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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道德理想主义及其它

2013-11-15汤天勇

小说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刘醒龙民办教师灵魂

汤天勇

刘醒龙是一位有着现实主义情怀的作家。之所以这么说,源于他的写作较多关注的是乡土,指向的是现实人生及被遗忘或者被忽略的生活世界。为了让记忆中的褶皱与灰暗见见阳光,为了“理想的人性”不至被湮没,也为了注释和谐精神的当下意义,刘醒龙的《天行者》以感恩、善与仁慈作为故事的内核,在健全的、符合人性的精神维度上,“继续讲述民办教师艰苦卓绝而充满希望的故事”。

刘醒龙1992年写就《凤凰琴》,产生了不小的轰动,不仅引起了国家领导人的重视,还成为困境煎熬的农村教师手中的“圣书”,声誉与影响力迅速提升。作者为何时隔多年,毅然推出《天行者》,继续讲述民办教师的故事呢?依笔者陋见,原因如下:一是从写作的角度来看,《凤凰琴》作为中篇小说,故事、情节与人物铺展不开,难以向纵深处开掘。小说的叙述视角由张英才完成,但主要人物余校长、孙四海与邓有米缺乏立体表现,形象显得单薄,不够丰满;人物关系也比较单一,波澜不够。这显然无法实现作者藉此缩影一个时代一个类群的书写梦想。二是,从写作指向来看,作者意在昭示崇高的品质和可贵的精神,以相对有限的人物关系与故事架构难以臻至精神的高度与深度。我们阅读《凤凰琴》,似乎看到的又是一个“高加林”的故事。其三,刘醒龙的接续,除了提醒人们不要忘却曾经为国家教育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民办教师群体,从生命、道德、价值、文化与伦理上为这一群体提供解释,为他们的精神提供历史的雕像之外,尤其在话语背景转移时,接通时代精神不仅可能,而且迫切。于是,在笔力健硕、构思成熟、语境贴合及灵魂充盈的催动下,《天行者》便应运而生。

从文本来看,《天行者》依然展现了大山深处界岭艰难的教育困境,农村生活的沉重以及小学民办教师转正历程中的辛酸悲苦。“界岭小学的那帮民办教师,少的干了十几年,多的干了二十几年,日日夜夜对转正的渴望,早已化为心情之癌,成了永远的不治之症。”小说的叙事脉络是界岭小学民办教师的转正。

其实,这些民办教师转正目的很简单,意欲获得一种身份认同与个体尊严,以及改善困厄的生活处境。按说,小说从这个层面分析可谓靠谱,也能揭示乡村教育的落后与乡村知识分子艰涩的生存困境。可是,那些经历了斗争、倾轧与心理矛盾之后转正的教师,都会想方设法地帮助未转正的教师。你可以说先转正之人心有愧疚,在笔者看来,愧疚是心理活动,不足以解释他们的帮助行为。刘醒龙认为:“文学的灵魂是感恩。是人面对生命的感恩;是人面对生活的感恩;是人面对生存的感恩。”展现的这种“心情之癌”只是辅料,作家是要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让辛酸的故事折射出人性的光芒,使感恩的精魂充盈文字内外。转正的历程是作者叙事脉络,感恩才是故事的内核。感恩是一种道德情感,源于道德行为,并且可以激发道德行为。所以,感恩不仅是作者的一种情感表达,也是先转正教师的道德救赎,更是愧疚之后的实践付出。正是有这么一群心怀感恩的人,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屡次失望但不会绝望。与其说他们坚信“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还不如说他们坚信自己道德力量的移情作用。作为受惠者的先转正教师,在表达感激以抚平心中愧歉的同时,自己道德人性也获得提升。

