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陀螺(中篇小说)
2013-11-07李长廷
○ 李长廷
继祖!
欧阳一飞进门的时候,老爸像往常一样,朝他喊了一声。一飞本能地将身子瑟缩在门旮旯,停了大约有五秒钟,方才向老爸的方向走去。
一飞在门旮旯瑟缩五秒钟,是在转换角色。一飞在这个世界上同时串演着两个角色,一个角色是一飞,一个角色是继祖。在外面是一飞,在家里是继祖。外面容不下继祖,而家里却容不下一飞。
一飞现在是在深圳。他在深圳打拼了快十个年头了,都有了家室了,女儿聪聪都快三岁了。可他还没有个窝。一飞一直想融入深圳,成为深圳人。融入深圳就得有自己的窝。
那天,他试探着问老爸,他说乡下老家那栋房子,是不是……一飞的话还没说完,老爸就气呼呼吼起来:你是属牛的,尾巴一翘,我就晓得你准没好事。老家的房子不能卖,那是我们欧阳家的祖业,是我们欧阳家的根,要卖那房子,先把我和你妈卖了。
老爸的话说得很重,一飞以后就没再提乡下老家那栋房子的事。一飞原是想卖掉老家那栋房子,再加上自己这么些年的积蓄,一家子满可以在深圳安顿下来了,可老爸的脾性太固执,一飞说不动他。或许,老爸有老爸的考虑。老人家来深圳原本是因为聪聪,等聪聪到了上学的年龄,他和妈没准还得回到那个遥远的乡下去住。
不知为什么,老人家不喜欢深圳。老人家说深圳不是农民住的地方。
可一飞喜欢,一飞已经离不开深圳。
继祖!
老爸又喊了一声。老爸喊一飞时面孔并不朝着一飞,而是朝着窗台上的那盆葱。或许,老爸认为他喊的是继祖,不是一飞,所以目光只能望着别处。
老爸在用一把起子给盆里的葱松土。他做这件事时很是认真,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丝不苟。这盆葱是老爸老妈来了后栽的,盆里原来是一蔸玫瑰,老爸将玫瑰拔了,换成了葱。老爸拔玫瑰时没有和一飞商量,老爸栽葱时也没和一飞商量。为了葱,不,说白了是为了聪聪,有一次老爸差点没和一飞吵起来。一飞没事时逗聪聪玩,说聪聪真乖,老爸听着不顺耳,一把抱过聪聪,说:什么葱啊蒜啊,难听死了,叫姣姣吧,姣姣好!
从此聪聪在这个世界上也同时串演着两个角色,一个角色是聪聪,一个角色是姣姣。在爷爷奶奶面前是姣姣,在一飞夫妇面前是聪聪。
一飞走到老爸面前时,老爸已放下起子,在窗台上喂鸟。鸟不是笼养的,按现在流浪猫流浪狗的说法,这鸟应是流浪鸟。它们总共有十来只,平时不知栖居何处,但每天都会准时来窗台上进食。一飞所租的这栋房子比较偏僻,时不时有鸟在窗外鸣叫,老爸老妈不知什么时候对这些小家伙留意上了,隔三差五在窗台上撒点鸟食,久而久之,小家伙们便恋上这里了,把老爸老妈当成了朋友。开始时,一飞以为老爸有养鸟的嗜好,便要去市场为老人家买鸟去,谁知老爸听后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我和你妈来深圳是带姣姣来的,不是养鸟来的,这些鸟我看着没处刨食,样子好可怜,所以平时给它们点吃食,你不要以为我从此就有了养鸟的闲情。老妈这时也给一飞解释,她说这里也没座山,也没棵树,全是一色的水泥,这些鸟真是晕了头了,跑这里来受罪。
老爸老妈这一喂,就喂了近三年,一飞心想,这些鸟们碰上老爸老妈,算是享福了。不过小家伙们也给自己一家子,尤其是聪聪,带来不少快乐,鸟们对老爸老妈亲近,渐渐也对聪聪亲近,进而又对一飞夫妇亲近,有时免不了要从窗框里将身子扑飞进来,在聪聪的面前又是舞蹈又是歌唱,逗得聪聪嘻嘻哈哈的,把笑声撒满了整个屋子。
老爸老妈来深圳好长时间进入不了角色,生活不习惯,连走路都别扭。老爸说水泥路虽然平坦,可那车子一辆一辆的,串起来就像一堵墙,等半天过不去,都说大山里行路难,看到屋,走得哭,这城里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照样是看到屋,走得哭。老妈说得更有意思,她说在山里走路尽管放心,甩手甩脚,不用怕人家碰了你,也不用怕你碰了人家,即便跌一跤,至多被荆棘石头片片划去一块皮,可这车子不一样,车子是没毛的老虎。老妈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这城里的房子,街道,一幢一幢的,不见头尾,看去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哪家是哪家,看了叫人头疼。
初来乍到时,老人家为此很有点情绪,后来渐渐地平静了,一飞思忖,一是因为聪聪,二呢,也许得归功于窗外来来去去的这些个小鸟,是鸟们安妥了老人的心,使他们能专心致志带着聪聪,度过了近三年的岁月。
或许,老人家能从鸟们叽叽喳喳的歌声里,捕捉到一些关于那个遥远乡间的信息?
