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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海湾的风(外一篇)

2013-11-15李荔

西部 2013年21期
关键词:荒原海湾安静

李荔

天刚刚暗下来,荒原的黄昏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天空暗灰,山略显深灰,大地上的灰色更重一些,墨迹稍重的就是一片绿色,彰显着一份生命的厚重。整个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像屏住呼吸,而后慢慢地睡去或醒来。让身体和心灵分离,让所有的思考驻足,让所有的得失散去,只有一颗跳动的心在缓慢行走,慢慢地滋生一种浅浅的温暖及片刻的安宁。

夜幕彻底落下,不用忙着做饭、洗碗、检查作业,剔除这些熟悉的生活内容,在这里驻扎的女人们,仿佛到了另外一个国度,自由得无所适从。她们温暖地围绕着自己,有的坐在月亮下听歌,有的对着月亮安静地发呆,还有的顺着黑夜的经脉不断地游走。这是一个回归的时刻,仿佛成为洋海湾一株正在夜晚生长的葡萄藤,柔软而温婉。荒原又注定是男人们的世界,播种着男人们的骄傲和自尊。在这样漆黑如墨的夜晚,只要有几个男人们的声音,所有的恐惧都会被安静地分解,女人们可以自然而然地享受这样的呵护。这时候,酒是男人们最亲密的伙伴。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们,通过一支烟,就能剔除一天的劳累,在朦胧的月晕之下,喝着白酒,说着段子,肆无忌惮地笑着,唱着心中最想唱的歌。此刻的世界还原到了最初,只有男人和女人,只有荒原和黑夜。荒原本身就是属于男人们的,男人们白日里手持铁锹或坎土曼挥动着健壮的臂膀,哼哧哼哧地耕作着,他们赤着脚,光着脊梁,流着汗。汗水流淌过黝黑的脸膛,滴落到大地上,一棵绿色的植物就地而生。荒原上一棵植物就是一个人的脚印。

这些男人和女人们是因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而留下来的。

那该是一场怎样的风呢?是一场佯装最彻底最成功的风。

它充满着神奇,充满着挑战,又充满着示威。它貌似一场预谋已久的战争,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是在孕育一场彻底的交锋。

没真正到过洋海湾之前,就听这里的人们常常说起洋海湾的风。那可不是一般的风,只要风来了,这里的人们都会倾巢出动去追随风所经过的地方。最初听起来还真让人不以为然,风嘛,是荒原的常客,那一望无垠的荒原是风自由的世界,东西南北中,它自由地发挥和行走。在广袤的荒原大地上,一层暗云从西天腾然升起,暗黄色的天际慢慢顺着风的方向向东蔓延,天还没完全黑,我们完全能目睹洋海湾的风在步步逼近我们的整个过程。“还真要起风了,下午还艳阳高照呢!”一个女人说。暗黄色的天空在人们的眼前一步一步逼近,风始终没有刮起来。该休息了,在荒原这样宁静得近乎窒息的安静里,谁都想去拥有一个无欲无望的夜晚,彻底地放松,彻底地回归。

