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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诗性之维

2013-11-13翟恒兴

关键词:海登怀特诗性

翟恒兴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在解构客观主义、实证主义历史观的背景下,综合运用文学和语言学研究成果,提出了建构历史诗学“大厦”的宏伟计划。这一理论的提出,让他成为当今历史领域甚至整个人文科学中的里程碑式人物。荷兰学者安克斯密斯对海登·怀特及其历史理论作出了这样的评价:“我认为,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如果没有怀特的《元史学》和他在此之后所撰写的论文和著作,史学理论就已经夭折了。”[1]109海登·怀特将历史文学化的历史诗学理论是对传统文学观念(新批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和正宗历史学家(实证主义历史)的“双重冒犯”。由于受到来自两方面的批判,这一理论在开始出现时并未被看好,但是伴随着20世纪70年代末期后现代思潮的出现,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理论渐渐引起了人们的重视。[2]

国内对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研究或是集中于全面介绍、系统阐发,或是从文学性、文本性、虚构性上论述其学术价值与思想影响,而对其历史诗学之“诗”的问题还缺少“学”的考量。“诗性”并非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核心范式,然而,历史诗性之思是历史诗学的立论依据。研究历史的诗性问题有助于全面理解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思想内容、思想方法与思想价值等。

一、诗性与历史诗学

“诗性”一词,源自意大利维柯的“诗性智慧”。维柯认为原始人认识事物不是理性的、抽象的,而是凭借“感觉的和想象的”,将熟悉事物的属性投射到不熟悉的事物之上。维柯把原始人感性的、具体的由此及彼、由身及物的认识事物方式称为“诗意逻辑”。原始人运用诗性智慧创造了一种对事物本质的感觉,即原始人的形而上学。所以维柯说“他们的形而上学就是他们的诗歌”。[3]200汉斯·布鲁门伯格认为“人类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是因为他无法直接面对实在。我们总是在使用实在的替代物”。[1]75“使用实在的替代物”是抽象的理性认知能力,而使用“实物替代实物”则是形象的诗性智慧。原始人将自己感觉到的事物本质映像投射到身体之外的自然界,不断地对事物进行命名以巩固这种认识的成果。当“命名”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原始人慢慢地形成了以“命名”认识不熟悉事物的方式,即理性的、抽象的认识。诗性是与理性相对的人的自然本性及其活动,如人的原始感觉、情感、想象力等心灵机能以及占卜、祭祀等活动。没有这种凭借身体参与的由此及彼、以物替物的诗性智慧,人也不会拥有理性能力。即使理性认知比较发达了,诗性智慧也是不能缺少的。

维柯认为对历史的认识也表现于人类的诗性智慧之中。“这个民族的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面貌必然要在人类心智本身的种种变化中找出。如果谁创造历史,也就由谁叙述历史,这种历史就最确凿可凭了。……创造和认识就是一回事。”[4]海登·怀特赞同维柯的“诗性智慧”观,认为历史首先被创造出来,然后才能被认识。在他看来,历史的创造本质上也是一种诗性行为。2004年海登·怀特来中国演讲时,对该问题进行了简要分析:“人类主体的活动是叙事地建构起来的。每一种意向行为都假设了一种它将在其中行动的世界的‘预构’。就这一行为允许在行动过程结束后对其意向及效果进行回溯性构造而言,该行为的结果确证,对于某种想象中描述的世界,这种预构是不是充分。”[5]54海登·怀特在《元史学》一书的导论中曾使用过“预构”一词,他说“为了说明‘过去实际发生的事情’,史学家首先必须将文献中记载的整组事件,预构成一个可能的知识客体。这种预构行为是诗性的。”[6]40因此,当海登·怀特指出“每一种意向行为都假设了一种预构”时,意味着这种行为是一种诗性行为。人类历史创造就是这样一种行为。“在那个被预构为行动发生之配景的世界中,将这一系列行为作为一种意图的实现以回溯的方式‘捏合在一起’——这样,历史的主体便通过它的行为创造了自己的历史。”[5]54如果说维柯以“诗性智慧”为核心创造了对抗笛卡尔理性主义哲学的“新科学”,那么海登·怀特则在“人们诗性地创造历史”这一认识的基础上提出了对抗客观主义和实证主义史学的历史诗学。