爸,有什么事吗?一飞看老爸今天喂鸟时神情似乎有点庄重,猜想老人家是有了什么心事了,便主动问了一声。老爸见问,也没怎么抬头,就说:今天是七月半,你去预备一些香烛纸钱。还有,吃饭时别忘了加个酒杯,加双筷子。
一飞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心下明白,老爸老妈来深圳,是带了爷爷一块来的。爷爷是他们这个家庭中无处不在的影子。睁开眼睛看不见爷爷,闭上眼睛爷爷就在身边。
爷爷是1976年离世的。爷爷离世时还没有一飞。确切地说,还没有继祖。爷爷临终时和老爸说,明年家里会添丁,名字我给你留下了,就叫继祖。爷爷说过这话后第二年,继祖便应运而生。
爷爷是老爸眼里的神仙。
一飞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脑子里无数次给爷爷画肖像,画来画去最终画成了老爸。
老爸是个小老头,没有什么特色,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个漫画似的鼻子,远远看去像个枞树疙瘩,很显眼。有时候一飞会产生幻觉,看见老爸时,以为是看见了爷爷。
照理说,爷爷对一飞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们中间到底还隔着一个老爸。更何况,一飞的生活天地里爷爷根本就没出现过。但话是这么说,实际可不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一飞是伴随着爷爷长大的。当然,那时候一飞不叫一飞,叫继祖。
继祖小时候一直生活在爷爷的氛围里,脑子里经常有爷爷的影子,耳朵里经常有爷爷的声音,肚子里装满了爷爷的故事。这都是因为老爸的缘故。据老妈说,他小时候从睡梦里醒来,经常把老爸当成爷爷,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逗得老爸老妈一阵好笑。可见爷爷是深入到小继祖的心灵里了。老爸不愧是爷爷的儿子,在老爸心目中,爷爷是至高无上的,是他永远的骄傲。有时候老爸到周围别的村子里去,人家问及他的名讳,他总是首先亮出爷爷的招牌来,人家听了,“啊”地一声,说失敬失敬,原来是土老先生的儿子,那份恭敬,让老爸心里好生受用。巧的是,这种经历继祖小时也有过,啊!土老先生的孙子呀,将来是个有出息的种!爷爷当然不仅仅是老爸的骄傲,也是全村子的骄傲。村里人无论老幼,对爷爷的尊崇,可谓有口皆碑。大抵因为此,老爸在家庭中,自然就得把爷爷的气氛造得很浓很浓,让每一个欧阳家的子孙,对爷爷都留有永远抹不掉的印象。譬如逢年过节,或者其它什么重要日子,一家子吃饭时,老爸一定要预先给爷爷留个座位,酒杯筷子摆齐全,然后在桌下化把纸,煞有介事招呼爷爷坐下,先斟酒,后上菜。这一套程序不完,任何人都不许落座,更不用想动吃的念头,即使小小的继祖也不能特殊。有时继祖哭闹,老爸就指了空空的板凳说,继祖别闹,再闹爷爷骂人了!因为语气严肃,继祖便怔住了,两眼愣愣地大睁着,惊恐中带着孩子的茫然。
所有这一切,一飞如今想来都是历历在目。既然老爸说了今天是七月半,那么所有对于爷爷的那套程式化的纪念和祭奠,是一定不能忽略的。在一飞心目中,老爸是爷爷最忠实的崇拜者。
其实爷爷不过是乡下一位普通的看地先生。所谓看地先生,也就是阴阳先生,即平常说的风水先生。一飞乡下老家,特兴看风水这门职业。乡间手艺人多,劁猪佬补锅匠还有铁匠砌匠木匠,鸡鸣狗盗,不一而足。但一飞的爷爷和这些人不同,一飞的爷爷从事的是精神层面的活,关系着生老病死,来世今生,拿他和当时的乡村私塾先生相比,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飞爷爷大名叫土生,后来人们就干脆叫他土先生,老了时,就自然而然成了土老先生。从名字上看,似乎爷爷与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渊源。据说爷爷学习这门职业时,很有点传奇性,当他长到十几岁时,有一天,从山外忽然来了一位高人,这位高人围绕着他们村子前后左右转了一个来回,然后注目凝视一处地方,脸上写满了让村人谁也看不透的神秘。那时一飞爷爷正在村后山坡上放牛,牛在草地上优哉游哉享受鲜嫩可口的青草,爷爷就在近处一块晒谷坪上玩起了陀螺。陀螺在别处地方,也许只是孩子们图开心的玩物,但五马前后左右的一些村子,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被视为孩子们走向人生的第一要事。衡量一个孩子将来是否有出息,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他从小会否玩陀螺。五马村子不大,但村后那个晒谷坪却很宽阔,有月光的晚上你去看,就像一汪水波不兴的湖泊。晒谷坪的作用,一是秋收时晒谷子晒红薯干,二就是供孩子们玩陀螺。爷爷的玩陀螺,据老爸说,那真是盖帽了!是真正的陀螺玩家!邻近几个村子,同辈人中,没有哪个是爷爷的敌手。爷爷玩陀螺玩得怪,他能左右开弓,左手玩了右手玩,陀螺在他手下时而转成一朵花,时而转成一个旋涡,人家的陀螺只要一拢边,便是死木头一坨。因此每有陀螺比赛,爷爷的头名状元是三个手指捡田螺,谁也抢不走。从山外来的那位高人看完了村里村外山水,这时忽儿收回目光,盯着玩陀螺的爷爷目不转睛。爷爷见他盯着自己看,便停歇下来,也盯着他看。老先生脸上布满神秘的笑容,漫不经心走到爷爷面前,从他手里拿过陀螺,反复掂了几掂,然后说,你把这陀螺玩得团团转,有些意思。爷爷听他说话云里雾里的,不知道怎么回复他,这时老先生就问爷爷一句:你识字吗?爷爷说识字的,读过几年私塾。老先生对爷爷的回答似乎有点兴趣,就叽叽咕咕和爷爷说了一大通话,爷爷想了想,莫名其妙就带了老先生去家里做客。后来老先生临走时,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递给爷爷。
