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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彼岸

2013-11-15周华诚

江南 2013年4期
关键词:江苏

周华诚

2008年4月。台北。

光打在教室的墙壁上,影子有些斑驳和怀旧的感觉。墙壁上的反光,依稀映出下面坐着一个个身影。

陈江苏就坐在其中,看了一会儿,她悄悄起身,从有些昏暗的教室里走了出去。

这是摄像课的观摩时间。几个月前,陈江苏报名参加了一个纪录片拍摄计划,现在这个摄像课,就是专门为他们这些毫无拍摄经验的人准备的。每周两堂课。周日上午是观摩时间,大家一起观看学员拍摄的生活片段,有时也要进行讨论。

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陈江苏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了。台北的春天多雨。其实这算是个明媚的春天了,校园里的草坪养护得绿油油的,像是油画系学生失手打翻的绿漆。毛毛细雨营造了空蒙的气氛,笼罩在远山和群树之间。

陈江苏呆呆地靠着粗大的立柱出神。

不得不承认,刚才那位同学拍摄的自己家庭生活场景,有点刺激到了她。片中的主人公那么恩爱,一家人那么和睦,镜头里满满都是爱意。

可是,陈江苏想,如果是自己家,又会拍出怎样的画面呢?拍出来了,敢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

不确定。真的不确定。

她心烦起来,正四处从口袋里找烟,发现烟没带。

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

“同学,不认真上课,跑出来过烟瘾吗?”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指上夹着一根烟已经递了过来。

“谢谢。”陈江苏伸手接了烟,刚放到嘴上,“叮”的一声响,打火机蓝色的小火苗也刚好递到。陈江苏点着了烟,那个男同学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个人趴在栏杆上,向外吞云吐雾,一时无话。

沉默是一种很奇怪的物质。大多数时候,它像空气一样触摸不到,你可以被沉默包围,像一块石头,完全没有交流,没有呼吸,但你无法压制沉默。如果压制得太久,终有一天它会爆发,会像一把尖锐的凶器,刺破周围的一切。

但在另一些时候,沉默却是另一种交流,不用语言,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即可意会你的意思。刚才观摩的片子里,那对金婚老夫妇一定是如此,经历数十年的共同生活,大概心意都能相通了吧。

还有一种沉默,是在陌生人之间的。沉默得太久,则会显得不礼貌。一想到此,陈江苏决定说几句话,虽然其实她并不擅与人交际。

刚开口,便几乎是与对方同时出声:“你的片子不错。”“你准备拍什么?”

真是凑巧了,两人都下意识地转头相视笑笑。陈江苏说,“我——”对方说,“你——”

陈江苏觉得有点儿尴尬。于是对方开始先说。对方说,他也不会拍片子,因为小时候在眷村生活过,想拍点眷村的东西……

眷村?

好像看出陈江苏的疑惑,对方点点头。“是啊,我爷爷就在眷村生活,后来我父母也在眷村生活……对了,你准备拍点什么?”

啊?陈江苏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问自己拍的东西。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拍点什么。自己是怎么加入这个纪录片拍摄计划的呢?是缘于网络上的一个征集通告——有个“台湾外省人协会”的公益组织,推行了一个纪录片拍摄计划,他们出钱,想找一些人来拍摄普通老辈人生活和历史的影像资料,关于城市,关于眷村,也关于父辈的生活。

陈江苏的父亲,也是一名大陆来的老兵,不过她家并不在眷村。几个月前,在公司做文员的陈江苏看见这个计划后,就随手填了表格,报了一个名。结果没想到竟然入选了。

可是真的要开拍,她却犹豫了——难道自己真的有决心去拍摄自己的父亲吗?

说实话,对于这一点,她自己完全不能确定。

所以当她面对这个人的问题时,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含糊其辞,“大概,我也是拍一点家里人的生活……这一类的吧。”

对方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转过来,伸出手:“我叫宋建信。”

陈江苏也伸出手,两只手礼貌性地握了握,“叫我江苏吧。”

“嗯?”

“对,你知道的那个江苏。”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道别后,宋建信离去,长长的米黄色风衣,在毛毛雨里飘动。

2008年5月。台北。

玻璃杯子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这个夜晚传出,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心脏。12岁的女孩陈江苏,本来是在一盏昏暗的小台灯下写作业,听到这个声音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天气很热,女孩只穿了一件松松的汗衫和短裤,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此刻,她再也不能安心写作业,她把双腿缩在椅子上,双臂环绕着抱住了自己的两条腿。

外面的吵架声音越来越大,但女孩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每一次这样的声音出来,都是她的噩梦,她害怕,以至全身发抖,但她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她看姐姐,姐姐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哥哥一定会拍拍她的背,跟她说,不怕不怕。

女孩去推了推姐姐,可是姐姐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女孩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赤着脚,轻手轻脚地拉开一丝门缝朝外面张望。

一张方桌边上,父亲坐在那里喝酒,一个空的酒瓶碎裂了一地。

女孩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她拿起一把扫把,去扫地上的玻璃碎片。她轻轻地扫起来,一下又一下,扫把比她人还高,很费力,可是她仍然固执地要把地上打扫干净。她不敢看坐在桌边的父亲,担心他又发起无名火来。她甚至怕扫地的声音太重,吵到父亲又招来什么可怕的后果。

父亲完全醉了,他已经趴在了桌子上,碗里的酒也洒出来,一滴一滴往地上掉。

女孩还在扫,突然,一股刺心的痛让她不由叫了出来。一块碎玻璃扎到了她的脚上,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她害怕得哭出了声。

父亲头也没抬,嘴里嘟囔着:“哭,就知道哭,哭有个鸟用!妈了个逼的!”

这时候,妈妈冲了出来,她的喉咙像被撕破的塑料皮,发出尖硬却虚飘的吼叫。她想扑过去揍那个酒鬼一顿,但显然力不从心,她瘦弱的身子被狂躁的父亲用力一搡,就踉踉跄跄地跌出去好几丈。她爬起来,又冲上去扯父亲的衣服,满身酒气的父亲站立不稳,从凳子上坐到了地上,薄薄的衬衣也裂开了。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站了起来,举起了倒在地上的长条凳,从半空中狠命劈下来……

坐在地上的女孩发出了“啊——”的啸叫声。

叫的时候,女孩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那一声“啊——”上面。只有这样,她才能集中精力不去关注那些可怕的事物,比如酒瓶碎片、菜刀、棍棒,比如枪、炮弹、石块、硝烟。只有在拉长了的尖锐无比的“啊”这一声喊叫里,这一切才会消失。

日光灯碎裂了,“砰”的一声像爆米花的密罐突然爆开,它是被父亲举在头顶的长板凳砸碎的,板凳没有砸到人,日光灯充当了牺牲品。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只有女孩的那一声“啊”,还固执地坚硬地架在黑暗里。

头顶上,电线爆出一星火花,又瞬间熄灭,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突然,头顶上的火花再度爆出,像一个大火球一样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小女孩拔腿就跑,大火球的火苗风驰而来,吞噬了后面的一切……

奔跑!奔跑!奔跑!突然,眼前是巨大的黑洞,女孩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一声惊叫,在黑暗里响起。

又做噩梦了。蹬开被窝,一个翻身坐起来,摁亮了电灯,陈江苏还在噩梦的感觉里惊魂未定,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多年了,陈江苏总在做内容相似的梦,她总是在梦里奔跑,没有尽头、没有方向地奔跑。

看看表,已经五点多钟。她靠在床头,右手拍打着额头,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

清晨,阳光是透明的。这座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五层小楼房,阳光穿过老式的木窗,洒在了灰暗的墙上。其实这个建筑的色调很陈旧,如果从高处俯瞰下来,这条无头巷子最里头几幢建筑都是如此。

陈家的这幢房子,已经四十年了,当时父亲倾其所有才买下来。父亲1966年从军中退伍,进了一家钢铁厂,当锅炉工。那时当工人薪资不高,父亲结婚后,每个月除了供应全家五口人吃饭,就剩不下多少钱,可是人多房间少,儿女们一个个大起来都要单独一间屋子住,父亲只好在楼顶上自己动手,又加盖了一层,这样总算是够用了。从楼顶房间的小窗户里望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望见天上一轮黄色的月亮。可是夏天又太热了——陈江苏几乎痛恨台北的每一个夏天,闷热无比,她关于夏天的记忆似乎总是在闷热中挣扎。

“这么早干吗,上班也不用这么早啊……”听见陈江苏从木楼梯下楼的声音,妈妈从厨房里探了半个头出来。

“我睡不着。”江苏趿着拖鞋走进厨房,看到妈妈正在用压力锅煮粥,觉得全没胃口。一转身,客厅角落里一个身影倒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原来是父亲佝着背,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江苏不由得想起刚刚的那个梦,还有梦中因酒醉而显得无比凶悍的那张脸。而此刻,父亲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是那样瘦削,与梦中的形象大相径庭。在陈江苏的童年记忆里,父亲一直是她不愿面对的噩梦。只要一想起那些事,她心里就像被什么揪起来,于是赶紧冲进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妈妈手上端了一碗粥在吃,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父亲的背影已经移到了厨房,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手像风中的落叶一样瑟瑟发抖。他的手上是一卷报纸,好半天,他才把报纸打开,从中抽出一把挂面,又抖抖索索移动脚步,把面条丢进了锅中,一路上,手指碰断的面条纷纷掉落。

陈江苏赶紧把目光移开。眼前场景,她都不忍再看下去。

各煮各的饭,各吃各的菜。这就是陈家的日常生活场景之一。陈江苏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场景已经维持了多少年。妈妈烧一家人吃的饭,父亲煮他自己吃的饭,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陈江苏终于鼻子一酸。时间总是最后的胜利者,不管你曾如何蛮横不可一世,最后都会被时间击败。她看着眼前那个老人,一刹那间,从梦境到现实的凄凉一下子击中了她。

同在一个屋檐下,陈江苏竟然不知道父亲的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不仅她不知道,恐怕家里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从来不说。

陈江苏拉开门,妈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问她去哪。她不愿再多说什么,把门在身后带上,“哐当”一声,似乎一个世界就被关在了身后。

一个楼梯,又一个楼梯。陈江苏不由自主地贴着墙根走路。她很怕遇上邻居,因为每一个邻居遇上她都会过分关心地问她:“江苏,昨天晚上你们家又乒乒乓乓地闹了一晚上,是不是你爸又喝酒了?”