时至半夜,洋海湾的狂风如期而至,外面飞沙走石,凤鸣鹤唳,那些白日里被废弃的纸箱片儿,或丢弃的塑料袋子,现在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可以想象出它们奔忙的身影。哪家房屋的窗子没关好,西里咣当地响着。风越刮越大,如泣如诉,地上一些小石子哗啦哗啦滚动着。整个世界被风颠覆着。这是一场绝对的战争,那些长在地里的庄稼和长在大地上的房屋,紧紧地抓住大地,任凭风的袭击和摇动,它们也要严防死守地把持着。这是一份绝地的坚定。窗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我紧紧地蜷缩在被窝里,仿佛是漂流在黑夜的海上,找寻着方向,找寻着依靠。其实,我只是以一个路过者的身份来经历这场风,我还是被它所慑服了。此刻,我不再去谈坚强,我更需要一个温暖的声音和一个有力的怀抱。我的床临近窗户,风夹杂着沙粒打到玻璃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甚是惊悚。忽然一股夹杂着泥土的风从窗户鱼贯而入,带着一股力直接冲到人的脸上,整个房间弥漫着泥土呛人的味道。急忙把窗户关好,再无睡意,起身坐起,隔着窗户细细地体味着洋海湾的这场狂风。本是宁静的荒原和夜晚,即刻开始骚动起来。风从高处行走,那些紧贴地面而生的野西瓜或者骆驼刺,这个时候大概还在安然地休眠吧,只有我或者阳台上那些远离地面而凌空的物体们才能感受到这场风的剧烈和烦躁。窗外的夜,很黑。被关好的窗户在风的侵袭下依然有晃动的声音,一层玻璃把世界隔成两半,一半在内,一半在外。外面的世界依然混乱着,劲风刮过,像一把超大的扫把用力地从屋顶一轮又一轮地扫过,挟带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似向屋里的人示威着,它要征服这个世界。它在宣告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才是荒原最本真的色彩,彰显着绝对雄性的力量和王的霸气。紧接着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从窗口穿过,像是告别继续行进。这多像童年的某个夜晚,在毫无预知的时刻,一场大风而至,所有的顽皮都会瞬间遁世。在黑夜中紧紧地抱住妈妈或者奶奶的脖子,使劲地往她们的怀里钻,多温暖呀。那些呼啸而过的风,那时刻变成了一个催眠曲,一个小小的生命依靠着那份宽厚的温暖和爱而远行。这场风应该是每年都在刮,今夜是一场风的回归么?多希望,我小小的女儿此刻也依偎在我的怀里,她会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使劲地往我的怀里钻,而我会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小脸,温暖地将她揽入怀里,告诉她多年以后荒原听风的温馨。

邻床的一个维吾尔族姑娘阿瓦古丽也被风惊醒,她翻身起来去阳台上收拾昨晚晾晒的衣服,阳台上的衣服却早已被风带走。她怅然回屋,自语道,明早要去找衣服。依然无睡意,打开思维,想在这喧闹又安静的世界里寻找着些什么。就在这间屋子的不远处,有大片的庄稼、葡萄地、棉花地,还有新修的温室大棚,它们正面临着收获,又都在这场风里摇摇欲坠。生长、消失、再生长,生命是个繁复的过程。但,只要有水,就不影响荒原上生物的自由生长。大片的棉田,一片又一片的葡萄田地,规规整整地在荒原的某处生机勃勃地存在着。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这些棉田和葡萄地也在一程又一程风的洗礼中度过它们短暂而又华贵的一生。

阿瓦古丽在那夜风里丢失的衣服最终没找到。就在她去找衣服的时候,遇到了很多找东西的,有的寻找锅盖,有的寻找板凳、洗手壶、舀子等。寻找的东西应有尽有,竟然还有人捡到一个电视接收器,这些物品都是那场风的杰作。新的美好的一天开始了,暮秋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洋海湾的每个角落,黄土、沙砾、棉田、葡萄地,和由一座座整齐划一的温室大棚组成的大地,祥和平静,似乎那场风不曾那样狂暴地来过这里。

这多像我们手里攥着的日子,无论经历怎样的狂风暴雨,只要那张日历轻轻翻过,只要伸手即可触摸到的时间在指尖滑过,所留下的痕迹就成为我絮絮叨叨的日常生活中必须记住或要表述的事件。

洋海湾的夜

太阳像一个被烧得通透的圆铁盘慢慢地下沉。西面的那座山,低沉稳健地立于人们的视线之内,山头被逐渐隐去的光芒浸染着。不同成色的晚霞配合着夕阳的余晖,散漫于天际,暗红得有点暖昧。天空似乎在向西倾斜,厚重的云层昭示某一个异物的到来。大地上,四周空无,一些芦苇蜗居于仅有的几洼水地茂盛地生长,散开的苇絮飘飘荡荡,松散但有序,几丛就地而生的红柳被一些沙堆包围着,沙细腻而沉着,仿佛大地上所有过往的事件都在此停留,红柳枝条暗紫粗糙,一份坚毅在枝桠间彰显,几只老鼠自由地穿梭着,偶尔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我。

在没有了光的空间里,世界瞬间被统一了。

时间之神手持一块巨大的幕布,亦步亦趋随着节奏向前行进。最后一抹晚霞隐去时,洋海湾的夜瞬间变得温顺起来,像一个久违的母亲,伸出宽容和温和的手抚摸着大地上的一切。光线由明朗变得模糊。