在以后的日子里,爷爷就鬼使神差迷上了看地,时不时学那个老先生的派头,对村前村后山水指指画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再后来爷爷就顺理成章成了一名不错的看地先生,在地方上闹腾得小有名气。但是老爸却说,爷爷生不逢时,不然,他会给欧阳家族赢来更多光彩。老爸说的生不逢时,是因为时代发展的结果,渐渐容不下爷爷所从事的职业。生活在那个时代里的人,一个个都很淡定,对于房子的朝向,对于老人谢世后墓葬的设计,以及一切生前生后事宜,似乎都是漠不关心,顺其自然,没有人愿意分一份心思去为这种事大操大办。不仅如此,一些人还认为这纯粹是是瞎闹,是迷信抬头,弄得爷爷灰不溜秋的,心里很是苦闷,时不时,像是有许多话要和老爸说,然而当时的老爸,似乎并不耐烦爷爷对他说三道四,结果爷爷什么都没有说。
老爸一次一次对小小的继祖叙说爷爷,眼里总是露出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光芒,这让继祖很纳闷,也很懵懂。但是随着老爸叙说的深入,继祖反倒觉出了爷爷的遥远与朦胧,目光里少了些儿时的那份好奇。后来继祖的生命历程发生了一次大的转弯,这就是上中学时,他由继祖忽一下子转化成了一飞。这个弯是他自己转过来的。这当然是个偶然事件。那天他和一些同学玩耍,互相呼叫之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和同学们的名字比较起来,味道不那么纯正,同学们的名字像是刚换上的新衣服,而他的名字就像一件穿褪了色的旧衣服,不鲜亮。那时他刚刚学习了一个成语,“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老师的帮助下,他决定更名一飞。老爸知道他更名一飞是在三年以后。三年以后他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录取通知寄到村里,费了好多周折,辗转递到老爸手中。老爸一看懵了,谁是一飞?当时一飞就站在老爸面前,赶忙接过通知书,瑟瑟缩缩说:我的。老爸顿时就大惊失色,两只眼睛定定不知盯向哪里,发直,发呆,发傻。紧接着,脸上便忽儿风起云涌,像要下暴雨的样子。一飞知道有点麻烦,但他有思想准备,心想大不了淋一场透雨。但是令一飞深感意外的是,老爸的雨居然没有下下来。老爸后来说,你怎么能擅改自己的名字呢?你不知道这名字是爷爷临终留下的吗?是进了族谱的吗?你把名字当成衣服,说换掉就换掉,你对得住爷爷吗?老爸一连串问下来,问得一飞哑口无言,但是木已成舟,老爸也没办法,只好对一飞约法三章,今后内外有别,在外面是一飞,在家里还是继祖。
打这时起,一飞就串演上了两个角色。
七月半对于老爸来说,是个非同寻常的节日。在老爸的心目中,它的排位,应在端午、中秋之前,仅次于春节。端午说是纪念屈原,但在民间,这层意思早已模糊。至于中秋,纯粹是因天时地利人和三种因素机缘巧合,时值秋收完毕,仓廪丰盈,天气又不冷不热,人们太需要趁这个机会放松心情,乐乎一阵。七月半则不同,七月半关乎人伦,在乡间,人们称其为鬼节,是难得的人和鬼进行对话,亦即和自己祖先进行对话的唯一一个特殊日子。虽然死者已矣,但生者的缅怀,实在是人生的一件头等大事。所以老爸在这一天,所有需要进行的繁文缛节,都是事必躬亲,认直对待。事先,他就去屋外物色一处场地,然后圈定一块如床铺大小的地盘,将所有准备好的祭品,一一罗列其中:香烛,冥钱,纸扎灵屋,甚而还有单车,箱柜。后来还与时俱进,加上一任电器,如冰箱洗衣机电脑和小轿车,凡世间所有,老爸恨不能样样筹办齐全。有一次一飞问老爸,他说老爸,阴间恐怕没有电站,你给爷爷置办这许多的电器,有用吗?老爸说,人世间有的,阴间统统会有,这点你不要担心。说完点起一把火,香烛冥钱照天烧,老爸在烟雾缭绕中念念有词,开始了和爷爷阴阳相隔的长时间对话。
老爸的这些繁文缛节,在乡间是不成问题,在乡间天宽地广,由他怎么弄去。可他大不该将所有这些程序一项不落带到深圳来,带到一飞租住的这间逼仄的小屋子里来。一飞租住的这间屋子不到四十平米,一家三代人住在里面,平时已显得有点尴尬,如今还要围绕爷爷唱这么一出,可就真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尤其是聪聪,耐不住烟熏,一次次弄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约老爸也觉出了有点不妥,这一次他预先和一飞说了,决定将仪式作一点改革,移到楼下一个过道外面去办,那里有块小小地盘,虽不算宽敞,但勉强可以凑合。可一飞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咚咚敲起了小鼓,过道里人来人往的,人家见了这样阵势,会怎么说?会对他这个准深圳市民怎么看?但老爸的意志不容逆转,一飞只有厚着一张面皮硬撑。好在这一天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又好在人们对此并不怎么见怪,虽然个别人目光中有一点不屑,却都是稍纵即逝,没有发展到无可容忍的程度。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来中国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总体上是宽容的。
