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建构的设想与思考
——朱德发先生访谈录
2013-11-14朱德发顾广梅
◆ 朱德发 顾广梅
“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建构的设想与思考——朱德发先生访谈录
◆ 朱德发 顾广梅
一、关于“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概念的构想
顾广梅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以下简称顾):朱老师,很高兴您接受我的访谈。2002年您在《福建论坛》上发表文章,正式提出“现代中国文学史”这一学科概念,请问您当时是怎样构想的?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以下简称朱):“现代中国文学史”这个概念首次提出是1933年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后来也有学者用“现代中国文学”来表述对中国新文学的理解和把握。“现代中国文学史”作为一个完整的学科概念,确实是我在新世纪初设计和构想的。在我看来,这个学科概念,比其他已经运用过的新学科理念,比如“20世纪中国文学史”,“百年中国文学史”等等,更具有合理性、科学性和前瞻性。用现代国家观念规范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不同于“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仅有32年,也不同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只有100年,而是建立在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之上的,与中华民族的现代化历程同步并行的新学科范畴。它符合现代中国文学按照国家现代化而流变的客观轨迹,也从根本上解决了“中国现代文学史”、“20世纪中国文学史”等等学科忽略了现代中国文学仍在行进的无奈与局限,充分表明了用现代国家观念,能够将近百年中国文学贯通起来,也能为现代中国文学发展预示广阔深远的前景。
顾
:目前体制内规定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和“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已经成为学人们的共识甚至常识,许多内在规定性似乎无需辨明,但问题实则不少。您能具体谈谈这两大学科概念的优长和局限吗?朱
:你提到的这个问题是我思考已久的。对目前体制内规定的这两大学科进行反思和评价,是我们文学治史者、研究者不能回避的重要问题。我先谈一下“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学科概念吧。“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涵盖的时间长度为32年,学科成立的依据一是进化论文学史观,二是新民主主义论的文学与政治的同步思路。它的优点很突出,比如有利于书写新文学史、革命文学史,彰显新文学的现代性,或者革命文学的政治功利性,突出作家作品、社团流派、思潮运动的地位和价值;另外,它也适应社会主流意识对文学研究和文学史的需求。当然,这个学科的局限性也相当明显,比如学科32年的长度不可能容纳中国新文学或者现代文学的全过程,把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史生硬地切断了;另外,学科只限于新文学、现代文学或革命文学,不能反映现代中国文学全貌,舍弃和遮蔽了不少文学子系统;用这个学科研究文学、书写文学史容易独尊或抬高中国新文学、现代文学乃至革命文学,出现价值偏颇,往往给海内外学者和读者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认为现代中国的文学只有新文学或革命文学,不利于向世人展示现代中国文学的整体面貌和多样精彩。
至于“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呢,在时间长度上不确定,现在已经有62年,还要延展下去。这个学科成立的主要依据是社会主义理论和社会主义实践,由于这种理论与时俱进,所以学科的内质也随其不断变化。它的学科优长其实不少,比如系统梳理和书写当代文学进行史,产生了许多有特色也有影响的史学文本;它还有助于展示新文学的发展轨迹,揭示创作规律,总结新鲜的创作经验,推动当代文学沿着健全道路运行;再就是它激励当代作家创新趋优地写作,拿出无愧于时代的好作品,争取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另外,有助于在全球化语境下,与世界其他国家在文化、文学上展开交流,参与21世纪世界文学的创造。