不仅历史创造是诗性的,历史记述也是诗性的。“对于历史文本的作者即历史事件的记述者史学家来说,这种诗性的预构同样是其进行历史记述活动的前提。”[7]57在海登·怀特看来,以历史创造与历史记述为研究对象的历史哲学也是诗性的。历史记述者与历史认识者知识侧重点不同,没有实质上的区别。“只不过在史学家那里始终是暗含着的东西,在历史哲学大师的著作中则呈现在外,并得到系统的论证。”[6]序言.4历史哲学家将历史著作视为一种叙事性散文话语为形式的言辞结构,揭示出历史著作内部隐含着的诗性预构。[7]57因此,历史认识也是诗性的。就原始事件而言,历史乃人类诗性预构的“回溯性构造”;就历史事件的记述来说,历史是对诗性预构的符号化与阐释;而就历史创造与历史记述的反思来看,历史乃诗性预构的领悟。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是一种探究人类诗性历史记述和历史认识的理论学说。

海登·怀特在《元史学》着重分析了欧洲经典史学家的历史记述(历史编撰)和历史认识(历史哲学)中诗性预构在深层历史意识中的决定作用与历史文本的诗性结构,在《话语转义学》、《形式的内容》和《比喻实在论》等著述中转向对内在于人类意识本身的诗意逻辑进行考察。《元史学》主要对诗性历史文本进行横向的静态分析,强调处于历史意识深层结构的四种诗意逻辑之间的差异性(相似性的隐喻、临近性的转喻、同一性的提喻和对抗性的反讽)以及这种差异性导致表层的历史风格的多样性;在后来著述主要是对诗意逻辑进行纵向的动态分析,侧重于它们在人类意识、思想发展和思维运作中的连贯性(海登·怀特将其命名为“转义”)。海登·怀特在解释自己为何未将历史创造纳入研究视野时说“诗学并不规定诗歌如何写。它并不给出规则,然而在诗歌写就之后,你可以对它进行反思,看到不同的结构”。[8]81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是以形式主义方法对诗性历史文本进行结构主义分析的话语转义现象学。

历史的诗性是海登·怀特建构历史诗学“大厦”的关键,对当代史学、文学研究产生了积极影响。“人们可以在不同层面上质疑怀特的结论,但却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所提出来的问题的重要性。”[1]导言·8然而,海登·怀特本人以及研究者对这一问题的论述都比较分散,对于历史的诗性与文学性、虚构、现在性、风格、模糊性之间关系还缺少专门研究。为此,我们从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两个方面理解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诗性之维,梳理历史之诗性的诸种内涵,深化对这一理论的认识。

二、海登·怀特历史诗学之诗性的内部研究

从内部研究的视野来看,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诗性之维体现于文学性、虚构与想象、比喻三个方面。文学性是历史的诗性的陌生化阐释,虚构与想象是其运作机制,比喻是其内在逻辑。

(一)文学性:陌生化阐释

海登·怀特关于历史的文学性论述有力地支撑了其历史诗学理论。他说,“与文学一样,历史通过创造经典而发展,而经典的本质则是:它们不可能像自然科学的主要概念图式那样被驳斥或被否定。正是这种不可驳斥性证实了历史经典本质的文学性。”[3]171首先,历史记述与文学创作有着共同之处,“历史学家‘发现’他的故事,而小说家‘发明’他的故事。然而,这个观点也掩盖了一个事实,即‘发明’也在历史学家的运作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3]375“发明”使文史走在了一起,它是两者共同的生成与运作机制。在历史记述过程中,与“故事”一道,“文学性”也被历史学家“发明”了出来。其次,历史记述和文学创作的载体都是语言。俄国形式主义者都从语言入手探求文学性。雅各布森的“形式化的言语”、托马舍夫斯基的“节奏的韵律”以及巴赫金、热奈特等都为文学性注入语言形式的内容。[9]伊格尔顿明确指出文学性是“语言的特殊用法,这种用法可以在文学作品中发现,也可以在文学作品之外的很多地方发现”。[10]海登·怀特对伊格尔顿的论述补充说:“只要史学家继续使用基于日常经验的言说和写作,他们对于过去现象的表现以及对这些现象所做的思考就仍然会是‘文学性的’,即‘诗性的’和‘修辞性的’”。[6]中译本序言.1历史的语言再现形式决定了历史作品具有文学作品的属性。