烟火顷刻间便袅袅娜娜升腾起来。这是一缕乡村的烟岚,如今缭绕在深圳的上空,把老爸完全遮蔽了,也把一飞完全遮蔽了。聪聪偶尔地一声呼叫,似乎显得很是遥远。一飞从烟岚里去看老爸,老爸的那张脸好像有点变形,变成了一飞想象中的爷爷的脸。一飞没有见过爷爷,但他想象爷爷的脸就该是这样,表情木然,目光暗淡,像是难过与懊恼,又像是对过往岁月的追悔。听老爸说,爷爷是坐在自家门口那张从爷爷的爷爷手里传下来的红木交椅上去世的。老爸说爷爷坐的姿式其实很端正,右手一直指着右前方一个山槽,不偏不倚,样子像座雕塑。爷爷吃早饭的时候就和老爸说,我今天得走了。老爸看了看他,没有听明白。爷爷又说一遍,我今天得走了。老爸还是没有听明白,但嘴里只管嗯嗯地应答着,头点得像鸡啄米。早饭后,爷爷就自个又是拖又是拉的,将那张交椅弄到门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入定的老和尚。临近中午,老爸从地头下工回家,看见老人家右手搁交椅把手上,右手食指兀自指着远方山槽,心中忽有所悟,便慌慌地喊一声,没有反应。再喊一声,还是没有反应。老爸这时方才明白,爷爷吃早饭时说“我今天得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他预感到不妙,忙召集拢来左邻右舍,帮忙料理后事。
老爸为这事悔恨不已。他说其实头天晚上就应该有预感的,头天晚上爷爷找他去床头谈话,父子俩天上地下,未来过往地聊,聊得还算是投入。须知爷爷以前对老爸的态度,神态里是有点不耻的,这不耻是恨铁不成钢还是其他什么,一飞自然不明了,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为继祖取名的事情上去了,老爸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你老人家着什么急。爷爷说这事是有定数的,你不要管,到时你只管照办就是。老爸就应承下来。再后来爷爷就把一本小册子交给老爸,又把一个陀螺交给老爸。老爸看见那本小册子,脸上像被火灼了一下,一丝疼痛感顿时传达到内心深处。因为这本小册子,父子俩曾产生过过节。但老爸此时不愿去触及这些往事,他知道这本小册子是以前那位老先生传承给爷爷的,是爷爷之所以成就为一位风水先生的资本,老人家将其视为秘笈,保存了一辈子。老实说,老爸对这本所谓的秘笈以前不看重,如今也不看重,他觉得时代进入到今天,怎么看它都只能是一坨废纸。老爸脸上当时一闪而过的表情让精明的爷爷很快捕捉到了,爷爷当时很郑重地告诫老爸,你不要自作聪明,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尤其不要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古训,山不转水转,过不了几年,这绝对是一门吃香的职业,你自己不屑也就罢了,但你将来一定要交给继祖,不然,我不会饶你。老爸听爷爷这样说话,只有唯唯诺诺,满口应承。至于那个陀螺,老爸拿在手里看了看,认出来是爷爷少年时候的爱物,特大,特沉,用桐油细细熬煮过,面上放着油光。这个陀螺在四乡八里出过很多风头,人称陀螺王,爷爷视它为吉祥物,平时爱不释手,说是他一辈子,全是托了这陀螺的福,当年还是陀螺为他和师父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这个陀螺后来传到老爸手中,可老爸怎么玩也玩不出爷爷当年的风光,爷爷心里有点不爽,说,怎么一件东西到你手里就没灵魂了?老爸经爷爷这一说,就有点气馁,不再玩了。爷爷叹一声气,从此将陀螺收藏起来,不再示人。就这么一件小娃娃的玩物,老人家竟然郑重其事从箱底拿出来,当作传家宝,交到自己手里,什么意思?莫非也要将它交给还没问世的继祖?老爸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爷爷就又发话了,爷爷说,你不要小看了一个陀螺,陀螺在你眼里,它是死物,可在我眼里,它是活物。当年我的师父曾说过,其实这世道就像陀螺,有些人玩得转,有些人却玩不转,这里面有很多奥妙,这奥妙你永远弄不明白,因为你不会玩,将来你交给继祖试试,但愿他能玩得转,世上事,说不定的。老爸又是一阵唯唯诺诺,不敢作声。细看陀螺上面,竟然刻着“继祖”二字,老爸喉节立刻上下抽动,咕咚一声,像是要把“继祖”吞咽进肚腹里去。接下来老爸就想,老人家真是用尽了心思了,可“继祖”来是不来,谁能说得定?即便来了,让一个做老爸的,郑重交给他一个陀螺,这算怎么回事?