年幼的陈江苏背着书包,饿着肚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她快步走快步走,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家、这扇门、这条小巷,哪怕是快上几秒钟都行。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变成了一路小跑。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脸上,早已经爬满了泪水。

她要一直跑到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才敢放声哭出来。

2008年5月。淡水小镇。

淡水是陈江苏最爱去的地方。

这天江苏坐了很久的捷运去淡水,难得一天休息,她总是想跑到外面去换口气。淡水这个小镇很美,有凉爽的海风,沿街海岸边很多很多的小店,码头边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海浪轻轻涌起,在轮船和海岸边卷起一堆一堆雪一样的浪花。

江苏坐在一家小咖啡店的阳台上,海风迎面拂来,她忽然很想给他打个电话。这时候不知道他在干吗——是在开会还是与人商谈事项,还是忙着安排下属的工作?不管怎么样,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江苏按下了一串熟悉的号码,这串号码存在手机里,总是被端详,隔三岔五发一句短讯,有时会很快收到回复,多数时候,要过几个小时或半天,才会收到回复。那样的话,江苏知道对方一定是在忙着,不方便。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苏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江苏觉得只要与他分享了心情就好,不必强求更多。古代人传递信息,还要展纸研墨,写上几行字,专门差人赶路送去,接到回复更是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但即使是那样,也没有影响人们的正常交流呀。反而,因为不能及时看到和回复,感情便经过一番沉淀,经过这样的沉淀后的一言一语,反而变得更稳固更庄重一些。

这会儿江苏的心里突然泛上了小小的调皮。她想他如果是在开会,突然手机响起来,一看这个号码,他可能会吓一跳吧。哈哈。

如果是在人群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接起了电话,又要保持一本正经的语调和表情,那也一定很可爱吧。

这样想的时候,江苏眼前就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此刻,江苏恨不得马上把电话接通了。

手机里传来有节奏的响铃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忙音了。一定是他把电话掐掉了。不方便接电话……那么,这会儿他在忙什么呢?

江苏想,就算你是公众人物好了,接一个朋友的电话也不行么?江苏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她从来不愿强求别人怎样做,她知道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但是现在,江苏只是想接通这一个电话,告诉他,淡水的天空很蓝,阳光很明亮。就一句话就够了。

响了两声,又是忙音。

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没什么意思了。刚才那些调皮的想法和悠闲的心情,全都被赶得无影无踪。闭上眼睛,江苏把头靠在藤椅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呢?

这样一想,江苏一惊:有两个多月没有通过电话了。

直到黄昏时候,江苏在坐捷运回台北的路上,他才打回来。江苏落寞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过站的风景在窗外飞快地掠过时,她的思绪却处在一种停滞状态,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见,像个木头人。电话响起的时候,她看着那个号码,却不想一下子接起来。

还是接起来了。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他说。

江苏没有作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接上几个小时前的情绪。

“江苏,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听出江苏的状态不对,那边的语气马上变得焦急了。“江苏你还好吗?”

突然有点不忍了,江苏想,他是多忙的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又哪里是身可由己的。何必要折磨他呢?

没有啦。江苏说,下午在海边,就想跟你说,风景很好。

听到这样说,那边放轻松了,他说谢谢你江苏,真想有时间陪你一起,好好度个假,没有任何事的干扰,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但是,”那边说,“你知道……”

江苏打断他要往下说的话。“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忙你的事吧,我没有事,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了。”

又说了几句话,才终于挂了。虽是同在一城,却往往半年都见不上一面,他有他的工作,他有他的家庭,江苏对他的喜欢是钦敬与仰望,他大她近20岁,而他所能给予她的温存和关爱,就像久旱后的甘霖,每一次江苏都能听见干裂的大地汩汩吸水的声音。于此,江苏知足了。

江苏把耳机塞进耳朵,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看起来有一点憔悴。收了手机,江苏就在捷运呼啸的声音中迷淡糊糊地睡着了。

2008年5月。台北。

每周一次外台会组织的关于纪录片拍摄的培训班,对陈江苏却是个煎熬。别的同学有拍摄计划,有故事脚本,有整体构想,有的已经把拍摄进程推进了三分之一,但两个月过去,陈江苏却仍然没有头绪,她根本不知道会拍出什么东西。

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个了解父亲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才能融化她与父亲之间隔阂的坚冰。但遗憾的是,父亲的心门,对外界始终是紧闭的。

大家交流的时候,指导老师问江苏有什么想法,陈江苏愣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没关系。”老师说,拍纪录片是个非常考验耐心的事,有的人拍三个月,有的人却要拍三五年,还有拍更长时间的。

陈江苏说,她只知道自己要拍父亲的故事,但她对父亲一无所知。

大家都安静下来,想听陈江苏说些什么。但陈江苏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下课的时候,陈江苏在校园中走着,离开校园已经好多年,每天来去匆匆,已经忘了校园那种单纯的日子了。夕阳西下,把运动场地涂抹得金黄,许多年轻人的剪影长长短短,奔跑跳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陈江苏走到了篮球场边,望着打球的人发呆。曾几何时,她也是个运动迷,但这两年因为工作节奏紧张,加上经常上早班和晚班,时间不固定,运动这件事也好久没有坚持了。正发着呆,忽然场上有人传球,接球的人伸手未及,那球就直冲着江苏的脑门飞来。江苏没有防备,只是下意识地“哎呀”一声,来不及伸手去挡,只好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球被一个人稳稳地接住了。“陈同学……”待听到声音再睁眼看时,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江苏面前,他手上抱球,嘻嘻地笑着。

“宋……建信。”江苏记起了他的名字,笑了笑,说谢谢。

“来得巧而已,不必谢了。”宋建信把球扔还给球场上,然后说,看你下课后乱逛,没想到也逛到这儿来了。要是没事,不如一起走走?

于是他们一起走走。

江苏记得第一次和宋建信见面,是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两个人一起抽烟。宋建信好像也记起上次抽烟的情景了,他掏出烟盒问江苏要不要来一支,江苏摇摇头。

“片子拍得怎么样?”江苏问他。

“量很大……我接下去准备拍一些关于眷村的生活场景,我的家已经不在那儿,但却是祖辈和父辈的记忆所在。”宋建信一边走,一边抽烟,然后问江苏有没有去过眷村。

江苏说没有。她知道眷村,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家眷之村。1949年,蒋介石带着一百五十万党政军干部和他们的家眷,从大陆退到台湾。这么多人一下子涌到台湾,吃穿用住都成了问题。尤其是住的问题,这么多人住到哪里去?六十万军人有军营可住,他们的家眷怎么办呢?于是,上头拨了钱款下来成批搭建简陋的临时性住房,安顿这几十万家眷住下来。当时,国民党当局雄心勃勃要“三年反攻大陆”,一旦“反攻”成功,就可以回到老家去,所以只是临时性安排。谁知一年又一年过去,“反攻大陆”的计划都成了泡影,临时性的简陋棚屋成了永久性住宅,眷村有着多少人生的记忆!

江苏的父亲,虽是军人,却是连眷村待遇也没有享受到。江苏想到,父亲不住在眷村,或许是因为父亲跟别的1949年来台军人不一样吧?父亲是一个谜,这个谜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得开!

“我从小在眷村生活,跟很多同龄的孩子一起混着……”宋建信说,“你要是没去过眷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你去逛一逛,我也可以去寻找一下逝去的记忆。我搬离那里也有二十年了,这些年,听说拆得比较厉害,好多地方都没有了……”

运动场上铺的彩色塑胶跑道,让人有奔跑的冲动。江苏与宋建信聊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要跑几圈步。后来,他们两个人一直跑了十多圈,直到大汗淋漓地瘫在草地上。

运动和出汗能让人更好地把自己打开。告别的时候,宋建信和江苏互留了电话和电子邮箱,他们约定有机会一定要出来多跑跑步。跑步和拍片子一样,有时候都需要咬着牙齿才能坚持。

2008年6月。台北。

那天下午,陈江苏终于把摄像机对准了父亲。

他在沉默地喝酒。两个小孩在边上玩着积木。妈妈在厨房煮着几个人的晚饭。江苏在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摄像机。这是一个台北极其普通的人家,一个极其普通而安详的夜晚。

镜头对准了父亲,拉近,再拉近,显示屏上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不知道沉积了岁月的多少沧桑。江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端详过父亲的脸了。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跟父亲不再沟通的呢?小学?中学?不清楚。她只记得,一天下来可能只有一句对话:“出去?”

“嗯。”

门在身后关上。

仅此而已。

镜头中的这张脸,如此陌生。

父亲把酒碗费力地举到嘴边,啜了一口,眼睛闭上,身体后仰,半天没有动弹。然后点上一根烟,很长很长地吸了一口,脸就被烟雾笼罩了。

咳了两声,烟雾散去了,父亲的脸再度清晰起来。他开始讲话:“啊……”声音在喉咙里被痰阻滞,像含混不清的咳嗽。但在江苏听来,他可能是在对母亲讲话,“啊”就是他对母亲的称呼。

厨房里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压力锅持续地发出“嗤——”的声音。

父亲开始敲桌子。“鞋……”

没有人理会父亲,这是常态。

父亲拿起一个空酒瓶重重蹾在桌上,发出轰然巨响,把玩积木的孩子和拍录像的江苏都吓了一跳。

“鞋呢?”

突然的安静。孩子愣在那里不动,江苏也没反应过来,母亲还在厨房忙碌,好像没有听到外面的说话。江苏站起来,她保持着摄像机中画面的平稳,想走进厨房去拍摄母亲。才走了两步,最多是三步,后面父亲已经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

“哎——你听见没有?”

母亲走出来:“什么鞋?”

“什么鞋!布鞋!”

“没有人动过你的鞋……”母亲转身,又走进厨房。

这激怒了父亲。一个空酒瓶从空中飞起来,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墙角,正好落在垃圾桶里,瓶没碎,却把垃圾打翻了一地。“妈了个逼,谁藏了我的鞋子……”

母亲连头都没回。

摄像机的画面在抖。江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愣,她再也无法控制手中机器的平稳了。镜头快速地回转过来,试图捕捉住父亲。但父亲的咆哮和脏话,已经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焰,火焰正在熊熊上升。

父亲还在骂骂咧咧,江苏再也无法自制,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摄像机,但是手在发抖,童年那使她备感屈辱和恐怖的一幕幕像带着恶臭的气泡翻上她的脑海,那个喝醉了酒的父亲变得如此丑恶,如此令人憎恶。江苏心中积累的愤怒这一刻爆发。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像个张开了坚硬的利刺的刺猬一样开始反抗。她的骂声在一瞬间冲出了嘴唇。

“妈了个逼!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知道喝酒,就知道骂人!妈了个逼,从小到大,我就听见你骂人!你怎么不喝酒喝死啊!”

如果不是后来翻看片子,江苏想象不出自己会那样凶悍,她像个刺猬,不,像一条被逼上绝路的野狗,面对狼牙棒那样拼死抗争。这一节录像,江苏根本都不敢回看,但是她要剪片子,她不得不看。她努力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去看这一个片段,但仍然不可抑止。她睁着眼睛在看,脸上却有很多泪水在淌。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她觉得羞耻,她为自己感到绝望、悲凉和恐怖:我们家竟然是这样的!我这三十几年,竟然是这样子过来的!

她哭,也同时因为,她从自己身上看见了无法摆脱的父亲的影子!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却潜伏着她自己最憎恶的东西,暴力、仇恨、破坏的欲望!这就是她从自己父亲身上继承来的东西吗?

当时父亲应该把手中的酒碗朝自己掷过来!

