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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看《河殇》事件

2013-11-14王铎羲

当代作家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王震

王铎羲

绪 论

对于大多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及之后出生的人来说,《河殇》似乎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名词。事实上,从一九八八年六月到一九八九年六月短短一年时间里,它像一阵飓风席卷了中华大地,从《河殇》电视片的组稿、播出、重播,到文稿书籍的转载、出版、热销,从被肯定,被热议到被批判,被政治否定,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此,它淡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作为一部曾经被禁的作品,它似乎又没有完全销声匿迹,因为今天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在网络中找到它的全篇文本,了解它到底诉说了什么内容,宣扬了什么样的观点,触犯了什么禁忌。其台前幕后的种种回忆细节零星地散布于一些不太惹人关注的论坛中,被发表,被转载,被评论。与二十五年前相比,各方的态度似乎也有了与时俱进的小幅度转变,即公开的、主流的媒体已经渐少忌讳,社会媒体包括私人信息搜索渠道更是一直活跃着。

谁都否认不了,《河殇》在当时的确是一部令人沉思默想的作品,其振聋发聩的激进的呐喊,使它历经二十多年的历史洪流的涤荡中顽强地存活下来。“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用黑格尔的话来看,《河殇》能够存活至今最大的合理性,就在于其本身所蕴积的以历史文明为依托对现实进行的思考——社会改革的愿望——为人们普遍接受了。这是一种普适价值的体现,也是一部作品正能量连绵不绝的释放,尽管这种能量在今天看来偏激了、超前了,用力过猛以致辐射面太广。这确实是《河殇》的致命伤,我更愿意将这一声呐喊看作是年轻人对阵痛后的祖国爱之深、责之切的表现。更何况一种思想启蒙的超前何尝不是恰恰体现了固有意识的滞后呢?回看其历程,对今天的深化改革形势仍会有经验教训的意义。

一、背景勾勒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共和国以全新的姿态翻开了历史新的一页,随之而来的是思想的大解放,文化的大繁荣,制度的大调整,一时间大地花开,河流解冻。但是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种多元、开放和超前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政治上,从清除“精神污染”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政治触角正竭尽全力深入一切思想文化领域。政治高层开始公开发生分流——如后来公开说的那样,中央出现了两种声音——形成了当时民间所谓“保守”和“改革”两股势力,政权博弈愈演愈烈,直至八十年代结束。

在文化上,各种思潮兴盛的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和表征,就是八十年代电视机的普及,收看电视成了人们最主要的休闲方式和获取信息的新型渠道。电视作为一种新型媒介比传统的纸质媒介拥有更广阔的受众群。各种信息、思想可以通过电视画面,图、文、声并茂地传入寻常百姓家。因此,国家意识形态和精英文化纷纷开始利用这一媒介加强其干预性和引导性。

进入八十年代中后期,鱼贯而入的思潮开始使人们意识到中国与世界的差距,知识分子群体愈发急切地想与政治高层开展对话,介入政治的姿态开始激烈起来。最突出的现象就是一九八六年安徽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开始的学生民主运动,并且学潮很快蔓延至北京。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一千多名学生与校长、党委书记辩论民主问题,学运高涨反映到政治高层最直接的事件便是总书记胡耀邦引咎辞职。由此,整个社会像一壶烧开的水,强劲的蒸汽顶得壶盖砰砰直跳。一场酝酿已久的思想变法运动应运而生。

二、《河殇》的兴起和反响

一九八八年,中国旧历戊辰年,属龙。这一年夏天原本平静的中国大地被一部电视纪录片打破了。六月十一日晚,一部名叫《河殇》的纪录片出现在广大电视观众的眼前。《河殇》全名《河殇——中华文化反思录》,“河殇”之“河”,即黄河。该片在中央电视台曾两度回放,除了在以思想较为激进的青年学生中得到广泛讨论外,更一度在中共领导层中掀起对中国未来的出路与发展的政治对话。

该片主创方面,编导是当时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年导演夏骏,苏晓康(时任北京广播学院讲师、报告文学作家)、王鲁湘(时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师)两人撰写解说词,顾问是当时学者金观涛和厉以宁,总监制是中央电视台副台长陈汉元。

