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在生活
2013-11-15汪雨萌
●汪雨萌
我还是觉得爸爸的字,是生活的字,是这么多年在书眉里,在手稿里,在日记里,在账簿里,在菜谱里慢慢沉淀下来的字。
写字对爸爸来说,是一种生活。
爸爸喜欢写字。写字不是书法,不必非要摆开架势,端砚湖笔伺候,不必时刻静心静言,屏息凝神,写字可以随时随地,材料内容都可以因地制宜的,是心血来潮的,是下意识的,是在爸爸的生活中无处不在的。
爸爸总是在写字。他的记事本都仔仔细细地用不同的字体写着标题,他的文章都是一笔一划的手稿,他的书眉上抄满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甚至他接电话的时候,都会边打电话边写字。我常常观察他,电话接通之后,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一支笔,可以是铅笔,签字笔,圆珠笔,再拿起身边的一张纸片,或是半张报纸,一张超市小票,一份宣传单,纸片上不断再现着电话中的零星谈话,在爸爸的笔下,有时是方正的楷书,有时是随意的行书,有时候是草书,看也看不懂,有的时候甚至会是艺术字,空心的,描着边。爸爸电话打得专注,写也写得专注,好像不让他写字,这谈话就没法顺利进行了似的。等到电话终了,字也写完了,纸上原先就印着的内容成了底色,而主体则变成了爸爸随手写下的那些无意义的话语片段,其实挺后现代的,挺有艺术感。
当然我更喜欢看他写毛笔字。爸爸的毛笔字是有童子功的,他曾经对我说,小时候爷爷教他练字,会在他的毛笔顶端放一枚铜钱,要是姿势不对,笔拿得不直,铜钱掉下来,是要挨骂的,听起来有点吓人,但的确能够打好基础。我小的时候爸爸也试图如法炮制,只不过我刚练描红,还没开始写大仿,就已经被爸爸骂出了心理阴影,拿着毛笔就想哭,最后这字也就练得不了了之了。小时候听爸爸说不练字了,心里觉得特别轻松,但看着爸爸一腔热忱无人教导,又十分愧疚,对于会写毛笔字的爸爸,更添十二分的崇拜,带着这种复杂的情感,每次爸爸写毛笔字的时候,我都会非常热情而认真地观摩,颇有一种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江湖义气。
只练了几个月毛笔字的我,对于书法是一窍不通的,什么欧颜柳赵,苏黄米蔡都只是说说,更谈不上什么欣赏了,有时候和一些同学去博物馆看书法展,面对着一屋子的笔走龙蛇,压根就不敢开口,生怕一说话就要露怯。好在爸爸的毛笔字并不像书家写的那么“艺术”,他的字,就和他平时写在超市小票上的一样,朴实,好认,认真却又生活化。我们家的书橱门上,曾经贴过爸爸写的一张字,用的是最普通的竖排信笺,内容是我们家大年三十的菜谱。爸爸像老中医写方子一样抄着冷盘热菜,烧竹蛏、荠菜豆腐、什锦火锅……白底红格,墨色清淡,却有着说不出的温馨和烟火气。这张纸在柜门上贴了半年,最后被当年一起过除夕夜的贾梦玮叔叔要走了,我还挺舍不得的。
除了送给学生的字,这张菜谱是我记忆中爸爸第一次把自己的字作为礼物送给别人,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爸爸常和我说“秀才人情纸半张”,这话的本意是有些自嘲或奚落的意思,但现在生活条件好了,送什么都好像不稀罕了,这时候如果用自己的字画作为馈赠,反倒是别致的了。所以这一两年以来,我认识的好多写作的叔叔伯伯,好像都一下子成了书家,大家聚会的时候,也常常铺开宣纸,各自写上几幅,相互馈赠。字我是不懂的,但还是觉得都自成一格,别具风味,不由得在心中感叹真人不露相。这样以书法会友的聚会多了,爸爸有时也会向我炫耀,有朋友喜欢他的字,向他要了个斗方,或者拿走了他写的扇子,那表情,是颇为自得的。我也向爸爸要了一个小扇子,一面小楷写着《采莲曲》,一面画着墨荷,很雅致,同学都羡慕,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还有谁家的爸爸会给女儿画扇面呢?渐渐地,爸爸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有时想写字送朋友,往往要写上十几幅,铺得客厅里面满是宣纸。爸爸低头一幅幅检阅,最后挑出一幅最好的,盖上章,作为礼物。眼拙的我看着那一地的字,感觉并没有什么分别,都好看。
爸爸平时常看电视里的书法节目,博客的关注里也有很多的书家,但在我看来,爸爸的字,不是书家的字,也有爸爸的朋友说,爸爸的字是文人字。我觉得都不是。我还是觉得爸爸的字,是生活的字,是这么多年在书眉里,在手稿里,在日记里,在账簿里,在菜谱里慢慢沉淀下来的字。我有时读爸爸年轻时读过的书,那里书眉上的笔记让我感到陌生,爸爸年轻时的字,风格常常改动,带着一点刻意的年少与任性。我记得他早年写过的一个条幅,最后一句是“松竹四时潇洒心”,“潇”字中间的一竖拉了半米长。爸爸现在的字,平和多了,不论是用毛笔,铅笔还是圆珠笔,都是那样的,认真严肃,却朴实温和。我不知道是因为生活改变了他的字,还是因为写字已经成了他的生活。
我大概夸得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