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以道德代替宗教。道德一直都是人伦关系建构的根基,感恩是道德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西方心理学家认为,感恩有一种道德功能就是激发功能,即促进心存感激的人表现出亲社会行为,限制对施惠者的毁坏性行为。它正好为文本中蓝飞转正后多次对抗村长余实作了理论阐释。余校长等人处处受到村长的怠慢与欺压,蓝飞正是出于报恩才会拿余壮远出气和在师生中宣扬所谓的民主。除此以外,我们很难为一个倾心厚黑学与掷硬币碰运气的蓝飞做出更加合理的解释。在伦理关系中,“家庭生活是中国人第一重的社会生活,亲戚邻里朋友是中国人第二重的社会生活。”爱情生活,应是家庭生活重要组成部分。蓝小梅能够嫁给余校长,一是为了挥剑斩情丝,断隔与万站长的瓜葛;二是情感的正常需要;三是对余校长心存感谢,感激他们在蓝飞问题上的大度与包容。至于张英才和叶碧秋,似乎就有美女有难,英雄救美,美女芳心暗许的古典小说伦理叙事的痕迹。所以,他们的爱情并非纯粹的两性相吸、平等互爱,而是有恩情的浸入,虽不一定成为相爱的主导因素,起码起着积极的促进作用。当然,他们也因感恩收获了幸福感。

作者本人也说过,转正的过程一次比一次荒诞。他没有在荒诞中呈现政治与制度的偏狭与欲望的膨胀,而是高扬感恩这种“美德之父”。说感恩是一种心境、情绪也好,是一种行为回应也好,它导源于受惠者对施惠者道德行为的心灵认同,并且是对高尚的认同。质言之,感恩的行为是对余校长等乡村教师人格魅力、精神品质强有力的肯定和推崇。

刘醒龙写现实的乡土,也写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于是,小说就呈现出丰裕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性。可是,处理现实中的灾难与苦难又是有意而为之的淡化与弱化。或许这是有些批评家指责其作品批判性不强原因所在。其实,作者并非不明白,他先前就孤愤过:“拭目以观,众生芸芸,可谁还在关心美和丑、善与恶、诚与伪?铜臭缠着奢侈和豪华,铺设着如洪水泛滥般的灵与肉的腐败。无人相信英雄,无人希冀崇高,甚至连信仰和信念都成了备受嘲笑的东西,仿佛那是一个蹩脚的小丑。”要为此作出解释,就需考虑作者的体验与认知。刘醒龙在从小生活的环境中,更多地是看到人的可贵之处。他喜欢温和之气,认为生命体验中,最信服的是善与仁慈的力量。况且,作家对生活的理解方式与写作角度不是唯一的。一个高明的作家不光要直陈现实的黑暗与污浊,心灵的邪恶与虚伪,更要能为走向现实的清明与心灵的澄洁开出可以医治的药方。刘醒龙一方面要用文字展现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与紧张,又不愿在作品中呈示善与恶的决绝分野,人道与非人道、人性与非人性的沟壑难平。而是在人身上发现了善、仁慈、责任、受难等高贵品质,正是这些品质让人与现实的矛盾与紧张得以缓解。

刘醒龙对于笔下的人物是善意与仁慈的,即使写了各种各样战斗的《圣天门口》,他也没有用过一个词语:敌人。在他看来,这就好像是兄弟之间的摩擦与争斗,写的是人物,不是阶级;是对和谐与和平的主观渴望,而非血腥的暴力与种族仇恨。《天行者》自然不会例外,作者为民办教师设置的最大对手为界岭村村长余实,也就是一个凭借多年村长权势形成的“村阀”。余实作为民办教师的对立面,他的劣迹可以这么归纳:日子过得比村里人舒适,还能吃卤牛肉、买摩托车;对乡里乡亲及民办教师耍下威风与权势,媚上欺下;打压竞争对手,恩威并施;为了竞选,施以伎俩,导致王小兰夫妻身亡;大肆作邓有米索要2万元建筑公关费的文章,既是为了挤掉余校长等转正的资格,也欲为自己曾经干过两年民办教师的妻子谋取一个转正名额。作为对立的双方,不仅物质利益不对等,精神境界也差异不小。类似这种难以解决的冲突,在很多热衷斗争与暴力的作家笔下,必然敷衍成殊死博弈。刘醒龙却让孙四海出于愤怒参加村长竞选,仅仅以3票优势击败余实当选村长。这里似乎有些暧昧,假如叶萌与叶碧秋没能从遥远的省城赶回参加选举,假如不是叶碧秋的母亲对已逝父亲的信从,孙四海与余实岂不是票数持平?即使我们不作此样假设,按照前面的斑斑劣迹,作者应该给予读者一个交代,而这个交代仅为竞选失败,这让很多读者都会觉得太便宜了余实:代表人情、善意、公正、民主的一方没有突出;代表冷酷、恶劣、枉法、独断的一方没有惩治。显然,作者并不是要呈现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血腥与暴力,冲突与“对立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而是将各自的灵魂本色地显示出来,是红是黑全由周围人和读者自己评断。正如刘醒龙所说:“不管从社会的认识或从人本身的认识,我们都应该处于一个和平的环境,心平气和地促进这个社会的进步。”因此,孙四海当选村长,在作者看来,既是公民的权利和义务最好体现,更是交通闭塞、信息不畅、群众素质不高的界岭在和平的环境中的一次社会进步。

