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物设置看《天行者》的多重意蕴
2013-11-15陈瑶
陈瑶
文学是人学,小说的核心是人物。但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并不是小说家的最终目的,小说家往往通过活泼泼的人物来表达作品的主题,传递心灵的声音。刘醒龙的力作《天行者》塑造了一批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是由几组个性不同的人物构成,并且具有某种对应性。比如万站长和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张英才和蓝飞、夏雪和骆雨等等。他们或老成,或率真,或浪漫,或现实……,性格鲜明,内涵丰富。作家通过这几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寄予了作品多重丰富而深厚的意蕴。
乡村民办教师的赞歌和悲歌
《天行者》里人物众多,个性迥异。塑造最为成功且给人印象最深的当属万站长和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这两组人物形象。尽管这两组人物性格不同、结局不同但是有着共同的精神信仰和道德良知:那就是对学生的爱,对于学校的爱,对于界岭的爱。从小说的人物设置来看,这两组人物的命运无疑最能体现出作品的初衷:一曲乡村知识分子的赞歌和悲歌。
余校长和万站长、邓有米和孙四海都是或者曾经是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这里物质条件极其艰苦。寒风、暴雨、大雪,甚至野兽、巨石,不时威胁着老师和学生们的安全;教室少而破,两个年级共一间教室;教学条件简陋,课本是油印小册子;一个教师要教两个年级,而且所有的课程全部要同时承担;他们微薄的工资被长期拖欠,不仅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还要贴补学校,贴补学生,不得不靠种药材种菜来维持日常生活和学校的正常运转。但是,相比较于他们的精神苦痛,这些物质上的艰苦卓绝几乎不值一提。他们虔诚地行使教师的职责,为农村最基础的教育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却并无教师的名分、地位和待遇。转正是他们心中的最大的痛。万站长因为不光彩的“转正”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余校长和孙四海、邓有米也是因为转正才会钩心斗角、彼此提防、各显其能。生存的困境、内心的挣扎、人性的考验,无不围绕着这个焦点而展开。转正也是这些民办教师的试金石。一次次转正指标的谦让,对于蓝飞的宽容,以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转正观念,显示了这群最底层的乡村知识分子大山一般的胸怀和气度。
刘醒龙在揭示了乡村民办教师的生存困境的同时,更展现了他们的良知和责任感。小说中,作者借余校长之口说:“当民办教师的,什么本钱都没有,就是不缺良心和感情。这么多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他们忍受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历经磨难,饱经沧桑,把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全部投入到了乡村教育事业中。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神圣感与崇高感,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着在山路上奔走的学生,每天一丝不苟地举行着升旗仪式,那山风中飘扬的国旗,无疑是他们心中美好理想的寄托。“十年动乱,百废待兴,国力绵薄,一时之计,只能无奈地优先考虑核心城市,在荒芜的乡村,如果没有一大批民办教师勉力支撑20年,乡村之荒漠将更加不堪设想!”他们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是普通得近于卑微的民办教师,但就是他们,不仅要实现界岭高考零的突破,驱走愚昧无知,还播撒了界岭文明进步的种子。转正是他们的夙愿,但是他们如此渴望转正,并不单纯就是为了金钱。他们更多的是出于对于教师教书育人的崇敬和神圣感,出于传播文明的良知和责任感。为了维修校舍,孙四海两次忍痛提前卖掉茯苓;为了学生的营养,余校长不惜拿出自己微薄的工资;明爱芬老师填写转正申请表时的那一份庄严和圣洁,溘然长逝时的安详和平和,无不叫人潸然泪下,她以自己的生命书写了她对于教师职责的神圣感与崇高感。刘醒龙说过:“好的小说不应当被理解写了这个行业,就是为了解决某个行业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从中发现生命在最卑微时所展现出来的伟大意义。”
