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二子考
2013-11-14曾祥波
曾祥波
作者:曾祥波,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副教授,100089。
杜甫二子,大儿杜宗文,小儿杜宗武。历来认为,宗文小字熊儿,宗武小字骥子。这一说法出于后人对两首杜诗的误读。
至德二载,杜甫被困叛军占据的长安城中,作《忆幼子》说:“骥子春犹隔。”又作《遣兴》说:“骥子好男儿。”所谓王洙注说:“骥子,公子宗武也。”结合两诗及注可知,所谓王洙注将年岁之“小”的“幼”误解为排行之“低”的“幼”,“骥子”被理解为小儿子宗武。此说一出,遂成定论。如《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引宋人王彦辅注即以为:“宗武小名骥子,曾有诗‘骥子好男儿’,又云‘骥子最怜渠’。”杜甫逃出长安,奔至凤翔行在,又有《得家书》一诗,其中一句是:“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既然骥子是指“幼子”宗武,那么熊儿就是指长子宗文了。此说得到后来注家及现代学者的普遍接受。后人再结合杜甫晚年派遣宗文劳动(如“树鸡栅”)、宗武不与其役,以及宗武能诗等因素,进而又产生出杜甫较为偏爱宗武的说法,并广为流传。
1952年,寓居美国、执教哈佛大学的史学家洪业撰著《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一书,一反旧说,以骥子为宗文,熊儿为宗武。1962年,他应《南洋商报》之约撰稿论述《杜甫》一书的著述缘起经过,特地解释这一问题:
杜甫于诗题中提到他宗文、宗武二子。早年诗中提到骥子,疼爱得很。晚年也有特与宗武的诗,颇露奖赏之意。其特与宗文的诗,只有一首,乃是催他快起鸡栅。自两宋以来的学者,除了一个以外,都异口同声地说骥子是宗武的小名;因其聪明好学,杜甫特别爱他。宗文不成器;杜甫不免失望。关于这一点,我于几十年中,每想到,颇觉不快……(杜甫)竟不爱长子,偏爱次子;不免盛德之累。一直等到我翻译《得家书》那首诗,展开各本彼此比勘之时,才发现仇兆鳌于他繁琐注文中,附带一句“胡夏客曰:骥当是宗文,熊当是宗武。”记得我跳起大叫:这说法正对;可以破千古之惑。事实大概是这样的;安禄山叛了;杜甫把家眷寄放在鄜州的羌村。因要奔赴行在,不及等候他的太太杨夫人分娩,而即出发。中途被叛贼捉住,把他带到长安去。过年夏间(七五七),他逃离了长安,在极危险中,达到凤翔行在。在凤翔才得家信:“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熊儿当然是上年高秋杨夫人所生的宗武,而比他大约三岁的哥哥宗文,乃最疼爱这娃娃弟弟。这是很自然的解释。宗文乃是骥子;可见杜甫并不曾偏爱次子,不爱长子。这样一想,好像多年痼疾,一旦消除;真痛快得很。
除了胡夏客的注释,历来并无其他注家对宗文、宗武的小字提出质疑。事实上,胡夏客也是“杜甫偏爱宗武、不喜宗文”这一说法的有力鼓吹者,可见他对杜甫二子问题并无全面的考证,所言“骥当是宗文,熊当是宗武”甚至有可能是无心插柳的一时笔误!按照洪业的推测,至德二载杜甫作《忆幼子》时,其时只有宗文这个年龄幼小的儿子,熊儿尚在母腹中未曾出世,“幼”字不带有排行的意义。但是洪业作出这一假说之后,并未加以证明。
要证明宗武在杜甫离开鄜州前往肃宗行在之时尚在母腹中,弄清他的出生时间是关键。大历三年正月(768),杜甫旅居夔州,作《又示宗武》一诗说:“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案,杜甫有《元日示宗武》:“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题下注:“大历三年正月元日。”与《又示宗武》用韵相同,诗题亦前后相应,可知为一时之作。历来注家皆作如是观。)——诗中“十五男儿志”一句实为宗武出生年份的重要佐证,历来注家似皆未注意及此。此句用《论语·为政》所载孔子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即古人所谓十五束发成童而就学。结合《又示宗武》全诗来看,杜甫是说宗武“明年共我长”,将接近(“应须”、“已似”)十五有志于学的年纪了。若以洪业的推测,宗武出生于至德二载(757)算起,到“明年”大历四年(769),以古人惯用的虚岁计,杜宗武为十四岁,正是最为接近十五岁的时候,故老杜作此诗以勉励之。可见,至德二载正是宗武出生的年份。宗武出生的具体月份也有线索可寻。杜甫晚年旅居夔州期间,曾作《宗武生日》一诗说:“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可见宗武出生于秋高气爽之日,即至德二载秋。杜甫在至德二载(757)陷贼长安时曾作《遣兴》:“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如果按照传统说法,骥子是宗武。那么我们即使按最宽松的情况度量,以“前年学语时”为骥子一岁时事,则他在至德二载已经四岁(虚岁五岁),至大历四年为十七岁(虚岁十八岁)。这与《又示宗武》所言情状决难吻合,其龃龉矛盾一看可知,所以骥子一定是指宗文。