一飞一直觉得老爸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透过浓浓的烟雾看去,却看出来老爸似有满腹心事。按说,这种祭祀活动是出于普通百姓对祖宗的敬畏,是一种祖宗情结,可一飞对老爸的行为似心存疑窦,一飞隐隐觉出,老爸对待“祖宗”的态度,其实是有偏颇的,整个祭祀过程,老爸明显偏向爷爷,他的虔诚与敬畏,均是朝着爷爷一方倾斜,其他只是一带而过。
而且,老爸的一切倾心置腹的话语,也只向爷爷倾诉,似乎爷爷才是他的知音。以前一飞对这一层没有太在意,因为他对老爸的这种倾诉从来就不感兴趣。但是今天,一飞却在不经意间,捕捉到几句老爸的幕后独白。老爸说如今的世事,正如您老所料啊,可我如今除了痛悔,还能说什么呢。接下来老爸就向爷爷发出邀约,他说他现在在深圳,和继祖住在一起。这里距老家有千里之遥,不过您老不必担心,虽然千里之遥,却是有车可乘,用时不过一天,您老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的,我们都在候着您呢。说着说着,老爸好像有点伤感,脸上止不住老泪纵横。
在一飞心里,爷爷还是个谜。老爸也还是个谜。
晚上,老爸喝了点酒。老爸好酒,但一般不贪杯。老爸不贪杯是因为老妈不容许他贪杯。
老爸的酒性不好。人家喝酒喝高了,或如死猪般蒙头大睡;或如顽猴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胡搅蛮缠,醉话连篇;或上演全武行戏剧,动手撩人甚至伤人。老爸是个沉静的人,这一些顽疾他全都不沾。老爸喝高了以后,只会双手搂定篷松着毛发的那颗头,嘤嘤地哭,哭得像个孩子,谁也劝不转。他一边哭一边数落自己的不是处,数落自己的窝囊,数落如何对不住爷爷。老爸的心里一直有爷爷,他的话题也总是离不开爷爷。老爸给一飞的印象,好似他是为爷爷活着,是爷爷生命的延伸。
老爸酒后的哭,让老妈在人前人后很丢面子,有几次甚至下不来台,心中一直窝着火,思谋着如何去戒了他的酒才好。恰好有一天晚上,老爸又喝高了,匍匐在床沿开始练哭功。因为是在自己家中,没有外人,老妈懒得去理他,心想他哭够了,自会睡去。果然后来老爸哭起来甚觉没趣,蔫蔫地睡过去了。后来事情发展,令老妈吃惊得心脏突突突跳了一夜未能安稳。你道为何?原来老妈半夜睁眼一看,床头哪有老爸的影子?老妈脑子活泛,一下子就想到老爸有个夜游症的毛病,十有八九是出了门瞎逛去了,这黑灯瞎火的,脑子又糊涂着,可怎么办?那时一飞在学校住宿,家里没个人帮忙,老妈唯有叫醒叔公一家,分头去寻找,可寻找了一夜,硬是不见丁点痕迹,后来还是老妈脑子开窍,猛然想到一个去处,约几个人去了一看,果然是了,他将自己一个身子爬拉在草窝里似睡非睡实实像个梦中之人!
老妈想到的这个去处,别人是万想不到的,这便是爷爷的坟地。
爷爷的坟地埋葬着爷爷,似乎也埋葬着老爸的一些不便言说的私秘。
这之后,老妈便对老爸约法三章,每常喝酒,只能是浅尝辄止,绝不容许有丝毫过量。
一般来说,老爸都很守信用,不敢轻易越过老妈设定的雷池半步。
可是这一次老爸又喝高了。令一飞奇怪的是,老爸这一次喝高了老妈并不怎么喝斥,似乎是有意网开一面,由着他去。老妈过后对一飞说,七月半是你老爸的节日,这一天他是一定要喝酒的,谁也管束不了他,连他自己也管束不了自己,一年之中,他总要放肆一回的,今天就由他放肆去吧,不然,他心里会很苦。老妈这一说,一飞似有点醒悟,认真回忆起来,果然每年的七月半,老爸喝酒是一定要喝个够的,这似乎已经是他的一条定律。
不过这天晚上老爸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平静,他只是语无伦次地和一飞说了很多关于爷爷的往事。老爸在说爷爷的这些往事时,一飞照样是心不在焉,基本没往心里去记。但是一飞后来意识到,他对老爸叙说的忽略其实很不应该。不仅不应该,而且是个错误。老爸的叙说并非每一次都是老生常谈,炒冷饭,譬如这一次,就有新的内容。老爸这一次反反复复谈到了爷爷为自己选择墓址的一些情形,这里面似乎隐匿着老爸的一些新的信息。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老爸就迫不及待和一飞说起他昨晚梦见了爷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把一飞弄的脑瓜子直发懵。老爸接下来又说了梦中的一些细节。老爸说爷爷最近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山里要修一条公路,怕是会从爷爷居屋前经过,老人家有点担心。老爸说到这里,就拿眼从头至脚打量一飞,然后就对一飞说:你这些天最好回老家一趟,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好预先作一点准备。
一飞知道,老爸的信息其实是从电视上得来的。有一天电视新闻里说到要修一条高速公路,大至的路线是要从老家的那些山峦里经过,对这条新闻一飞没有在意,可老爸却上心了。老爸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很是坚决,由不得一飞说半个“不”字。