《天行者》的题记中这样写道:“献给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刘醒龙也曾经坦言:“当我写完长篇小说《天行者》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里充满感恩。因为,我看得见,如果没有那些可以被后人认为是水平不高的乡村教师哺育,那个时代的乡村心灵只能是一片荒漠。”正如文学批评家阎晶明所言:“为乡村教育的改变而付出生命代价的民办教师,这是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精神,他们是真正的民间英雄”。《天行者》通过这两组如大地一般坚韧而厚实的文学形象唱出了一曲乡村民办教师的赞歌。
但是,《天行者》绝不就是一曲单调的赞歌,也是一首意蕴复杂的悲歌。
对于民办教师,刘醒龙曾经这样评价:称他们为“民间英雄”,是一种艺术的说法,就其贡献来说,完全应当称之为“民族英雄”!而这一群民族英雄恰恰是一群最底层的乡村知识分子!是他们内心深处燃烧着对教育和学生的热爱;是他们用心血哺育了乡村的未来,用文明祛走了乡村的愚昧。但是他们的地位如此卑微,一个小小的村长甚至会计就能掌控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理想如此平凡,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公办教师是他们平生的最大愿望。而最令人不忍的是他们所经历的三次转正,一次比一次荒诞。当机会来临时,半辈子都在盼转正的民办教师,在那些几乎同样荒诞的政策面前,反而几乎失去了彻底转正的可能。民办教师命运的悲歌也正是在大家都可以“转正”时不可避免地被奏响。需要大笔钱买断工龄才能转正的政策,使得看到囊中羞涩的民办教师们真实地体会到了命运的荒诞。邓有米终因不愿意自己一人转正,私拿建筑队的回扣帮助余校长和孙四海,导致自己被开除公职。虽然最终余校长因为邓有米买断工龄的那份钱转成了公办教师,孙四海转正无望后参加竞选并成功当上了村长,但王小兰的死亡为作品抹上了沉重的悲剧色彩。
刘醒龙说:“《天行者》是我从内心上对自己所经历的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一种交代。乡村知识分子在那时候的经历,不仅是心灵之痛,也是中国之痛。正是这些具有丰富性的‘痛’,构造了不仅仅是一种文本,而且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那些可敬的民办教师的“命运的荒诞,让我一下子看到乡村知识分子的命运本质。”明爱芬、王小兰之死,邓有米和孙四海最终无缘转正的结局,都让人扼腕叹息。无私的奉献,荒诞的命运,构成了强烈而炫目的对比,刺痛了每一位读者的心灵,人们禁不住对现实提出严厉的拷问:天理何在?但是就在这样一种荒诞的命运中,他们仍然悲壮地前行着,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天行者”。
心灵的净化与人性的升华
如果单纯从颂扬民办教师精神的主题出发,上述两组人物形象似乎已经足够了。那么,为什么还要塑造张英才和蓝飞、夏雪和骆雨这两组年轻的人物形象呢?何况他们都不是界岭土生土长的民办教师。作家用意何在?
仔细读下去,不难发现,这两组人物形象的设置,作家显然有自己的用心。作家不仅希望借助他们心灵的净化进一步深化主题,赞颂那些“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而且也希望通过这两组人物形象勾勒出年轻一代精神成长的历程。尤其通过他们心灵的净化,展现出人性的挣扎与升华。
张英才和蓝飞都是界岭小学外来的民办教师。小说中,他俩既是界岭小学民办教师精神信仰和道德良知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更是这种星星之火的传承者。在第一部《凤凰琴》中,张英才更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人物。但是这二者的形象还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张英才是一个富于理想主义气息的年轻人,《小城里的年轻人》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他所憧憬的人生梦想,意味着青春和激情。虽然他来到界岭小学时并不心甘情愿,动机并不十分单纯,但是终究为其他三位老师的人格力量所感动,主动谦让那梦寐以求且来之不易的转正名额。界岭小学也成了他心目中不能轻易触及的疼痛和神圣之地。正因为如此,对于界岭小学,张英才最终选择的是回归,也意味着民办教师所代表的那种精神之火的传承与延续。和张英才不同的是,蓝飞则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他热衷于厚黑学,万般无奈来到界岭小学后不久,就私吞了唯一的转正名额。蓝飞令人不齿的行为最终得到了余校长他们的原谅,他自己也深受震动。在界岭小学的日子里,他敢于反抗村霸,播下了民主和平等的种子。也正因为他在界岭小学的切肤之痛,蓝飞能够更现实更清醒地认识到民办教师并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所以,虽然他也受到民办教师精神的感染,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并且在新的位置上努力为界岭小学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张英才的回归和蓝飞的离去,也体现出了作者对于民办教师命运和出路的思考。