海登·怀特由文学性论述历史的诗性问题成为其历史诗学理论的亮点。在他看来“历史作为一门学科现今处境不佳,因为,它已看不见它正在文学想象中的起源。”[3]192国内学者也把历史的文学性问题作为海登·怀特的主要成就,发表专文论述,如董馨《文学性与历史性的融通》、赵志义《历史话语的文学性》等。不过,海登·怀特这一观点受到美国当代史学家伊格尔斯的反驳:“即使历史学家和一切文学一样,在本质上是一种‘写小说的操作’,就像夏蒂埃所评论的,‘哪怕历史学家是以一种文学的方式在写作,他也不是在创作文学。’”[11]一方面文史之间尽管有共性,但两者之间也存在明显差别——“历史的兴趣在于‘事实性’,而非‘可能性’”[3]170;另一方面历史的文学性不同于历史的诗性。历史的诗性是历史本体论范畴,而历史的文学性则是历史认识论和历史方法论层面的问题。海登·怀特多次从文学性上揭示其理论的诗性之维,是为了彰显诗性历史之审美性,让历史更有魅力。“通过拉近史学的起源与文学感性之间的距离,我们应该能够识别出我们话语中的意识形态要素,……。”[3]191如果能识别出历史叙述中的文学要素,“我们就能够将史学教学提高到比它当下占据的更高一级的自我意识层次”。[3]191

历史的文学性是对诗性历史的陌生化阐释,它改变历史记述中的自动化、程式化,让历史变得更有活力。“为了看似科学的和客观的,它已经压抑并剥夺了其自身力量与更新的最大源泉。”[3]192海登·怀特指出“变熟悉为陌生,把日常事物标识为永恒”,是“诗人历史学家所向往的最高目标。”[3]247列维·斯特劳斯得出如下结论也不足为奇了:“一个清晰的历史永远不可能完全摆脱神话的本性。”[3]173历史的文学性为历史的诗性注入了审美成分。

(二)虚构与想象:运作机制

除文学性外,虚构与想象是海登·怀特论证历史之诗性的理由。海登·怀特说“作为创造过程的产物……,我将历史说成是事实的虚构化和过去实在的虚构化。”[6]中译本序言.7历史编撰中的虚构是必要的。由于记录者的喜好、态度、精力以及语言的局限性,原始事件不可能被原原本本地复制下来,甚至不可能被记录。这些都需要历史学家不断地调整、修补。海登·怀特断言:“‘所谓历史的连续性’,只有通过历史学家强加于记录的‘欺骗性概要才能获得’。”[3]173他“将历史的‘虚构化’视为‘解释’”,[3]191《元史学》所揭示的居于历史文本表层的情节化、形式论证和意识形态蕴含三种解释模式其实就是三种“虚构化”。