“一九八六年下半年,我作为原《黄河》拍摄组的一个成员,走了黄河的一部分。我看到了黄河……我被黄河震撼了。但不是为它曾被千年诗化的气势所震撼,而是被它的丑陋、贫困,和它所潜伏的危机所震撼。”因不满《黄河》的平庸,导演夏骏萌生了一个想法:用一个与过去不同的角度来拍一部关于黄河的片子。“黄河太‘大’了,太丰富了,也太沉重了。你当然可以从地理、民俗、历史联想等方面拍黄河,但不是更可以从横剖纵剖的、俯瞰的、反观的、对比的等方面拍黄河吗?大黄河,换一个角度就是一个形态。”这样的念头同时也满足了夏骏——作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编导——“干大片子”的愿望和理想。这便是《河殇》最初的构想。

“于是我开始物色能够产生共鸣的合作者。在我的母校任职的著名报告文学作家苏晓康成为首选。这是一次一拍即合的寻觅。”首先确立总体构想,经过几个星期的努力,构想提纲形成了,苏晓康给提纲取名《大血脉》。

《大血脉》提纲即《河殇》的前身。“今天看到的《河殇》的主题构思和逻辑层次就在这个提纲中了。”

一九八七年十月,夏骏请来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师王鲁湘一齐参加中央电视台领导对《大血脉》的提纲审查,探讨其价值和可行性。“参加审查会的有中央电视台副台长陈汉元,对外部副主任王宋,军事部副主任刘效礼。一致通过,寄望甚深,要冒风险——可以用这十二字概括审查结果。会后苏晓康和夏骏正式邀我参与,我欣然同意。”

“一致通过,寄望甚深”,言简意赅的八个字,一方面足以表达某些领域的负责人对青年知识分子敢于打破意识形态陈规的包容和鼓励,另一方面年轻人的“大胆”正好触碰了他们潜在的改革社会的心理——做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无论这样的心理是出于他们的自我认知还是政治利益,他们的首肯至少保证了《河殇》的诞生过程将畅通无阻。但同时所有的人也都意识到由于传达的观念太激进,势必会引发社会冲击波,它给骚动的中国带来的影响是凶是吉,是福是祸,谁都无法预料。不过激扬的情绪已使年轻的创作者们无暇考虑太多的后果,他们下决心,冒风险,尽最大的努力做好它,或许可以理解为用赌一把、摸石头过河的心态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河殇》自始至终得到学术界的关怀和支持。中央电视台副台长陈汉元,“他是来自领导层的‘坚强后盾’,但这位聪明得似乎有些过了头的老大学生却绝不干预创作上的事。他自己就是写电视专题片解说词的好手,但他从不对《河殇》的拍摄底本和解说词动一字”。

“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先生和著名史学家金观涛先生担任我们的顾问”,“遨请了谢选骏、远志明、张钢合作撰写第四集和第六集”,最后剪片头的时候,定下了王鲁湘想出来的名字——《河殇》。在经过大半年的努力之后,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一日,《河殇》终于和观众见面了。

从内容上看,《河殇》以黄河为切入点,以其代表的黄色文明为对象,深入探讨了中国几千年来社会体制一成不变的根源,把“黄河”、“长城”、“龙”等中国人历来引以为豪的意象视为阻挡中国前进的障碍,同时大谈西方蓝色(海洋)文明的优越性,呼吁中国学习西方,打破固步自封、闭门造车的局面,以期创造出一个不破不立的“新纪元”。该片总长六集,分别为:《寻梦》、《命运》、《灵光》、《新纪元》、《忧患》和《蔚蓝色》。第一集就毫不客气地指出中国文明衰落了,而衰落根源的矛头直指国家上层机器,用滞后的传统来聊以自慰。第二集从地理环境等因素分析了中国人固守黄土、畏惧海洋、听天由命、不思进取的落后心态,提出迈向海洋文明的必要性。第三集着重从文化方面,提出一个颇为引人深思的问题,即中国古代科技文化的“灵光”能够被西方接纳,为什么中国却将西方先进的东西拒之门外?进而阐述了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悲惨境遇。第四、五两集又分别从经济、政治体制的角度,在肯定了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的同时,又指出这仅仅只是迈出了一小步而已。片子的最后呼吁以一种彻底不妥协的精神,打破专制,摆脱传统,挣脱束缚,走出困境,由“黄”变“蓝”,实现中国真正的“科学”与“民主”。