我认为这个学科的局限是不容忽视的。“当代文学”作为一个学科的命名并不准确。“当代”是当下之意,但当代文学已60多年了,当下的文学已进入21世纪,还能命名为“当代文学”吗?况且当代文学在现代化进程上与现代文学一脉相承,在现代性上具有同质同构性,不应该拦腰斩断,本是同源生,何必分为两个学科?如果以此作为学科范畴书写当代文学史,不论上沿或者下沿都缺乏文学本身的明确标志,不可能反映当代文学的完整过程,形成的文学史文本只能算作断代史或者说是未完成的文学史。特别是当代生成的所谓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乃至第四代作家,大都活跃在文学舞台上,都在探索中追求、在追求中创作,很难进行整体把握,给出定论性的评价和恰切的文学史定位。尤其是那些登上文坛不长的作家、诗人,作为评论对象还可以,但作为文学史书写对象就不是太合适了吧。因为文学史的书写对象,不论文学运动、文学思潮流派,或者文学现象、作家作品都需要一个沉淀、稳定的阶段,这样它们的成败优劣、精粗高低才会显现出来。书写主体与研究对象只有拉开一定距离,才能看得更清更准。另外,当代文学学科的理论基石是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但这个理论体系是与时俱进的,不断地在否定中继承,在继承中创新,这就使学科缺乏稳定的思想基础,文学评论对象或者文学史书写对象前后变化很大,前期是独尊工农兵文学,后期抬高主旋律文学,也关注其他样态的文学,势必造成评论家、治史者的价值观和文学史观紊乱不定、前后矛盾的状况。
顾
:您的分析非常精彩。那么按照您的构想,与体制内以及来自民间的相关学科理念相比较,“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首要价值和意义,就是突破了在内涵、外延上以某一时间段为局限的时空范畴吗?朱
:可以这样理解吧。“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在时间维度上“上可封顶、下不封底”,向上可以与古代中国文学相衔接,中间经过晚清的君主立宪时期、中华民国的共和时期,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直到中国现代化实现为止。它把近代、现代、当代这三个机械分期的文学史学科都不留痕迹地收编了,还把人为树起的各个文学史学科的界限拔掉了,从表层形态到深层意蕴都将现代中国文学史贯通起来。在空间维度上,这个学科能够容纳现代中国人所创造的一切文学,完全超越一切民族界限、地域界限、阶级界限乃至党派界限,所有的文学都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这个现代中国大家庭的文学;而且它平等对待一切文学,彻底清除对各种形态文学评价上的民族、地域、阶级和党派偏见。我想有必要再谈一下“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优势和局限。这个学科建立的依据是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及其实践,它的优长主要表现在两个大的方面:第一方面呢,是它有利于书写现代中国全景式的文学史,全方位地、真实地展示了现代中国文学的整体面貌,为我们现代中国和世界其他民族国家在文化上进行平等对话、在文学上进行广泛交流,提供一个多姿多彩、内涵丰富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文本;第二方面呢,就学术研究来看,它还为文学史书写和文学评论大大地开拓了时间和空间,如果将文学研究与文学史书写放到中外古今文化错综交叉的背景与框架中,那就既可以打通古今中国文学的联系,又能够打通现代中国文学与世界各民族文学的关系,使现代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上找准位置,使我们研究主体逐渐具备人类文学意识与学术视野。
当然,这个学科也有着自身的局限性。由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和文学的现代化还是一个未完成式,所以书写的文学史也是个不完整形态;现代中国的文学形态、文学思潮、文学现象以及创作主体非常丰富复杂,要把它们整合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文本,对书写主体的要求很高;另外,文学史资料的搜求整理、重读体认、理解贯通等等工作,难度都非常大。
顾
:可以说“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抹平了汉族文学和各少数民族文学、贵族文学和平民文学、雅文学和俗文学的界限,构成现代中国文学全景式的发展史。您能专门谈谈少数民族文学将如何进入这一全景式文学史吗?朱
:少数民族文学作为全景式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重要构件,与新文学和其他形态的文学有哪些内在、外在的联系,有哪些历史和现实的联系,只有把这些联系和关系找出来,少数民族文学才能成为现代中国文学通史的有机组成部分。至于少数民族文学是作为一个子系统共同进入现代中国文学通史的大系统,还是各个少数民族文学依据自身的发展脉络、性质特点,分别进入现代中国文学通史的母系统,这需要通过深入研究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没有必要预先设下硬性规定。我想对少数民族文学的评价,万万不能完全以现代中国新文学作为价值坐标,也不能完全依附现代中国文学主流话语,更不能以汉民族的审美取向和阅读期待为转移,必须在充分尊重各少数民族的文学历史、审美习惯、价值取向、心理需求的前提下,适当地参照中国新文学的价位,给少数民族文学以公平合理的地位,切忌求全责备、与主潮文学比高低。二、关于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的核心理念问题