由原始事件到历史故事(情节化)、由故事的类型到故事的主旨(形式论证)、由事件的描述到故事的态度(意识形态蕴含)都要经过不断的想象与虚构。而主导上述虚构与想象活动的深层语言学规则是“历史学家在写叙事之前用来预设这一系列事件的语言方案的投射”。[3]186“一个叙事的最基本意义将包含对已被建构的系列事件的分解和后来的再建构,即将原本以一种比喻形式编码的(或真实或想象的)系列事件加以分解,然后,再以另一种转义模式重新排列。”[3]188历史叙事中的建构、分解、再建构,其实就是一系列的虚构与想象。历史文本的具体性和可接近性,正是这种能力的产物。“我们是以幻象的形式接近真实。”[1]74海登·怀特对虚构与想象的强调有力地印证了历史的诗性观。但这一观点受到以道勒齐尔为代表历史学家的反驳与批判。道勒齐尔在《虚构叙事与历史叙事:迎接后现代主义的挑战》中指出,“虚构”所创造的可然世界也许实际存在过,也许从未有过;而历史编撰所描述的是实际存在的过去世界。[12]23其实,海登·怀特主张历史的虚构与想象,并未否认曾经存在过的世界,只是强调对过去世界的再现要通过虚构与想象完成。“海登·怀特否定那些声称完全真实地再现事件的历史”[13]134,而将虚构作为实现历史真实的方式与途径。通过丰富的想象与虚构,历史获得了种种真实:情节化让历史获得了情感的真实,形式论证让历史获得了认知负责的真实,而意识形态蕴含则让历史获得了道德的真实。海登·怀特关注的不是传统历史所追求的实际的真实、客观的真实,而是比喻的真实、内在的真实。历史的虚构与想象不仅没有贬低史学的知识地位,还能够防止意识形态的扭曲。[3]192如弗莱所言“在历史中如同在虚构中一样”,[3]75因为,人只能经历现在,惟以想象和虚构接近历史。虚构与想象揭示了历史之诗性的运作机制,为历史诗学注入心理学要素,彰显了历史诗学的主观能动性。

(三)比喻:内在逻辑

海登·怀特认为比喻是深层的历史意识,是对历史解释模式的选择起决定作用的语言学规则,也是人类意识与文化行为的深层结构。在《元史学》一书中,海登·怀特将比喻意识作为十九世纪欧洲经典史学著作的深层意识结构,并详细论述了米什莱(隐喻意识)、托克维尔(反讽意识)、兰克(提喻意识)、布克哈特(转喻意识)、黑格尔(提喻意识)、尼采(隐喻意识)、马克思(转喻意识)、克罗齐(反讽意识)八位史学家在历史编撰与历史研究中起决定作用的比喻意识及其语言学规则。海登·怀特的四重比喻(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理论为历史的诗性提供了稳定而有力的支撑。他认为人类意识中的这四种比喻认知逻辑表明语言与其指涉物之间的关系并非仅仅是词与物的关系,还是物与物的关系。隐喻是通过相似或差异使熟悉之物与陌生之物相关联的逻辑,同一性语言是隐喻逻辑的形式化;转喻是通过以因代果、部分代整体将陌生之物还原为熟悉之物使其获得了概念化的逻辑,外在性语言是转喻逻辑的形式化;提喻通过最敏感到不那么敏感的活动过程,将陌生之物综合为熟悉之物使其获得了特殊向一般“升华”的逻辑,内存性语言是提喻逻辑的形式化;反讽则是对“隐喻认同”思维、语言本身的反思,“感伤的语言”(席勒所谓的“自觉”意义上)是反讽式逻辑的形式化。海登·怀特不仅揭示了每种比喻认知逻辑看待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还描述了它们形式化后的语言特点。

这四种比喻认知逻辑也存在于深层历史意识之中。这使得历史话语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并非单纯的因果关系,而是一种由“比喻认同”主导的诗意逻辑关系(语言事件与原始事件可能是相似性的隐喻关系、邻近性的转喻关系、同一性的提喻关系或对抗性的反讽关系)。“很少有人看到如何用非诗意的语言达到‘客观性’效果的。”[3]118比喻是“作为给事实赋予意义、将它们纳入某种叙事秩序之中的基本原则,……”。[1]181《元史学》一书表明,任何一位历史学家或历史哲学家的著述都是使用这种基本原则的结果。“历史叙事的不同形式是试图比喻地掌握世界的结果,……。”2004年,海登·怀特依然坚定地指出“历史性只能被当做比喻来把握,因为任何想象它、概念地表现它,以及根据同一性和非矛盾逻辑来整合它的尝试都只可能导致不规则状态。”[5]53运用线性、循环、螺旋以及不规则形状来描述历史实体,只能将其转变成“时间内”体验(物理时间),而无法抵达“历史性”体验(个体对于群体的关系以及历史主体的经历等)。人类这种微妙复杂、难以言说的“历史性”体验惟有通过隐喻性表达才能留存与延续。

