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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棵树

2013-11-15何尤之

椰城 2013年10期
关键词:小薇小说

■ 何尤之

我记得是下第一场秋雨的时候,我接到了小彤的电话。当时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秋雨在沙沙沙下着。小彤也给我下了一场秋雨,打湿了我的眼帘。

小彤在电话里说,她受不了他了,要来找我。小彤嘤嘤泣泣,像个委屈的孩子。小彤不是第一次说要来找我,但这次小彤说得坚决。小彤说,我和他手续办了,现在我自由了。我说你自由了,可我不自由。你来了,我不能时时陪你。小彤说,我只想在你身边。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自由的。

我能说什么呢,要来就让她来吧。如何安顿小彤,这是个迫切的问题。小彤不能住我家,虽然我住三室一厅,安置小彤绰绰有余,可我老婆竞莹怎会容忍?那就租房吧。小彤说。我说,我看行。

可是,租房也不行。在凌州租个一室一厅,月租至少八百。我的工资是透明的,基本工资加岗位津贴加工龄工资等于多少,竞莹了然于胸。我的所有支出竞莹也了然于胸,我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不用化妆品。显然,从我工资里支出房租不可能。那么,从我稿费中支出房租吧。我是写小说的,偶尔有稿费。但,这也不合适。房租是固定支出,像女人的大姨妈,月月要来。稿费是走亲戚,偶尔来一次,何以承担房租。让小彤承担房租不现实,她离婚时净身出户,连生活费都成问题。

在小彤快要启程的时候,我想到了小阎。小阎是我朋友,离异,一人住着三室一厅,太奢侈了。我给小阎打电话,说小彤要来,住你家行不?小阎说你说行就行。我说行不行先住下再说吧。小阎说好,只要你放心就行。我说我对你有啥不放心的。小阎戏谑地笑,说是,咱俩从来都有福共享。

我和小彤的事,小阎是唯一知情人。一年前我去绥城看望小彤,小阎为我送的行。绥城很远,和凌州相距两千里。我是第一次去见小彤,小阎担心我。小阎问你很爱她,我说当然。小阎说好个梁祝情深!我说第一次见面,带啥见面礼?小阎想了想,说她是手机上网,大概没电脑吧?或者不便携带。你送她个上网本电脑吧,以后聊天方便。我说这主意不错!

去绥城前,我和小彤在网上认识一年了。认识小彤时,小彤刚离婚几个月,结束了痛苦的婚姻,小彤心无所依,情无所托,便整天将手机挂在网上,把日子也挂网上。我那时和竞莹也陷入了冷战。当我总不能摆正写作和工作的关系时,我曾一度选择写作,荒芜了工作。这是不明智的,写作怎能代替工作,稿费怎能拯救生存?竞莹对我很不满,对小说也不满了,声称自我写小说,她就不看小说了。她为自己不看小说找到了借口,将中国文学失去了一位忠实读者的责任推给了我。事实上我和她结婚后,就没见她看过小说。我们开始了喋喋不休的争吵。我是文化人,文化人应当清风高雅不入世俗,于是我以沉默来对抗,以无声胜有声,不吵,不骂,不打,不闹,我们出现了冷战思维。

她咋能不看小说呢?小彤说,你能写小说,她多光荣啊。我要是你老婆,一定很自豪。我和小彤就是从这句话开始,惺惺相惜了。我的彷徨与郁闷,失落与苦楚,被小彤照得无影无踪。我说你看小说吗?小彤说不看,看不懂,所以我特钦佩写小说的人。我们就这么聊着,聊了半年,难舍难分了。我们网恋了,且执着。后来,我们想见面了。

绥城对我来说,不止是陌生的地方,还是个陌生的名字。我和小阎在地图上找到绥城,计算凌州到绥城的距离。小阎是学理工的,喜欢研究各式图纸,弄了根直尺,测算两地距离。小阎说,两千多里啊,你真去啊?我说坐火车要几天?小阎迅速在网上查了,又是一惊,说,二十四小时!我说才二十四小时?我以为要三天三夜呢。

我在绥城呆了一周。因了小彤,绥城让我倍觉温暖。小彤慵懒地爬在我怀里,听我唱歌。我的歌和小彤隔了年代,小彤仍听得津津有味。小彤说我的歌有费玉清的悠扬和深情,听了让人想爱想哭想往事。我笑笑,一周便过去了。