顾
:我注意到您在设计建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时,特别关注了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理念即文学史观的问题。请问文学学科和文学史观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您是否能具体谈一谈?朱
:所谓“文学学科”呢,主要指它为文学教学、文学研究,或者说文学史书写规定了特定的范围、规模、系统和对象,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规定性与独立性。至于“文学史观”呢,就是对学科涵盖的文学形态、文学内容和文学系统的总体看法、总体认知,所形成的文学史观往往具有价值因素,可以作为文学史书写的统领与灵魂,从特定意义说,什么样的文学史观就能书写什么样性质的文学史。这样就可以理解了,文学学科的内涵和外延要大于文学史观,一个学科容纳的文学不一定书写一种文学史,也可能书写多种形态的文学史。没有明确的文学史观很难写成文学史,可见文学史观对书写文学史至关重要,但对文学学科来说有没有文学史观它都同样存在。顾
:现代中国文学编撰史上常用的文学史观有哪些呢?请您大体介绍一下吧。朱
:那我就按照自己的理解谈六种文学史观吧。第一种,是进化文学史观,它的哲学基础是进化论,典型的表述,像“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文学也有“新陈代谢”,也有诞生、生长、成熟、消亡的过程,也有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渐变层级,新文学总比旧文学好,等等。第二种,是阶级论文学史观或者革命文学史观,它最经典的表述是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文学史观,这是一种政治文学史观,认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是一种新民主主义文学史,或者说是社会主义文学史,它统摄中国新文学评论和文学史书写的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第三种,是民族文学史观或者国家文学史观,主要指在现代民族国家发生的所有文学现象、文学形态、文学运动和文学思潮流派都是属于国家的、民族的,而不是某个阶级、社团或者某个党派的。这种现代国家文学史观是建立在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上的,能用公正平等的价值眼光对待所有民族、阶级和党派文学。第四种,启蒙文学史观,认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是改造国民性和塑造国民灵魂的文学,书写的文学史实质上是中国现代启蒙文学史。第五种,现代性或现代化文学史观,认为现代文学、当代文学都是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过程,实际上是现代性文学,书写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是现代性的文学史。最后一种,就是第六种,人学文学史观,就是“人的文学”史观,我个人是认同这种文学史观的,它应该被看做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或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的核心理念。顾
:那么请您具体谈谈为什么将“人的文学”史观看做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的核心理念吧?朱
:“人的文学”史观既能够明确标示出现代中国文学的本质规定,又可以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的象征符号。“人的文学”是个偏正词组形成的现代理念,各种形态“人的文学”既可以用它指称现代文学史的学科对象,又可以通过这一核心理念赋予学科对象抽象理念,这样“人的文学”呢,就成为现代中国学者和文学史编撰者想象人间社会、文学文本,用来整合和表述多种现代性原则的表意对象。我曾经分别选取过四种现代文学形态,“新民文学”、“人的文学”、“革命文学”和“人民文学”,考察它们是不是属于“人的文学”范畴,是不是含有“人的文学”理念。论证结果很明显,以人为本的“人的文学”核心理念,确实源于现代中国各种形态的文学客体。用这个核心理念来建构现代中国文学通史,具有宏阔的统摄力和巨大的阐释功能。我们不仅能够把现代中国文学共同体所蕴含的现代性和民族性抽象地概括出来,而且可以把现代中国多种形态文学的人学内涵发掘出来,还能把掺杂其中的非人文学因素剔除去。用这个理念作逻辑纽带的话,我们就可以把各种形态文学联结为一部整体性的文学史了。坚持这种“人的文学”史观,我们写出来的文学史就应该是人性解放的形象史,人生奋斗的形象史,现代国人灵魂的衍化史。