这无疑给一飞出了道难题。
老家的那个村子原来叫五马归槽,现在叫五马。五马归槽的子孙不耐烦那么长的村名,嫌啰嗦,说现在好多汉字都简写了,村名难道不能简写?于是地球上的“五马归槽”就变身成了“五马”。当时一飞的爷爷极力反对,据理力争,说我们的先人取五马归槽这个村名,里面有很多讲究,学问可深了,如今把“归槽”去掉,单剩“五马”,这哪行?马没有槽会怎么样?这是出卖祖宗的行为,将来会遭报应!可爷爷双拳难敌众手,“五马归槽”最终还是成了“五马”。但是爷爷很倔,坚持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有时到外面去,自报家门时,还是五马归槽,偶尔队里填个什么表格,绝不随大流写成五马。因为这样,难免给县里或公社里一些办公事的人造成麻烦,于是队里一些头头就对爷爷生了意见,老爸也时常和爷爷理论。老爸说,村名人名无非是个符号,你这是何苦来?爷爷说既然是个符号,那我叫你狗屎,你应也不应?老爸从此无话可说。不过后来证明爷爷的坚持全是白搭,随着形势的发展,不仅五马归槽被撂进了山旮旯,连五马也被撂进入山旮旯,村名再一次被改写为“红星”。从理论上说,红星和马并不搭界,可村里人却乐意接受。
奇怪的是,一飞爷爷这一次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据老爸说,爷爷不仅没哼声,暗地里还有点幸灾乐祸。爷爷不止一次和老爸透露,他说这个村名也就是那么几年的事,兔子尾巴长不了。
爷爷料事如神,果然“红星”这个村名是兔子尾巴,几年就叫不响了。如今又复归于“五马”。
但是毕竟没有复归到“五马归槽”。
这或许是爷爷的遗憾。
老爸的意愿不容违拗,一飞第二天就上路了。
一飞对于昨天的“五马归槽”,就如雾里看花,不甚了了。对于今天的“五马”,亦似乎早已生分。一飞是那种不喜欢恋窝的人,那年师范毕业,分配他回自己村里任教师,他不干,打点行装头也不回地去了深圳。一飞不是不愿意当教师,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在作怪,他不像别的人那样对自己的出生地有一种依恋情结。他甚至不太喜欢自己的过去。一飞的过去是继祖。不,除了继祖,一飞在五马还有第三重身份。一飞的老爸在生一飞之前全是生的女儿。一飞头上已有三个姐姐。但老爸还有老妈不生个儿子誓不罢休,爷爷更是铁了心要个孙子。爷爷说,你们不要灰心,欧阳家不会绝后。终于在老妈三十好几奔四十时,生下了继祖,就是今天的一飞。生继祖老妈是担了风险的,可谓拼死一搏。但继祖生下来后体弱多病,老爸老妈就去村后找一棵桐树,为他在树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寄名仪式,并请人写了寄名帖贴于树上。寄名帖四角为“长命富贵”,右为“枝叶实茂”,左为“树大根深”,中间则是“乾童投拜桐树位前寄名曰树贞”。树贞明显为女孩名,老爸老妈的意思,是要将继祖当作女孩来养,女孩命贱。因为这,继祖直到上学之前还是女孩打扮,连撒尿也学女孩傻蹲着。后来好多女孩子都笑话他,好多男孩子也笑话他,加上老师一次次地提醒,他才悟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从此一旦听到有人叫他树贞,他就不要命地哭闹,哭闹之后便发烧不止。久而久之,树贞这名字是没有人再呼叫了,可他幼小的心灵却已明显受伤,从此再不敢走进那段男扮女装的岁月。
现在,一飞正一步步走近五马,走近五马归槽,走近他的过去,走近爷爷。
一飞万想不到爷爷的坟墓里埋藏着一段令自己非常吃惊的历史。
爷爷曾经是自己的掘墓人。爷爷带着病体,历时数月为自己掘好了墓穴,然后埋葬了自己。
一旦想起这个,一飞就觉得很是懵懂。
一飞的爷爷五十岁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之所以会如此,老爸说是因为爷爷太寂寞,太孤单,太把自己当个人物。爷爷常把自己比作刘伯温,虽不能前算五百年,后算八百载,但眼面前的事,多少还是能拿捏得准。譬如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闭塞如坛瓮的大山里,他却能以一句“一牛分二尾,反手定乾坤”的谜语,道出天下大势的基本走向。所谓“一牛分二尾”,自然是“朱”,“反手定乾坤”,当然就是“毛”。爷爷还喜欢在人前人后说古道今,闲下来时,顺口来那么几句渔鼓词:哪个救得唐天子,万里江山凭半分;哪个救得李世民,你做君来我做臣。这是薛仁贵征东里的段子,爷爷唱得有板有眼,怡然自得。