《河殇》之所以能掀起轩然大波,不外乎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观点——否定中国的传统,学习西方的科技、文化,甚至政治体制。这无疑是给当时暗流汹涌的社会又加上了一场暴风骤雨。我们不妨把《河殇》的问世视为精英知识分子对新时期文化制度的一次大胆的挑战。遍布于《河殇》中的观点并非毫无可取之处,配以文字的巨大诱惑力和解说的极大感染力,它所释放的能量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电视文化节目所能涵盖的了。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某些权力层面已经感觉到了沉重的压迫。过于激进是这场文化变法的致命伤,这次试探触碰到了政治权力的底线,暴露了某些精英知识分子并不那么安分守己。其实,早在《河殇》第二轮播出之时,有关机构已经产生了某些顾虑,从而删去了第四集《新纪元》中的一段解说:“在十月革命前,普列汉诺夫就同列宁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这位被称为‘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的普列汉诺夫,坚持马克思关于历史不能跳越其必要发展阶段的思想,不主张过早夺取政权,认为对社会主义急于求成,会使经济遭到最惨重的失败。”

《河殇》播出的反响堪称盛况,前前后后收到上千封观众来信,许多人不约而同的希望是能够获得《河殇》录影带或解说词文本。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二日,《人民日报》第五版“文学作品”栏目刊登了《河殇》第一集解说词,接着《文汇报》等大报也相继刊登了后面五集的解说词。

继六月十一日至二十八日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河殇》于八月十五日至二十一日又被重播一次。两个月内,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段两度播放同一部纪录片,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事。

同年九月,河南美术出版社、现代出版社等十多家出版社都出版了解说词《河殇》。“九月十八日,文化艺术出版社在王府井书店举办了《〈河殇〉论》一书的首发式……这一天不到七点钟,便有数十人在店前广场上排队,临近八时半书店开始营业时,广场上已有二三百名慕名而来的读者组成的‘长蛇阵’。面对长长的购书队伍,面对读者购书的热情,夏骏、王鲁湘这两位同志竟埋头签名到十点,没喘一口气。但前来踊跃购书的读者还是有增无减,最后还是书店服务员出面解了围,宣布签字售书至售完剩下的几包书为止。这样到十一时十五分,签字仪式才告结束。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签字售书竟达一千三百余册。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能买到《〈河殇〉论》,书店又开辟了另外一个窗口,虽然这个窗口晚开了半个多小时,但因不签字,到这边结束时,也售出了一千余册。”

《河殇》在民间的反响可见一斑,它的政治影响必然随之而来。

三、遭遇逆袭

早在六月,《河殇》播出之际,就已经预示了一场政治危机即将爆发,原属于文化领域的《河殇》之争将向政治一边倾斜。

《王震传》中记载:一九八八年六月中旬……王震正在湖南岳阳视察。一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接着播出的《河殇》引起了他的注意。回到北京后,他就叫人从广播电影电视部借来一部《河殇》的录像带,并从市面买回《〈河殇〉解说词》……为了更准确地把准它的实质,王震曾先后与邓力群、林默涵、曹禹、周谷城、刘白羽等以及许多来访者一起探讨,还给李先念、彭真等送去《河殇》的录像带和解说词……经过反复地观看、思索、剖析,王震深深感到,《河殇》不仅彻底否定了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而且彻底否定了近百年来中国人民的可歌可泣的革命斗争,彻底否定了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进行的伟大的民主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伟大成绩,竭力鼓吹“全盘西化”、走“蓝色文明”之路即资本主义道路才是中国的唯一出路。

