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2013-11-15孙敏瑛
孙敏瑛
一
才不过下了两三场雨,这天就凉下来了。天空高远明净,几朵大而净的轻云懒散地飘着,影子犹如一只只肥硕的黑羊,在庄稼地里、河道中、山冈上慢慢溜达。
田地里,稻穗正在由青转黄,几只贪吃的雀子在田埂上小步跳着,跳几步,又停下来歪着脑袋瞧瞧,似乎在琢磨,这稻穗儿啥时候才能填进肚子里呢?它们似乎比农人更着急。这情景看了让人发笑,急个什么呢?稻子长在地里头,施肥、薅草、治虫,该做的事一件不落地都做过了,剩下的,成熟起来就是稻子们自个儿的事,急又顶个什么用呢?
八月初八这天,小月庄山前的两幢屋子有两场婚礼要办。娶媳妇的,是后生张连胜和张连友。
其实,喜日子是张连友的娘三月里先去挑来的。张连胜的娘一直在厂里做工抽不出身,到了六月里才去挑,没想到,挑来挑去的,竟也挑了同一个日子。择日子的先生说:“新郎属兔,六月里、八月里、十一月里各有一个好日子。不过几个日子比起来,还是八月初八这个日子最好,既得金又得利。其余那两个日子,一个公公犯冲,一个新娘自己犯冲,都不太好。”张连胜的娘说:“这个日子我们庄里已经有户人家挑了,要是今年没日子了的话,我们不如挑下一年?”择日子的先生摇摇头说:“来年无春,‘无春年寡妇年’,你要想好了。”他的话吓了张连胜的娘一跳。就这样,七弄八弄的,两家就定在同一个日子里办喜事了。
同一日嫁到小月庄来的,是韩晓蕙和金彩云,她们岁数相仿,长得都很漂亮,不同的是,韩晓蕙是从镇上嫁过来的,而金彩云的娘家则在隔了小月庄五里地的流水庄。
张连友当年曾和张连胜一起在镇上学油漆活,他们一直租住在韩晓蕙家里。韩晓蕙她爸去得早,家里没有男人,平时碰上换保险丝啊换煤气之类的事情,韩晓蕙她妈总爱在楼道里喊人帮忙。张连胜脾性好,有求必应,时不时地帮着这母女俩,有时逮着闲还会跟她们聊上几句。韩晓蕙在一家国营药店做煎药工,不是正式的,每天累得半死、臭得半死,工资却只能拿半份,所以,她妈常常会因为心疼女儿而讲几句牢骚话,怪韩晓蕙她爸死得早,怪韩晓蕙没好好读书,只能做这种累死人的体力活。每次韩晓蕙她妈说的时候,张连胜都在一旁帮忙疏解,他说的话总是很得体,这让在一旁的韩晓蕙心里很是熨帖。
韩晓蕙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平时除了养花,就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她家的院子里,玫瑰也有,含笑也有,白兰花、茉莉、海棠、银桂和腊梅各据一方。春天刚起头的时候是花开得最少的时候,那会儿,满院子碧绿幽长的草,看上去静静的,但每一条枝子上,都有新叶拱出来,有花朵在孕育、在含蕾,过不多久,叶子就一片片长齐了,花儿也一朵朵开起来,六月雪、苍兰,还有凤仙、菊……四个季节,小院中总是热热闹闹芳香扑鼻。韩晓蕙种什么花都会活,且都开得特别有生气,常有人抱了气息奄奄的名贵兰花来让她救,她总能让其起死回生。一次,张连胜对韩晓蕙说:“我猜你前世准是王母娘娘瑶池边的花姑,你信不信?”
韩晓蕙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笑了。
张连胜见她开心,就玩笑一样对她说:“我家里有好多地,屋后就有一大片,随你种多少花,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韩晓蕙吓了一跳。
张连胜拿手挡了一下脸,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脸上没长花吧,你只要回答愿不愿意就好了。”
韩晓蕙想了好一会儿,说:“我除了种花,别的啥都不会,这样怕不行吧。”
张连胜说:“行,当然行,我说行,就准行。”
韩晓蕙又说:“那农忙的时候,我不要割稻子,不要晒谷子,行不?”
张连胜赶忙把头点了又点。
他们的恋爱很顺利,张连胜他爸是个老实人,什么都由他妈拿主意,而他妈呢,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儿子喜欢,她哪里会讲半个不字,再说张连胜挑的又是镇上的姑娘,那可是很争脸的事。
张连友当年和张连胜一起学油漆,没做几天就撂下不干了,说是受不了那个味。张连胜曾不止一次地劝过他,说到后来,彼此之间就有了些不愉快。张连胜觉得张连友没出息,因为吃不了苦而回到乡下,以后只能过他老子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张连友则觉得张连胜太死心眼了,难道乡下人就不可以在乡下做出一番事业?他回到乡下后,在离小月庄不远的一条老街上租了两间屋子,像城里人那样开起了小超市,慢慢将生意做起来。他店里的东西价格不比别的店贵,而且看得见摸得着,挺方便的,很受村民们的欢迎,附近的村民都喜欢到他店里来消费。他便一日日地将日子往好里过。金彩云是说媒的介绍的,见过几次面,觉得还称意,就订了婚,跟着就是结婚。
二
结婚这天,金彩云这一班人衣着光鲜地进小月庄时,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几里之外都能听到。
金彩云穿着一身酒红色的婚纱,戴着一个粗粗的金凤项圈,两只金耳坠在太阳下光闪闪的,看得小月庄人咋舌不已。这会儿,韩晓蕙那一班人也到了。韩晓蕙是坐着轿车来的,送她来的三辆锃亮的奥迪轿车上,精心点缀着美丽的粉玫瑰、满天星、百合和情人草。一个头发披在肩上的男人,坐在最前面的一辆工具车上,扛着摄像机,对着婚车拍,那阵势,一下子就将金彩云那一班人给比了下去。“到底是镇上的,那排场和气势,就是不一样。”小月庄人啧啧赞叹。张连友家的亲戚听了这话,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金彩云的堂姐金香玉眼疾手快,掏出一把红米掷到韩晓蕙坐着的那辆车上,随后又扔过去一只染红的鸡蛋。鸡蛋是生的,一磕在挡风玻璃上,蛋清蛋黄啊什么的立马就流了下来,粘着先前扔的红米,将韩晓蕙的花车弄得很有些狼狈。司机从轿车里钻出来,朝着金彩云她们喊:“干吗啊,干吗砸车啊,砸坏了有钱赔吗你?”
金彩云没理他,一抽身,带着一班人抢先进去了。
韩晓蕙的婆婆一看这阵势,脸都气白了,因为金彩云不但拿生鸡蛋破了韩晓蕙的喜,还抢了韩晓蕙的先,庄户人家结婚,这是头等忌讳的事了。
结婚头两天,小月庄的婆姨姑娘们一拨一拨地结伴往韩晓蕙家和金彩云家赶。到韩晓蕙家去的,除了每人分到一捧喜糖和两只喜蛋外,十几个未出阁的姑娘每人还分到一个漂亮的胸针,这些胸针造型别致,看得姑娘们的眼睛都发亮了。
韩晓蕙脸儿红红的,站在门口目送着她们又一窝蜂似的拐过西边的墙角,到后边金彩云家去了。到金彩云家的都分到一满把糖和一双红鸡蛋,婆姨们都笑嘻嘻地对金彩云的婆婆说:“新媳妇真耐看,一点也不输给镇上来的媳妇。”
金彩云的公公乐呵呵地说:“那是那是。”几个大老爷们就笑他说:“满意得很吧!”满屋子都是笑。有几个姑娘,忍不住拿出胸针来比着看,金彩云也看见了,知道是前幢屋的韩晓蕙给的,她没有特意给姑娘们准备礼物,脸上就有些不愉快。
金彩云和韩晓蕙过门第三日各自回娘家,金彩云过了一夜就回来了,她跟庄里人说,刚办完喜酒,娘家乱糟糟的,她看着心烦。
韩晓蕙和张连胜在镇上过了三夜,回来时,韩晓蕙将她母亲养了快半年的宠物狗也带了来。那是一条马尔济斯犬,她唤它“雪球”,浑身雪白的毛,黝黑的眼睛,黝黑的鼻子,脑袋上两边各扎着一根红绸的蝴蝶结。它时不时地伸出小红舌头讨好地舔韩晓蕙的手一下,有时又抬起头来歪着脑袋四处看看,很娇媚的样子。他们到家时,身后已经跟了一大串毛孩子。那些庄里娃们平素狗也见得不少,但都是一些普通的看门狗,黑毛的、黄毛的、花毛的,一条条高高大大,粗野得很,逮着机会就会呜呜叫着厮打成一片,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漂亮又温顺的小狗,都很兴奋地谁也不肯走开。
到家了,张连胜和他妈忙着整理他们从镇上带回来的东西。韩晓蕙拿出一篮鲜花拆了,把花都分给孩子们,腾出篮子,铺上一张薄薄的小毯,将雪球放进去,又从碗橱里拿出一只小花瓷碗,往碗里掰了几段火腿肠。大概是饿坏了,没几分钟,狗儿就将碗里舔得干干净净,又仰起头来讨香肠吃。孩子们开心地欢呼起来。
“做啥呢,这么热闹?”韩晓蕙听见门口有人问,抬眼一看,是金彩云。她还记得结婚那天自己的婚车被金彩云她们用蛋破喜的事,心里头还有些不高兴呢,本来想不理睬的,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嫁到庄子上来,又和她前后幢住着,日后少不得要打交道,想过安生日子,还是应该把关系处好。所以,她在脸上展开了一点笑,对金彩云说:“都在看小狗呢。”
金彩云淡淡地看了狗一眼,问:“什么狗?怪漂亮的。”
韩晓蕙笑着说:“要不要抱抱?”