但是爷爷很快就觉出,自己有了生存危机。按现在的话说,他渐渐被社会边缘化了。爷爷出身不好,他的父亲当过保长。但他认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神圣的,是不容置疑的。他没有料到,随着社会的发展,这门职业已越来越得不到人们的认可。不仅得不到认可,更有甚者,时而有人还要从背后指戳脊梁骨,说是复辟封资修云云,将他推到了人民的反面。爷爷为此感到很迷惘,感到孤立无助。后来有一年,爷爷忽然发现他视作生命的那本秘笈不见了,心里一阵惊吓,从此一病不起。那时候的国家大势几乎乱套,令一向先知先觉的爷爷也没了主见,没了方向感。他看见一些年轻人目光里充满了仇视,拿神龛上的古旧木雕撒气,拿县城文庙内的孔子牌位和石雕撒气,拿所有经过了岁月洗礼的一切撒气,一定要将它们砸个遍体鳞伤才肯罢休,好像这些个东西挡了他们前进的道路。爷爷想,这下完了,木雕石雕这些死物尚且如此,何况乎我一个活物?但令爷爷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在家中藏匿得好好的秘笈何以会不翼而飞?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秘笈其实是到了大队部几个屁事不懂,却见什么都不顺眼的年轻人手里。这几位年轻人把爷爷叫到大队里很是训斥了一顿。爷爷挨过训之后心里不爽,回来就拿老爸出气。老爸那时因为爷爷的问题受到牵连,一天到晚蔫蔫的,抬不起头,于是想方设法往那几个年轻人身边靠,手之舞之想出风头。那天爷爷拿他出气,他一反常态顶了爷爷的嘴,他说你都黄土埋半截了,拿那些个破纸片藏着掖着分明是给家里惹祸,人家缴获了活该!只此一句话,把爷爷噎得半天上不来气,从此就落下了病根。
但令爷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事没过多久,秘笈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他的身边。
爷爷拿到秘笈后,似乎对人生有了顿悟,既没有去追究秘笈的“失”,也没有去追究秘笈的“得”,有一天没一天地过自己的日子。
之后爷爷主动接受了一个任务,为生产队放牧一条黄牛。
这条黄牛年纪不小了,见过了不少风雨世面,早晚哞哞叫几声显出一种沧桑感,爷爷认定它会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好伴当。
爷爷在老黄牛的陪伴下,开始规划他人生中的一项秘密工程,这项工程费去他好几个月的时光。
爷爷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进行这项秘密工程,是因为另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这个人在很大程度上给他带来了一种危机感和紧迫感。
在这之前,爷爷的生活节奏本来是很从容的。每天下午,他会伙同他的老黄牛,非常准时,却又是漫不经心地出现在村子右后侧那条山间小径上。小径像村姑扔下的一根布条,被山间的风荡来荡去,一直荡进山谷间那片草地里。草地不很宽,被四周高高低低山峦围拱成一个圆形,一些马鞭草、羽毛草长得极茂盛,间或也有不少的灌木,主要是黄荆条。爷爷一辈子对这处地方情有独钟,平时不知来过多少次,现在老之将至,对这里似乎又多了几分留恋。
爷爷放牧老黄牛,其实也是在放牧自己。牛是极守规矩的,来来去去只在那块草地上徘徊,绝不越雷池一步,这样,爷爷便有了时间,有了闲心,来尽情享受眼面前的风景和内心里的孤独。牛一门心思品尝属于自己的美食,爷爷则一门心思品尝属于自己的人生。牛偶尔一声长嗥,他则偶尔一声长叹。牛的哞叫声和爷爷的叹息声,交响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最后化作一缕山风消逝于无形。渐渐,爷爷心中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将要融入这块土地,他的那颗苍老的心,将要在这里找到最后归宿。终于有一天,他出乎异外地和老爸说了一番话。那天爷爷或许是有点兴奋,他对走到面前的老爸说,你看到没?“五马归槽”的“槽”,落脚点便是这里了,这是块风水宝地,形状像把交椅,将来谁坐了这把交椅,谁家后代就会发迹。那些年老爸对爷爷的每一句话,从来都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不会搁心里去。这一次也一样,老爸把爷爷的这番话当作了耳边风。
知子莫若父,爷爷对老爸没有抱太多希望。
后来不久,有一个人径直走到了爷爷的生活圈子里,让爷爷着实吃了一大惊。
这个人是大队支书的瘸子老爸。
大队支书的瘸子老爸一向阴阳怪气,有一次他竟然沿着那条山径,一直走到那块草地上,找爷爷和他的老黄牛谈心来了。谈着谈着,老家伙把话题转到风水上来,指指点点的,像是对脚下的这块地盘格外留意。爷爷当时一激灵,马上有了警觉,心想莫非他看出什么门道来了?爷爷当时有两层担心,一是担心人家也瞄上了这块地盘,二是担心人家掏出自己的心窝子话,拿去大队里汇报,然后反过来斥责自己贼心不死。爷爷想到这一层,紧忙拿话岔开,岔到了老黄牛的身上。老黄牛似乎会爷爷的意,故意嗥叫了几声,嗥出山谷间一片肃杀之气。老黄牛嗥完了再嗥,嗥得老家伙没了谈话的兴致,走了。临走时留下话说,这条牛早该宰了的,留下来光费队里的料,还得要人陪着,划不来。当时爷爷没说什么,心里却已拿定了主意。