荒原、戈壁、古墙,柔韧的葡萄藤蔓、绽开的棉花朵儿、骆驼刺、红柳、野西瓜、老鼠、甲虫……在暮秋时刻,因为它们的存在,我立于荒原之中还能感受到一个庞大空无而又温情的世界。

洋海湾,一个与水有关的名字,一个与历史有缘而又离现实很近的地方。水+羊,水+每、水+弯,被水环绕的地名,该是与水相连,与草相生,与绿相伴的世界,而真正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被风沙洗涤的沙粒,被黄土掩盖的土墙,和被猎奇者一行行脚印踏出的时间之路。洋海湾安静地立于荒原的某个角落,等待人们的发现,等待着人们的探究。箜篌、葡萄藤、陶罐这些被埋藏千年的尤物,被掀开了面纱,随即成为时间那头深邃的智者,沉默优雅地诉说着……

空寂原本是洋海湾亘古的声音。立于荒野的某一处,静静地享受着这个一统的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属于自己的呼吸和身影。在随着自己意愿放大和缩小的世界里,完全地放开自己去想象。在繁复纷杂的风景世界里,只有两种景观会被一色所统一,或是大海或是荒原。被人们视为力量和生命象征的景物给予人的,除了感官上的震撼,更多的时候是心灵的某种释怀,这时候,人性之初的善和真会在一刹那间汇聚而来。

天愈来愈黑,世界愈来愈静。在我们安营扎寨的不远处,几处灯火通明。据说,在洋海湾要建一个新村,还原洋海湾当年的繁盛。新村正在建设当中,那一拨从四面八方为谋求生活而来的民工们,也开始了他们喧闹的生活,他们大声地唱着流行歌:“姑娘姑娘我就要嫁人啦,我也曾经梦想你把我娶回家,当初我们爱得无法自拔……”他们的歌声肆无忌惮,他们的歌声里没有美妙的旋律,沙哑的嗓子,歇斯底里的呐喊,他们是在唱自己的故事,他们成为这近乎荒芜的戈壁上的主人。

中午的一幕不禁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一个大概二十出头的小伙儿,灰尘和疲倦掩盖不住那张秀气、年轻而白皙的脸庞,他大概是太累了,急于寻找一个休息之地。大概工友们都开始了午饭后的娱乐了,没有一个安静的可以休息的地方,他就拿着一个捡到的纸箱走到房后的阴凉处,把纸箱摊开,还用手擦了擦,准备躺下享受他美妙的午休。此时,我从另外一个方向径直地朝着这片阴凉走来,大概是太安静了,或者太放松了,谁也没想到两个人同时来寻找自以为适合自己的这一小块阴凉。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个小伙儿躲闪开我探寻的目光。他有点惊慌,我有点怜惜,他有点害羞,无所适从,而我只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才能帮助小伙子完成他寻找已久的美妙的午休。倘若在喧闹的都市,我大概很难与这样纯净的目光对视,或者说,作为一个为生活奔忙的人,不会刻意去寻找一块阴凉。突然有种感激之情悠然而生,因为那份年轻的羞怯,让我记住了一片阴凉的美好。那个小伙也会在没有光的荒原上,放声唱出自己心中的姑娘吗?

这个被称为“洋海湾”的地方,早在千年前就是一个水草丰美、人迹罕至的所在,出土的箜篌、葡萄藤枝,曾掀开一个文明时代。那只箜篌该是一个女子为了讨得心上人的欢愉而倾情弹奏过的吧?那枝被陪葬于墓穴的葡萄藤又是哪只纤纤玉手所折断的呢?那个表情诡异的萨满巫师,又在为谁而念动咒语呢?在黑夜的分解器中,历史的穿越就在身前和身后。

据地名图志的解释,“洋海”起初是“雅海日”,维吾尔语“好地方”之意。远处建筑工地的工友们逐渐安静了,大地上的植物们也进入了梦乡,整个洋海湾依然有几盏灯继续亮着。这个近乎荒芜的“好地方”,在几盏灯火的温暖中,继续美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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