顾
:可以说探究文学史观,把握它的核心理念对文学史编撰工作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对文学史的研究主体来讲,它的意义和价值又何在呢?朱
:这个问题不妨从几个方面来看吧。首先呢,它可以拓展研究主体的文学史视野。有什么样的文学史观就有什么样的文学史视野,理论上的文学史观能够拓展主体的文学视野,主体的文学史视野也能调整或者更新文学史观。其次,可以提高研究主体的文学史认知能力,真正从体验文学的感性、理性世界中获取新颖独到的“史识”,形成文学史观。另外,充实研究主体的知识结构。因为研究主体探讨多种文学史观的过程中,触及的知识面广、接受的知识量大、体察的知识信息多,这就极大地充实了主体的知识储藏。再有就是研究主体掌握的文学史资料越来越丰富。文学资料的求索和掌握是文学史观构成的先导、关键,这就要求研究主体要尽可能多地占有第一手原始文学资料,为文学史观最终形成提供充分扎实的依据。顾
:新中国成立后30年,主要是“十七年”这一历史时期里面,我们的文学史书写主要是什么样的呢?您能具体分析评价一下其中的经验和教训吗?朱
:好的。就我个人的研究视野来看,“十七年”当中出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主要遵循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理论框架,恪守政治化书写的规范、彰显无产阶级思想的领导、强调所谓阶级分析、坚持极端对立的政治思维等,我把这种文学史书写叫做“政治型文学史”。代表性的呢,有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现在不少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青年学者,包括博士生、硕士生,对政治型的文学史读得很少,甚至有的学人连王瑶本的文学史也不知道,更有甚者还把政治型文学史视为“垃圾”。当然啰,这种否定一切的学术倾向不能完全责怪青年学者们,与学界对政治型文学史缺乏严肃的科学研究、认真的理性反思也有关系吧。我们不能总是把对它的认识定格在批判极左思潮上,现在应该冷静思考、分析政治型现代文学史的政治特征和经验教训了。政治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特征,就是它彰显了无产阶级思想对新文学的领导作用,这也是判定新民主主义文学政治性质的关键所在吧。“十七年”书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几乎都引用了现成的“政治结论”来说明五四文学革命是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缺乏有充分证据的具体分析。即使具有经典价值的王瑶先生的文学史也是这样,至于丁易的、刘绶松的,更是牵强附会生搬硬套了,越发失去了信史的价值。这样的话,对五四文学革命由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认定,既缺乏充分的史实根据,又在理论上讲不通,背离了唯物史观的实事求是精神,这是理论认识上的误区之一。我们应该从史实出发,让史实说话,然后从史实与学理的结合上作出合乎逻辑、令人诚服的科学结论。因为政治型文学史强调文学的无产阶级思想内涵,强调文学的阶级性,本来应该丰富多彩的新文学史呢,就逐渐被裁削成“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文学”,只选取文学与革命、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独尊革命文学、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而那些与政治革命关系比较远、不沾边甚至相抵牾的新文学呢,即使写得再优美也要被砍掉。
我们今天看这些政治型文学史确实问题很多,但是不能因此就把它们的优点全部抹杀掉。它们的编写者,作为我们新中国第一代文学史研究者,是怀着相当的学术激情和热忱去写作的,这一点不应该被遗忘吧。另外呢,新文学史的政治化书写总是强调坚持唯物史观,这使有些文学史文本体现出一种求实精神。尽管有的书写者在政治强势的威压下,出于认知上的误导,也作出一些有悖于唯物史观的政治判断,甚至出格离谱的阶级分析,但毕竟大多数学者还是尊重史实重视实证的,对于那些拿不准、难上纲的作家作品,他们仍然坚持用史实说话,用曲笔表述自己的见解,这可以在唯物史观的庇护下逃过政治的严密审查,体现出一种可贵的求真务实精神,王瑶先生的文学史在这一点上就做得比较好。还有呢,不能忽视,“十七年”书写的新文学史大多是教材型的,有的还被定为全国高校文科的通用教材,尽管这种政治型的新文学史存在这样的缺陷、那样的错误,给文科教学带来负面效应,然而它毕竟适应了教学需要,支撑起中国新文学史学科,给一代代文科大学生传授了并不完美健全的文学史知识。这个功劳不能轻易抹杀吧。一言以蔽之吧,它为中国新文学史教学与重写奠定了基础。