确定了宗武的出生年月,再按照洪业推测的宗文字骥子、宗武字熊儿的说法,我们再回过头来重新梳理杜甫这一时期的诗文行实,历历可验,无一滞难,诸家注杜的诸多疑难都可以得到解决。天宝十五载(756),杜甫将妻儿安顿在鄜州。听说肃宗即位于灵武的消息,即奔赴行在。从鄜州出发的时间应是在此年岁末稍后。理由有二:第一,此年所作《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说:“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其二说:“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杜甫在“岁时”还收到弟弟从平阴寄到“一家村”的书信,说明杜甫岁末仍在鄜州羌村家中。第二,杜甫在长安作《春望》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连三月”与“家书”并列,说明三个月正是杜甫离家之时日,“城春草木深”可见作此诗时已是暮春。前后二诗合观,可知杜甫于岁末之后离家,至暮春时离家时间已达三月,正表明杜甫离家的时间在天宝十五载(756)岁末与至德二载(757)岁初之间。
至德二载秋(757),杜甫已从长安奔至凤翔,作《得家书》说:“去凭游客寄,来为附家书。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北阙妖氛满,西郊白露初。凉风新过雁,秋雨欲生鱼。农事空山里,眷言终荷锄。”这正是杜甫将家安置在鄜州并离开后第一次得到家书。“幸无恙”是说熊儿平安降生;“西郊白露初”,节气白露,说明熊儿降生于阴历8月,于上文所说“高秋此日生”(《宗武生日》)正合。又,查《二十史朔闰表》757年为闰八月,杜甫此年初离家,至此已九个月,扣除书信途中逗留时间(姑且以一月计),则杨氏在杜甫离家时应有近两月身孕,正是初露端倪之时。明乎此,颇可以举一反三——杜甫在已知夫人怀孕之际,毅然奔赴肃宗行在,最能见其忧国忘家的操守之峻,与致君尧舜的志向之切;《春望》名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万金以喻家书,正因其含有“孕妇母子平安”之讯息,读后尤觉情态之具体切实。另外我们还不妨作一大胆推测,老杜为宗武起小字为“熊儿”,意中也许有“文王梦熊”的典故在——未能亲见其出生,故挂念尤切,至于形诸寤寐之间,且寄予厚望。这与老杜一生爱马、为长子取“骥子”小字一事相映成趣。
综合对以上相关诗篇考证,可知杜甫二子“宗文字熊儿、宗武字骥子”的传统说法不确。实际情况是,宗文字骥子,比弟弟宗武约长四岁,宗武字熊儿,出生于至德二载秋八月。宗武出生时杜甫不在家中,未能亲见,取小字为“熊儿”,或即隐含“梦熊”之意。重新审定杜甫二子宗文、宗武的情况,对杜甫羁留长安、任职凤翔等时期的若干诗篇的系年定位,以及深入理解其艺术性和思想性,都有帮助。
注释:
①《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卷十六,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1年版。
②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附录三《我怎样写杜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58-359页。
③仇兆鳌:《杜诗详注》卷17,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77页。
④仇兆鳌:《杜诗详注》卷4,第326页。
⑤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4,第321-322页。
⑥仇兆鳌:《杜诗详注》卷4,第320页。
⑦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5,第360-361页。
⑧陈垣:《二十史朔闰表》,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