我以为这是一趟暖春之旅,却不想竟是冰雪之旅。我回到凌州,半年后,小彤变了。小彤委婉地说,我们有代沟通,你60年的不懂我们80后,比如唱歌,虽然你唱得不错,但歌太老,唱起来,满屋落尘埃。比如恋爱,你不懂得浪漫也就算了,还成天说什么淑女乖乖女的,你就差没让我裹小脚了。

这是小彤的理由,但不是事实。事实是我离开绥城后,小彤去了趟伊城。小彤的好友小薇在伊城。小彤在伊城见到了小薇和小薇的男友。小薇的男友很帅,很阳光,青春绚丽活力洋溢,举止投足都很华丽。小彤暗暗将我和小薇的男友比了。我长得不帅,我不够年轻,我还不是自由人。要说有什么优势,就是小薇的男友不会写小说。可写小说有用么?小彤真的以会写小说自豪么?显然不是。

从伊城回来后,小彤上网少了。头像昏沉了一段时间后,有个晚上跳动得厉害。小彤给我留言了,说虚拟的爱毕竟不现实,我们分手吧,我有男友了。三个月后,小彤从网上传来喜讯,她结婚了。

小彤消失了,我的空间里从此寒星冷月,冰天雪地。小彤偶尔上网劝我,回你的围城吧,守一座旧城,远比建一座新城容易。

小彤说得没错,我没有选择。我于是结束了和竞莹三年的冷战,恢复夫妻对话,建立和谐家庭。我亦调整了生活重心,重工作轻写作,从根本上消除了我和竞莹对立的根源。竞莹对我结束冷战表示欢迎,与我重修旧好,共弃前嫌,夫妻进入常态化。至于我心里想什么,竞莹不知道。我还是想小彤,我知道小彤正坐享着另一座城池,我仍是隔城而望,望城兴叹。

我就这样,过了半年无牵无挂的生活。没有小彤,我的日子纯净如镜,除了安心工作,偶尔有小说从时光里穿过。竞莹对我的小说依然不屑,只是不闻不问了,家里的大事小事她都操心去了。我们的对话其实也不多,她忙她的,我忙我的。对话只限于日常的话语互动,而非心情交流。但毕竟夫妻关系由寒转暖,和谐了。

要不是半年后,小彤来搅局,我的生活会像冬天的湖水,无波无澜。小彤消失后,我曾为她痴情了一段时光,她的头像灰暗着,我便偷菜。那天我上来偷菜,小彤的头像跳了出来,只是一句问候。我啥也没说。再后来,她频繁留言,我才知道,她的城狼烟四起,烽火连天。她过得非常不好。她说她现在懂了,真正爱她的人就是我。我说我老了,和你有代沟。小彤说,别再提代沟,我后悔了。

我对小彤的话将信将疑,我对小彤的爱毋庸置疑。小彤单薄的几句话,扯痛了我。我以为我不在乎她,却原来,我一直在她身旁从未走远。她一招手,我已是千年等一回。她说她很想我,我说我也想她。她说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说我的心落在她那里了。她说她想离婚,我说我……我刚和竞莹修复关系,提离婚说不出口。小彤说你们60后的人就这样,做事粘乎,一点不爽快。小彤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要离了,我们80后的办事利索。

小彤真的利索,几天后就办了离婚手续。我觉得不可思议,小彤说有啥呢,没财产纠葛,也没丰厚存款,拎一箱衣服走人,就当在他们家住了大半年宾馆。嗯,还有那台上网本电脑,你送我的,我得带走。

正是夏天,凌州下着热浪,热流在大地上四处逃窜,见人就追。我坐在电脑跟前,大汗淋漓。80后对待婚姻的态度,让我全身燥热。60后总是想方设法把家留住,80后却想守就守,想走就走,把家当成了宾馆。

我和小彤的关系又回暖了。差不多火候时,小彤说要来找我,说就想在你身边,却没说要和我缔造一段姻缘。我没有拦她,我没那个勇气拦她。一周后,小彤说来就来了。我悄悄去车站接了小彤,然后安排在小阎那儿。

小阎和我是二十年的朋友,而且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天赐良缘啊。可惜是两男,非一男一女。也不遗憾,能在芸芸众生中,遇上如此巧缘的人,当是罕事。而且我们从相识至今,将对方引为知己,从无怨隙。即使分别成了家,有了妻,除了床上那点事,我们依然是无话不谈。