夏雪和骆雨都是界岭小学的支教教师。支教时间虽短,却同样成为民办教师精神信仰和道德良知的传承者。夏雪是一位既“时尚又纯美”的女孩,是一朵“从山路上飘来的云,洁白得灿烂。”。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透露了她的爱情理想,也许正因为如此,夏雪才会来到界岭小学,逃离原来的非正常生活。骆雨的支教生涯带有更多的功利性,希望能为给自己在学校的政治生活加分,以便保送上学校的研究生,甚至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在界岭小学的种种作秀,比如当升旗手、口琴吹奏国歌、冬天打赤脚上课等等,凡此种种都要一一拍照。但是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们不仅拯救了骆雨的生命,也拯救了他的灵魂。
乡村民办教师的精神信仰和道德良知已经深入到这些年轻人心中,他们慢慢从小我的利欲中走出来,心灵得到净化,并且在精神上也渐渐认同他们,甚至能够达到更高层面的自我救赎。我们也欣喜地看到了这些年轻个体的成长,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作品也是一部反映年轻人心灵成长的小说。虽然这两组形象都能够进一步深化主题,反映出年轻人心灵的成长,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前者本身都是民办教师队伍的一份子,亲眼见证亲身体会了民办教师的精神信仰和道德良知。而夏雪和骆雨只是两位外来的匆匆而过的支教老师,看起来与赞颂民办教师精神的初衷相去甚远,甚至有读者质疑他们在小说中出现的必要性。刘醒龙说:“我更希望读者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不要把目光仅仅放在民办教师身上,要看得深一些,广一些。”《天行者》虽取材于民办教师,却又超越了题材。作品尽管颂扬了民办教师的精神,但是也展现了人性在艰苦卓绝之境中的挣扎与升华。这种挣扎与升华不仅仅体现在余校长们的转正历程中,也体现在年青一代的人生历程中。
茅盾文学奖授予《天行者》的颁奖词这样写道:他的人物从来不曾被沉重的生活压倒,人性在艰难困窘中的升华,如平凡日子里诗意的琴音和笛声,见证着良知和道义在人心中的运行。这两组人物都毫无例外地经历了人性的挣扎与升华。张英才亲手导演的转正闹剧让余校长寝食不安、邓有米进了派出所,还差点断送了李子的性命。张英才转正后内心的愧疚和不安,希望为余校长们尽一份力的心意以及对于界岭小学近乡情更怯的复杂情感,让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人性的升华;蓝飞胆大妄为私吞唯一的转正名额后到县团委工作,致力于利用社会力量为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夏雪经历了界岭的大雪、笛声和升旗仪式的洗礼,告别了过去的生活;骆雨三番五次的作秀只为了自己的个人前途,界岭小学的支教生涯使他懂得了为人的谦逊和踏实。他们呆在界岭小学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毫无疑问,界岭小学的那些人、那些事,那种品质、那种精神已让他们刻骨铭心,他们才有力量和勇气去战胜人性中的黑暗,超越自我,走向人性的升华。
《天行者》中的人物形象厚实而坚韧,丰富而鲜明。作家独具匠心,通过这些生动鲜活的形象赋予作品不同的文学意蕴。我们不仅感受到民办教师精神崇高与悲壮的力量,也体会到年青一代心灵的净化、精神的成长,以及人性的挣扎与升华。因此,《天行者》不是一部简单的乡村知识分子精神的颂歌,而是一部意蕴丰厚的现实主义力作。
注释:
①尹正保:《荒芜英雄路——评刘醒龙长篇小说〈天行者〉》《当代文坛》,2009年06期。
②傅华:《暧昧时代的精神叙事——评刘醒龙的〈天行者〉》《小说评论》2009年06期。
③吴义勤:《远去的精神风景——评刘醒龙长篇小说〈天行者〉》《新民晚报》2011年9月7日。
④贺绍俊:《为民办教师铭刻的碑文》《重庆日报》2011年9月1日。
⑤中国教育报:《大地上的苦行与生长》2011年8月28日。
⑥何言宏:《乡村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刘醒龙长篇小说《天行者》读札》《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6期。
⑦周新民、刘醒龙:《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刘醒龙访谈录》《小说评论》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