海登·怀特将“比喻”(后期称之为“转义”)运用于历史深层意识结构分析,是其历史理论的核心内容。“正是通过比喻,历史学家才实际建构了话语的主题,他的解释不过是对他原创的比喻中主题属性的形式化投射。”[3]108当埃娃·多曼斯卡问:“你会将你的理论称作什么”时,海登·怀特回答到“是比喻学”。[1]34即使1980年代后海登·怀特转向了叙事,也是在继续完善其比喻学理论。“叙事是比喻学的一种代码,或者换一种说法,比喻学是叙事性的一种代码。”[1]67荷兰学者弗兰克·安克斯密斯赞叹地说:“比喻学其实是一个多么强有力的理论工具。”[1]87美国学者彼特·德·勃拉将海登·怀特的历史理论称为“修辞决定论”,并将其作为自己的历史修辞学的理论资源。如果说比喻学是隐于历史深层结构的语言学规则,那么比喻则是历史的诗性逻辑的形式化,是历史记述中“形式化的误解”,[1]67为历史诗学提供了一种认识工具。正是在此意义上,海登·怀特指出,如果忽视了历史话语中的比喻,就会“忽视比喻语言可能传达的任何‘真理’”。[3]156

三、海登·怀特历史诗学之诗性的外部关照

在分析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诗性之维时,不能忽视社会生活、外部样态和文本呈现等历史之诗性的外部规定性。

(一)现在性:价值指向

诗性之现在性内涵,指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立足于“现在”,在历史记述中融入历史学家的现实感。如果没有现在性内涵,历史的诗性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维柯认为“创造即真理”,以类比方式创造世界就是“诗性智慧”。海登·怀特认为要改造历史研究,首先应确立对过去的研究价值,不应把研究过去作为目的,以“过去为目的”的历史研究是崇古派或文化的嗜尸成癖者。历史应该“作为一种方式,为透视现在提供多重视角”。[3]51历史学家应当促进对我们自己时代特殊问题的解决,参与当代文化对话。历史学的成就不是历史感,而是用启示性的隐喻组织现实。19世纪初艺术家和科学家批评历史学家,“不是因为他们研究过去,而是因为他们用糟糕的科学和糟糕的艺术来研究过去”。[3]53海登·怀特质疑说“我们有什么理由研究事物的过去性而非它们的现在性?而只有从现在的角度才能直接审视事物”。[3]59因为,“过去并没有死去,而是活在现实之中”。[14]155

海登·怀特并非否认历史的存在,只是强调“现在是在历史经验的直接性中,而那时则在它的传递性中”。[15]225海登·怀特所否认的是那种过于缺乏感性与意志的科学主义历史观和在方法上、智力上失败的艺术化历史观。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让史学家站在生活的土地上,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实用主义的。他的诗性历史书写旨在通过虚构和想象作用于现实。

海登·怀特强调历史现实性的目的在于改变现实中不合理的现状。“历史让人们感觉到每一个已然现在的能动因素,教导人们变化的必然性,从而无怨无悔地把那个现在发放到过去。”[3]61历史学家要积极关注现在的能动因素,敏锐地捕捉“重要的变化”,超越那些旧的、不便的观念。海登·怀特认为能动的科学和能动的艺术可为历史提供看待世界的新视角。它们通过建构临时性隐喻理解能动的宇宙。如果看不到现实中的能动因素,而将重要变化归入神秘的过去,“并据此隐含地证明现状的合理性”,历史学家才会受到谴责。海登·怀特让人们通过了解过去而确立生活的坚定信念,培育生活的多种意义。这是他针对历史学科化以来逐渐脱离人们的现实生活的提醒。从历史应“唤起人们意识到他们当下状况”[3]61这一主张来看,海登·怀特历史诗学是一种现实主义历史观;从教会下一代“愿意勇敢面对当代生活中各种能动和颠覆的力量”[3]62这一观点来看,海登·怀特历史诗学又是一种批判现实主义历史观。