小阎的前妻小孙是外地人,小阎在外地打工时领回来的。小孙是70后,比小阎小了一轮。关于小阎的婚姻,我不发表意见。我不知道相差一轮的夫妻会怎么样。我只羡慕小阎娶了个年轻老婆,老牛吃嫩草,夕阳无限好。但结婚没几年,小阎和小孙的口角多了,两人分了手,小孙将房子留给小阎,自己回老家了。

离婚几年了,小阎一直独守空房,直到小彤来,屋里才总算有了个女人。

小彤来了,我天天和小彤泡在一起,吃喝玩乐。很多时候,也带上小阎,三人一起去K歌,去爬山,去看海。晚上,我们把小阎关在房门外,在二人世界里探索性情的奇特与美妙。

我做不到总是陪着小彤。持续一个月早出晚归,已引起了竞莹的猜疑。竞莹一边盯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以前天天写东西,现在咋不写了?不写也罢,整天闭门造车,纸上谈兵,谁看你那破玩艺儿。我说,没空写。竞莹说忙啥呢,早出晚归的,下月能拿不少加班费啊?我搪塞,哪来加班费啊,都是赶材料,上面要来检查呢。竞莹哼了一声,说那就别干了,光加班不给钱,不是剥削人嘛。我附和着埋怨几句,敷衍了事。

我和小彤说了。小彤说那就少见面吧,等你出了围城再说。小彤在凌州人生地不熟,我委托小阎照顾点。小阎说还用说吗,我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之后我去小彤那里少了,开始一周三次,后来变成两次。呆的时间也短,最迟十点半回家。小彤说,你啥时能自由呀?我说难说,我和她刚修复,开不了口。小彤咂着嘴,说你俩不是没感情吗?有啥开不了口的!我说那也不能说打雷就下雨嘛。小彤说你咋这么酸呢,还不如人家小阎呢,一点不含糊地把婚离了。我说这个没有可比性。小彤说你还想离不?我说想,但要时间。小彤说唉,抓紧呗。

这个话题后被小彤反复提起,争来争去都是无果而终。我猜想小彤住在小阎家,不是个事儿,和我在一起,她才踏实吧。可我和竞莹冷战好几年,也没提离婚,现在对上话了,反而没头没脑提出离婚来,情理上讲不通。小彤说,离婚不需要理由,不想过了就散伙呗!我隐隐有了担忧,小彤哪天不想和我过了,不是说散也散了?

有一点小彤说得对,我和竞莹确实没感情。尽管我们恢复对话了,睡在一张床上了,偶尔会有语言和肢体交流,但这种交流很肤浅,仅限于行为本身,就事论事,没有目的,没有思想,更没有内涵。

我开始努力寻找和竞莹间的裂隙。小彤来了,我不能吃着碗里看锅里,我必须有所抉择。失望的是,我没找到裂隙。我不得不创造裂隙,在我和竞莹间制造矛盾。菜不买了,饭不做了,不洗衣不洗澡了,一下班就坐到电脑前,拼命写小说。竞莹如果和我争吵,就中计了。争吵后回到冷战,冷战后冲出围城,出围城去小彤身边。竞莹却不肯中计,对我写小说似乎习以为常了,对我松弛懒散也无动于衷了。我像只苍蝇,找不到鸡蛋的缝。我本是犹柔寡断之人,不喜冒进,现在更束手无策了。小彤对我的做法不以为然,每次都驳斥我。我不敢面对小彤了,为了避免争执,为了不伤她的心,我只好一周一次去小彤那里。

小阎对我的表现也不满。小阎说她是奔你来的,你不来看她,啥意思?我说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是暂时避避。小阎无语。我问小阎,你现在有目标了吗?小阎摇摇头,再婚不容易,要考虑很多。我说慢慢来吧,总有一款适合你。

春节前,我和小彤说,我要去竞莹老家一趟。三年没回去了,从我们冷战开始,一直没回去。竞莹母亲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我说我不回去行么?竞莹说,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真是说不出口,这话在我嘴里滚了几十次,我才说出来。我想到了小彤。让小彤一人在凌州过年,我于心不忍。小彤果然不高兴了,冷冷地说,随便。我不知所措。小阎说那,我留下陪小彤吧。小阎本想回乡下老家过年的。