金彩云说:“不用了,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很怕狗。不过这狗看上去好像挺贵,多少钱?”
韩晓蕙说:“不贵,是一个熟人转手给我们的,才两千。”
韩晓蕙的话让金彩云吓了一跳,她笑了笑说:“你们家可真是有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到西边的墙角,一转,就不见了,剩下韩晓蕙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脸的尴尬。
晚上,金彩云跟张连友说:“从小到大,我只听说过‘人往高处走’,只见过乡下人嫁到镇上去的,还从没见过镇上人嫁到乡下来的,家里头还那么有钱,又长得那么好,我看八成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人要了,才胡乱嫁到乡下地方来的吧。”
张连友正坐在桌前盘算第二天要进的货,听金彩云这么说,抬头瞪了她一眼,把脸一沉,说:“做新媳妇就跟人闹不愉快,会让人笑话的,连胜和我虽然不说话,可是我和他从前那二十几年的情分还在那里,不要你一来就把我们彻底变成冤家。我在韩晓蕙家里住过,知道她是个本分姑娘,你莫要乱嚼舌头。”
张连友这个态度吓了金彩云一跳,她刚想还嘴,他盯着她继续说:“我妈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人家一丁点儿闲话,她是绝对不喜欢碎嘴婆的,以后少在人前搬弄是非,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家娶个媳妇是爱弄事的。”
金彩云看了看张连友,虽然心里非常不快活,但想了想,还是忍了。
晚上,韩晓蕙跟张连胜说起白天的事,张连胜连连打着哈欠,说:“那个女人,你少惹她,谁惹她谁倒霉,方圆百里,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韩晓蕙说:“我是见识过了,以后尽量不和她搭界。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她难说话的?”
张连胜说:“说媒的以前到我家说过媒,我妈去流水庄偷偷打听过,说她还有一个哥哥,也不好好做事,开着辆破尼桑,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骗女人的钱花,加上她的老妈,一个比一个厉害。路过的人捡了她家一个长到路上来的南瓜,她哥哥就把人家一嘴牙都打掉了,还骂人家祖宗十八代。”
韩晓蕙笑了,说:“啊,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啊。”
张连胜走到她身边,抱着她。
韩晓蕙推开他说:“你说说看,你当初是不是挺中意她的,不然怎么会让你妈去打听?”
张连胜说:“我找对象哪里用得着打听,看一眼就清楚了。我当时在镇上学油漆呢,根本不知道这事。”
韩晓蕙说:“如果你妈喜欢,你就会娶了她对吧?”
张连胜用力捏了捏她的脸,说:“你有完没完?我明天一早就回镇上去了,你要好几天见不着我。这些事有什么要紧的?逮着了就打听个没完。”
韩晓蕙笑着打了他胸口一下,一边说:“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张连胜摸着胸口刚才被韩晓蕙打过的地方,说:“好痛。”
韩晓蕙笑起来,说:“就知道装。”
张连胜拉她过来,亲了一口,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再怎么没眼光也不会要那种女的,才初中勉强毕业,能有多少智商,总不能让我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吧。”
其实韩晓蕙也不过是高中毕业,可是被连胜这么一说,就觉得自己有多好似的,便心满意足地笑了。
三
张连胜家门口不远处有一口宽大的圆井,前后两幢屋子的村民吃的、用的,都是这口井里的水。石井台高出地面两三尺,一年四季井水皆清而满。打水的人,弯下身子,拿着水桶略微一摆就是满桶水,那井水是甜的。韩晓蕙非常喜欢,她觉得,拿那样好的水洗衣裳、洗澡,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她一天里有无数次去那井台上,有时是淘米,有时是去提浇花的水,有时则什么都不做,只是去看看井壁上满布着的茸茸的青苔和润湿的野草,看看井水里一枚小钩似的清亮的月牙。
那天早上,韩晓蕙一个人在井台上提水,金彩云也过来,对着她说:“淘米呢?”
因为之前的接触都没有给自己好印象,韩晓蕙对金彩云有些戒备,她看看金彩云,迟疑地回答:“啊,是啊。”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各洗各的,金彩云看着韩晓蕙的背影,又没话找话地说:“我看现在整个小月庄就数你的身材最好了。”
韩晓蕙听了金彩云的话,脸上有些放松下来,接话说:“哪里。”
金彩云继续说:“不是吗,来旺媳妇、永福媳妇漂亮是漂亮,但是一个太胖,一个又太瘦。胖的像南瓜,瘦的像金针菇,要是她们匀一匀就好了。”
韩晓蕙听她这么说,笑起来,米箩簌簌簌地抖,说:“怎么匀啊?如果能匀,胖子就不用那么辛苦减肥了。”
金彩云笑得咯咯响,说:“我们连友最讨厌胖女人了。以前他在镇上做活的时候,有个大老板想把他的独生女嫁给他,还答应给他一套别墅,他都没动心。因为那老板的女儿不光脸胖身子胖,还有两条压得死人的大象腿。”
金彩云说完,韩晓蕙也笑了,说:“这事我知道,当时就是我妈给说的媒。不过,那个人家好像也不算怎么有钱,他家的女儿也没有那么胖,八成是你家张连友为了吹嘘自己故意这么跟你说的。”
金彩云听她这么一说,把脸一沉。
韩晓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了。
就在这当儿,来旺媳妇挑了两筐番薯从地里回来,看见两个新媳妇都在,便想过来打打招呼套套近乎。她把那担番薯放在门口,拎了一只木桶走到井台上。因为之前在地里干活,她穿了一身做姑娘时穿过的衣裳,看上去就像裹着一个大号的粽子。金彩云见她那副样子,想起刚才匀来匀去的话,心想,来旺媳妇哪里都超大,真是想匀也匀不了,便憋不住笑了。知道她为什么笑,韩晓蕙也忍不住了,两个人把来旺媳妇丢在一边,笑到捂着肚子。来旺媳妇虽然不知她们为什么笑,但是也猜到一定跟她有关,便涨红了脸,拎了一桶水气鼓鼓地进屋去了,把门猛地一关,声音老响。
看着来旺媳妇气鼓鼓地关了门,金彩云才停下来。
歇了一会,金彩云问:“我没说什么吧?”
韩晓蕙说:“没说什么啊。”
金彩云说:“那么就是生你的气呢。”
韩晓蕙依旧笑着说:“怎么会生我的气呢?”
金彩云拔高声音说:“我什么都没说,当然是生你的气了,你不是说胖的人不能匀吗?她八成是听到了。”
来旺家二楼的窗户啪的一声打开,吓了韩晓蕙一跳,虽然没有看到来旺媳妇,但她知道,金彩云的话她都听到了,她脸上的笑顿时僵在了那里。
金彩云说完不再跟韩晓蕙打招呼,径自拿了米箩和矮脚桶回后面那幢屋去了。
韩晓蕙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自从这件事之后,韩晓蕙算是真正记住了金彩云的厉害,便留心着,不再跟她搭界。
张连胜因为在镇上做活,四五天才能回来一次,有时候碰上活忙的时候,一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也是有的。而张连友,他的超市就开在离庄子不远的老街上,一早出门,傍黑回家吃晚饭。吃过晚饭,他常会带金彩云出去,有时两个人还牵着手去晒谷场看镇上电影队来放的露天电影。在回来的路上,有人曾瞧见张连友拔了路边的狗尾巴草,绕一些小朵的野花进去,编成一只花冠让金彩云戴在头上;还有人瞧见张连友像城里人那样搂着金彩云在村道旁的野甸子里亲嘴。
一次,韩晓蕙笑着对张连胜说:“现在我这个镇上人过起了乡下人的日子,而真正的乡下人倒像是镇上人那样过日子呢。”
张连胜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到镇上你妈家住,省得我每天对你牵肠挂肚的。”
韩晓蕙笑着说:“我们住镇上,你爹妈咋办?我看你还是快一些赚钱,在镇上买个房子,让他们也去那里住,这才扬眉吐气。”
连胜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攒的钱才刚刚够买一个客厅加一个厕所,还得再拼个两年呢。”
躺在床上,韩晓蕙心里想,其实就像这样一直住在乡村里与世无争地生活也是挺好的,大家都一样,再没有谁会因为不是正式工而瞧不起她,而且,她喜欢乡村的生活,如果不是和金彩云做邻居,她觉得她目前的生活简直就是完美。
四
稻子一大片一大片地成熟了,站在田垄上望过去,金黄的稻浪一波一波地直铺到遥远的山脚,风吹来,稻穗刷刷刷响,空气中有一缕缕的清香。
小月庄的人开始在田里忙活起来。
张连友舍不得歇了店里的生意,没有回来割稻。那两亩田里的事都是由金彩云和公婆一起收拾的。金彩云每天天一亮就起来,跟着公婆下田,割稻,脱粒,扎草把,晒谷子,没省一点力气。除了做事爽快,她还尽着心思做各种点心,前一餐她烙几张金黄金黄的南瓜饼,下一餐她会包几个雪白雪白的蜜枣粽,再下一餐又是肥嘟嘟的饺子……每当张连友家的田里开始吃点心的时候,总能吸引许多庄子里人的目光。金彩云的能耐没多久就在庄子里树起了名声。
然而,无论庄子里人怎样夸奖,金彩云的脸上始终是不痛快的。因为,当她下死命地割稻、脱粒、扎草把、晒谷子时,韩晓蕙的生活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变化。她依旧每天打扮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的,有时候抱着她的“雪球”在田野里走过,看上去就像一朵荷花。
小月庄这一年只有金彩云和韩晓蕙两个新媳妇,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头可是要比的。那些庄稼活金彩云在娘家时就做惯了,她觉得怎么也不会输给韩晓蕙。因此,早就攒足了劲要和韩晓蕙比一比。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韩晓蕙却并没有去田里,张连胜的爹妈也没去田里,张连胜干脆待在镇上没回来。农忙快结束时,来了几个割稻客,三下五除二便将张连胜家那一亩多地收拾完了。这一切让金彩云特别的熬心,好像用尽力气打出去的拳头都落在了空气中一样。
其实,韩晓蕙也没闲着,虽然一结婚她就辞了临时工的工作,现在,除了家务活,她每天还忙着在屋后的两块自留地里种花。那地上刚收获了番薯,空着呢,张连胜的妈也没管她,由着她去。“十月小阳春”,也可以算是种花种树的好时节。她从镇上的家里移栽了一些水栀子、玉簪、四季海棠和三角梅,眼下,一溜儿排开的菊花开得正闹呢。韩晓蕙每天侍弄着那些花草,心里头非常舒坦。
这天早上,韩晓蕙开了后门出来,见花地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吓了她一跳。那人听见开门声响回过头来,居然是张连友。韩晓蕙有些迟疑,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回到屋里去。她嫁过来那么久,还从未和张连友打过照面。
张连友却很大方的样子,笑笑地对她说:“这些花种得不错。”见她不答话,他又笑笑问:“多少钱一盆?”