像无数个梦魇里的遭遇一样,她会迎面被什么器物剧烈地砸中。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苏不知道那一刻的父亲在想什么。或者,他是怎样压制了因女儿对自己的冒犯而产生的怒火。

父亲要找的是一双布鞋。这是后来母亲告诉她的。母亲说,那双布鞋,不是十几年前他自己带回去烧掉了吗?宝贝一样的布鞋,谁敢动它。他带到大陆,在江苏老家,在你奶奶的墓碑前烧掉的。他是越老越糊涂了。

母亲说,他一喝酒就骂人。几十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实在是已经不想理他了。

父亲越老越糊涂,这是真的。很多事情他忽然不记得了。有时候他出门去小公园晒太阳,会把老邻居的名字叫错,把老赵头叫成老姜头。有时候回家都会走错巷子。不过最终还是能摸到家门——医生说,这是老年性痴呆的一种症状,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现在父亲还能阶段性、片段性失忆,在某个时间段或是记不起某些事,以后严重起来,记忆就像山体滑坡,会成片成片地坍塌,再也捡不起来。

“那间断性失去的记忆以后还能重新记起来吗?”江苏担心,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父亲会不会有一天忽然走失了。

医生的回答是,“很难说。”

不过幸好,在目前父亲有一半的时间还是清醒的。

江苏在房间里坐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应该趁着父亲清醒的时候,去问问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她不想面对这个人。也不想看见这个可怕的人。但是现在,她不只是一个女儿,她还是一个纪录片的拍摄者——只有这样,她才能走进事件的中心,就像走进漩涡的中心,看清周围的一切是怎样混乱——所以,她必须说服自己去问父亲。

这是一步多么艰难的跨越。江苏这样鼓励着自己。

录像里,父亲还坐在房间的木椅子上,有一片阳光洒进来,洒在父亲的身上。他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时已是吵架过后的第二天中午。

“为什么总是对妈妈发火?”与父亲面对面坐下来,江苏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硬邦邦的。

听见声音,父亲睁开眼睛,很意外地看着江苏。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女儿为什么还有耐心主动来跟他讲话。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不知道。不过他还是开口说话了。

“她矮化我。”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几十年了,她一直看不起我。”

后来无数次,江苏会回想起这一幕。也许,正是这次吵架之后的对谈,可以算作她与父亲沟通的开始。从那之后,父亲愿意面对镜头说话了。

父亲会不会抗拒她的镜头,或者发火不让她拍摄,是江苏原先一直担心的事情。为此,江苏还向老师讨教,如果父亲极度不配合拍摄,她该怎么办。

老师只有一句话,“保护好你的摄像机,不要被他砸掉。”

江苏庆幸的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不仅没有发生砸摄像机的情况,父亲渐渐地已经由排斥状态转化到无视镜头的状态了。或许在他看来,这个二十年来都对他不理不睬的女儿,何以忽然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热衷起来,这一点始终让他想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基本上都是采取配合的态度。

“能告诉我布鞋的事吗?”江苏说。

“现在还不行。”父亲说。江苏的语速很快,父亲的语速慢了好几倍。

“为什么不行?”江苏说。

“还不到时候。”父亲说。

“难道等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吗?”江苏有点发火了。

“不要急……不要急……”父亲说,“有一天我会跟你说的。”

2002年10月。江苏兴化。

陈江苏第一次对父亲的过去发生兴趣,是在十年前陪父亲回江苏老家的那一次。

那年陈江苏刚刚从研究所毕业。父亲要回江苏兴化的老家,可是家里人没有谁愿意陪他出这趟门——江苏的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忙工作,母亲更不可能陪父亲去了——重担最后落到了最小的江苏头上。父亲七十多岁,独自一个人千里迢迢坐飞机、坐汽车,出个什么事,谁担得起?

当双脚终于踏上那片土地时,她还有点不敢相信。而身边的父亲,精神却明显振奋了许多,双眼紧紧地盯住车窗外看。

江苏。江苏。

陈江苏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她小时候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给她起了这样一个随意的名字,觉得不好听。

第一个字“江”,发音在齿颊间,有一种粘糯的感觉,第二个字“苏”,要撮起嘴唇才能读得出来。明明是两个读音很婉转的字,可是一旦拼成她的名字,就变得又男性化、又很生硬了。

为了这个名字,小时候她曾跟父亲大吵过。学校里同学们取笑她,回到家她就跟父亲闹,别的女孩都是什么娟、琼、怡、婉,为什么偏偏自己叫一个地名。她去问父亲的时候,父亲很难得没有在喝酒。

父亲认真地回答,“你出生之前,我早就把名字想好了。是个男孩,就叫兴化。是个女孩,就叫江苏。”

江苏不服,问为什么。

父亲说我们的老家在江苏啊,我们是兴化人。

我不是在台北医院里出生的吗?怎么不是台北人?

我们都是江苏兴化人。我们的根是在那边啊!

江苏听得半懂不懂,又问,那,江苏远不远?

远!当然远啊!

父亲已经回过两次老家了。关于那两次回乡的经历,江苏所知不多,只知道都是父亲单独一个人回去的。那时候,他还年轻吧。

父亲这次要回老家看看,全家人都反对。母亲说,又回江苏?不是回过两次了吗?你哪有钱回江苏!

父亲说,“我一定要再回去一次。我这把老骨头,一天比一天不行,谁知道哪一天会翘辫子?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去。”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老年性痴呆症状的出现。

说到钱,父亲说他存了两年的退休金,回去一趟应该没有问题了。

公共汽车在后面的土路上扬起大片灰尘。开着开着,突然发出“嘣”的一声响,全车人被震得发出了哀叫。车厢里一根扁担摔到了地上,蛇皮袋里的鸡和鸭也挣扎着,把整个车厢都弄得臭烘烘的。

只有父亲,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双眼只是贪婪地望着窗外,望着远天近树、田野村庄,布满阴蘙的双眼目光涣散在视线的尽头。

平原上的田野一望无垠,金黄色的稻浪随风起伏,电线横七竖八从这里牵到那里。第一次到大陆,眼前的一切都让陈江苏感到新奇。

江苏,兴化。

江苏的这一趟远行,地理课堂上学到的地名,一下子在舌尖上变得亲近了许多。兴化,这个被父亲挂在嘴边上,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地方,对陈江苏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地名而已。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踏上这一片土地。

兴化这个地方,看起来只是一个又脏又破的小镇。到处是胡乱排列、这里一幢那里一幢的民房。集镇周围的垃圾覆盖了河道,人们的穿着也是又土气又难看。

车子刚停稳,陈江苏就冲下了车,对着一棵槐树“哇哇”地呕吐起来。公共汽车呼隆隆地开走,浓重的尘灰立刻把五米外的父亲淹没了。

“你真没用,还不如我!”父亲从尘灰里走出来,他的精神状态竟那么好。舟车劳顿的疲倦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陈江苏不由暗暗奇怪。可她这个时候,也无暇照顾父亲了。

有两个中年人,骑着摩托车,早在公路口等大半天了。

他们朝着还没停落的尘灰里的父女冲上前来。其中一个,拉着父亲的手不放,舅舅舅舅叫个不停。“这是你表哥。”父亲说。其实江苏完全不认识表哥。表哥他们把行李在两辆摩托车上捆好,父亲坐在表哥的摩托车上,江苏坐在另一个亲戚的摩托车上,两辆车一前一后,“突突突突”地向着遥远的村庄驶去。

晚上,表哥他们摆了满满一桌的菜,给父亲的碗里倒满了酒。可是他们都没有怎么吃菜,光是讲话。江苏的姑妈,也就是父亲留在大陆的妹妹,把菜端进厨房热了一遍又一遍,又坐在桌边抹了一回又一回眼泪。

江苏倒是心平气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没心没肺,只是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40多岁的表哥跟父亲聊起往事,越聊越起劲,这都让江苏感到很奇怪,原来父亲也会讲这么多的话!在家里,父亲从来都是寡言少语的,就算是喝酒,也是一个人默默地喝,没有人跟他说话。江苏记得,自己在家里一天到晚,跟父亲说的话也不会超过三句。

父亲还说到“淮海战役”、“渡江战役”。

父亲说到这些名词的时候,江苏其实并没有太过在意。后来父亲说,共军过了长江,那就是势如破竹,一个城一个城攻下,国军兵败如山倒,一个城一个城退却,最后仓皇逃窜……

江苏这时候发现,父亲说到这些时,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反平时沉闷佝偻的老态,满脸都是眉飞色舞,眼睛里好像一下子变亮了。

什么打仗,什么国军共军,这些事父亲从来没有跟江苏讲过,也没听他在家里说起过。她竖起耳朵听,很多以前在历史书里学到的东西,此刻听来却完全不同,书上一种说法,父亲和表哥的口中又是另一种说法。她觉得很震惊。

江苏知道了,父亲的心里一定埋藏着很多很多的秘密,也埋藏着很多很多的过往。她望着眼前的父亲,觉得自己太不了解父亲了。

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也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过去。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回乡探亲,她会发现父亲的另一面吗?

2008年6月。台北。

桌上有两个搪瓷茶杯,茶杯的边沿已经磕出了累累伤痕,白漆掉了露出乌黑的底色,像一块块伤疤。

一个茶杯里装着花生米,另一个茶杯里装着辣酱,是鲜辣椒剁碎以后用盐酱油和醋腌着的。没有开灯,桌上就这么两罐小菜。父亲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喝酒。他用两只手指拈起碗的边沿,想跟他年轻时那样轻松地把碗拈起来送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发出“吱”的一声,把酒啜进口中。

但是,他显然力不从心,首先是两个手指的力量,就不足以拈起那个碗;其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手总在发抖,看报纸会抖,喝水会抖,穿衣服更抖,有时候要把钮扣准确地送进钮扣洞里,竟然也要花掉他很长的时间。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用来打发。他不急。他先用两个手指拈碗,发现不行,就用整只手去端起这个酒碗。这个酒碗在他的手中仍然不停地颤动,而且颤动得很厉害,他不禁骂了一句,然后伸出了另一只手,帮助那只手把酒碗顺利地送到了嘴边。

搪瓷茶杯里的辣椒酱和花生米,让喝酒这件事显得不寂寞了,放下酒碗时,一粒辣椒酱能在嘴里回味很久。

天色黑得屋子里看不清人脸的时候,江苏刚刚到家。她打开灯,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时,心里的小宇宙瞬间爆发了。

“你还要喝酒!你知道吗,你喝酒已经把自己的脑子都喝坏了!”她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原先她并不知道,自己发火时的声音有这么大。但是发火既然起了头,她并没有想要马上阻止自己的念头。

把头埋在酒瓶和酒碗之间的父亲,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江苏。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此刻,他眼中所见的所有东西都是空洞的,只有酒,能在喉咙里烧起来的烈酒,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和最靠得住的朋友。一口酒进入口腔,沿食道下滑,一路烧灼的感觉如此真实,好像可以触摸得到。酒是一个男人最忠诚的兄弟,对于父亲来说,一天可以不吃一粒米饭,但不能一顿没有酒。酒就是命。

要在平时,陈江苏怕是一句话都没有,瞄一眼客厅里的状况,直接上楼去了。就算看见父亲坐在角落里,她也不会说一句话。

但今天,陈江苏决定不轻易罢休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残忍的医生,正拿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想要剖开病体看见真相。

江苏拉了一把木椅子坐到父亲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你想把自己喝死吗?!”