我在竞莹老家呆了二十来天,回来时,凌州是春天,花红柳绿,莺飞草长。我去了两次小阎家,都吃了闭门羹。小彤在电话里说,在外面有事了。一周后,我经过月芽路,看新开了家茶叶店。我喜欢喝茶叶,便多看了一眼,就看到小彤在店里。我进了茶叶店,问小彤,找到工作了?小彤看到我,似喜非喜的,迟疑了一下说,小阎投资的。哦?我吃惊。小阎开了茶叶店,咋没对我说呢?我看了看,店铺二十来平米,八节立柜,四节柜台,有碧螺春、铁观音、茉莉花等二十来个品种。我说投资多少?小彤说,八九万吧。我说生意好吧?小彤说,才开业,说不好。我说,咋没告诉我呢?小彤说,我以为他对你说了。小彤提到小阎时,说的是他。我说,他没对我说。小彤说,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没啥奇怪的。

几天后去找小阎,小彤房间开着门,人没在。想必在店里,还没回来。我谢小阎对小彤的照顾,我夸他是雷锋,为小彤开了店,却做好事不留名。小阎搓着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我说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小阎说你和竞莹的事咋样了?我说还那样。小阎说,还会分么?听他那口气,似乎不希望。我说,暂时分不了。小阎不搓手了,望窗外,淡淡地说,你一天不离婚,就要小彤为你等着么?我说我没这么说,她可以选择离开我,我不会怪她。

这时小阎的房门开了,小彤走出来。小阎看看我,起身回房,说你们聊吧。

小彤和我隔着茶几坐下。小彤翘了翘嘴角,说如果我倦了,你会放手吗?我愣愣地点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小彤也点头,谢谢你的尊重。我等得太久了,而且遥遥无期,所以我……要重新选择。

小彤这么说了,我失落无比。我的谦谦君子,全是伪装的。我忍着心痛,说,你真的决定了?小彤认真地说,是。我说好吧,尊重你。那么请告诉我,几时萌发了这念头?小彤说,春节的时候。小彤抿着嘴,泪水就迸出来了,说春节的时候,要不是小阎,你就见不到我了……小彤说不出话了。

这时,房门开了,小阎出来,坐我边上,讲述了春节发生的事。小彤抹着泪,又进了小阎房间。客厅成了戏台,小阎和小彤穿梭着,他方唱罢她登场,弄得我心里怪怪的。

大年初三晚上,我在竞莹老家。我没想到小彤会发生什么事,更不会想到小彤与死神擦肩而过。小阎说,幸亏我没回乡下。那晚上小阎在房间看电视,小彤去卫生间洗澡,洗了半个多小时没出来。小阎又看了十来分钟电视,小彤还没出来。小阎迟疑着,敲卫生间的门,里面没动静,连水声都没有。小阎再敲,还是没动静。小阎拧了拧卫生间的门,反锁了。门关得死死的。小阎大骇,想小彤是煤气中毒了。卫生间的热水器是用煤气的。小阎猛地用身体撞门,撞了三下,撞开了。小彤一丝不挂地仰躺地上,白花花的一片。小阎顾不得别的,急忙打120,再帮小彤套上衣服。

小彤直到凌晨四点才醒来,小阎悲喜交错,紧紧抱住小彤。医生对小彤说,幸亏你老公抢救及时,再晚十分钟,你就没了。小彤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命运多舛,差点花落他乡,忍不住抱住小阎的头,吻小阎的脸。泪水哗哗的,流进两人口中。小阎说,你要有什么事,我就没法交待了。小彤闪着大眼睛,睫毛上挂着泪珠,说,除了没法向他交待,就没别的担心吗?小阎明白小彤的意思,没有说话,只是把小彤搂得更紧了。

出院后,小彤直接住到了小阎房间里。小彤的理由是,我的命都是他捡回来的,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小阎觉得不妥。小彤每天睡在小阎床上,小阎就按捺不住了。小彤为小阎辩解,你有老婆有情人,小阎啥都没有,这公平吗?我说不公平,就是到了共产主义,也做不到公平。小彤说,可我是女人,我能给他公平。你不要怪他,是我主动的。我说我不怪小阎,我谁也不怪,我也不知道该怪谁。可我明显觉得,有疼痛在内心搅动。我起身,走到阳台上,做了几个深呼吸。蔚蓝的天空中有只孤雁,惨叫着从我眼前掠过,缓缓地飞向前方。

我受伤了,只能在深夜里舔着伤口。我写不下任何文字,暂且中止了写作。我包揽了所有家务,忙成了机器人,让忧伤于我的日子里无处藏身。竞莹对我的反常举动很不解,但依然是无动于衷。