韩晓蕙说:“只是种着高兴的,没想过要卖。你不是知道的吗,镇上我家院子里的花还要多,我不是从来没有卖过?”
他说:“那我能不能问你要两盆,放到街上的店里。”
正说着,听见金彩云站在后面楼上窗口一迭声地喊张连友,张连友抬头冲她说:“咋了,着火了,喊得那么急?”
金彩云说:“不喊你喊谁啊,谁叫你是我老公。”
张连友说:“发神经。”
见张连友不过去,金彩云从上面狠狠地用眼睛剜了韩晓蕙一眼,砰地将窗子关起来了。
韩晓蕙看看张连友,玩笑说:“你老婆吃炸药了。”
张连友笑笑说:“是得好好教训教训,无法无天了。”
说笑间,韩晓蕙将一盆黄龙爪和紫松针给了他,那盆绿菊张连友也想要,韩晓蕙没舍得给。
张连友吃过早饭去街上时,将那两盆花放在摩托车后座的筐里带去了。
五
韩晓蕙将“雪球”关在屋里,只在为它打扫的时候,才将它牵出来,狗链子要么拴在前门的廊柱子上,要么缠在后门口的一棵山枣树上。
这天上午,趁着天好,韩晓蕙将狗窝里的毛毯拿出来洗净了,放在太阳下晒,又回屋里将狗窝整理了一下。回到后门牵狗时,狗却不见了。
她有些奇怪,连忙在山枣树边转了转,没有。她抬眼看了看后面这幢房子,只有金彩云家的门开着,难道是进她屋里去了?她正想过去看看,却见金彩云出来了,见了韩晓蕙也不理,还一下将脸背过去。见她这副样子,韩晓蕙把话咽了回去,她在心里寻思,如果雪球进了她家,应该早被她赶出来了,她说过怕狗,应该不会把狗关起来。她着急地往四周看。难道是链条没缠好,狗自己跑走了?她心里像沸了一锅油,飞快地跑到附近的田里找。田里留着稻茬、竖着草把,很难走,她两只脚的脚腕处都被戳破了,可是,她在附近找遍了,连堆得高高的稻草垛下都没漏过,却仍然连雪球的影子都没找着。天一寸寸黑下来,她走得筋疲力尽才回来。
张连胜的母亲在做饭,张连胜的父亲在灶前烧火。见她回来,张连胜的母亲就问她:“是去哪儿了,怎么饭也没做?”
韩晓蕙心里灰灰的,说:“雪球不见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张连胜的母亲说:“怎么好好的就丢了?找过了没有?”
韩晓蕙一声不吭,上了楼,衣服也不脱就躺在床上。
她躺在那儿,听见婆婆雪球雪球唤着寻到外面去了,心里异常难受。
韩晓蕙一宿没合眼,她留心着屋外的动静,希望雪球能自己回来。狗是能认路的,再说,已经是深秋了,天一日比一日凉,它能跑到哪儿去呢?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狗温柔的狺叫,心里涌上一阵喜悦。可是,等她飞快地跑下楼,一开门,外面却空空如也。
韩晓蕙愣在那里,眼睛里快要流出泪来。
左边有开门声,来旺媳妇出来,说:“狗跑了?”
韩晓蕙看着她。
来旺媳妇笑笑说:“跑了就跑了呗,一条狗而已。我早想吱声了,前一阵子,你把狗拴在我家门前的柱子上,将柱子弄污了,害得我们当家的病了一场。”
韩晓蕙气得笑起来,说:“这真是好笑,你们来旺生病,怎么能赖在我们雪球身上。”
来旺媳妇涨红了脸,高了嗓门说:“是风水先生说的,门前弄污了,还会有好事吗?”
她们吵的时候,金彩云从后面过来。
韩晓蕙正要再说,见金彩云出来看热闹,心里非常不痛快,就不再理来旺媳妇,进了屋,关了门。
胡乱吃过早饭,衣服也没心思洗,韩晓蕙一个人去街上。这是她嫁过来后第一次上街,她也不知道上街去做什么,只是心烦意乱,不能再像个没事的人那样待在屋里。雪球的不见就像一记闷拳打在她的心上,砸得她心窝子隐隐作痛。她很后悔,当时应该去金彩云家里看看的,一定是她把雪球藏起来了。如果当时能进去看看,说不定就找到雪球了。只要能找到雪球,就算和金彩云扯破脸皮吵一架又有什么关系?一想到雪球或许正挨着饿、受着冻,想到它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一边往路旁已经开始枯黄的草丛里找。明知是徒劳,但是她多么希望雪球会在不经意间突然跳出来,哪怕浑身都是泥,她也不会嫌它。她会让它像往常一样挨着她,柔软的,温暖的,用小红舌头舔她的手……
她胡思乱想着,到街上这段只需要三十分钟不到的山路,她居然花了一个小时。
不是集市日,街上人不多。经过邮局时,她进去给她妈打了一个电话。
家里应该装电话的,她提了几次,可是婆婆不同意,说:“装个电话要三千块,我给人做小工,一天才赚十来块,这么多的钱我是舍不得花的。况且,我觉得没什么要紧的,安了电话还要交月租费、电话费。这费那费的,会把家里的钱一点点卷走。”
韩晓蕙叹了一口气,她因为没有赚钱,没有说话的资格,她的想法都是算不得数的。
因为没有电话,结婚后,她几乎与世隔绝,她不喜欢串门,她也没有觉得庄子里哪个女人是可以和她说说话的,她每天除了做饭和洗衣之类的家务,就是关在后院种她的花草,有时候,和咻咻地在她脚前脚后跑着的雪球说说话,现在,雪球居然不见了,她觉得,自己心里憋屈得快要爆炸了。
电话拨通了,可是一听到那边妈妈喂喂两声,她一句话也没说,又把电话给挂了。
就算她跟妈妈说了又管什么用呢,白白让妈妈操心而已。
韩晓蕙心里乱乱的,站在邮局门口好一会儿,看见对面是一家超市,便下了台阶,走过去。
才到门口,就见张连友站在门口的柜台里面跟她打招呼。他笑笑地对她说:“这超市是我开的。”
韩晓蕙打起精神说:“原来是你的店啊。”
张连友笑笑说:“你上次送我的那两盆花,刚摆上就被两个老顾客给买走了,我也没好意思跟你提,喏,这是六十块花钱,你拿去吧。”
韩晓蕙不肯,推辞说:“不用了,跟你说是送的,怎么能收你钱?”
张连友说:“收下吧。你再送我两盆不就结了。”
韩晓蕙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坚持,她拿了几块透明皂,又拿了几桶家常面,走到狗食架边时,她习惯地用手去够那些雪球爱吃的罐头,就在刹那间,心里像被拧了一把,泪水涌出了眼眶。
到了门口,她用刚才张连友给的钱付了账,他在收钱的时候,笑笑地对她说:“我想在店里设一个花卉区,你专门给我提供花吧。”
韩晓蕙还没从她的情绪里回过神来。
张连友笑笑说:“我是生意人,不会白给你好处的,所得利润五五开,咋样?”