三、现代中国文学史建构的价值评估体系
顾
:任何文学史本身都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文学总体系统,包纳的文学样态繁复杂多,是否需要确立一个大家都能够普遍认同的价值评估体系?有的学者认为处在当下多元化的价值时代,加之学术研究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学术事业,何必建立一个统一的价值体系来约束呢,还是以众声喧嚣为宜?您是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的呢?朱
:我认为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和书写,应该确立一个人们大致认可的评价体系,这是既有可能又有必要的,并不违背多元价值时代的需求嘛。因为我们书写教材型的现代文学史,要遵循教育部制定的教育教学大纲,贯彻“教书育人”的原则,还要经过教育主管部门和出版机构的层层审查与把关。这些体制内的机构对教材的介入,恰恰体现了国家意志和时代主旋律的要求,这也决定了在价值多元时代建构现代中国文学史,必须确立与主流时代精神相统一的价值坐标。我们现代中国文学史的书写主体呢,大都是国家体制内的教授、学者,具有自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还有服从大局的意识。他们在研究和书写现代中国文学史的过程中,会根据时代的主流精神、国家的核心价值和教育机构制定的教学大纲来运作,不可能“离经叛道”、自由放任地书写现代文学史。
我们需要注意,文学史的价值评估体系不是纯主观臆测或者随意制订的,它来源于现代中国文学生成流变过程中的客观价值资源。所以可以说,文学史的价值标准具有客观性,只有依据文学史客体既存的价值内涵,提炼抽象出的价值标准,才能对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对象做出合乎本真面目的评述。现代中国文学客体蕴含的价值内容有核心和主导,如果我们抓住这个核心和主导,那就是抓住了确立统一价值评估体系的内在根据。
顾
:您理解的文学史价值评估体系的具体内涵和特点是什么呢?朱
:我先解释一下文学史的价值评估体系这个概念吧。它主要是指文学史研究主体在研究或者书写文学史过程中,要坚持的评价标准和评价尺度。这种评价标准和尺度呢,因为文学史书写对象的大小、范围、规模、深浅、隐显等等不同而会有所差异;也因为研究主体的立足点不同,对价值标准理解和运用就不同,所以从研究主体这个主观层面考察的话,它至少由宏观、中观和微观三个层次价值视野坚守的价值标准组合而成。如果我们从客观层面来看,既成文学史文本固有的价值内涵,是初始的书写者、建构者依据特定的价值评估标准,对文学史客体对象的价值发现和给出的主观判断,一旦构成了文学史文本就成了固有的、客观存在的价值内涵。文学史重写的话,对于即成文学史文本的研究或者评价,坚持的价值尺度可能和原创者一致,也可能不一致。我们既要看到主体价值取向的“因人而异”,又要重视对文学评价的“因人而同”、“相见略同”、“不谋而合”等等情况。
另外,文学史价值评估体系就像文学评价标准,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一成不变,它时刻处在“变”与“不变”的互动矛盾中,由此还产生出三种相互关联又悖离的价值标准:第一是时效性价值标准。时代的强烈召唤、阶级集团的急切诉求,对文学史书写不是文学本身固有的价值内涵来左右的,必须调动、挖掘文学已有的、应有的因素去适应时代和阶级对文学急功近利的需求,充分发挥价值标准的时效性。按照这种价值标准书写的文学史,往往经不住历史检验和学术史的选择。第二是长效性价值标准。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历史阶段,根据文学运演过程展示出的价值内涵与价值趋向,社会人群对文学的文化意蕴和美学风格表现出的审美心理诉求,这样选取的价值观念书写的文学史呢,具有相对长效性,往往能经得住相当长历史阶段的检验。第三是永恒性价值尺度。这是由文学结构系统中的恒定性因素,也就是那些永恒主题决定的。它来源于文学质的规定、文学的生命之源和魔力之根,来源于人类共同的人性追求和审美诉求,是一种可以超越国界、族界、阶级和党派等一切阻隔的价值标准,可以说是进入了文学的人类性、世界性的审美范畴。
顾
:就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建构来说,您认为原有文学史的某些价值评估体系是否适用?如果不适用,那么应该建立什么样的价值评估体系才是合理的呢?朱