九月二十日,王震在家里接待《人民日报》总编辑谭文瑞和报社其他两位同志,向他们了解有关《河殇》的报道情况和各方面的反映,交谈了对这部电视片的意见。王震激愤地说:“《河殇》……把我们的民族一顿臭骂,把中国共产党一顿臭骂,把公有制一顿臭骂,实质上是主张搞私有制的。它说我们黄种人的人种不好,连我们的女排也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二天,王震率中央代表团赴银川参加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庆祝活动。当天下午,在银川会见自治区党政领导时,王震说:“我们宁夏濒临黄河,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发祥地。而一些所谓学者,把黄河骂成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与自治区领导一起举行的告别会上,王震历数了宁夏各项工作的发展变化后,话锋一转:“但是,有个电视系列片《河殇》把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和我们祖国、黄河说得一无是处。我看,这个片子是咒骂黄河、长城的,是污蔑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和炎黄子孙的。”

告别会后,王震向秘书交代:“我对《河殇》的议论明日要见《宁夏日报》。”当时,有关赵紫阳支持《河殇》的情况,早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这天深夜,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杨桂生打电话给分工管宣传的党委常委蔡竹林,请示对王震批评《河殇》的新闻稿件如何处理。其时已是二十八日凌晨,蔡竹林业已入睡。他即回答杨桂生说:即日见报。不必惊动其他领导。今后如果上边追问此事,就说是经过我同意的。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宁夏日报》头版头条赫然登载了王震对《河殇》的批评。消息传开,一片哗然。

上层政治的风向突转,《河殇》面临一夜之间从云端坠落至谷底的危机。“文学利益的考量终究不可能挑战国家政治利益,国家政治利益必然优先于文学利益。只有完成了‘国家文学’对于‘中国文学’的全面整合和改造,制度内部的矛盾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消弭。”中国的影视审播制度由此进入讨论的领域。

一直以来,中国的影视审播体系呈垂直结构,主要环节是:最高意识形态权力→文艺领导机构→文艺创作队伍→文化产品→受众。传统上,这一纵向的流水线出产模式保证了对文化产品的层层把关,任何一个环节一旦出了问题,文化产品即会被腰斩,受众只不过是被动地接受。从总体上说,只要受众是从“合法”渠道接触到的文化产品,必然都是接受了最高意识形态检验并认可的,是合理且合法的。只不过由于权力的分配与下放,导致了最高意识形态的触角无法时时刻刻伸入到每一个具体的文化产品领域里,那么,权力只能采取对文艺领导机构不断加强调控的方式,来避免在受众中传播的文化产品被发现与最高意识形态相左。一旦权力本身发生裂变,政出多门,事态就会复杂得多,一来权力博弈无法避免,二来文化产品常就会沦为权力博弈的工具。

当代中国并没有明确的影视审播制度,现存的《中国电影审查标准》只是以政策代替制度的方式行使职能。这个标准最大程度地规定了国家最高意识形态的不可侵犯性,并采取笼统的、大而化之的条文排斥一切负面的内容,使文艺趋至思想性、艺术性的统一。因此,一方面它充其量只是一般参照系,无法公平衡量有可能存在于一个具体作品中的价值差异。同时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现存标准——往往更注重文艺作品的共性,忽视其个性——这一特点的存在,才赋予了在具体的审查工作中对文艺作品尺度拿捏的巨大灵活性,即只要一定程度地符合主流意识形态,就有可能是政策认可的。

不妨看一下《河殇》的审查过程:

《河殇》最后审批通过,决定播出,是广播电影电视部副部长王枫拍板的。

小审片间,摆放一个放像机后,当坐进第八个人时便已很拥挤了。屏幕色彩也不正。只把经编好的一、五两集看了。看毕,静场片刻,然后副部长平静地问大家有什么看法,大家静静地等领导定调。副部长仍很平静地说,我看不错。就是解说词似乎太满,观众连看起来可能很累。旁边人告诉说,每次只播一集,每周一次。副部长认为这还可以,问了一下播出具体时间的安排,同来审片的领导提了一两个枝节问题,中间陈汉元副台长“疏导”了一下思路,说此片是给改革开放张本的。看完片之后的审议也大约只有半小时左右,其间并没有发生需要说一下的问题。全过程没有一点戏剧性,审片会就结束了。