韩晓蕙看了看他,说:“我一直喜欢种花,但还没想过要卖花。”
张连友听她这么说,便笑了,说:“你不是没事业吗?我看,整个庄子只有你是成天啥也不干的,这能行吗?乡下人的舌头可是刀子,能刮得死人呢。”
张连友的话让韩晓蕙心头一凛,的确,在她还未到乡下前,她以为乡下民风淳朴,乡下人好说话,可现在才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在药房里的时候,那些正式工虽然瞧不起她,但都是背地里的,从没有人当面这样给人难堪。
她想着,听见张连友又在说:“你如果做得好,我连胜哥也能松快些,到时候就不用去闻那难闻的油漆味了。我当年在城里当学徒的时候,不是手上痒就是身上痒,我们行内人都知道,油漆可不是好东西,毒着呢。”
韩晓蕙沉默了。
张连友拿出几个小饭格子,对她说:“待会儿有车货要运来,我得抓紧时间吃饭。”
她看了他的菜格子一眼,便整颗心悬在那里,扑通扑通狂跳,脚都有些软了。她听见自己用软得像抽了筋似的声音问张连友:“这是狗肉对吧?”
他点点头说:“是啊,要不要来一块?味道还不错。”
一块一块烤好的狗肉像一颗颗钉子,钉到韩晓蕙的眼睛里,她知道先前自己抱着的一丝希望已经完全落空了。
张连友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刹那间变了脸色,就问她:“你怎么啦?”
她浑身发冷,站在那里。
“真狠,”她说,“真狠。”便再也忍不住了,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说:“冲我来好了,为啥要害我的狗,还吃它的肉啊。”
张连友也变了脸色说:“你说什么,这狗,是你的狗?怎么会?我老婆说是她哥从打狗队那儿要来的小狗肉。”
六
韩晓蕙从街上回到家里,已是黄昏。公婆早已歇了,锅里放着凉了的饭和菜。她的头昏昏沉沉的,一点也不想吃。她拿了雪球的盘子来,将饭菜拌了一点放在小狗窝前,看到空空的狗窝时,她整个人傻在那里。
张连友家关着门,没有一点声息。其实,就算看到金彩云,韩晓蕙也不能够跟她吵了,她又气又伤心,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多会儿,张连友从街上回来了。韩晓蕙站在二楼后面的窗户口,看见他把车开到门口停下,看见金彩云来给他开门,看见张连友进去重重地关了门。不一会儿,就传来吵架的声音。韩晓蕙心里恨恨的,如果可以,她真想冲到张连友家里去,用手扯住金彩云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撞,问一问她究竟是吃啥长大的,竟长了那样一颗毒心。
后面闹了很久,天擦黑的时候,听见金彩云家的门吱呀一声响,金彩云气鼓鼓地跑出来,张连友在身后冲着她嚷:“上哪儿?去了就甭回来。”
转瞬,韩晓蕙家门口就响起金彩云的哭骂声。韩晓蕙心怦怦跳着,赶忙下楼去,婆婆就坐在家门口,不明就里,见金彩云拉长声音哭着,一边哭一边说:“狗明明是我哥送来的,怎么就冤枉人说是人家的狗啊。真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啊,怎么帮着人家糟蹋自己的老婆。”
韩晓蕙站在婆婆身后,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气得一下子冲出来。张连胜的妈脸都气歪了,对着韩晓蕙喊:“还不端盆水来淋死她,这个白虎星,坐在谁家门口号丧呢。”
有了婆婆这句话,韩晓蕙便咚咚咚地跑到厨房拿了一只平时给雪球洗澡的大脸盆,接了一盆水,才到门口,却被金彩云扯住了头发。婆婆见韩晓蕙要吃亏,连忙拿了竖在门口的扫帚过来打金彩云。三个女人乱成了一锅粥。张连友跑过来,一把扯开她们,将金彩云往后屋拽。韩晓蕙手里还拿着脸盆,站在一摊水里,气得浑身发抖。张连胜的爸刚从地里回来,见老婆和儿媳遭人欺负,也一把火冲上来,拾起脸盆跑到后屋金彩云家门口,使劲扔过去。脸盆砸在连友家的门上,砰的一声响。韩晓蕙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两天后的晌午,韩晓蕙正在楼上理一堆花籽,忽然听见前门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刚要下楼去,就听见有人站在她家门口骂:“他妈的,谁以后再敢欺负我妹妹,管她是不是镇上来的,我一定叫几个哥们把她给轮奸死,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听那骂,韩晓蕙知道是金彩云的哥哥,她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金彩云做错了事,居然还来骂人,真是没有天理了。她下了楼,想出去理论一番。但是,到了门口,又停了脚,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会儿不能出去,公公婆婆连胜都不在家,出去只能白吃亏。她丢了手上的花籽,轻手轻脚回到楼上。
外面好像围了好些人,有咳嗽的声音,也有过路的打听出了什么事的。那个人继续说:“臭娘们,我知道你在里面,当心点,你以后不要惹我妹妹不愉快。不然你等着瞧好了,非把你整死不可。”
他恶狠狠的声音夹着擂门声,让韩晓蕙觉得屈辱,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默默地拿被子盖住头,在被窝里委屈地流泪。
自那以后,韩晓蕙和金彩云就彻底不说话了。两个人每次见到,就像仇人一样。
白露过了没几天,韩晓蕙去街上,张连友站在超市门口讪讪地朝她打招呼。
“上街啊?”张连友说。
她拿眼睛斜了斜他,没有答应。
他说:“我老婆没见过世面,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我妻舅说的也都是混账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夫妻俩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不然咋能过到一起?假惺惺什么?
张连友说:“我吃了你的狗肉,也觉得很对不起你,我应该还你狗钱的,又怕你伤心,就没敢提。”
韩晓蕙脸上仍结着冰,她说:“算了,这些话你以后不要再提了。”
她走出去两三步,张连友对着她的背影说:“你思量思量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事,我上次是说所得的利润五五开,现在,我决定三七开,你七我三,怎么样?”
她站住,回过头对他说:“拉倒吧,根本还没啥呢,你老婆就说我狐狸精,还要她那个流氓哥哥来威胁我,我看,我还是躲远点的好。”
七
这些事,韩晓蕙都没有告诉连胜,她怕连胜知道一火起来就会把事情闹大。金彩云不好惹,她的哥哥更是个流氓,惹上了,只会让自己家倒霉,而且,她知道,庄子里很多人都等着看热闹呢,她不想因为自己让连胜家成了大家耻笑的对象。
那天中午,因为张连胜说要回家,韩晓蕙便和婆婆商量准备包饺子。剁好了馅,才发现盐坛里没盐了。婆婆刚烧着火呢,韩晓蕙只好赶紧洗了把手去村东边老五的店里买。
老五店门口聚了十来个人,很热闹,韩晓蕙一眼瞥见金彩云也在,便心里没来由地一沉。她走过去,听见老五正叫人猜谜呢。老五笑着让大伙儿听好了,他说:“五叔抱二嫂,抱抱轻巧巧。双脚张开来,滋味慢慢来。”他说罢,大伙儿一阵哄笑,有个粗嗓门的后生说:“老五,是说你自己吧,这也算谜?”
老五见韩晓蕙过来,便停了话,问她:“新媳妇要什么?”
韩晓蕙看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很不自在,就赶紧说要盐。
有个声音喊起来:“叫新媳妇猜吧,她是镇上来的,见多识广。”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韩晓蕙涨红了脸,想等老五拿了盐来,付了钱就走。可是老五却说盐没有了,要到后屋仓库里拿。
一个后生过来碰碰韩晓蕙的胳膊,说:“新媳妇,你猜猜。”
韩晓蕙讨厌他碰自己,就不吱声让开了。金彩云打了那人的头一下,说:“人家镇上来的,高雅着呢,哪里会猜五叔的下流谜语。”
听她这么说,拿盐回来的老五说:“你们这些笨脑壳,我的谜怎么会是下流谜语,正经着呢,是你们自己思想不正,想得下流。”
几个后生说不信,叫老五拿出谜底。
老五就说:“谜底是‘手拿筷吃饭’。”
众人都笑了。
老五说:“难道在这个世上还有比吃饭更正经的事?镇上来的新媳妇,你不猜这谜语,怕是也想歪了吧?”
韩晓蕙听见金彩云夸张的笑声,那种笑让她觉得刺耳,里面有很侮辱的成分。她真想过去抽她个耳刮子,可是,笑话她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又怪得了谁。
她白了一眼老五,老五却笑笑,说:“新媳妇,我还有个谜,你要不要猜?猜一种人的动作,猜得出来,我可以白送你一包盐。”
韩晓蕙拿过盐,扔下两张五角的纸票,背转身子就走。
老五不理会众人的奚落,说:“仔细听好了,从地里回来,最想做的事,一根硬邦邦的长条东西,直直地插进洞里,快的话,两下就好了。不然就抽出来,再插进去,不达目的绝不终止。猜猜看是什么?”
有个男人大嗓门问:“这事,白天晚上都可以做吗?”