父亲的眼神有些木然,低垂在自己一小方的桌子面前,什么话也听不进,什么言行也没有。他对江苏的反常状态无动于衷。而这,算是对对手的藐视吗?这一点让江苏感到更加地愤怒。

“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她喊着,“迟早有一天,你会被这些酒喝呆、喝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苍老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他没有接茬,而是轻轻地哼起一句昆曲,江苏完全没有听懂,父亲平时讲话,是字正腔圆的国语,但这个歌词,却是一种柔软的方言。父亲哼着这个曲调三四句,江苏没听懂,却听出那曲调是悲凉的,越听越悲凉,心里的愤怒像张开的羽毛又渐渐平伏下来。

江苏说:“爸爸,你当初,是怎么跟妈妈结婚的?”

看得出,父亲对于江苏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感到很意外。

江苏三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和他交流这种话题,在以前,这些事都是所有家人有意无意在回避着的。父亲放下酒碗,似乎正在陷进漫长的回忆里。

父亲44岁才跟母亲结的婚。这些,江苏是知道的——父亲从部队退伍,进工厂当工人,那时候条件很差,他是一个孤身的老兵,年纪又大,总要安个家。人家介绍,就认识了母亲。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第一个丈夫生病去世,她独自拉扯着一儿一女,就是江苏的哥哥和姐姐,日子过得很艰难。那个年头,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小孩,到哪里去嫁一个好人家?父亲虽然说是一个外省老兵,可是在工厂有一份工作,至少有一份薪金可拿,再加上母亲可以打工挣钱,养一家人不至于饿死了。

父亲的语速很慢,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台湾不是我的家。我孤苦伶仃,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我需要有一个家。我需要家人。”

对父亲来说,他没有条件去挑别人。他年纪大了,四十出头,能成个家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很多到台湾的外省老兵,都娶了有残疾或有智障的女人,相比之下,父亲很走运,不仅娶上了健康的女人,而且还附赠般地马上拥有了两个孩子,人丁兴旺,父亲是求之不得。

跟父亲结婚一年后,母亲怀孕,生下了江苏。

中年得子,父亲一定是很喜欢江苏的。不过在江苏的记忆里,父亲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快乐的童年回忆,相反,却一直让她抬不起头。

江苏记得,小时候她从不让父亲到学校去接她。有一年刮台风,她在上小学,马路上的树被风刮翻了好多。父亲穿着雨衣,到学校来接江苏。别人的父亲都很年轻,可是江苏的父亲,站在教室外边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得出来,他是那么苍老。

同学叫她,江苏,你爷爷给你送雨衣来了!

江苏已经透过窗户玻璃看见父亲了,却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像一阵风一样从后门溜进了厕所。她觉得很丢脸。他那么老,明明已经是爷爷的年纪,为什么却是父亲呢?

她在厕所里磨蹭了好久,出来的时候,同学已经走光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她接过雨衣,一句话也没有说,和父亲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家。

整个初中和高中,江苏每年都领着学校的“清寒奖学金”。原因只有一个,她家太穷了。每个学期的学费,都要断断续续地拖到期末才能交齐。领清寒奖学金的同学,一个班只有两三个,江苏年年都占着名额。这让她觉得丢脸,也让她感到自卑。

父亲还时不时酗酒。起先钢铁厂离家近,父亲每天都要回家。后来工厂搬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地区,父亲每隔十天才能回家住上两夜。父亲不在,家里风平浪静。父亲一回来,整个家就鸡飞狗跳……

总之,江苏觉得家里的一切乱糟糟都是父亲造成的。

现在,父亲老了,也慢慢糊涂了,但他对过去的一切毫无歉意。他轻描淡写,就想把这一切一笔勾销吗?真是没那么容易,至少在江苏这里,她是坚决不肯的。

有些人,可以把伤口埋藏起来假装看不见。江苏不行。她非要撕开伤疤。就算鲜血淋漓,就算痛心裂肺,她也要撕开。撕开,是为了彻底地愈合。

江苏问,“爸爸,你是共产党?”

迷糊中的父亲突然一愣,两眼直视江苏,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什么党……你……听谁说的?”

“上次回江苏,我听你说过的。”

“我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

父亲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

父亲与母亲结婚之前的一切,是一片空白,是一个谜团。没有人问,父亲更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2008年6月。台北。

陈江苏的拍摄进展缓慢,简直有点怕去上摄像培训课了。宋建信却盼着上课,因为可以见到江苏,还可以一起在操场外边抽烟。江苏其实没有烟瘾,只是有时在观摩室看到别的同学作品,她就有无形的压力。自己当初是想借拍片子的机会,来化解家人之间的坚冰,现在看来,父亲的固执和迷糊成为最大的障碍,沟通的障碍让她头疼,亲情的割裂更让她痛苦。

自从上次交换了电话,宋建信常常会给江苏发邮件。在一封邮件里,他说第一次看见她时,觉得她很文弱,神情里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忧郁气质,让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你不知道文弱和忧郁是都市女孩里很少见的气质吗……”第二次看见她,又发现她的性格里有执著和坚定的成分,他在邮件里说,“似乎每一次见面,你都会让我有新鲜的感觉……我盼望着下一次见面,发现又一个新鲜的你……”

宋建信的生活其实有些招江苏嫉妒。宋建信从小在眷村长大,不过他很早就搬离了那里,后来去了美国,高中和大学都是在美国读的,两年前他回来台北,在一家外资银行工作。宋建信的爷爷是国民党军人,还是团长,1949年来台,之后生活条件都很优越。宋建信来参加这个纪录片拍摄,纯粹是出于兴趣。他有各种各样的兴趣,比如运动,比如长途旅行,比如出海钓鱼——有一次他还去参加了“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堡礁守护员的预选报名,当然,最后没有进入名单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行,而是家人的干涉,他们觉得舍弃在世界知名银行的工作而去一个偏远的海岛上班太不明智,是丢了西瓜去捡芝麻。宋建信实在拗不过家里人的竭力反对,只好在预选之后就放弃了竞争。

“这没有办法,每个人都有现实问题需要面对。和世界上更多的人相比,你就会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人。”在大学附近的阿蓝咖啡馆,陈江苏这样安慰他。

宋建信说,“很多事情,是真的要看缘分。机缘到了,该是你的一定会来。机缘没到,再怎么强求都不行。”

那天下课后,宋建信约陈江苏找个地方坐坐,就来了这个咖啡馆。江苏最近也极郁闷,却找不到一个人交流。她公司里的那些人只对经济数据感兴趣,不会对纪录片有任何想法,更何况这件事牵涉自家生活,江苏也不见得愿意跟人诉说。至于那个公众人物,自己公务繁忙,已经有连续几条信息都无暇回复,在感情这种事情上,江苏又是清高的人,她不愿再拿自己的琐事给人家添堵……

一人一杯咖啡。陈江苏渐渐谈及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生活。对面的宋建信只是在听。或许,江苏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听众,可以让她内心的压力和委屈都释放出来。

后来,江苏说到那次因布鞋而起的吵架时,忍不住哭了。

宋建信从桌对面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江苏感觉到了,那是一只温暖的大手。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把手抽回来,此时此刻,她多么需要有人向她传递力量。宋建信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直望着她。

江苏只好继续说话。

“我很想解开家里的这个结,可是太难了……父亲经常会进入迷糊的状况。要想让他自己说出那些陈年往事,太难了。”江苏说,问题在于——如果他不说出来,那么有谁能懂得他呢!

“慢慢来。慢慢来,不要心急。”宋建信只是这样宽慰她。他说,这些事也需要机缘吧,或许对于你父亲来说,你愿意跟他说话都是一个相当巨大的转变呢。

也许真是这样吧。江苏想。

哎,你说,宋建信忽然问,上一次你们家吵架,是因为什么?

布鞋。开始我也不清楚,后来听到父亲嘴里在说什么布鞋。是的,是布鞋。我妈说,那双鞋是父亲的宝贝,在身边带了一辈子,父亲第一次回大陆探亲时,在我奶奶的坟前烧掉了。我父亲大概已经对这段往事完全忘记了……

那,能不能从布鞋入手?比如,你买一双老布鞋,去唤醒他的记忆?

江苏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真的可以试一下。

这时,江苏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是他。他这算是终于想到自己了吗?江苏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宋建信看江苏的表情,大概意识到什么,就做了一个手势,自己去了洗手间。这个电话其实也不咸不淡,除了相互问候,也聊了些近况。等到宋建信回来的时候,江苏的电话也接好了。

从咖啡馆走到街路上,江苏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他们在路边握手道别,然后宋建信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江苏笑了,也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那是一个友情式的拥抱吧,江苏想。但是宋建信在她耳边说,陈江苏,我喜欢你!

2008年8月。台北。

大概父亲费了好大的劲,才适应在他日常生活里出现的摄像机镜头,事实上,也包括女儿江苏——任何时刻——吃饭、走路、买菜、喝酒甚至打瞌睡。江苏以前一天和他在一起不会超过三分钟,现在却整天拿着个摄像机跟着他,有一次他打瞌睡醒来,一睁眼发现江苏的摄像机还架在前面。

父亲经常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玩,那里有一个小亭子,有三四个老头儿会固定在那里出现。父亲踽踽独行,几乎是用小碎步行走,到了公园门口的小石阶,会小心地挪动脚步,跨上一级后,又小心地调整步伐,再迈另一级。眼前的父亲,已经这样老了。

但江苏并没有上前帮他。她把机子远远地架在亭子外面,看父亲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亭子里来。那里早已经坐了三个老头了。看见父亲过来,有人打招呼,老陈你来了。另一个说,老陈,准点啊。

被叫做“老陈”的父亲在亭子廊凳坐下,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开始抽烟。他掏出烟,没有给别人分,估计他们都不抽吧。老陈点上烟,抽了两口,远远地抬手指着江苏对他们说,那个,我女儿。

其他几个,觉得奇怪,缓慢地转过头朝江苏这边看。江苏对他们笑了笑,也没有走过去。

抽完两根烟,老陈就起身离开了。

有个老头说,老陈,明天见啊。老陈点点头,明天见。

在路上,江苏问父亲那几个大伯伯姓什么,叫什么,父亲含糊其辞,一个好像姓赵,胖胖的那个;另一个姓什么,我忘了,那个瘦瘦高个……

江苏说,那个瘦瘦高个,不是黄叔叔吗,就住我们那幢楼,住了二十年了吧,我小时候他就住那儿了。

父亲说,哦,是吗?不认识……

有个长长的小坡,父亲停下来歇口气,江苏绕到前头与父亲面对面,说,那我呢,你记得我吗?

父亲哈哈一笑,你,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我女儿。

我叫什么名字?

