂长听后笑着说,吴彪这样做,也是为了方便工作嘛。不就是挂个牌子印个名片吗?没啥大不了的。王主任说这是群众的意见,人们都对此议论纷纷,认为吴彪这是弄虚作假。厂长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是有点弄虚作假之嫌。不过,这事好办,明天开班子会时,通过一下,给他下个正式的任命文件不就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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