在庸俗并缺少高贵意识的作家笔端,《天行者》中几组情感故事,皆有被演绎得惊心动魄与凄美惊艳的可能。如果不是村长余实的挑唆,孙四海、王小兰与李志武的故事还将继续。李志武虽有察觉,苦于瘫痪的身躯不能直立,而孙四海与王小兰对其又充满了同情与悲悯,悲情不会演绎成悲剧。万站长对于余校长的“夺爱”,心有嫉妒,最终还是大度送来祝福。张英才对于蓝飞与姚燕的恋爱,虽然心中痛楚不已,还是让叶碧秋(原以为是余校长)不告诉蓝小梅。其实,孙四海和王小兰完全可以通过法律的途径,解决他们有爱无婚的局面,他们的“不忍心”包涵的是善良与人道。万站长与张英才,也不是没有报复与拳脚相向的理由,反而都选择默默的接受与认可。刘醒龙在接受周新民采访时说:“我们的文学,缺乏对一只杯子的整体表现与深究。杯子本身以及杯子里的水,普通人都能看见。文学除了这样的看见外,还要发现杯子中那些确实存在无形部分。……我怀有一种重建中国人的梦想的梦想。我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觉得中国人有些梦想是要重建的,我们不应该继续采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不能再崇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文学需要揭露与批判,俨然成为一种阅读惯性。在刘醒龙看来,即使批判,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建立,不能只破不立。“重建中国人的梦想”,相对于大开大阖的建构策略,他更倾向于“改良”路线,用善、仁慈与宽容来缓解矛盾,化解恩怨,消弭爱恨情仇,进而完成大善的铸造。

刘醒龙以感恩、善与仁慈作为故事的神髓,削减了批评力度,却赢得了体制与人性良性互动。“在我看来,在建设和谐社会的历史背景下,写作者对和谐精神的充分理解与实践,即为当前文学创作中最大的创新。中国历史上的各种暴力斗争一直为中国文学实践所痴迷,太多的写作莫不是既以暴力为开篇,又以暴力为终结。”“和谐”成为写作诉求,创作意图的求善、文学本身的求美与乡土现实的求真被作者聪明地统一起来。

刘醒龙在《威风凛凛》扉页上写道:作家有两种,一种是用思想和智慧写作,一种是用灵魂和血肉写作,我希望成为后者。在笔者看来,思想的写作关注的是理念输入,智慧的写作倚重的是技巧运用,灵魂写作注重心灵发掘,血肉的写作依靠生命体验。用灵魂与血肉写作,具有平等的姿态,具有真实的情感,能够从事实本身进入,用自己生命的体验去发掘人类心灵的隐秘,让自我的灵魂与读者产生共振。刘醒龙是从乡村起步的,乡村的世界,就是他生命的世界。“一个民族的灵魂,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会很大程度上依附于乡土。毕竟乡土是我们的文化母本。我不敢说拷问乡土——那是忤逆不孝!是淫母弑父!我只能面对乡土拷问灵魂。……写作者的灵魂与被写作者的灵魂,一直是我努力触摸的方向。”感恩、善、仁慈与宽容等道德人伦,正是作者与现实世界,读者与文本世界对话的精神根基。面对乡土,拷问自己灵魂,通过写作安放自我灵魂及触摸到乡村知识分子的灵魂。读者通过阅读去感知写作对象灵魂的光泽。而感恩、善与仁慈是作者在文本中投放的最炽热的灵魂。显而易见,作者希望文本的接受与传播,让过去重新在当下鲜活,因为“人们总是忘记得太快了”。无论是民族遗传性质的健忘,还是在“文明”掩饰下记忆的被动封闭,无论是依然生活在乡村,还是吃上商品粮有了城市户口,无可否认,曾经占国家人口相当多数的农村人是在民办教师手中启蒙的。如作者所言:“如果没有那些可以被后人认为是水平不高的乡村教师的哺育,那个时代的乡村心灵只能是一片荒漠。”这些乡村教师,如余校长等,不仅教授农村孩子最基础的文化知识,开启通往智慧的大门,而且担负着乡村的扫盲工作,普及基本文化知识,尤其是以自身的人格力量与道德情操影响着周围懵懂的孩子,定格成未来人生的走向。虽然余校长等也曾表现出圆滑世故、狡黠猥琐的一面,但那是面对现实处境尴尬无奈的一种生存策略。况且他们也有为人处世准则,即为“能忍胯下之辱,不吃嗟来之食”。(99页)正因为现实的残酷与无常,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品质方才显得弥足珍贵。正是因为能够生存下来,乡村的愚昧得以启蒙,乡村的文化伦理得以倡导,新的道德观念得以普及。