父亲说,陈江苏。

江苏这才有点放心了。江苏上班不在家,父亲每天还是要出去散步,江苏真的怕他走丢了。不过在这街巷四周,多数人都还认得他,就算走丢了也会把他送回家的。

在这个家里,父亲似乎更像一个局外人。母亲不怎么搭理他,儿女们更不愿多跟他说话。事实上,大哥结婚后又有两个孩子,外面工作又忙,总是早出晚归,连江苏都难得与他碰面。到了双休日,正上高小和高中的侄子侄女在家,还算热闹,可孩子都有自己的爱好,不是上网就是看电视。姐姐呢,出嫁之后也难得回来一趟。江苏想,这是父亲自己前半辈子种下的苦果,到头了,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是他自己没有把这个家当作燕巢一样去呵护,而是折腾它,破坏它,尘土飞扬,土崩瓦解。

江苏一直觉得,是“后爹”这个角色让父亲无法融入家庭,但这个理由又如此牵强,不然自己作为父亲的亲生女儿,隔阂又怎会这样大,甚至自己一贯还很憎恶他呢?

好在,摄像机就像一个绳子,把她跟父亲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回到家后,父亲坐在阳台上,江苏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纸盒递给父亲。“打开看看。”她说。父亲打开发现,是一双布鞋。

父亲愣住了,浑浊的眼神突然发亮了,他拿起布鞋左看右看,然后把鞋子放下,发亮的眼神又重归黯淡。

你不是在找布鞋吗?我帮你找到了。江苏说。

这不是我的布鞋。我的那双布鞋不是这样的。父亲呢呢喃喃,是旧的,有个洞……

说着说着,父亲又迷糊了。江苏没法子,急中生智喊了一声——

“共产党!”

父亲一个激灵。他睁开眼睛,警惕地四望,“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共产党!”

“我不是共产党……”

“你就是共产党,上次在江苏老家,我听你说过……”

“不能乱说,我不是……”

“为什么不能说?我是你女儿,我想知道。我还想知道你是怎么到台湾的?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想知道……”

“我不能告诉你。”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你让我们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你心里,根本没有把我们当亲人!”

“啪!”父亲的大手在椅子把手上重重一拍,却没有了下文。缓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

“亲人,我只有你们……亲人……所以,”父亲说,“所以,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讲……”

“为什么不能讲?”

“还没到可以讲的时候……讲了对你们不好。”

“有什么不好?”

“唉……这些都是秘密,讲了,你们就大祸临头。”

“我不怕。”

“会把你们都抓起来。关进牢里,让你吃枪子儿,嘭!你逃不出去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行,江苏,你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父亲又开始说起了迷糊的话语,江苏眼泪“唰”的一下流出来了。她上前趴在父亲的膝盖上,叫道,“爸爸!”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叫这个词了,她叫道,“爸爸,你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孩子,你不知道,我不能讲,是因为好多人在监视我!”

“没有人在监视你,爸爸。”江苏说。

“窗户外面有人。”

“那外面没有人!”江苏说。

“孩子,你不懂!你没有经历那个年代……”

“哪个年代?”

“以前的年代。”

江苏还想问下去,但觉得自己很残忍。怎么可以如此逼迫一个老人呢?

对于自己的秘密,他始终守口如瓶。但是,如果他不说,自己就要审犯人一样从他嘴里挖出东西来么?她放弃了。

江苏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日子,那些在父亲的咆哮中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童年,那些低着头咬着牙,默默在教室里读书却不愿跟别人交往的国小时光,那些写着报告,向学校申请“清寒奖学金”而舍不得上街买一条漂亮丝巾的国中岁月……

“爸爸!”江苏呢呢喃喃地说,“我长大的这二三十年,你知不知道……”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胸中的闷气喷薄而出,提高的声音就像是从别人的嘴里发出来——

“我恨你!我从小就恨你!”她喊道。她的脸上像有无数的虫子在爬,但她没有擦。

父亲坐着,他无动于衷。

“爸爸,你要相信,我们是你最亲近的人,有些事,你可以告诉我们。难道最亲近的人都不可以信任吗?”

江苏走到父亲的身后,搂住了父亲的肩膀。

“爸爸,等以后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好了。”

父亲仍然瞪着眼睛,望着远处某个地方,就像从不认识这个世界一样。

前面,只有一台摄像机架在那里,沙沙沙地转动着。过了很久,机子啪的一声停住了,电用完了。江苏一直没有动,她已经完全忘掉了摄像机的存在。

2008年9月。台北。

手术室那扇白色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着。江苏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期待有一个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跟她说上一句话。

但是,没有人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只有什么仪器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嘀、嘀、嘀”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江苏想,父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跌倒一下。

事情是傍晚的时候发生的,父亲要去街上走走,顺便买点菜,江苏就带着摄像机跟着他出去了。父亲下楼,那条楼道曾让江苏担心,但事实证明问题不大。下了楼,父亲心情似乎不坏,他拄着手杖,迈着小步,穿过巷子,向菜市场的方向走去。江苏跟在父亲身后约有十米距离,手上举着摄像机在跟拍。中途,父亲还在马路边的椅子上休息了一小会儿。江苏放下摄像机,坐在父亲身边,给父亲递了一支烟。

台北的夏天都很热,这会儿是傍晚,凉风吹来很是惬意了。两个人坐在树阴下抽烟,不远处有人在遛狗,孩子在追逐,笑声很清脆,一些鸟儿从天空中飞过。一切是那么安宁美好。

抽完烟,父亲去了菜场。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摊位前问萝卜和鱼的价格,一条鱼要300块新台币,父亲嫌太贵。最后他只买了一把小青菜,花了50块。走出菜场,父亲花了2块钱,买了一杯仙草茶水想喝,可是手臂哆嗦了半天,茶水都泼出来了,还是没有办法端到嘴边。江苏实在看得很心酸,只好一只手举着摄像机继续拍,腾出另一只手帮助父亲把杯子递到了他嘴边。

喝完了茶水,父亲就拎着这把小青菜,走在回家的路上,留给江苏镜头里的画面,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迈的背影。

江苏专注着摄像机镜头里的画面,甚至都没有看清楚,父亲是被什么绊倒的。她只是看到镜头里的父亲手杖一歪,人就像中了弹一样踉跄地倒在了地上。如果你见过战地记者卡帕的照片《中弹的战士》,你一定会知道是谁躲在命运的暗角里布下了一根绊脚绳。父亲摔倒那一刻,江苏仿佛看见一粒流弹从天而降,曾经的战场上枪炮震天弹飞如雨,父亲弯腰在硝烟中奔跑冲锋,没有被击中,而此刻四面寂寥光阴静好,父亲却被时间这把枪骤然击中了。

整个晚上,陈江苏就蜷缩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的走廊长椅上。医院的日光灯是惨白的,在那样的灯光里,江苏缩成一团的身影显得那么弱小和孤单。

又一个清晨到来,父亲被送回到病房,他还在熟睡。妈妈已经来了,哥哥大雄也从单位请了假,赶来了医院。姐姐走不开,但她说晚上会过来。江苏打电话跟姐姐说不用着急,自己已经跟公司请了假,这几天都可以在医院陪护。

午后,父亲醒过来,看见江苏,脸上笑笑却说不出话。父亲的笑却让江苏觉得心酸和内疚。父亲略微动了动脚,他的右腿膝盖以下被钢夹子固定着,缠着厚厚的纱布。

江苏说:“放心啦!我刚刚问过主管的林医生了,他说没有问题,就是小腿上有个骨折,医生已经帮你接起来了!”

“陈书言……”护士推开门,叫着他的名字。

护士把体温表放进父亲的嘴里,又问江苏是不是病人家属。江苏说是的,我是女儿。护士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十天不能下地,饮食要注意哪些,然后说手术已经完成,状况好的话,再过一星期还要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江苏都一一点头记下。

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那么热烈。病房和病床,一片洁白,那么安静。

十一

2008年9月。台北。

“江苏:你好!这次的培训课你没有来,是忙着拍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没看见你,我总觉得少了许多乐趣。宋建信,8月6日。”

“江苏你好,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抱歉,相信用不了多久,你父亲一定会顺利康复。这段时间你在医院照料,真是辛苦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请随时打我的电话。宋建信,8月7日。”

“江苏:你父亲康复的状况如何?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不要把自己累得病倒了。建信。8月9日。”

几乎每天都有宋建信的邮件发过来,江苏就在手机上查看和回复。邮件里尽管只是简单几句关心的话,却让人很温暖。

姐姐有时也过来帮着照料父亲,但因为还要上班,基本上以江苏为主。喂父亲吃饭、喝水,帮父亲擦身子,都是江苏在做。父亲身上那么瘦,肚子和腰上的皮肤已经皱皱巴巴了。江苏还发现,父亲肚子上和腿上都有好几个伤疤,其中右背那条疤,竟有两根手指那么长。

江苏触摸着那像蜈蚣一样的疤痕,似乎置身在硝烟弥漫、弹片横飞的战场,呼啸的子弹从耳边穿过,震天的喊杀声仿佛就在不远处。

住院之后,父亲终于不能碰一滴酒了。医生说,父亲有酒精中毒的迹象,不仅住院这段时间不能喝,以后都要戒酒。

江苏连连点头,又对父亲说,你听到没有,医生都不准你再喝酒了。

半个月过去,父亲的状况渐渐变好。因为没有喝酒,父亲的脑子似乎清醒好多,心情也越来越开朗。这天清晨,趁着太阳还没有很大,江苏用轮椅把父亲推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在那里绕了好几圈。父亲忽然问起江苏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问题太突兀了,江苏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还没有男朋友呢,怎么结婚!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关心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然的事嘛。”父亲顾自说他自己的话。

“我会有人要吗?”嘴上这么说,江苏在心里还是苦笑了一下,这几年自己似乎已经淡忘年龄这件事。她的脑海中泛上一个人的影子。自从上次和宋建信在咖啡馆里聊天时接到他的电话,此后半个月,两个人都没有通过电话,甚至连短信都没有再发,这段时间太忙,江苏也快把这件事情忘了。

父亲跟江苏要一根烟抽。江苏说,你生病,还要抽烟啊。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从包里找出来,给父亲递了一根。父亲说,“我都这把年纪,酒不能喝,烟不能抽,那活得还有什么劲儿!”江苏说,“酒是绝对不能喝了,烟一天只能抽一根。”

但是,怎么会想起他呢。真是。江苏挥挥眼前的烟雾,像要把那个人的样子赶跑一样。就算和他感情再好,他也是不可能和你结婚的。当然,结不结婚,江苏从来都没有太在意,不过现在年岁渐长,江苏不知道自己以后是不是还能一直单身下去。

想到这个,江苏又要怪到父亲头上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年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呢?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缺少父爱的女人,特别渴望从别的年纪大得多的男人身上得到偿还,恐怕自己也是这样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催你的意思。”父亲说,两个人,如果特别适合,那就在一起吧。但没有真正的爱情,就真的还不如不结婚。勉强结婚,对大家反而都是一种痛苦。

江苏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开明,一时语塞。反过来问,“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唉,你说,像我这样一个人,生离死别都见多了,有些事,就看透喽……”