将现在性作为历史研究的价值指向,并非海登·怀特首创。历史上,主张现实主义史学观的学者大有人在。年鉴派史学创始人费弗尔指出“人从现实出发,而正是因为通过现实,他才认识和评价过去”。[14]499布罗代尔指出“在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学甚至可以看作关于现在的研究”。[16]克罗齐说:“当代性并不是某一历史的特征,而是一切历史的内在特征。”[14]161柯林伍德甚至宣称:“历史的过去根本就不是过去;它是现在。它不是存留在过去之中的现在,它必须就是现在。”[15]230如果说思辨的历史哲学与分析的历史哲学侧重于历史过程与历史知识的“过去性”,那么海登·怀特的叙述的历史哲学则强调历史再现的“现在性”。思辨的历史哲学解决“事件怎样发生”、分析的历史哲学解决“事件为何如此”的问题,海登·怀特则关注“事件怎样被呈现的”的问题。所以,汉斯·凯尔纳认为海登·怀特既非主张陈述与指涉对象之实在相符的符合论者,也不是话语创造出它们自身意义上的自我指涉的融贯论者,而是一位历史领域的存在论者。现在性是历史之诗性的社会性维度,海登·怀特通过现在性确立了历史诗学的价值指向,也为历史编撰与历史研究赋予时代特色、文化烙印与生活气息。

(二)多样性:外部样态

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倡导一种多样化的编撰风格,使千篇一律的历史记述变得千姿百态。海登·怀特认为要改造历史研究,历史学家首先要树立历史事实是“建构”的而非被“给定的”观点。[3]70他指出历史受到批判的真正原因在于追求“过时的客观性观念”。[3]53“客观性观念”使历史学家陷入不加批判地使用编年史框架的叙事窠臼。客观主义的历史编撰为了保证数据的翔实与准确,基本上不考虑历史作品的风格问题。海登·怀特在分析了历史叙述中的情节化、形式论证与意识形态蕴含后,宣称应考察历史编撰的风格问题。他并不像亚里士多德那样从语词外部形式和修辞学视角理解风格,也不认为风格是史学家气质禀赋、人格个性和志趣才情的流露,而是赞同米歇尔·福柯对“风格”的理解:“它是某种稳定的语言使用方式,人们用它表现世界,也用它赋予世界意义。”[6]中译本序言.4

海登·怀特肯定“风格”是独特的言语呈现和修辞分布,认为这种稳定的语言使用方式并非仅仅为了获得某种修辞效果,而是用于表现世界,赋予世界意义。“一种历史编撰的风格代表了情节化、论证与意识形态蕴含三种模式的某种特定组合。”[6]37这三种解释模式的特定组合就使得历史编撰体现出一致性和融贯性的独特风格。一般情况下,它们是按照结构同质性的亲和关系组合在一起的。怀特将它们之间的亲和关系列表如下:[6]38

一般情况下,浪漫式的情节化解释、形式论的论证模式与无政府主义的意识形态蕴涵模式相匹配,而喜剧式的与机械论的或讽刺式的与激进主义的就不具有亲和性。图中实线之间的横向组合形成了一种在不同层面都具有一定内在亲和力的历史文本。同时,史学家也就拥有了某种体现历史编撰的风格。但是,那些史学大家的经典著作却打破历史文本的三种解释模式之间的内在亲和性,将情节化与不相协调的论证模式和意识形态模式组合起,释放出一种“辨证的张力”。图表中虚线相连的三种解释模式(悲剧式的、有机论的与激进主义的)组合就显示了黑格尔历史文本中存在的这种“辩证的张力”关系。黑格尔在两个层面上将历史情节化:微观层面上是悲剧式的,宏观层面上则是喜剧式的。在黑格尔历史思考中,“对每一种特定文明的悲剧特质具有的理解,转变成了对整体历史呈现出的戏剧具有的喜剧式的理解”。[6]159