老五想了想,说:“这个事晚上可做,白天也可以做。白天看得较清楚,晚上乌漆麻黑的,只好一边摸着,一边插进去。”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说:“老五,你没有成过亲,经验倒是不少啊。”
老五笑笑,得意地说:“猜不出来吧?再给提示:最好不要发生那种让别人胡乱插进去的事,也千万不要随便去插别人的,否则要出事的!”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说:“老五,真是夭寿啊,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老五装作委屈的样子,说:“我没有啊,谜底就是‘拿钥匙开门’,又有哪点不正经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韩晓蕙走出好远了,没有听到老五在说什么,但是听见金彩云笑得嘎嘎响,她心里充满了厌恶。
连胜回到家里,吃着饺子,他妈就忍不住把丢了狗和金彩云哥哥来砸门的事给说了。张连胜沉着脸,好久,才说:“咱不跟她一般见识,躲远点吧,我说过那家人不好惹。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我多赚钱,早点在镇上买个房子,一家人都搬去住,就算把气给争回来啦,这就比拿脚扇他们耳光还更让他们疼。”
韩晓蕙原先还怕连胜知道了会去闹事,可是现在听他居然这么说,意思是让她忍着。可所有的事都不是她的错啊,这让她觉得失望,她在心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八
那天上午,韩晓蕙在后门口给几棵八角梅涂生根粉,她用湿泥包裹住伤口,扎紧。被日头照着,她脸上有了汗,她想快点做完,就没顾得上擦,那些小汗珠自己攒起来,沿着脸颊往下滑,滑溜进土里,倏然不见了。
韩晓蕙是在快做完的时候听到永福家后院子里的动静的。开始那声音还小,忍着似的。有推搡,有喘气声,到后来,她听见女人的呻吟,听见那男的低低的在唤“心肝心肝心肝”。她脸上不禁烧起来。她听连胜说过,永福这两年跟人家做卷帘门赚了不少,下半年生意好得不得了,三天两头跑外面,前一阵子刚接了一笔业务,到外头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吗?一回来就急着跟媳妇亲热,也不顾隔墙有耳。
她笑了笑,怕人家知道她在这里不好意思,就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屋里去。
没想到,这当儿,永福家的后门开了,出来一个男人,居然不是永福,而是老五。老五看见站在地里的韩晓蕙,尴尬地笑笑,说:“我跟永福屋里的算账呢,上回他欠了我一盒烟钱没给。”
一听老五跟人说话,永福媳妇雪梅从门口探出头来,脸色煞白。
韩晓蕙一时间也傻了,她异常难堪地站在那里,只听到心在扑通扑通地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
这以后,每次韩晓蕙去老五店里买东西,老五都是一脸讨好的样子,还常常会额外给她一点礼品。庄里人在一边看着,有几个就打趣起来。没多久,闲话就悄悄传起来了,韩晓蕙只知道每次出门,都会看见有人背着她窃窃私语,她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也不知道这居然跟她自己有关系,而且这个话已经在迅速地变成一个大漩涡。
趁着天气干燥,庄子里的人开始拉着板车去后山上弄柴,韩晓蕙也跟了去。她本来是和连胜说好一块儿去的,可是一大早的,连胜的两个徒弟打电话来,把他给叫回镇上去了。连胜告诉韩晓蕙,现在刷油漆不用请老师傅了,他带了两个徒弟,以后自己可以多赚些,这样,也好早些在镇上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韩晓蕙喜欢连胜把她看得那样重,她说过的话他都放在心里,而不像庄子里有些男人那样有事没事的,总爱把他们的老婆打来打去,闹得家里不得安生。如果不是她喜欢种花,她一定早去镇上和他在一起了。
她没有带柴刀,只带了一个耙子、几个麻袋,用耙子耙落在地上的松针,看到枯枝就拗断了,装进麻袋里。耙了两麻袋,有些累了,就坐在山腰上歇了一会儿。看见下面有块地很平坦,野菊开得一片灿烂,就想,倘若将这块地开辟成花地,倒是能种不少花呢。她这样想着,山间的野风吹到脸上来,夹着野草的香,舒服得很。
等到将麻袋装满了,她扯了几根野藤扎了袋口,在山路上一路滚下来。
正滚到半道上呢,她看见老五从下边上来,看见她,远远地递过笑来,看得韩晓蕙很是厌烦,她没有理他。他却讨好地帮她把一袋阻在一棵大树下的松针踢下去,一边跟韩晓蕙说:“那天的事,你能不能当没看见?”韩晓蕙白了他一眼,说:“这种龌龊事,我还怕说脏了口呢。”后面五六个庄里人见他们在道旁窃窃私语,就笑起来,一个说:“老五春心荡漾啊,居然跟到山上来了。”韩晓蕙一听这话,心里一沉,转头问老五:“他们这个话什么意思?”老五笑笑说:“别理他们,庄里人向来爱开玩笑。”
这会儿,金彩云也从上面担了一担柴下来,听见他们的话,接腔说:“老五,你该注意影响,你自己是单身汉,人家可是有夫之妇;镇上来的,也要讲道德,乱搞我们是不答应的。”
韩晓蕙心里一把火腾地烧起来。她望着金彩云,说:“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金彩云听她这么说,笑起来说:“怎么这还听不明白,你小学没毕业吧?我是说,你长得好看我没意见,可你要是出来勾引人,我们就绝不答应。”
“我勾引谁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韩晓蕙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没勾引人,那你干嘛无缘无故送花给我老公啊?”
听金彩云这么说,韩晓蕙明白了,原来她是在吃醋。她白了金彩云一眼,说:“你脑子有毛病啊,应该去精神病医院看看。明明是你老公自己问我要的,你自己去问他啊,我不跟你这个乡下女人扯不清。”
金彩云笑笑说:“乡下女人?你以为你不是乡下女人?你现在嫁在哪里?难道你嫁到城里了?”
边上有女人在笑,韩晓蕙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金彩云回头,冲她呸了一声,拣了一条平坦点的小路走了,背影消失在树木交织的绿影子里。
老五见大家都没有提雪梅,知道韩晓蕙没有到处说,便放下心来。他打着哈哈,说:“好啦,别吵啦,都是我的错,好不好?”
有人在旁边插话,说:“老五,你这是在护谁呢?”
说罢,众人都笑。
韩晓蕙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两脚软绵绵地回到家里,才推开门,就见婆婆坐在松木椅子里哭,公公则在一边唉声叹气。她心下吃了一惊。婆婆见到她,便放声哭出来。
婆婆只顾自己伤心,韩晓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像熬着一锅油。好半天婆婆才哭歇下来,告诉韩晓蕙他们被老板给辞退了。
“说是有人吩咐,不能让我们在他的厂里做,不然他的厂别想开。老板说这个人得罪不起。”婆婆哭着说。
“什么人要这么做?”韩晓蕙吃了一惊,“是我们庄里的人吗?”
婆婆说:“我问了,老板就是不肯讲,硬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们结清工资回家,我们这把老脸都丢尽了,以后怎么活啊?”
韩晓蕙看着伤心的婆婆,心里头难受。她开了门跑到太阳底下,太阳不知道她内心的愤懑,依旧不紧不慢地照着。连胜不在身边,这一连串的事又不能和旁人说,心里头憋得闷闷的。山那边吹过来的野风将她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一些,她想,既然有人说这个话,就应该找到那个生事的人,当面问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害她公婆。她想明白了,就赶紧去街上,找到公婆做工的厂子,见到了厂里的老板。
老板刚接了一个电话准备往外走,韩晓蕙便说了来意,老板打住她的话,说:“你来这里跟我理论个啥,这个事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我们开厂的,最怕碰到地头蛇了。”
听到“地头蛇”三个字,韩晓蕙明白了,忍住心头的火说:“那你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姓金?”
“这可不是我告诉你的,是你自己说的。”老板说,“你知道就好,我就一个儿子,可不想他有什么差池。你们也不必再找来了,决定了的事,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我总是今天决定明天又反悔,我厂里的工人又怎么会服我管?”
韩晓蕙知道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只好回去。她回到家里,见婆婆坐在那里,神情呆呆的。见她回来,婆婆的眼睛一亮,虽然韩晓蕙出门的时候没有跟婆婆说是去街上,但是婆婆知道她是找老板说去了。
韩晓蕙看见婆婆像孩子一样无辜又企盼的眼神,心里一酸,她装作轻松地说:“我去把老板说了一顿,我说本来就打算不让你们做了,明年我们生了娃娃,你们得帮衬着带孩子呢。”
婆婆听她这么说,知道回厂里没有希望,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九
公公婆婆不再去厂里做事了,但因为习惯了早起,每天天还蒙蒙亮,露珠还没在草叶上干透呢,就早早起来,打扫院子、做饭,可是,吃了早饭就没事做了。一堆碗,洗个半天;一张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一件衣服或者一块抹布,也可以在井台上洗半天。有一次,来旺媳妇当着大伙儿的面数落韩晓蕙的婆婆,说她要是再这么用水,非得把井弄干了不可,大家伙都不会答应。韩晓蕙的婆婆听了不服气,跟她争辩了几句。过了两天,一大早,韩晓蕙的婆婆打扫后,端着一盆衣服到井台上去洗,却发现那口井不知啥时候加了一个铁盖,铁盖被一把锁给锁上了。
韩晓蕙婆婆高了嗓门问这井是谁锁上的?问了好几遍,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回答。她气得直哆嗦。
韩晓蕙在屋里听见婆婆声音不对,赶紧跑出去,一看情形,就明白了。她默默地把气得发晕的婆婆扶回屋里,让她靠在床上。婆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我得去问他们要钥匙。”
韩晓蕙劝婆婆不要去,她对婆婆说:“要了也不会给的,自己白寻不愉快,还让人笑话。”
婆婆说:“那往后没有水用怎么办?”