中央电视台副台长王汉元一句“此片是给改革开放张本的”,这符合主流意识形态,这句话不仅打消了王枫的顾虑,也成为《河殇》的“准生证”,体现了文艺领导机构、文艺创作者、文化产品三者利益标的的一致性。王枫的顾虑在于此时国家最高意识形态正在发生龟裂,《河殇》所承袭的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并且这一部分仍然不是占主导地位的、有绝对博弈胜算的一部分,要时刻警惕反对势力的逆袭。尽管《河殇》在文艺领导机构的呵护下顺利诞生,但身边依然充满了诸多不确定因素,它本身就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诠释物,可以说它是政治权力松动时期应运而生的产物,放在任何一个意识形态单一的时代它都不可能出现日后多舛的命运。

四、终结及其不确定的未来

“从政治视野考察中国当代文学(文艺)史,一个主要且隐秘的坐标就是最高政治权利或国家利益、中央权利、地方政治权利和文艺四者之间的多变关系。其中,最重要的变量关系是前两者即最高政治权利或国家利益与中央权力之间的关系。当它们在政治上高度一致时,国家文艺的构建和塑造就相对顺利或平稳;地方政治权利与文艺的利益权属关系也就相对明确。一旦两者产生重大的政治权利分歧,国家文艺的运行就会出现滞碍和分叉,连带着地方政治权利与文艺的利益权属关系也会相对暧昧——如何阐释就会成为一个首要的政治路线问题。”这个论断揭示了支撑在中国当代文学(文艺)史表皮下的体制骨架。“中央权利”是一种制度性的行政权,此案中可以看作影视审查权的集中;“文艺”本身亦有其权利内涵,它作为精英文化的载体,参与了政治博弈。

《王震传》中记载了国家权力顶层围绕《河殇》的“激烈”博弈,其间可以清晰见出各方的立场及权利关系: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六日至三十日,中国共产党十三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三十日上午,这次会议的各项议题都已结束。在即将宣布全会闭幕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在主席台上例行询问大家还有没有什么事。就在此时,一个洪亮的浓重的湖南口音在会场回荡:“我来讲几句!”大家顺着声音寻去,只见在台下前排就坐列席会议的王震“腾”地站了起来,异常激动地说:“看了《河殇》伤了我的心……伤了中华民族的心。《河殇》把中华民族诬蔑到不可容忍的地步!”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下午,王震在中南海勤政殿向中央常委胡启立、书记处书记芮杏文、中宣部部长王忍之谈了自己对《河殇》的看法。王震在分析了《河殇》宣扬“全盘西化”的本质后尖锐地指出:“在批‘左’的时候不能不注意右的倾向,反革命还有人在。意识形态要为现行政策的贯彻服务,我们还是信仰马克思主义。”

十月十日,合众国际社接到《河殇》制片人提供的消息报道:中国从八日起对《河殇》的发行做了限制措施,中国海关已不准《河殇》的录像带出口,当局还禁止该片在国内发行。

十月十七日,中央宣传、思想工作领导小组向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写出报告,对《河殇》问题的处理,提出如下意见:一是认真组织开展正常、健康的文艺评论。鉴于前一段时间中一些报刊发表的文章对《河殇》不恰当的赞扬过多,建议有关报刊发表适量的评论文章,对《河殇》散布的片面的、错误的观点加以澄清。考虑到《河殇》“热”目前正在降温,评论的文章不宜过多,过于集中,以免把温度重新升高。二要提供更多更好的作品以满足广大群众的需要,缩小消极、错误东西的市场。三要加强党对宣传舆论工作的领导。

事情好像正在得到解决。但是,王震敏锐地发现,报上发表的批评文章中,大都是轻描淡写地说《河殇》有些“偏激”、“片面”,基本没有触及它宣扬“全盘西化”的本质。于是,他便找到了文艺理论家林默涵和几位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对他们说:“我文化不高,历史知识也懂得不多,想亲自写点文章,又写不好。想请你们写点生动、摆事实、讲道理的文章,把《河殇》宣扬民族虚无主义、‘全盘西化’的本质给驳倒。”