笔是尖细的,心却是广袤的。忘却历史是可怕的,它会让我们失去文化母本。无论是谁都应该拒绝遗忘,记住那些苦行的、传承文化的民间英雄;尤其是,接受了文化滋润、精神传导的我们,应该明白自己文化素养之所来,要感恩这些文化与精神的馈赠者。文学的功能之一就在于它使作者与读者明白敬重谁,为什么敬重。英国的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感理论》中认为,感恩是一种最为基本的社会情感,感恩的情感有利于维持社会的稳定。稳定是和谐的基础,和谐是稳定的发展。阅读即是一种对话,小说中张扬的感恩意识不能不影响到读者,并能收获单纯说教所达不到的效果。正所谓“小说阅读是一种对人类价值观的生动提醒,是一种使我们成为更完整人类的评价性能力的实践。”

刘醒龙心中文学的高贵,是基于人伦的高贵,是能够引领人们穿越困境的高贵。“文学不仅要写人世,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望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是可珍重的人世……”作者说:“人与人之间不要成为对头,这是我在写作时最原生的心态。相信善能包容恶,并改造恶,这才是终极的大善境界。”因此,他不会制造善与恶的二元对立,也不单纯地提倡善与恶的两极转化。小说写作离不开恶的存在,没有恶作参照,善心与善行就得不到彰显,文明的进步就得不到体现;反之,善心与善行的倡导定然能够敦促行恶之人积极寻回良知,寻找趋向善德路径。

质言之,《天行者》给我的感觉即是刘醒龙具有道德理想主义的写作倾向。《天行者》塑造的民办教师只是民间一个群类的代表,虽成为历史,依然指向的是未来,尤其是他们身上所闪耀的善、仁慈、感恩与隐忍等人性光辉,正是改造现实中仇恨、暴力、淫秽、无耻、虚妄、妒忌与死亡的最好解药。虽然中国文化缺少宗教信仰,但有儒,亦有道;有仁有恕,亦有德善。刘醒龙在气定神闲的叙事中,优雅地完成了自我生命升腾与灵魂出窍,并在建设和谐社会的历史背景下,完成了对和谐精神的充分理解与实践。

注释:

①汪雨萌:《于遗忘处开始书写——评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天行者〉》,《小说评论》,2009年第6期,第53页。

②汪政、刘醒龙:《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汪政、刘醒龙对话〈圣天门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第83页。

③⑤胡瑜等:《感恩:人格研究的新专题》,《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0年第4期,第44页。

④⑥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0-98页,第16页。

⑦刘醒龙:《〈秋风醉了〉·跋》,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⑧曾军等:《分享“现实”的艰难——刘醒龙访谈录》,《长江文艺》,1998年第6期,第61页。

⑨⑩周新民、刘醒龙:《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小说评论》,2007年第10期,第66-67页,第65页。

⑪刘醒龙、葛红兵:《只差一步是安宁》,《上海文学》,2002年第9期,第74页。

⑫胡殷红、刘醒龙:《关于〈天行者〉的问答》,《文学自由谈》,2009年第5期,第128页。

⑬(美)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页。

⑭谢有顺:《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兼谈东西的〈后悔录〉》,《南方文坛》,2005年第4期,第37页。

⑮俞汝捷、刘醒龙:《由〈大树还小〉引发的对话》,《江汉论坛》,1998年第12期,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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