一月后,伤口不那么痛了,我去了小阎家。去之前,我喝了点白酒,不多,二两。我不喝酒,一喝就醉。我打着晃儿,站在他们面前。我说我来祝贺你们,在这个游戏里,你们是赢家,我是输家,输了女人,输了朋友。我看得出来,你们过得幸福。我打了个酒嗝,跌坐在沙发上。我说小阎你听着,你要悉心照顾小彤,否则老哥对你不客气!小阎和小彤默默听着,一言不发。我的舌头打着卷儿,不时打个酒嗝,嘴巴丁点儿不利索,话儿连滚带爬地吐出来。说完了我就往回走,小阎过来扶我,被我反手抽了记很响的耳光。小彤拉过小阎,冷峻地说,让他走吧。

我那天醉醺醺地回了家,就再没找过他们。没必要了,也没理由。尽管我还是牵挂着小彤,可是,小彤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了,不意味着我不想小彤了。相反,我更想小彤。强烈思念的时候,我把责任归给了竞莹。若不是她剥夺了我的自由,我怎么会失去小彤?若不是陪她去老家,小阎怎么会有机可乘?我的强烈的不满情绪,直接影响了我和竞莹的关系,虽未陷入冷战,但也是同床异梦,不想说的话,尽量不说,必须说的话,尽量少说。

我又开始写作了。其实我写不出东西来,我是故意的,我就想惹竞莹不高兴。然而竞莹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她回家越来越晚了,回来了洗漱完,和我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回房睡觉了。

我的书房对着小区的大门,站起来能看到进进出出的人。我对这些人不感兴趣,我只想小彤。小彤和小阎过得幸福么?小阎和70后分手了,换了80后,合得来么?我希望他们幸福,又不希望他们幸福。我想知道这一切,我不止一次想去小阎那儿,但只是想想。我去不合适了,会让他们不安,特别是小阎,何止是不安,还有尴尬,窘迫,担心,厌恶。我太了解小阎,善良而怯弱,固执而古怪,一有了心事,会坐卧不安前思后虑,哪怕这心事是多余的,他也放不下。他知道,我不会忘了小彤。他也知道,小彤和他走到一起,是因为出于感激。所以我去了,他恐慌。

我去了小彤的茶叶店,没进去,只在店外徘徊了几回。后来我还是进去了,我以买茶叶的名义。小彤知道我没别的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只爱茶。我来了,小彤很惊喜,立即给我泡茶。店里没客,小彤坐下陪我,问长问短,很是关切,嘱咐我多保重。我只喝茶,多话没说,说了也白说。小彤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我摇摇头,丢下钱,拎了茶叶就走。小彤追上来,把钱塞给我,说你可以恨我,但别拿钱来侮辱我。然后温和地说,喝完了再来拿,生意还可以。我摸了一把小彤的脸,摸到了泪,急忙缩了手,匆匆走了。过了个把月,小彤来电话,让我再去拿茶叶。之后,每来新茶了,小彤都给我留着。小彤不要钱,我就带些朋友去买茶。这样,我就有了见小彤的理由,每月见上一两面。我们只喝茶,问些生意上的事,不涉及个人问题。小阎也常来茶叶店,但我从没碰上,碰不上好,碰上了就不好了。

那个晚上我在书房里,没写作,也没开灯,站在漆黑的窗前,看片片叶子黯然飘逝。深秋了,一地的落叶,沙沙飘忽着,像是无家可归的人,乱了脚步,在焦虑地寻找。我也在寻找,我也乱了脚步。我知道,小彤就站在那个山顶上,像一盏灯,明亮而瑰丽,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许多的落叶在地上突然惊慌四窜,也惊跑了我的思绪。一辆黑色车子卷起一股劲风,撵跑了落叶,停在了离大门稍远的地方。我在墨夜中望着,看是何人惊扰了落叶。车灯灭了,车门久未开。我耐心地等着,等了二十分钟,车门开了,一男一女从两侧下来,高大的男人绕过车头,亲昵地将穿着银灰色风衣的女人揽在怀里,在女人额头上亲了亲。越过黑夜,那个清脆的响吻直抵我耳际,久久回旋。不大一会,声音强烈且急促。我一惊,原来有人敲门。开了门,竞莹回来了,身着银灰色风衣。我的脸色旋即银灰了。我没说什么,只是在本上记下了这个夜晚。后来,我又记了几次这样的夜晚,记了黑车的车牌号。