十月二十五日,王震接到林默涵等人写就的《〈河殇〉宣扬什么?》的文章。文章从《河殇》实际上写的是一曲整个中华民族的葬歌;用唯心史观、地理环境决定论、中国人天生愚劣等观点解释中国历史;对黄河、长城这些中华民族象征,不加任何分析地进行嘲讽、挖苦和否定;对中国历史上争取祖国统一的一切努力,采用怀疑甚至嘲讽态度;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推翻“三座大山”的人民革命,对改变了世界力量对比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对我国消灭剥削制度、进行社会主义建设,不给以任何历史地位;对资本主义文明则极力加以歌颂和美化,并认为只有“全盘西化”,才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其学风不正十分严重等十个方面进行了有力的批判。王震看后十分高兴,提笔便在上边批示:“这篇文章,正击中《河殇》毒瘤。”王震同时还提出一些修改意见。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七日,王震在修订后的署名为“易家言”的文章前附了如下短笺:

启立同志并呈报紫阳同志:

我找林默涵同志谈话,请他写了这篇文章。我认为该文说理充分、明白,特建议作一家之言,由新华通讯社发通稿,人民日报全文刊载。

此致

敬礼!

王震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十一月一日,王震前往广东珠海视察之前,交代留守北京的秘书说:“请报告启立并紫阳同志,林默涵同志那篇批《河殇》文章的处理结果要告诉我。”由于赵紫阳的干预,这篇文章未能见报。赵紫阳明确表示:不要发表。

王震始终惦记着林默涵主笔的《〈河殇〉宣扬了什么?》的命运。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王震让秘书把这篇文章找出,在标题上方挥笔写道:“这是一九八八年十月写的。赵紫阳同志说了,不要发表,就没有发表。我赞成现在发表。”

七月十九日《人民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发表了这篇文章,并根据王震的意见加了一个“编者按”:

去年下半年,电视系列专题片《河殇》曾两度与观众见面,在海内外名噪一时,用《河殇》总撰稿人之一苏晓康的话说,是“大大地出了风头”。但在众多的喝彩声中,也有不少同志提出不同意见,有的愤然质问:《河殇》到底要宣扬什么?此文写作并定稿于一九八八年十月。现依照作者意愿,一字不易,在这里首次发表……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史料还只是当时博弈方的“易家言”(一家言),至于当事的另一方,则据说曾矢口否认其与《河殇》有任何关系。

从“最高文化权力部门→文艺领导机构→文艺创作队伍→文化产品”这一条关系链来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文艺领导机构”陈汉元从央视副台长的位置上摔下马,《河殇》被禁,解说词的两位主要作者苏晓康出奔美国,王鲁湘身陷囹圄九个月,大部分参与《河殇》的人都逃不出被边缘化的处境。但值得注意的是,与六七十年代相比,八十年代国门大开,政治博弈的空间延展到了境外。随着话语权博弈一方阵地的转移,海外提供了发声的新渠道。尤其是九十年代以来网络媒介的兴起,逐渐形成网络政治与网络民意,“网络政治与网络民意不但是一种社会舆论,也是一种民意政治,并且直接参与、建构了国家意识形态,直接进入、构成或改变了国家意志”。因此,网络舆论也进入了权力博弈的场域。一直以来,网络舆论依靠其时效性、突发性、覆盖性的特点,使得各种管制手段变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这在某种程度上延长了博弈的时间和随机性,之前短暂的胜负或许变得无足轻重。我们今天在网络时代看到的种种关于《河殇》的再度言说和阐释,该是当年“《河殇》大讨论”的余脉吧。

结 语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如何掌控住一种价值观念的传达方式,把握好思想和政治之间的分寸,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今天再看《河殇》,我们不能忽视其合理的价值理念,正如王鲁湘至今仍在强调《河殇》旨在“对传统的反思”——这样的反思直接推动了九十年代的经济体制的改革,它有深刻性;但其宣扬的“民族虚无主义”,我们依然不能否认其偏激性。因此从总体上看,《河殇》是一种片面的深刻,是与同样片面的深刻,同样对传统否定的五四精神相隔七十年后的一次历史性会晤,只不过在政治权力没有实质性更替的八十年代,“河殇精神”与传统决绝的“分手”不幸触摸到了政治权力的高压线。但它留给我们对时代的思考至今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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