:这个问题非常有意义。体制内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文学史书写已经有60多年了,先后用过新和旧、左和右、雅和俗、洋和中、现代和传统等等认知结构,相应的价值评估体系就是以“新”、“左”、“雅”、“洋”、“现代”等为核心的。它们都有独特功效和可借鉴的地方,但本身的局限性、偏颇性也很明显,比如说吧,以“雅”字为标志的价值尺度着重褒奖与肯定严肃文学、纯文学还有贵族文学,其他贴不上“雅”字标签的那些通俗文学、民间文学、少数民族文学,都得不到公正的价值评定。再比如说,以“现代”为标志的价值标准,追求文学的“现代性”,它的局限性不只是割裂了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还用否定传统文学来抬高现代文学的价位。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的价值评估体系,我的设想是“一个原则,三个亮点”。“一个原则”呢,就是用人道主义作为评价现代中国文学的最高原则,这是由文学的人学本质决定的,文学的根本问题就是人学问题。现代中国文学史研究和书写的文本,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或者人文主义情怀的,都有价值和意义,不分新旧、党派、阶级和族别,都是创作主体按照人道主义最高原则创造出来的现代中国的人的文学。“三个亮点”呢,就是说用真、善、美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价值尺度,因为文学作为人的心灵世界或者内外宇宙的生动镜像,总是能映射出人对真、善、美的体验、感悟和憧憬,这就使文学成为人类追求、探询和创造真、善、美的艺术载体,现代中国的各体文学只要能够进入人学范畴的,无疑也具有这种诗性性质。
那么这种价值评估体系和以往的价值准则相比,有哪些优势呢?我归纳了三点:第一是普适性。人道主义最高价值原则,还有和它相联系的真、善、美三个美学范畴,都是世界各国、各民族文学蕴藏的普遍价值内涵,这主要是因为人的文学以人道主义为灵魂,倡导人道,表述人情。文学的真、善、美是各种文学最耀目最感人的价值品格。我们可以这样讲,真的价值是文学的生命,善的价值是文学的意义,美的价值就是文学的魔力,这三个亮点融合得越和谐,文学的美学价值就越高。第二是人本性。文学不管描写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都离不开人的生存发展需要,都要通过不同的叙述方式、艺术手法、文体形式来表现人性人情,传达人的心声,宣扬人道主义情怀和理想,刻画文学的内宇宙和外宇宙,都赋予了创作主体真、善、美的审美价值追求。第三是公正性。公正的评价不是平均主义,也不是等值分配,而是各种形态的文学都要经过“一个原则,三个亮点”价值标准的严格检验和有层次的筛选排位分级,因为进入文学史书写的作家作品,它们的人道内涵深刻和丰富程度肯定不同,真、善、美结合的完美程度也会有所差异,只有实事求是地评出个高低优劣来,才是真正的公正吧。
四、30多年学术道路的回顾
顾
:朱老师,您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声望让我们深深敬仰。您能不能回忆一下,您是怎样走上现代文学研究道路的?那个时候的学术环境是什么样呢?朱
:粗略算起来,我走上这条学术道路应该有30多年了。20世纪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算是我开始学术研究的起点。1971年“复课闹革命”,我被推上大学讲台,为工农兵学员讲授“现代文学专题课”。当时只能“跟风”讲鲁迅、浩然的作品,讲样板戏,配合政治意识形态斗争的需要鼓舌呐喊。实际学术上有很多苦闷和困惑,但只能压在心底,根本不能表述一个大学教师的社会良知和学术见解。1978年学术解冻,一时间“大地微微暖风吹”,我开始准备为本科生开设“五四文学研究”的选修课。这时田仲济、孙昌熙两位先生正在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文革”后第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我参加了其中“五四文学革命”一章的撰写。为了准备选修课和编写文学史,我几乎翻阅了五六十年代编写的所有史料、重要报刊、主要作家作品,还有政治经典文本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权威论述。通过反复比较、深入思考,我惊奇地发现五四文学革命的历史真面目,和以往文学史的叙述和政治的经典判断相差很远,感觉有很大的困惑,禁忌多多。比如说文学革命的指导思想,究竟是以科学和民主为标志的民主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鲁迅和茅盾的新文学观到底属于什么思想性质?《狂人日记》的主导思想倾向是人道主义呢,还是无产阶级的阶级论呢?打个比方说吧,我带着这些关于五四文学革命的问题,就像胸中怀着一团团火一样,点燃了我的生命激情,引发我在学术上钻研追求。那段时间,我白天泡在图书馆、埋进资料堆,晚上呢,闭门谢客开灯夜战,在简陋的小屋里苦苦钻研。这样的苦读苦写有好几年的时间吧,终于完成一批万字以上的学术论文。我把它们分别寄给国内有影响的报纸杂志,得到很好的反响。让我终生难忘的是《文学评论》这些国家级刊物的编辑朋友们,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学界新手给予很大的尊重和扶持。80年代初期,《文学评论》、《文学评论丛刊》、《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四年内发表了我写的八篇论文。学术界的认可奠定了我一生献身学术事业的信心和决心。1982年和1983年,山东人民出版社推出了我的两本专著《五四文学初探》、《茅盾前期文学思想散论》。这两本专著可以算我学术事业的起点吧。