记到了第十次,我和竞莹交涉了。我翻了记录给她看,某月某日某时刻,某车某人某牌照。竞莹居然笑了,说不愧是写小说的,我的日记你都帮我写了。我也笑了笑,就不笑了。竞莹说我们本来就是维系着,没必要认真。我承认是维系着,我说是的,与其维系,不如散了吧。竞莹说,考虑考虑吧。我说,不用了。竞莹说,既然你了如指掌,那好,散吧。散吧。我也这么说。

我和竞莹就散了,我没啥惋惜的。我卷了衣物和书籍,在纽约城租了房子。现在我自由了,什么烦心事都没了,我能安静写作了。我迅速换了工作,换了手机号,过上了世外桃源的生活。没人知道我住哪,没人知道我号码。大半年内,我写了十来个中短篇小说,在省内外的文学杂志上陆续发表了。

转眼又入夏,我在灯下写作。我把夏天关在门外,任浮躁和狂热涌来涌去。房间很静,只闻打字声。我的指法越来越熟练了,键盘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得得得,很有节奏感,听了很享受。往往这是我写作最顺畅的时候,我不喜欢这个时候被人打扰,哪怕蚊子也不行。我提前赶走了蚊子,紧闭门窗,关了手机,关了电视,关了任何声响,让自己在文字深处畅翔。

偏偏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很愤怒,我没予理睬。住在这儿,没人会敲我的门。但敲门声真真切切地落在我门上,先是敲,后是捶。我料定是哪个冒失鬼敲错门了。那敲门声迟迟没有消失,只是渐渐弱了,一下,一下,像什么东西在门上荡来荡去,荡得我莫名其妙,荡得我心烦意乱。我决定轰走这个冒失鬼,找回我的写作状态。

开了门,一个身影软软地倒了进来,倒在我腿上。我正诧异,那身影突然弹了起来,抱住我,哇哇哭了。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我敲得手都累了。你不开门,我就赖着不走。是小彤!我使劲掰开她的手。你怎么来了?我用疑惑的眼光打量小彤。小彤抹着泪,说我找你找得好苦,呜呜呜。我说你过得好好的,找我干嘛?小彤说我说过,我只要在你身旁,没有了你,我怎么过得好?我说小阎对你不好?小彤摇头,是你突然消失了,我就没法活了。又说,我和小阎分手了。

小彤发现我消失了,是在我和竞莹散了一个月后。那之后,我再没去茶叶店,引起小彤猜疑。小彤打我手机,打不通。去了我原单位,保安说离职了。小彤就让小阎找我。小阎找到竞莹,才知道我离婚了,下落不明。小彤听小阎说我离婚了,顿时失态了,说,他自由了,他终于自由了!眉眼之间,闪出光来。小彤要小阎找我,无论如何要找到我。小阎找了,努力地找了,没找到。小彤以为小阎不想找我,指责他不够朋友义气。小阎反唇相讥,说小彤是旧情未了。两人吵了若干次,最后小彤搬回自己房间,两人的关系结束了。

现在我和你一样,是自由人了。小彤伏在我肩上,说。我说那又怎样?一切都过去了。小彤很吃惊。我说小彤,你不是小鸟,我和小阎也不是寒枝,让你随意择栖。小彤说,我随意了吗?我和小阎结束了,回到你身边,有什么不可以?我说,你可以,我不可以,那样我对不住朋友。小彤说,朋友重要,还是爱人重要?我说,一样地重要,一样地不舍。小彤呜咽了,骂我,60后的脑子里都是屎!

几天后,小彤带小阎来找我,要我搬他那儿住。咱们三个,一人一间。小阎很坦诚,没半点儿虚情。看来他和小彤真的结束了。小彤调皮地眨眨眼,说朋友很重要哦,你不会拒绝朋友的盛情吧?我说,我要写作……小阎说,你在你房间里写小说,她在她房间里玩电脑,我在我房间里看电视,各忙各的,相安无事。累了闷了,聚到客厅里,泡壶茶,聊聊天,多好?

我点头,算是应允。我问小彤,你咋找到我的?小彤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其实找你很容易。我和小阎都很莫名。小彤说,你不是在杂志上发表小说了吧?我就给杂志社打电话,说我是热心读者,想联系作者,这不就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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