韩晓蕙心里乱乱的,但她还是劝婆婆说:“我们家的衣服也不多,以后就拿到河埠头洗,反正也没几步路。淘米的水、洗菜的水,我们可以买来用,一天一担水,五块钱也够了。”
婆婆叹了一口气,说:“这日子怎么过啊!全家人坐吃山空。”
韩晓蕙默默地开了门出去,准备到井台上帮婆婆将脸盆端回来。井台上这时站着三个人,是来旺媳妇、永福媳妇,还有金彩云。她们在一起,装作没看见韩晓蕙的样子,低头洗手里的东西。韩晓蕙一看就明白了,她知道,这前后两幢屋子的人,就他们家没有井台的钥匙。她走过去,拿起脸盆的时候,实在憋不住,说:“你平日里拜菩萨拜得勤快,现在又专门搬弄口舌,生出恶毒的心,拜了也是白拜。难道佛祖会保佑你们这样的恶人?”
金彩云听她这么说,笑起来说:“佛祖不保佑我们,难道只保佑你?保佑你在你公公婆婆老公都死光了以后,你一个人还能活几百年。”
听她红口白牙这么咒家里人,韩晓蕙简直要发狂。她一下子将雪梅手里的湿衣服抢过来扔出去,没有扔到金彩云,却砸在来旺媳妇胸前,来旺媳妇一脸尴尬地叫起来:“你发神经啊,什么东西乱扔。”
韩晓蕙端起衣服就走。
她回到屋子里,掩了门,听见门外还在骂,婆婆还在楼上哭,她心里想,这些人,明里暗里欺负他们,准备把他们一家往绝路上逼呢。她告诉自己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她跟婆婆说:“我们家不会永远这样受人欺负的,我一定会找一条路出来。”
婆婆叹息着说:“活了这大半辈子,现在怎么净受人欺负了呢?”
十
过了两天,韩晓蕙去街上找张连友。
“你终于想通了。”张连友以为她同意跟自己合作,就开心地说。
“我公婆让你老婆给整丢了工作,我得赚钱养活自己,”韩晓蕙说,“不过,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合作的,你赚了钱,要养活你老婆不是,那不就变成我养活她了吗?我再大度再傻,这个事我还是不会做的。”
“你们之间的成见是越来越深了。”张连友叹了口气。
“你要搞清楚,那是我的缘故吗?我不爱管闲事,都是你老婆一个人弄出来的,我看她精神不正常。”
“不正常倒不至于,她见不得漂亮女人跟我说话。上次我招了一个漂亮的售货小姐,硬是让她给赶跑了。”
“别人的事我不管。”韩晓蕙说,“如果她再乱嚼舌头,我就跟她拼命,我不会再忍了。”
韩晓蕙在张连友那儿出了一口气,心里有一点点舒坦起来,她边走边想,自己得赶快把事业做起来,该到镇上去老师同学和朋友处联络一下,找找路子,她希望自己能顺利把事业做起来,不再让别人这么糟蹋他们一家。
才走到庄口呢,她婆婆就慌慌张张地迎上来。她见婆婆面如土色,忙问:“妈,出啥事了?”
婆婆紧紧抓住她的手说:“赶紧……去镇上……看看。”
婆婆说完拉着韩晓蕙的手就走,火急火燎的,一边走一边念菩萨。韩晓蕙感觉事态严重,也不敢问出了啥事,一颗心悬了起来。
她随着婆婆到了镇上的医院,才知道是连胜带的两个徒弟出了事。下午做事的时候,清漆不够用,连胜去商场买,留下两个徒弟。两个徒弟由师傅管着,没日没夜地干活,早干累了,想趁师傅不在的时候偷一会儿懒。他们出门来,在过道那儿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掏出烟想吸几口解解乏,谁知才抽没几口呢,不知道怎么回事,门边上那罐香蕉水居然就着起火来了。小徒弟吓得光知道喊,年长的那个为了扑火,脸上、颈部、前胸都有烧伤,好在隔壁那户人家刚巧是消防队的,拿了家里的三四个干粉灭火器来,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人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韩晓蕙坐在病床前,心里凉凉的。护士过来给伤者测了脉搏,量了血压,主治医师初步检查后就走开了,连胜追到走廊里,苦着脸问医生情况到底怎样,会不会死人。
医生看看他,就将诊断结果告诉他。张连胜心里乱乱的,什么也听不懂,只是一些词语自己蹦到他的耳朵里来——小水疱、撕脱、创面烧焦、吸入性损伤、病危……连胜脸色蜡白,韩晓蕙也在一边心里直擂鼓。
“完了完了。”张连胜说。装修公司那儿要赔钱,医药费还要付一大笔,这几年眼看着就白苦了。这些都像沉沉的铅块,紧紧地压在韩晓蕙的心上,其实她心里比张连胜更着急,但是她不能说出来,张连胜现在需要的,不是那些没用的东西,而且,她怎么能怪他呢?她不断地安慰着连胜,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之后的这个冬天,韩晓蕙和张连胜一直在忙,两个人白天黑夜的轮流在医院里照顾连胜的徒弟,连过年都没好好过。换纱布、涂药膏,韩晓蕙都做得很细心,一日三餐都是她在妈妈家里做好了送到医院的。有时候,徒弟的老婆从乡下来探望,她有老胃病而不能吃硬饭,韩晓蕙就另外给她做粥,红枣的、米仁的、芝麻的,餐餐都不会重样。怕天气冷,韩晓蕙还特意给徒弟的老婆买了一件过年穿的大衣和一个取暖宝,让她带回乡下去好焐手。她做事是那样的细心,让徒弟一家非常感动,他们自己说,着火的事,主要责任在徒弟自己,不该在做事的时候吸烟,连胜没让他赔装修费就算谢天谢地了。
连胜徒弟年轻,植了皮,一点一点在慢慢恢复中。过了年,到了暮春,终于可以出院了。
那是一个好天气,张连胜和韩晓蕙在住院部结了账,送徒弟一家离开。
站在阳光下,吸着新鲜的芳草气息,张连胜抱歉地对韩晓蕙说:“这段日子苦了你了。”
韩晓蕙笑笑说:“一家人跟我说这话做啥?”
“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的,可是,现在居然弄成这样。”
“这不能怪你。都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了,我们还有许多日子,得往前看。”
“嗯,我会加倍做事,把这些钱都给赚回来。”
“这些日子我也想过了,我也得找点事做,你说呢?我不能把担子都让你一个人挑。”
“我知道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
韩晓蕙看见连胜的眼睛,那样专注,那样热切,且充满信任,就像他当初向她求婚的时候那样。她笑了。
他们一起去她妈妈家。
听说事情终于了结了,韩晓蕙的妈妈松了一口气。在韩晓蕙去卧室整理的时候,她妈妈拿了一个信封出来。她对连胜说:“庄里的人好像都不好相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希望她过得委屈。现在,我把攒了多年的五万块养老钱给你们,家里安个电话,再找个什么门路出来才好,不要老是让人瞧不起,老是让人欺负。”韩晓蕙从卧室里出来,听见妈妈的话,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十一
韩晓蕙和连胜回到庄子里。
快要夏天了,日头已经有些烤人,韩晓蕙知道,这个刚刚过去的春天,她错过了许多她喜欢的风景,后院里,去年秋天种下的花苗都已抽枝散叶了,风里夹着一股清甜的香气。如果是往日,这时候应该是韩晓蕙最喜欢的时候,可是,她心里没有一点点开心。她在家门口看到几个庄里人,他们都只是远远的不咸不淡地打一下招呼。来旺媳妇、永福媳妇、金彩云及后排屋的雪琴和莲花,她们都在井边上忙,只是拿冷眼看她。韩晓蕙心里明白,从去年冬天连胜出事后开始,他们家就已经被这庄里的人彻底抛弃了,从来没有人来说过半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哪户人给过他们经济上的支持。前一次,她回庄里拿衣服,见金彩云她们坐在房子的东面墙下晒日头。她们说得嘻嘻哈哈的,一见她过来,就集体噤声,连眼皮也不抬,好像她是不祥的人,谁一跟她说话就会把霉运传过去。
想起这些,韩晓蕙叹了一口气。这些人,怎么都一个样呢?谁这辈子不会遇到点难事?她们怎么知道她们自己是不是能一个个顺顺当当到老?
她到支书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他正在门口哄他的孙女玩。远远看见韩晓蕙过来,愣了一下,抱起孙女,好像要避开的意思。
韩晓蕙快走几步上前,说:“支书,我有个事要跟您商量。”
支书本来想抱着孙女进屋里去的,见被韩晓蕙堵住,只好站在那里,尴尬地笑笑说:“连胜家的,有啥事?”
“我想承包庄里的地办一个花木基地,请您帮帮忙。”
“那不可以的,我们庄里的地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种的,从来没有承包过。庄稼人不种地做什么?”
“那……山上的地不属于个人所有,我去开一块出来怎么样?”
“那也不行,我们每年要注意森林防火的,在山上乱开地,引起火灾怎么办?”