顾
:朱老师,您的回忆让我感受到您对学术研究的执著和热爱。您能谈谈在学术的道路上曾经碰到过什么样的逆境吗?您又是怎样面对的呢?朱
:要说有什么样的逆境、困难的话,我想是在1983年,那时的遭遇现在还历历在目。今天回味起来甚至有点突出重围的感觉。80年代初,正当我很有信心地沿着五四文学的研究思路、现代学术的传统,向现代中国文学的深广天地进行探索的时候,1983年,政界、学术界突然刮起“清除精神污染”的狂风,我那些对五四文学指导思想、胡适评价发出的个人声音,一下子遭到“全国共讨之”的厄运。和我一起遭殃的还有一位同调老友。幸亏党中央及时煞住了这股“狂风”,使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没有阴谋得逞。虽然说这场狂风造成的灾害没有危及我的学术生命,但它还是给我的心灵留下了阴影。我切身体会到了学术探讨没有绝对的自由,在人文科学研究领域,我们切忌硬碰“政治高压线”,离它越远越安全吧。在安全的文化圈里开垦自己的学术园地,栽培生命之树,结出智慧的果实。这种以退为进的人生策略看起来有点圆滑世故,实际上它给我的学术研究带来很大的效果,使我能用理智破解困惑,从困惑中增长智慧,光靠冲动和激情是很难在科研阵地上坚持下去的。面对困难,韧性精神和恒久毅力都很重要吧。顾
:不亲身经历恐怕很难想象正常的学术研究被打压和妖魔化。您的经历对您个人来说是宝贵的,对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来说也是值得汲取的人生财富和学术智慧。朱老师,通过您刚才的讲述,可不可以说五四文学研究是您的学术起点?五四文学对您学术生命的意义何在?您的学术研究在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呢?朱
:可以这样说吧。五四文学研究是我起飞的基地,也是我的学术生命根源。对五四文学的生命体验和理性感悟,在我的文化人格里注入了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增强了“诚”和“爱”的人性内涵,还激发起我的学术爆发力。不过,它还不是我终生追求的学术价值目标。因为科学探索不能总停留在一个基点和一个水平上,要不断发现、不断开拓,哪怕探索中有失误,甚至陷进“雷区”也要无所畏惧,朝着自己的目标追求下去。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学着发现那些知识虚幻和学术假象。鲁迅先生曾经识破“瞒”和“骗”的文艺。我虽然没有他的睿智和魄力,可是受他的影响,我还是有在学术领域打假求真的雄心和毅力,也有在学海中纵横求索的恒心和决心。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我的研究视野发生了变化。回忆起来,主要原因是我逐渐形成一种认知,就是越来越把现代中国文学放到古今中外文化纵横交错的坐标系上。如果说中外古今文化通过不同层次的冲撞、交汇、对话,结成了一张深不可测、广不见边的大网,那你选择的现代文学研究对象就是“大网”上的一根“绳子”或者一个“结”。无论是解开一根“绳”,还是剖析一个“结”都要触动这张大网,这就要求我们把大大小小的文学研究,都放进一个错综复杂的文化背景里面。我的研究视野开始渐渐扩大、加深,从中国到外国、从今天到古代,把现代中国文学作为“世界文学”格局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把现代中国文学看成古代中国文学必然的转型。
顾
:您的话对我很有启发,学术成长和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心理成长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您的学术成就主要集中在文学史研究和文学史撰写两方面,光是文学史您就撰写、主编了近十部,在文学史研究方面您更是不断地完善创新。您认为在现代中国文学的研究上,特别是文学史研究上,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真正的学者应该注意哪些方面呢?朱
: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有很多种。就我自己的感受来说吧,我认为要想成为一个真学者,不只是把学术研究当成生存方式或者价值根基,具有一种自觉的奉献精神,还要树立为学术而学术、为学问而治学的坚定信念,见到发财之道不动心,听到官场升迁不走神,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学术桥”。另外,真学者还要有为研究而特立独行、光明磊落的人格,不怕受冷落也不怕遭围攻。在真学者眼里学术是没有禁区、没有国界的,学术面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