为了形成独特的编撰“风格”,历史学家应运用自己所处时代的最新艺术技巧“建构”历史。在海登·怀特看来,20世纪的历史著作还没有形成自己时代的独特风格,是因为20世纪的历史编写缺少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和存在主义的尝试,只是使用19世纪末的小说形式。而当历史学家试图以“艺术性”取代“客观性观念”时,却回避乔伊斯、叶芝和易卜生等现代文学大师们的文学再现技巧,停留于19世纪末英国小说的艺术形式。海登·怀特将布克哈特比作历史领域的波德莱尔,因为布克哈特愿意“实验”那个时代最新艺术技巧,打破了历史叙述就是“讲故事”的教条,成为十九世纪以诗性历史对抗客观性历史的开拓者。正是在此意义上,海登·怀特主张历史著作应该借鉴20世纪文学的表现技巧,来丰富历史作品的表现风格。他呼吁历史学家要放弃“以正确的态度、真实的视角”描述历史事实的观点,应该“认识到所研究的客体不存在什么单一正确的观点,而有许多正确的观点,每一种都要求有其自己的再现风格”。[3]58他以合适的历史“风格”取代“准确”的历史事实。“多样性是历史的诗性之外部样态,海登·怀特以多样化编撰风格筹划了历史诗学的创造性维度。

(三)模糊性:文本呈现

海登·怀特指出,随着19世纪历史学科的职业化和科学化,“历史学越来越被一种追求明晰性、字面意义和纯粹逻辑上的一致性的不可实现的理想所束缚”。[6]中译本序言.4他坚信追求逻辑化、清晰化的历史书写是不会成功的。因为历史文献与文学文本一样是模糊的。“这些(历史)文献所描绘的世界也同样不易接近。”[3]171而且历史文献所描绘世界的模糊性,由于历史叙事的生产而增强了。得出历史文献与历史著作模糊性的观点,是海登·怀特关注的焦点由事件的复制转向事件的载体——历史文本的必然结果。历史文本的模糊性首先体现于文本的多层次性。他在《元史学》中未将历史文本中较为稳定的语词-声音层纳入研究范围,而是将其划分为审美感知、认知负责、伦理道德与比喻意识四个层次结构。历史文本的前三个层次是通过虚构、想象生成的再现客体层和图式化层。它们是含糊的、难以明晰描述的,海登·怀特运用了形式主义方法才将它们揭示出来。而处于历史文本深层的比喻意识,更是隐性的、混沌朦胧的,以致于海登·怀特本人对它的论述也是模糊的。他意味深长地告诉人们:“我只不过是以隐喻的方式来使用比喻概念,那可不是想要被人们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的。”[1]30不仅每个层面是模糊的,而且这四个层面的相互组合导致历史文本的“整体”也是模糊的。“(历史文本中的)修辞模式和解释模式或许是有限的,但它们在特定话语中的组合却是无限的。”[6]中译本序言.4

历史文本的模糊性也是语言的“不透明”所决定的。海登·怀特将历史著作“看作一种特殊的语言运用,……。总是意义多于字面的言说”。[3]299因为“语言并非透明的表达中介,历史著作作为言辞结构具有无可回避的诗性性质”。[17]在这一观点上,海登·怀特有许多志同道合者。福柯认为语言也是“物”,“那在性质上就决定它是不透明的”。[3]227英国语言学家韩礼德也指出“语言现象总是不确定的,有很多模棱两可之处、混合之处和‘边缘’的情况”。[18]作为语言制品,历史文本是一个“扩展的隐喻”,“浓浊而模糊”[3]299,既有外指涉(事件的内容),又有内指涉(事件的解释)。在考察了史料的来源、记录与形成过程以及考据方法的逻辑之后,布洛赫指出,通过历史叙述“不可能获得‘抽象的’确定性。”[19]97卡西尔认为符号是不稳定、不恒常的,以语言符号为媒介的历史再现“意味着我们所有历史知识都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历史科学的对象似乎更捉摸不定、变化莫测”。[20]