支书一口回绝,让韩晓蕙愣了一下,她原来还以为这个事很好办呢。
支书说:“我得给孙女喂奶粉了,没啥事你还是走吧。”
韩晓蕙看了看支书,知道多说也没用,就转身回来。一路上,她把这事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一定得办成,家里已经这样了,再不另外谋事,庄里人只会越来越瞧不起他们。
晚上,韩晓蕙带着两罐奶粉外加一条中华烟重新去了支书家。她原来还想支书会推让一下的,没想到,支书居然什么都没说,接了她带去的奶粉和香烟,就放到里屋去了。等他出来,脸上就有了笑意。他说:“我今儿个问过庄里的其他人,他们没有人愿意把地租给你。”
听他这么说,韩晓蕙心上寒起来。她说:“这个庄子里的人真是好奇怪,我也没有得罪他们,怎么都这样?”
支书讪讪地笑笑,说:“你嫁过来才半年,还不晓得我们庄里人的习性,大家当面不说,背后都是要说的。永福媳妇雪梅不止一次来说过,说你总是爱在她家后门口弄花,害得她连门也不敢开,整天屋子里黑黑的,都烦透了;还有,来旺媳妇说你背后说她胖,她老公还没说她呢,要你一个外人嫌弃什么,还说你以前总是把狗拴在她家门口,害得她家里人生病,你不但一分医药费都不出,还说人家迷信;连友家的又说你勾引她家男人,还勾引了老五……”
韩晓蕙听着这些话,气得不知道该说些啥。支书把手一挥,说:“还有说得更难听的呢,说你是白虎星,自从你嫁到连胜家以来,他家就一直倒霉,公婆丢了饭碗不说,连胜事业又不顺……”韩晓蕙听不下去了,她打断支书的话说:“我没闲心听这些嚼舌头的话,你看我租地的事还有没有法子想?”
支书看看她,说:“租地的事,在我们庄里是不可能了,不过,梅岭庄的支书与我有交情,我前些日子听说他们庄里有五十亩地要出租,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租出去了,听说承包费要高于周边庄子,一亩三百块,钱得一次性预付完。如果你有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韩晓蕙听支书这么说,寻思了一会儿,眼下没有地,就什么也做不成,就算在梅岭庄,离家远一点,也得试试看。
支书看她答应了,就到屋里去打电话。韩晓蕙在外面等着,好容易支书才出来,说那边答应了,让她第二天过去。
韩晓蕙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韩晓蕙早早就起来了,居然是雷雨天,哗哗的雨水从天上一个劲地倒下来,看那阵势,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心里着急呢,带了预先准备好的钱,撑了把伞就冲进雨幕里。一路上,雨点密集地打在雨伞上,像擂鼓一般。十五里地,到那儿时,她全身上下差不多都被淋湿了。梅岭庄的支书正锁了门往外走,看见她来,觉得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来了。”支书说,“这么大的雨,我正准备去水库看看呢。”
韩晓蕙笑着说:“说好要来的,下冰雹也得来。”
她跟在支书身后,去看了看地。看过之后,她放心了。这块地位置很好,十几亩地靠近山脚,不但肥沃,而且因为地势高,根本不用担心会被淹。山上有泉水,灌溉也方便。
她回到梅岭庄村部就把钱给付了,还像模像样地和支书签了合约。
刚签完合约,还不到五分钟呢,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来。支书去接了,放下电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支支吾吾地对韩晓蕙说:“这块地,我能不能不出租了?”
韩晓蕙心里明白,准是有人在捣鬼。就笑笑说:“我不管你听到什么话,你好歹是共产党的干部,也见过世面,这合同可不是乱签的,你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你违约,你现在除了还我本钱,还得赔我三倍的钱。”
支书点点头说:“你怎么得罪那个人的?”
韩晓蕙心里明白他说的是谁,就说:“我知道你是说谁,这个人是个坏种,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他,是他的妹妹,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老是觉得我碍着她,一直在庄子里拉帮结派孤立我,还害我公婆丢了工作。我是不怕的,我把地租在你们庄子里,以后看护的、搭棚的、种花的,都会雇你们庄里的人,可以解决你们庄里好些劳动力呢,还有,我还可以无偿帮你们在村道两边种上芙蓉花,秋收以后,这花开得会特别耐看。”
支书听她这么说,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一拍大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好歹也是部队出来的,老是怕这种地头蛇怎么成?到时候,你多照顾我们庄里人,大家都拥护你,我就不怕他兴风作浪。”
听支书这么表态,韩晓蕙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
十二
韩晓蕙忙开了,她在梅岭庄招了十来个劳力,让他们先给地除草、平整、清理小石头子……先将生地整成熟地,她自己则去镇上的花木市场购了一批花卉,像白兰花、桂花、芙蓉等。她娘家的院子里,那些树长得快要挤在一起了,她去疏了六七十棵花树出来,让院子看上去疏朗而美丽。还有以前保留的大量的花籽,都一一叫人种到现在开垦好的地里。全都是她自己喜欢做的事,她一点也不觉得累,一点不觉得为难。她看她的地里,白兰花、雏菊、美女樱、风铃、满天星和薰衣草,都一块一块插着牌呢,想到不久之后这里将开满灿烂芬芳的花朵,她就觉得十分欢喜。她每天一早就去地里,傍黑了才回小月庄来,这样过了半个月后,眼看各类花苗都出了泥土,那些新种的花树也都绿油油的抽着叶,全都成活了。她便和连胜去她高中老师所在的学校接业务,她对老师和校长说:“把母校打扮得漂亮是我应该做的,但也希望老师能支持学生。所有的苗木,我不会赚一分钱,只要本钱收回来就可以了。我会在学校操场上种桂花树、腊梅、白玉兰,图书馆那一块,应该种各色月季,而教学楼周边我会种上香樟。从明年开始,一年四季,学校都有不同的风景,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花园。”一向精打细算的老校长也被她说动了,答应把学校交给她打理。韩晓蕙拿了学校预先支付的八万元,觉得有了信心。回去的路上,连胜跟韩晓蕙说:“等我把这次工程做完,结了账,我也给你当工人。”
韩晓蕙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干,这当然最好了。咱爸咱妈都得派出去干活,你不会心疼吧?”
连胜笑笑说:“他们闲着,快闲出病来了,你有事叫他们做,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韩晓蕙让她婆婆记账,谁上工几天,谁做了多少事,都让她给记在一本簿子上,月底就按这个本子上的记录发工资,多劳多得,谁也不会偷懒。他公公则将地分成五块,每块具体由两个人负责,成员用抓阄的方式决定,大家都做得称心如意。才过了两个多月,苗圃就郁郁葱葱芳香一片了,吸引了附近庄子许多人来看花。韩晓蕙兑现了当初和梅岭庄支书的诺言,将村道上都种上芙蓉花。这个花,平日里可以看它的绿叶子,等秋天开起来的时候,明媚绚烂,可以遮了收割后稻田的荒凉。做这事,虽然花了一大笔钱,但她连本钱也不要,算是感谢梅岭庄村民对她的苗木基地的支持。她是事业刚起头的人,能这样慷慨,整个梅岭庄的人都被感动了,大家义务出力,将这些芙蓉花种在村道两旁,梅岭庄变漂亮了。韩晓蕙进进出出的,没有一个梅岭庄的人不夸她大方,没有一个梅岭庄的人不喜欢她。有时候,她接了梅岭庄人的笑,会叹息地在心里想,如果小月庄人也能像梅岭庄人那样好讲话就好了。
连胜结束了城里的业务,也来帮韩晓蕙了。两个人一个一个学校和企业跑过去,一圈下来,接到不少订单。有些也想搞绿化的企业,因为业务忙,一直没空专门抽出时间去种,现在有人专门给他们解决这个问题,使他们的单位或企业看上去美丽葱郁,让每一个来参观或谈业务的人都心情舒爽,这是双赢的事啊。
有一次,连胜在和韩晓蕙谈下一笔业务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跟韩晓蕙说:“我们装修公司的老板娘每天都在喝一种绿色的汁,我上次问过了,她告诉我说,那是小麦汁,喝了可以明目提神,还可预防心血管疾病、关节炎、糖尿病。我们也可以种一些,看看是不是有市场。如果成功,就又是一片天下;如果不成,小麦种子也不贵,花不了几个钱。”
韩晓蕙听他这么说,眼睛一亮,说:“那你以后就管这小麦苗的事吧,你先种种看,我会帮你的。”
连胜信心满满地说:“种别的不会,种麦子谁不会啊?”