现在,他们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了。他们沿着长长的廊道,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慢慢地向前去。

“爸爸,什么时候,你还是要完整地跟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父亲把轮椅转过来,腰身挺得那么直。

“好。合适的时候,我会跟你讲。”

父亲说完这句话,自己滚动轮椅往前去了。江苏跟在后面,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既为父亲病情和记忆力的好转,更为他终于向自己打开了通往往事的大门。

刚回到病房,江苏的手机就响了,是一条短信进来:“你爸爸身体如何?”发信人,宋建信。

“身体转好。坚冰融化。”江苏回复。

“真为你感到开心。好好陪陪你爸爸吧,大概,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

“嗯,宋建信,谢谢你。”

合上手机,江苏起身立在窗前,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她的背影像一幅剪影。

十二

回忆。1949年10月24日。金门。

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夜晚……太可怕了……后来的几十年里,我一次又一次做梦,梦到那个夜晚……醒过来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我叫陈书言。1930年出生在江苏兴化。

1949年10月24日,霜降,这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十四天。我19岁,人民解放军第二十八军士兵。几天前,我跟着大部队,来到福建泉州的石井。这天晚上,我和大家一起悄无声息地上了一艘船。那是一艘渔船,我们向着无边的大海驶去。

我记得那个晚上冷得厉害。没有月亮。家乡兴化这个时节,应该要落霜了。母亲的咳嗽好些了吗?地里的庄稼应该都收了。身处海港,海边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死寂死寂的,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所有人都默然不出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涨潮了,我们的渔船开始出发。那天晚上总共有几百条船等待着出发。后来我知道,总共有九千多名官兵在寒风中登船。然后,一声令下,每一条渔船都只驶向一个方向——金门岛。

海风凛冽,波涛如山。天上乌云密布,没有一丝月光。

我两只手抱着枪把子,坐在木板架的船舷上,这一船上总共坐了十个人,给我们撑船的是个花五块大洋雇来的老渔民。我们收到的命令是,三个团,九千人,去打金门。上头说,只要把金门占领,台湾就指日可待了。我望着四周黑漆漆的海面,心里空落落的。

袁孝思也在这条船上。一路打仗过来,我身边的战友换了一拨又一拨,袁孝思还在。他也是江苏人,比我大四五岁。对,算起来,你该叫他伯伯。我们一起打了多少仗,不记得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到处打仗,打到后来,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我们部队乘胜追击,势如破竹……一路打到福建。

袁孝思是我的好兄弟。他不会坐船,这天风大浪急,他在船上开始呕吐。吐完了,他用手肘捅我,把一个手巾包的东西递给我。他说这是身上的几块大洋,还有一张老家的地址。如果他回不去了,就让我一定要把这东西带回老家。我把手巾包揣进怀里,又把我腰上缠的一双布鞋解下来交给他。他摸出是布鞋,又塞回给我。他说你的布鞋陪你打了几百场仗,是你的护身符,你还是自己带回老家吧。

这双布鞋,我告诉你,是你奶奶亲手做的。我十几岁时在家放牛,读过几年私塾,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大兵,保长带着人用一根绳子捆了我逼我去当兵。我被押到村头,那里已经有很多半大不小的人在集中了。我娘,就是你奶奶,听说我被抓去当兵,迈着一双小脚一边哭一边喊地赶来,什么都没带上,手上只捏着一双刚做好的布鞋。我走得真匆忙,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这么跟着队伍走了。朝前走,我不敢回头看,我怕一回头,被娘看见我哭得那么伤心,她一定会更伤心。

我先是国民党兵,后来吃了一场败仗,就成了共产党兵。一路南征北战,那双布鞋一直绑在我的腰上,陪着我打了一个又一个仗。那双布鞋绑在我腰上,我就觉得娘在看着我。我受过好几次伤,最悬的一次,是一个炸弹落在旁边十几米的地方,我被轰倒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之后,发现有一个弹片飞过来割破了一只布鞋,在另外一只鞋的鞋底上停止了割进,留下了我的一条小命。再往里割,就是腰子,腰子割开,我就没命了。你奶奶衲的千层底,一针一线,那么厚,那么紧实,她用针线救了我的命。

这双布鞋,日夜都绑在我的腰上,我穿烂了多少双草鞋布鞋,这一双我从来不舍得穿一次,也没舍得抛下一天。所以袁孝思把布鞋又塞回给我时,我想了想,他说得有道理,就又绑回了腰上。

几小时过去,船就冲到了金门岸边,登陆抢滩,开始冲锋了。哪晓得,狗日的国民党军那么狠,不知道从哪里调集了好几倍的增援兵力,早就做好了火力防守,死死守住。我们一下船,敌人的子弹就像个罩子一样罩了过来。我们的人喊啊,冲啊,一个又一个倒在沙滩上,血水把海滩都染红了……

我什么都没想,冲上去,冲上去,我身边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倒下了。突然我腿上一软,一头栽倒在地,我知道自己中弹了。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趴在这里,子弹迟早会射穿我的心脏。我不甘心,我跳起来用一条腿向前蹦。这时候上面的重机枪手发现了我,我走一步,妈了个逼,机枪就嘡嘡嘡、嘡嘡嘡给我点射,子弹把我腿边的沙子打得四处飞溅。我又倒下了,倒在一个已经死去的战友身边。我用两只手拼命地挖沙子,给自己挖了一个沙坑,让自己把身体藏进去。

这时候,我发现很远的地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袁孝思!他也受伤了。炸弹不停落下来,子弹在飞,我想爬到袁孝思身边去,但是过不去。袁孝思看见我了,挥手喊我,拼命地喊,又挣扎着站起来。我一扭头,妈啊,一辆坦克正从岛上开下来。我拼命朝袁孝思喊,快躲开,快躲开,他听不见……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坦克开过来,坦克的履带从背后就把袁孝思压进了沙滩里。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个画面,我觉得是我害死了袁孝思。要是我不收下他的那包东西就好了。要是战场上不让他看见我就好了。要是我早点就在他身边就好了……

打仗,我是不怕死的,每次作战我都在先头部队。我立了很多战功。这一路打下来,打到福建,解放厦门,大家都说这下好了,再没有大仗好打了,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大家都高兴,觉得厦门都打下来了,区区一个金门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打完了这一场,就可以回家了。就可以娶媳妇了。就可以种田过日子。唉……哪里想得到,我一生的命运,会在这一天改变呢!我又哪里想得到,这次渡海去打仗,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呢!

唉,不能想啊,一想起来我就要哭。你说我是个爱哭鬼,是,我是爱哭鬼……三天三夜……我们渡海的第一梯队,在金门的古宁头这个地方,打了三天三夜。我们所有的船都被炸掉了。所有的子弹都用完了。没有了船,第二梯队、第三梯队就在海岸那边干着急,我们等不到援军。等不到援军,我们就只有一死。

三天过去,我们弹尽粮绝,全军覆没。

我没死。我又成了国民党军的俘虏……在被人抓住以前,我把藏在身上的党证撕碎,吞到了肚子里。我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你奶奶了。从我十几岁出门的那一天起,我就永远跟我娘分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到她……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累了。以后,我再跟你讲,好吗?

十三

2008年9月。台北。

江苏在电脑上回放录像的视频,倒带、倒带,在一个地方停住,那是上次买菜时,父亲突然倒地的画面。

然后快进。医院病房,妈妈和哥哥姐姐都守在病床边,父亲脸上露出难得的一点笑容。

继续快进。父亲穿着医院的条纹服,坐在轮椅上,父亲身后是明媚的阳光和绿藤。他心情大好,他对江苏说,来,我给你讲一点故事。

就在医院幽静的后花园里,江苏架好了摄像机。她有预感,父亲将敞开自己的秘密。果然,面对摄像机镜头,父亲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下午三点,江苏赶到中正区贵阳街一段243号“国军历史文物馆”。宋建信已经等在门口了。

“军史馆”是中国式建筑,门口有两只狮子,不高,但是让人生畏。江苏在邮件里和宋建信聊起,她想去军史馆查点资料,宋建信就说正好,他也想去看看有什么背景资料是他用得上的。

江苏一眼就看到了宋建信,站在狮子旁边,清爽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每次在培训班的课堂上,宋建信都会寻机坐在江苏的旁边。但江苏在课堂上总是坐立不安。她看到别人拍摄的视频,又欢快又活泼,可自己拍的东西全是阴郁的、沉闷的,好多次她都快没有信心了。

有一次是学员之间的观摩和交流,江苏放出那一段家里人吵架的情景。对江苏来说,这是家丑,是耻辱,是不敢公之于众的伤疤。硬着头皮播这一段,她低头都不敢看,觉得很丢脸。

课堂上,所有人鸦雀无声,只有父亲的声音在视频里咆哮。

播放结束时,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江苏狐疑地抬头,惊异地发现邻座的宋建信双眼里闪动着泪花。他朝她悄悄地竖起大拇指。

指导老师说,“江苏,很好,你很勇敢,一定要继续拍!”

江苏想起来,这么长时间的拍摄,和宋建信给她的鼓励与支持真的有很大的关系……

正想着,宋建信已经朝她跑过来了,递给她一瓶冰水,“太热了,先喝点水吧。”

台湾的夏天真的很热,躲进建筑里倒是凉快了许多。“军史馆”里陈列着多数实物,各种各样的武器,冷冰冰的,是杀人的凶器。武器的下方,记载着使用的年份、特点,每一次看到那些年份,江苏都会联想和比较一下父亲当年的状况,不由得胆战心惊。她仿佛能看到这些枪管里射出的滚烫的子弹,旋转着击中年轻的身体,身体倒下,鲜红的血液在地上流淌……

展台里还有一把日本人的武士刀,刀柄上刻着“南京之役杀一百零七人”的字样。江苏突然寒毛都刺起来,一阵阵恶心欲呕的感觉袭来。

宋建信注意到江苏不对劲,便拉着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聊聊别的事儿,江苏这才缓过来。

他们坐在孙文的手书“志在冲天”大牌匾的下方,聊起各自的成长经历,这才知道他们竟在同一所国中就读。只不过,宋建信国中毕业的时候,江苏正好入学,要不然早就有机会碰面了。

“令尊后来就住在眷村吗?”江苏问他。

“是啊,住了几十年,老人家不愿意再搬到别处。我到国外去,他也不愿意离开那里,直到前些年那一片全部要拆掉,这才搬到了别处。”宋建信说。

江苏说,“那么令尊原来一直是国军喽?”