历史文本的模糊性与历史的心理学研究分不开。“我们知道过去曾经存在,但它现在呈现的只是遗迹、碎片和混乱。”[5]50将这些“遗迹、碎片和混乱”的过去变成完整而有序的“历史”,离不开想象的心理活动。英国历史学家柯林伍德把历史学称为“心灵的知识”,法国历史学家布洛赫则指出“历史事实本质上是心理的事实”。[19]141虽然历史过程、历史知识不是随意的捏造,但也不是永恒不变的静止物。“历史事件或过程所假定的特殊性、短暂性和过去性意味着,……它只能在一种形象或想象中被理解。”[5]55历史的心理学研究不仅关注历史再现的心理现象,也不能忽视历史主体的心理轨迹。这些内容不可能在历史文本中都能得到清晰准确的呈现。“历史学大概就是最好不过地展现了从语言到经验的转换中的关键东西的科学。”荷兰历史学家安克斯密斯的梦想是建构“一种关注于历史经验概念的史学理论”。[1]81

历史文本的模糊性还与“历史”这个术语的含混性有关。历史“把客观的与主观的方面结合在一起,把历史中记录的事件当作了实际发生的事件”,“而对所发生事件的理解不过是对所发生事件的叙述”。[3]129“历史”有时指“过去的活动”,有时指“对过去活动的叙述”,有时还指“对过去活动和过去活动叙述的反思”。“历史”概念的含混性让历史本文本身也歧义丛生。“关于历史编撰的一切理论讨论都陷入了‘历史’概念本身包含的含混之中。”[3]165

海登·怀特认为客观主义历史、实证主义历史通过历史客观性、事件因果律使历史获得意义的努力,不如通过模糊性历史文本效果明显。“每一种文本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阅读和解说,因为它不表示任何毫不含混的意图。”[21]海登·怀特欣赏历史文本的模糊性与他追求一种互动的或辩证的客观性有关。根据阿兰·梅吉尔的理论,除了绝对的客观性(如实地表征外在对象)、学科的客观性(特定的学科共同体内部达成的共识)和程序的客观性(研究中不带任何个人色彩的方法或程序而达到的客观性)之外,还有一种“互动的或辩证的客观性”。这种观点认为对象是在主客体互动中建构的,认识者的主观性是客观性不可离弃的成分。读者在接触历史文本之前,“历史对象”并未建构,历史主体与历史客体是分离的;一旦读者阅读历史文本,“对象”便建构成功。读者根据自己的需要获取历史文本中的历史事件、历史知识、历史概念等信息。历史文本的阅读过程既是主客体互动建构“对象”的过程,也是读者从含混的历史文本中获得了互动的或辩证的客观性的过程。罗素指出“历史学能使用的方法就只能是解说,而不是归纳法”。[22]

模糊性是历史的诗性的文本呈现,为历史构筑了一个多重意义和图式化的世界,让历史著作获得特殊的启示性效果。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是以文本为“基地”,揭示历史的存在方式,追寻历史意义的生产过程。

安克斯密斯认为《元史学》是自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以来史学理论方面最重要的著作。[1]99如果说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从历史与思想的关系思考历史,开启了历史学的心理学研究;那么海登·怀特的《元史学》从历史与语言的关系思考历史,深入挖掘历史的诗性特质,从内、外两个方面丰富、拓展了历史的诗性之维,为历史美学的建立奠定基础。建构历史诗学并非海登·怀特的终极目标。包括海登·怀特本人在内的整个历史领域的语言学转向、叙事的转向的背后是审美的转向。“无法统合的历史学乃是审美对象。”[1]58海登·怀特之所以与其他历史学者颇不寻常,是因为“他很早就对审美的层面以及由此发生的问题洞若观火。”[1]导言.8正是“审美”让海登·怀特如此游刃有余而又睿智地审视历史,因为他明白:“清除了一切审美观照的陈旧的‘科学历史学’的观念,不过是丧失了人文关怀的历史。”[1]导言.11无疑,海登·怀特关于历史之诗的思考为历史美学的出场做好了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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