两个人说得开心,就把这事给定下来了。
说干就干,连胜和韩晓蕙将屋后的花木都移到梅岭庄去了,将家里留的小麦种子撒下去。他们一家,原本是庄里最闲的人家,现在,变成了庄里最忙的人家。为了方便,他们不但安装了电话,还四个人每个人买了一部手机。每天晚上家里有人的时候,不是手机铃声就是电话铃声,热闹得很。
除了种小麦、种花,一家人还要到河埠头弄水。后来,等韩晓蕙的花卉基地上轨道后,他们没空自己去埠头运水了,韩晓蕙从梅岭庄请了一个汉子来,每天专门给他们家从梅岭庄运两车水来。
十三
这天,韩晓蕙在家后院里观察那两垄麦苗,那些青青的麦苗长得很好,都快可以收获了。连胜和她的辛苦没有白费。为了推销,连胜去镇上找了报社,刊登了一个专供花卉苗木和小麦苗的广告。第二天就有好些电话打进来。
才不过三个来月,韩晓蕙的银行账户上已经有二十几万,到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去镇上买房子了,一想起来,韩晓蕙就觉得非常舒心。她正想得开心呢,忽然听到身后吭哧吭哧的声响。
回头,就见两头硕大的花猪一左一右正埋头在吃她身后青青的小麦苗,那些青翠的小苗风卷残云般被拖进猪鼻子下,转眼便没了踪影。
韩晓蕙站在那里,心疼得腮帮子都酸了,她跑到地头拾了两块石头扔过去。两头猪嗷嗷叫着往回逃。
那两头花猪是金彩云家的。它们拱倒猪栏跑出来的时候,金彩云正蹲在她家的马桶上解手。她从墙上一个老鼠掏出的小洞里 见韩晓蕙的脸,正急着想拿手纸呢,没想韩晓蕙已操起石头砸了她家的猪。她冷着脸出来。韩晓蕙看了看她,若无其事地蹲下继续做自己的事。
“是哪个砸了我家的猪?”金彩云盯着韩晓蕙问。
韩晓蕙绷着脸没吱声。金彩云就抬高了嗓门说:“没人应我可要骂了啊!”
韩晓蕙站起来,说:“是你们家猪先吃了我的小麦苗你没瞧见吗?”
“不就几根臭麦苗吗?它们可是畜生,你就那点德行,和畜生一般见识?”金彩云看见她家花猪后腿上血淋淋的,心疼得直冒火。
韩晓蕙冷冷地看了看金彩云,说:“畜生是不懂事,那是得靠人管的。这次就算是一个警告,如果下次再过来,小心我在地上撒敌敌畏,药翻了我可不管。”韩晓蕙说完,也不管小麦苗了,转身进了后门,砰的一声,将脸都气白了的金彩云关在了外面。
韩晓蕙靠在门背上,心还在怦怦直跳,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从她嫁到连胜家起,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今天上午应该是最快意的一刻了。她当然也想到了金彩云的哥哥会来报复,但是,她觉得自己不能再一味地忍让下去了。
晚上,韩晓蕙和连胜说起这事,连胜沉默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说:“我明天找连友说一声,让他老婆收敛点,我们现在那么忙,没工夫跟她绕。”
韩晓蕙说:“凡事都应该讲道理是不是?我就不信她家能永远这样横下去,我就不相信我这一辈子都得看这些脸色。等我们在镇上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车,就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永远不再回到这儿来。”
连胜把她拥到怀里,拍着她的背,表示赞同。
十四
从小暑以来,直到秋分,两个半月了,没下过一滴雨,山上水库里的水渐渐少下去,眼看就要不够用了。那天,韩晓蕙把花卉基地的工人都集中在一起,向大家讨教给花卉解渴的好方法。大家纷纷出主意,有说再挖一口井的,有说去找镇上的气象局让他们人工降雨的,甚至有说跳大神求雨的,让韩晓蕙哭笑不得。说得晚了,韩晓蕙天擦黑的时候,才从梅岭庄回来。在离庄子不远的地方,被来旺媳妇拦住了。韩晓蕙心里有些奇怪,她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来旺媳妇。
来旺媳妇递过来一把钥匙,讨好地对韩晓蕙说:“井钥匙给你送来啦,早该送来的,总被一些事耽误了。”
韩晓蕙没有接她递过来的钥匙。来旺媳妇就把钥匙往她衣服口袋里一塞,然后,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彩云的哥哥犯事了,你听说了吗?”
韩晓蕙淡淡地笑笑,说:“你们不是很要好吗?你怎么在背后说她?”
来旺媳妇一拍大腿,说:“别提了,我是鬼迷心窍,怕她那个哥哥呗,心里哪里愿意跟她好?呸,我早知道她哥不是好东西,没料到竟然是个杀人犯,杀了人,还把尸体藏在他家院子里的井里,又拿水泥把井口封了。”
韩晓蕙突然听了这事,吓了一跳。
来旺媳妇凑近来,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有个亲戚在公安局,上午到我们庄子里来调查金彩云,问她哥哥去了哪里。下午我打电话问他来我们庄里做啥,他告诉我,金彩云的哥哥最近不知跑哪里去了,一直没露面。他的堂弟借住在他家,因为没水用了,想到把他封了的井打开,好弄点水出来。没想到井口一凿开,居然扑上来一股恶臭,里面竟藏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正说到这儿,一阵冷风吹来,韩晓蕙不由得浑身一激灵。她脸色苍白地从来旺媳妇身边走过,往庄子里去。来旺媳妇追在她后面喊:“连胜家的,你别跑呀,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呢。”
韩晓蕙停下来,取出刚才来旺媳妇塞在她兜里的钥匙,远远地扔过去,说:“这个还给你。”
来旺媳妇站在那里,傻了眼。
第二天一早,韩晓蕙和连胜一起刚要出门,支书来了,他站在院子里,一脸笑意地对他们说:“这么早就出门啦!”
连胜淡淡地应了一声,问他有什么事。
支书说:“我听说你们在梅岭庄的事业做得很顺,而且越做越大了。看来我当时给你们指的路是对的。”
支书一开口,韩晓蕙就明白他要说什么,她笑笑说:“这条路是我们自己争取来的,你给我们消息,也不是白给的,是我花了上千元换来的,我们不是早就两清了吗?”
支书尴尬地笑笑,说:“晓蕙你是干事业的人,是大伙儿有眼无珠怠慢你了。以后,我们庄子里也可以整出地来租给你。庄子里有那么多种地的好手,你也可以招来当种花工人。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说对不?”
韩晓蕙不说话,就拿眼珠盯着支书,千言万语都在眼神里传递着。支书也一定知道她心里想说什么,又赔着笑说:“再怎么生气,也是一个庄里的人,能帮就帮一把吧。”
晓惠毕竟是经了世面的厚道人,见支书为着全村人跟她说软话,就顿了顿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心里记下了。”
就和连胜锁了院门,出去了。感觉背上一直挂着支书的眼珠。
十五
又一年的春天,韩晓蕙在花卉基地里忙着,春阳暖融融的,一丛丛橙黄、洁白、雪青的小苍兰盛开着,韩晓蕙看着,心里就不自觉地生出许多的欢喜。她原先并不知道,苍兰竟有那么多的颜色,原先在她家院子里种的,只是一种橙黄色。坐在边上,久了,总会让人错以为空气原本就是那样的香,觉得人生就是那样的美好。而在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许多年以后,自己可以用这种爱好来改变处境。现在,她在梅岭庄的花卉基地因为办得好,得到了媒体的关注,常有记者来她这儿采访,问她创业的动机,问她创业的艰难与否,还讲起她不计前嫌,让小月庄的人到她公司谋一份差事,等等。还问她花或花树的习性。晓惠对每一种花、每一棵花树的习性和偏好都是那样的熟悉,总是让那些来采访的记者听得入迷,忘了先前要找她的目的。有人觉得她像百合一样美,又像兰花一样安静。她看了记者的文章,脸上一直笑笑的,不管说她像哪一种花,她都喜欢。她的花卉基地里有越来越多的观光者,有远途来的旅游团干脆把她这里当成了世外桃源。
连胜这段时间没有到花卉基地来,因为他一直在忙,镇上那幢新房他得抓紧装修。对装修一事他是很拿手的,交给他办,韩晓蕙放心。
他们没有将小月庄那幢老屋处理掉,连胜的父母不肯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庄里人也没有再为难他们了。门外那口井,拿掉井盖,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原来安装过的痕迹还在,被螺丝钻出的小洞像一个个伤疤,远远看去,那么触目惊心。
韩晓蕙说服连胜的父母,花了十几万元从邻庄接了自来水来。那水源是更远处的大水库里的水,由城里公家人管着,消毒、检测,不会落下一样,水质有保证呢。家里做了和城里一样的卫生间,淋浴间、洗衣台都有,要洗衣服,站着就行了,不用像在井台边蹲着那样累。连胜的母亲用惯了,觉得挺方便的,每个月也才五六十块水费,比原来买水要省许多,也就不说什么了。
金彩云的哥哥被公安局抓住判了死刑后,张连友和金彩云闹了一段时间的离婚。张连友说不想跟死刑犯的家人一起过日子,也怪金彩云像个扫把星,把他的财运扫掉了。金彩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后来,张连友实在没力气跟她闹了,再加上金彩云怀了孕,终于将日子往平稳里过。
倒是永福的媳妇雪梅,有一天在与老五偷情的时候,被突然从外面回来的永福撞了个正着。永福离婚后,迅速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让小月庄的人眼红了好一阵。
老五则娶了雪梅,两个人也在庄里生活。有时候,永福的新媳妇会去老五的店里买东西,给她拿东西找钱的常常是雪梅。
韩晓蕙每次想起这事,都觉得有些奇怪,但渐渐她心里也释然了。她对发生在小月庄上的那些事,都慢慢放下了,内心平静了。一个庄上的人,就像一片地里的庄稼,枝枝叶叶被风吹着,总会相碰相磕,有什么多虑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眼光只有往前看,路子才会更宽,日子才会更好。想到这里,韩晓惠深深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