宋建信点头。他说,他父亲祖籍是浙江江山,家里很穷,当时江山很多人都在军队,就随亲戚一起参军,1949年他父亲任连长,随大部队一起迁台。

江苏说,“我父亲,他是共产党。”

这让宋建信也觉得意外。

江苏说:“这是我父亲保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到现在都没有外人知晓。他一辈子打仗,枪林弹雨里捡回一条命,昨天晚上,我把父亲的人生翻来覆去地想,觉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秘密,他的后半辈子才毁在了自己的手里……”

宋建信陷入了无语的沉思。

这次参观,江苏从“军史馆”里摘抄了一段文字——

“金门之战,也叫‘古宁头大捷’,国军共俘虏了共军7000多人。”

根据父亲的讲述,当时从大陆渡海攻打金门的三个团,总共约9000多人。这里说最后“被俘7000多人”,是不是可信呢?江苏去找了工作人员,他们的解答是,这个数据与大陆方面的数据有所出入,各有各的说法;但实际数字究竟多少,还需要查阅当时的军事档案。而这些档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解密。

江苏默然无语。这次参观,让他们心情都不由沉重起来。后来他们索性跑到了军史馆外,一起抽烟,都没有说话。

金门之战,对退踞台湾的国军来说,是一次命运的转折。此前崩溃如水的国军太需要这场胜利了,蒋介石太需要这场胜利了。正是因了这场胜利,国军才开始在台湾站稳了脚跟,也才有了后来和今日的台湾。但对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来说,金门却是这辈子的耻辱,是人生的十字架。

江苏想,一场战争,对于历史这条大河来说,只是宏大叙事里一些数字的构成和重要意义的说明。时过境迁之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每一场战争过程中那枪林弹雨里的一幕幕细节,有多少人会记得参与其中的每一个如蚂蚁、如草芥一般卑微的个体,每一条转瞬即逝的、曾经鲜活的生命……

江苏悠悠地问,“你觉得,我们俩的父亲,他们有没有打过仗?”

这问题,让宋建信一时语塞。

十四

回忆。1949年11月。

其实这一段经历我不愿回忆,更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讲过。

对一个军人,有什么比当俘虏更耻辱、更抬不起头的?我那么多战友死了,我整个班、整个排、整个连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一个人活着。死比活容易。活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是我仍然要活着,我是要为他们活,为那些死掉的兄弟们活。

我被抓了,我当了俘虏,我这辈子从那时候开始,就都完了。

那段历史,我以前不说,是不能说。说了,我就得死。假使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陈书言是共产党员,那我不用等到第二天,马上就会没命了。

现在,这也还是秘密。你千万千万要把录像带藏好,如果泄密就不好了。我自己年纪大了,这些事再不说,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我是不怕坐什么牢了,但你们不行。你们还年轻,受到牵连那不得了。

我在金门被抓后,被他们押送到基隆港,然后送到新竹,开始思想改造。后来编进国军队伍。我们这些人,所有的行动、说话都被监控,你不知道有几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

我记得我们被押到基隆港的日子,是1949年11月6日。我好几天没睡觉,眼前的人影子都像鬼一样晃来晃去。坐船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只能吃地上的生大米,米不多,有的人就在船上饿死了。还有的人,在抢大米时,从那个一层一层的船舱的最上面,掉到船舱最底下,就摔死了。

船靠岸的时候,是早上,下船时太阳刚从海面上升起来,还不太高,海水变成了一片红色,像血一样的颜色。

不过,那可能是我的幻觉。又是新的一天,我还活着。我觉得自己快要闭上眼睛了。接着有人在我后腰上踹了一脚。我就晕过去了。

那双布鞋,一直绑在我腰上,还在。此时,我想起娘,娘和我天远地远。这个时候起,我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没爸没妈,是一个孤儿了。

我们被关押在一个小学校里,天天集中开会,天天被洗脑。

有一次上课,教官告诉我们,共产党是土匪。我们中间有个人呢喃了一句,你们才是土匪。结果,他就被抓了出去,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他。

肯定没命了。大部分都是活埋……子弹不能浪费在你身上,要留着打“共匪”的。

一个月后,我就被补充到国军的队伍里。所有人天天高度紧张,好像连睡觉都是睁着眼。他们说,接下来要有一场生死决战。我还是很害怕。我们这些被抓过来的人,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因为很可能这个和你称兄道弟的人,就是上头安排好的密探。要是你一句话说漏了,你就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身边的人也会相互“咬”,你咬我,我咬你,咬出一个是一个。如果我的身份被人咬出来,我也是一个死。

我命大,活下来了。

后来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我退伍,进了工厂,后来跟你妈结婚,你妈又生了你。

可是几十年,我连做梦都在害怕……

你想象不到那种恐怖,每个人都在监视你、窃听你。我跟自己说,我要像只老鼠一样,见不到光,只要有个洞就行。我连梦话都不能说错啊!

(坐在摄像机后面,江苏哭了。她拼命忍住,忍住,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下来。她知道,父亲讲述中的那个人,一定比父亲现在年轻多了,可是在江苏的想象中,就是一个蹒跚的老人被抓、被关、被打……而现在坐在眼前这个人,这个讲着讲着,要停下来咳嗽、喘气的老人,曾无数次从枪弹中钻出来的老人,原来是这样活下来的!)

江苏,你不要哭……

这几十年,不是都过去了吗。我还活着呢。再艰难,你老爹都没有低过头。

老子当兵打仗,老子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但是我知道,这几十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我没什么本事,没让你们过上好生活。

江苏,你不许哭!我们父女俩今天能这样坐在一起,聊这些,我够了。现在把我拉去坐牢、枪毙,我也无所谓!

(江苏终于哭出了声。她不得不转身,快步走远了好几步。过了好一会儿,江苏平息了自己的情绪,重新回到摄像机前。父亲问她:烟,带了吗?江苏说,林医生说了,你不能再抽烟了。父亲说,没事的,医生说他的,我抽我的!于是江苏从口袋里掏出了烟。)

十五

2008年9月。台北。

父亲出院那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台风“鹦鹉”刚刚过去,天空蓝得像一块琥珀。江苏开着车子,把父亲接回家。快到家时,父亲忽然想要下车,他想去边上的小公园走走。

江苏停了车,搀着父亲慢慢地走到凉亭去。父亲的腿基本痊愈,可是江苏不放心他自己用拐杖走路,就用整个手臂架着父亲走路。到了公园,果然老赵、老黄都在。他们见了父亲,站起来打招呼:“老陈,你来了!”

父亲用一只手朝他们挥了挥,算是回应。坐下之后喘了几口气,父亲说,“老赵,老黄,”他终于把老黄叫对了,“今天,怎么只有你们两个,老项呢?”

老赵叹一口气。

“怎么了?”

“走喽。前天走喽。”

“走了?去哪里?”

“去天上了。”老黄说。

沉默了一会儿,老赵说,“老陈,我们还以为,你也走了呢。”

“我是没那么容易!”父亲放开喉咙说,“我倒是去过了,阎王没让我进门。”

这两个月,江苏除了单位里的工作,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放在了医院,每天一下班就家里医院到处跑,累积的疲惫一层层地摆在了脸上。年纪一超过三十五,身体的承受力真的不行了,不服老不行。把父亲送回家以后,江苏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一张温暖的床,昏天黑地地睡上一天。什么也不想,什么烦恼都不会来打扰。

正想躺下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来。

是他。他说他在台北大饭店,本来是参加为期两天的一个会议,下午没有什么事,想跟江苏见见。

“我很想念你了,宝贝。”

江苏想也没想,就出了门,坐上一辆TAXI直奔台北大饭店。真的好久没有见他了。坐在车上,江苏在想他的面孔,可是有一瞬间竟然有点恍忽,她想不起他的脸了。唉,真是太累了。江苏想。

到了饭店一个客房前,江苏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门开了。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拥抱,把江苏整个人拥在了他的臂弯里。

这是多么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呀。是江苏一直怀念和渴望的怀抱。那熟悉的男性气息,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道,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只是,幸福总是难得,即便是这样的拥抱,也只能是在想念了好久好久以后,才会降临一次——就像上苍忽然赏赐给你的一样,当你想要时,却无法自主地拥有。

江苏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拳头砸在了他的背上,人却被他抱得更紧了。然后他推开她,凝视她,暴风雨一样骤密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让江苏有了溺水的感觉,而这样骤然而至的激情,却仿佛正是溺水者的救命稻草。江苏紧紧地抓住这根稻草,挣扎着,浮沉着,很快便被这激情淹没了,覆盖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的男人和女人。她喘息着,迎合着,也进攻着。然后,她被他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进了浴室,水声哗哗地传了出来。三分钟后,他裹着浴巾出现在床边,却惊讶地发现,江苏居然已经睡着了。

这简直让他有点诧异,也有点不知所措。眼前的江苏如此憔悴,如此疲惫,连衣服都没脱居然就睡着了。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弯身轻轻把江苏的双腿摆上床,又为她拉过薄薄的被单遮住胸口,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发现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太低,担心江苏会感冒,又拿到遥控器调了温度,这才放心地在沙发上睡去。

江苏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正望着她笑。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从浴室出来,你就已经睡着了。

江苏有点抱歉地笑笑,眼神却无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

“要去外面吃点东西吗?”他问。

“不了,我要早点回去,家里有事……”然后顿了顿,江苏又张口时,却没说出话。

江苏起床,倒了两杯水,给他递上一杯,自己捧了一杯,来到阳台上。有些事,是到了该做一个了断的时候了。感情这种事,作为成年人,大家都清楚它的游戏规则。当它来时,惊涛骇浪,轰轰烈烈;而它去时,落花流水,雁过无痕。就像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人世的悲欢经历多了,便懂得,有些事谁也不必强求。

江苏面朝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屋顶,喃喃说,“我们认识,有几年了?”

“五年?哦,应该是六年了。”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记得那次你为公司给送一份材料过来,遇上台风,头发都湿透了。后来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这六年一直陪我走过来……”江苏转过身来,望着他,他放下杯子,伸出两手来环绕住她的腰。她发现,他头上间杂的花白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望着他的双眸,她心里也有万般不舍。“从你身上,我感受到爱,感受到温暖,也学习到怎么面对人生。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让我想了很多……”

江苏生怕被打断,没有勇气一下子说完。现在她终于语无伦次地说完了,长长地吸一口气。她不敢看他。“以后……我们,不见面了……好吗?”江苏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一定预料到了这一天。从开始的那一天起,不管是他,还是江苏,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而他与她的默契,也尽在此间,没有伤感,也无须再多一言了。

最后的拥抱,在大饭店的门口,灯火阑珊中,夜风吹来有点凉。他们的这个拥抱有点久,很用力。他在她背上拍了几拍,她也在他那有些花白的两鬓搓了搓。

然后,她坐上了TAXI离去。心里,像放下了什么,无比轻松。

刚才在离开之前,江苏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现在,我想期待一份百分之百的爱情。”

没有人注意到,在江苏离开饭店的同时,另一辆出租车刚好抵达台北大饭店门口。坐在车里的宋建信,刚巧看到了先前他们拥抱的那一幕。宋建信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再看,真的是她。他不敢下车了。

“江苏你好。最近,每一天我都过得满怀期待,因为可以常常看见你……不管怎么样,我想告诉你:我已经爱上你了。这一年多来,家里人坚持要我回美国去读博士,我一直在拖延时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留在台北。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这是宋建信发给江苏的邮件,静静躺在她的电子信箱。她很想告诉宋建信,自己也喜欢这些日子。她要谢谢宋建信,因为他,她才走出了迷失的森林,走上了一条美丽的林中小径。在小径的尽头,希望他会在那里等她。

又过了两天,她等来的是宋建信的又一封电邮。他说——

“我已经回到了美国。”

十六

2009年10月。台北。

出院后,父亲所有的酒瓶都被江苏藏了起来,父亲再也没有碰过一滴酒,但父亲的大脑却还是不可逆转地退化了下去。眼前事,父亲能与别人交流,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对于往事,就像断线的珠子,父亲已经无法把那些碎片连缀起来。江苏想,如果不是之前有两段父亲讲述的录像,恐怕那些过去的故事,要永远烂在他的肚子里了。

林医生每个季度会为父亲做一次全面体检。不再酗酒之后,父亲的精神状态好起来,和家人的关系也融洽好多。然而上个月父亲却突然胸闷和咳嗽,样子很痛苦。江苏一再催促,父亲才终于答应去找林医生看一看。做了胸透又做CT,林医生把江苏叫进办公室,神情严峻地告诉她,这是个不好的疾病。肺癌。

江苏呆住了。她没想到给父亲“宣判”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严重吗?”憋了半天,她冒出这样一句,“你直说好了,没有关系。”

林医生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我想,半年,最长一年。”

整个下午江苏都在林医生的办公室,和他商讨治疗方案。她没想到事到临头,自己还能这么冷静,还能坐下来,和医生一起讨论。但她确实这样做了。

“病情在这个程度,一般的亲人家属都不会放弃,让病人住院,不是开刀就是化学治疗或放射治疗。”林医生说,这种治疗就像一种炸弹,会把癌细胞杀死,同样也会把正常白细胞杀死。病人可能会抵抗力下降,会有并发症,甚至有的病人,因为身体各种机能的下降,承受不了这种痛苦……

江苏一直在犹豫。她说回去商量一下,也听听父亲自己的意见。

江苏和父亲坐在家附近小公园的凉亭里,两个人还是在抽烟。一个孩子追着一条小狗,从跟前跑过去。

江苏像忽然想起的样子,伸手要来掐父亲嘴上的香烟,父亲“唔”的一声扭了头,避开了江苏的手。

“哎,别不听话,医生说了,你咳嗽那么厉害,不准抽烟!”

“行啦,医生又不在这里。”

江苏叹气。半晌,她说,“爸爸,你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吗?”

“唔,离开?去哪里?”

“离开啊,和老项一样啊,去天上。”

“哦,死啊,不怕。人都会死的。”

他又咳起来。手指上还夹着一截烟屁股,他望着那截烟屁股,不舍得扔。

“你告诉我。没事啦,我不怕死。”

“医生说,是不好的毛病。”

“哈哈,我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他的反应,倒是让江苏太意外了。父亲说,他不要去医院里遭罪,要死就体体面面地死。他的意思很坚决,他绝不要在医院人事不知地躺着,身上插满管子,死不死,活不活,那像什么样子!

也许知道父亲时日无多,江苏格外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只要天气好,她总会用轮椅推着父亲,去附近四处逛逛。父亲说,等他死后,就把他骨灰撒在这个小公园里,树林里、草地上,都撒一点。孩子们会来玩,老赵、老黄也会来坐坐聊聊天。

江苏笑起来,说,乱丢东西会被罚款的耶,管公园的那几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说,嗨,你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丢嘛。三下两下,就倒在地上了。

江苏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把骨灰丢到大海里去,更环保。

父亲一听,连忙摇头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丢到大海里。自己这一辈子,要不是因为一道大海拦着,他早就回老家去了。哪里会一直留在台湾啊!

父女俩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即便讨论生离死别的话题,也可以举重若轻。

眼前有小孩在跑来跑去,父亲又提起了以前说过的话题。“江苏,你准备什么时候嫁人啊?”

江苏笑笑,说,“这种事情哪能急啊!你不是说过,要碰到真正情投意合的,才能嫁嘛!”

说实话,那一瞬间,她满脑子里涌进的,都是宋建信的身影。不知道在美国,他还好吗?

父亲又说,“如果碰到真正爱的,你可不要放过了。像打仗一样,冲上去!”

江苏大笑起来。

除了上班,江苏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做纪录片和父亲身上。纪录片全部的拍摄已经完成,繁重的剪辑工作却是漫长的煎熬。培训班已经结束了,宋建信偶尔还是会给她写邮件,询问拍摄的进度。他之前所有关于眷村的拍摄,都当做资料留存。

纪录片《父亲的战争》在台湾大学图书馆举行首映式的当天,江苏把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都请到了现场。父亲在镜头前咆哮、摔东西、骂人,一家人吵架,江苏自己骂粗话,父亲摔伤住院,父亲讲述战争往事……一幕幕,和着血,带着泪,在屏幕上呈现出来,打动了现场观众。

影片结束,江苏惊讶地发现,座中的指导老师正在擦眼泪。她再看看四周,很多人眼睛都是红红的。过了好一会儿,掌声响起来。两三百名观众都从座位上起身,站在那里长久地鼓掌。

江苏和母亲一起,搀着父亲走上中间的小舞台。江苏向大家鞠了一躬。

母亲、哥哥和姐姐,竟然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第一次知道了父亲的过去。哥哥和姐姐也哭了。

只有父亲一直在笑。他朝着台下的观众,敬了一个军礼,口水却从嘴角流了下来。江苏拉着父亲坐下,拿出手帕为他仔细地擦去。主持人问他:“老伯伯,你自己看这个片子时,有什么感觉?”父亲接过话筒,手在发抖,江苏帮他扶稳了话筒,父亲笑着说:“我感觉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掌声再一次响起来。江苏知道,这掌声,是献给英勇的士兵陈书言的。

首映式后,是一场交流时间。进程过半时,江苏突然看见舞台的边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看见江苏朝他那儿张望,他朝江苏轻轻地挥了挥手。主持人说些什么,江苏都听不进去了。于是索性朝主持人示了意,径自朝边门那儿走去。

出了门,看清果然是宋建信,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张开两臂和他来了一个拥抱。

“真的是你!”江苏满心欢喜。一年了,宋建信去美国之后,再没有回来。江苏并不知道,宋建信当初是带着心里的伤痕离开台北,去了美国。她想告诉他,这一年来,自己有多么想念他。可是,许许多多的话,这会儿却又无从说起。

宋建信也紧紧地拥抱她。“我为你感到骄傲,江苏,”他说,“我刚才悄悄坐在后排角落,看完了整个片子。你很勇敢。”

江苏问他,这次为什么会回来。

宋建信说,他从“台湾外省人协会”公益拍摄计划发送的电子邮件中得知江苏的片子要首映了,所以专程赶了回来。正好,此次回台北还有点事情要办。

“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江苏炽热地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回,不再有情感的牵绊,她可以大胆地袒露自己的爱了。

正在这时,有人叫,“Jason!”听到声音,宋建信转头,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款款走来。待她走近,宋建信伸出手臂,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腰。“我来介绍一下,这是Anny,我读博士的同学,也是我的女朋友……”

江苏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响起来,周围的世界全然失去了光彩。她与Anny握手,与宋建信道别,如同一个木头人,做着这些机械式的动作。

十七

2009年12月。金门。

父亲说,带我去一趟金门吧。

父亲时日无多。他已经完全地消瘦了。但至少在家里,他得到了大家更多的照顾。哥哥大雄每个周末都会回来,尽管工作忙,老房子也挤,可是大雄和嫂子还有两个孩子住一个房间。姐姐也在家里住着,时不时会过来问候一声父亲的情况,以及端茶倒水。

父亲洗澡都没有力气完成,全部是江苏为父亲做着这一切。看着父亲光着身子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江苏忍不住都会笑起来。

可是父亲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了。最近几个月,不仅洗澡没有力气,即便是长时间说话也有些费劲了,喘气喘得厉害。有一天他把江苏叫过来,说,去金门。

江苏没听清。父亲又说一遍,去金门。

去金门岛,并不算太远,飞机也就是40多分钟的行程。可是对于虚弱的父亲,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后,家里人决定,由大雄和江苏一起陪同父亲前去,同时,让林医生也带着急救用品一道前往,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及时提供帮助。

金门岛如今草木扶疏,建筑楼房掩映在树丛之中,海风拂面,一派静谧。江苏推着父亲来到古宁头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沙滩上再也看不出曾经有过的血战遗迹。枪炮声、冲杀声都已不再,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在阻潮石柱上冲击出一阵又一阵的涛声。

父亲说,是啊,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站在这里,江苏可以清楚地看见厦门。彼岸陆地,仿佛近在咫尺。

在这里,父亲闭上了眼睛。他得到了永远的解脱。士兵陈书言,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现在停火了,他在战场上安然离去。

附 记

三年后。

2012年9月,陈江苏到上海参加一个纪录片影展,有两天时间,她绕了一个弯,去了一趟江苏兴化,受到了老家亲人们热情的接待。

表哥说,有一件事,不知道应不应当跟你讲,你父亲一定没跟你讲过,我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说的。说你父亲,当年十四五岁时,就喜欢上邻村的一个姑娘,死活要娶他。真把他娶进家门以后,才一个星期,他就被抓去当兵了。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

她一辈子没有再嫁人。你父亲去当兵不到三年,你奶奶就去世了。只有那个女人,一直盼着他回来,从十几岁一直盼到满头白发。

后来,到了九十年代,你父亲终于回来了。这时他们才见面。你父亲把自己藏了一辈子的一双布鞋在你奶奶坟前烧掉了,又把自己手上的一个金戒指给了那个女人。你父亲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想给她更多的钱,可是她也已经死了。

还有,你父亲每次回来,都带着很多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回来分,所有亲戚都有份。我们都觉得你们家在台湾很有钱。哪知道他自己生活也不宽裕呢,唉。第二次他回来,我们有一个亲戚,因为来得晚,没分到金戒指,还拦着你父亲,不让他去给你奶奶上坟……唉,其实他有什么资格拦。当时你爹很生气,隔着远远的一段路,就跪在地上拜苍天,拜大地,一边拜,一边老泪横流,悲怆啊。

我们从来不知道,你父亲一直过得不如意。我也是在网上看了你的纪录片才知道的……

陈江苏突然觉得,自己对父亲的了解更深了一层。这是父亲一直魂牵梦绕的家乡啊。他回来,却发现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回去台湾,发现那边也不是他的家。那么,他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可是,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次,陈江苏住在兴化县城的一个高档宾馆,是表哥安排的。表哥开了一个建筑材料公司,生意做得不错。兴化县城与她第一次陪父亲来时,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到处高楼,闪烁的霓虹灯把县城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宾馆里的电视机放着《海峡两岸》节目。江苏在浴室里洗漱时,听见电视里播放新闻。“今年以来,大陆赴台湾旅游客人增长迅猛,据台北市府观光传播局统计,2010年各大景点参观人次,比上年同期增长近一倍,而中正纪念堂以706万余人次位居各景点首位……”

洗完澡,江苏穿着浴袍,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她开始写一封邮件。

“Dear宋建信,我在江苏省兴化县给你写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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