老爸说,后来爷爷就开始为自己挖掘墓穴。爷爷为自己挖掘墓穴非常起劲,当然也非常辛苦。每天晚边爷爷回来时,累得筋疲力尽,不想动弹。久而久之,老爸有所发觉,便问爷爷怎么了?爷爷没吭声,他暂时不想告诉自己的儿子。但是有一天很晚了爷爷还没有落屋,老爸便去找他,一找找到那块草地上,却不见爷爷踪影,唯有老黄牛兀自立在黄昏的余光里,高昂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老黄牛见了老爸,起劲嗥了几声,嗥出乡间黄昏里独有的苍凉。老黄牛嗥过之后,老爸便看见爷爷苍老的身影,地老鼠似的,慢慢从地层深处冒将出来,浑身沾满了黄色的泥土。老爸紧忙扑过去一看,不由吓一大跳,原来爷爷刚才是横躺在自己挖掘的一个深深墓穴里。
当时爷爷显然是在体验某种感觉。
爷爷见了老爸,脸上的表情很是平静,他随手指了脚下墓穴说,我死后便埋在这里了,这是我自己看好的地,又是我自己挖掘出来的墓穴,绝没有错的,你不要再更改,你要更改,就不是我的儿子。爷爷的话说得一字一顿,很有力道,老爸想要说点什么,爷爷却不许他开口。爷爷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人终有一死,一切都不必计较,你唯一应做的,就是照我说的去办,不要打半点折扣,不然,我死不瞑目。一番话说得老爸心里好生忐忑,心想老人家真是的,虽说身子骨欠健朗,却并未到料理后事的时候,如今倏忽间来这么一下子,不是分明给人难堪吗?但老爸心下明白老人家的执拗,眼下唯有应承了他,不然,他定会不依不饶。
爷爷见老爸没有表示反对的意见,似乎有几分高兴,还有几分得意,就不停地用自己一双枯枝般的手,前后左右指点了给老爸看,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把老爸一下子带到云里雾里转了一个来回,转得头昏眼花。接下来又说,明儿早上你来看,这草地里会升腾起一股灵光,直往上窜,我思来想去,这分明就是帝王之气。你知道建文帝吗?建文帝就是那个朱允炆,他落难的时候,来这里住过一些时日。后面那个山坳上,原先有一个庙宇,他就住在那个庙宇里。建文帝在这里的时候,时常来村子里教导孩子们玩陀螺,我们村子玩陀螺的历史就是打那时开始的。树有根,水有源,凡事都有个出处,这就是我们村子兴玩陀螺的出处。后来建文帝莫名其妙离去了,不知去了哪里,但玩陀螺的风气却传了下来,至今不衰,而这块地,也便沾了他的光,从此有了灵气。你不要不信,我这是花了大半辈子的精力,才得来的这些信息,我把欧阳家几代人的前途全押在这块墓地上了,你要相信我的眼力,切莫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
在老爸的印象中,这是爷爷给他留下的最长一次谈话。因为谈话的地点是在爷爷的墓地上,又适逢黄昏,脑子里的记忆特别深刻。但是老爸对这次谈话的内容不是很感兴趣,他觉得爷爷遭了那么多的波折,临了还是满脑子的封建残余,拿他真没办法,老人家也不想一想,此时说这些合时宜吗?不过,老爸当时并没拿话去顶撞爷爷,毕竟那个火烧火燎的年代已渐行渐远,人们普遍没了当年的火气,老爸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泼爷爷的冷水,唯一的办法,就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老爸那时候还没有读懂爷爷,他不知道爷爷已经按自己的思路,按部就班地实施着心中那个具有历史性的既定目标。
爷爷的既定目标是什么,老爸当时并不清楚。但是一飞却从老爸一次又一次的叙说中,理清了其中一些脉络。一飞脑子里不止一次出现爷爷临终前,定格在红木交椅上的那幅画像:一个老人,将枯槁的身躯搁置在一把交椅里,不言,不语,那么安静,那么安详,坚定而执着地将一只手,指向右前方一处山谷,气定神闲,溘然而逝。一飞想,爷爷这是去从容赴难吗?不!爷爷分明是抱定了一个宗旨,一个信念,去为欧阳家尽某种义务和责任。爷爷此举,让老爸很不理解,也同样让一飞很不理解。老爸的不理解,是因为他不可能理解。一飞的不理解,是因为他不想去理解。爷爷对于老爸来说,是现实。而爷爷对于一飞来说,却已成了历史。老爸身处现实中,自有他认识上的局限。可是一飞已经越过了老爸的那个时代,他现在的身心是完全自由的。对于历史,他可以有阅读的兴趣,却不一定要置身其中,甚而在信念上,受它的制约。
爷爷曾经在老爸身上寄托过希望。那时候人们普遍认为,老爸会成为又一个爷爷。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老爸不仅没有成为又一个爷爷,反倒走向了爷爷的反面。
历史把老爸捉弄得够苦。
一飞快要进村子的时候,手机不要命地响起来。一看,是老爸。老爸问,到了吗?到了先去看看爷爷。爷爷喝酒,你买瓶好酒,陪他喝一杯,也替我敬他一杯,你说我在深圳。
一飞关掉手机,努力回想老爸在深圳说话的表情。老爸的声音是颤颤的,又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老爸酒后的哭,一定是为着爷爷。听老妈说,老爸以前没有这个毛病,爷爷去逝后,这个毛病就如疮疖般长在他身上了。看来老爸现在是读懂了爷爷的。爷爷是一本书,这本书老爸从来没有认真去读过。老爸是个不好学的人,不喜欢读爷爷这种书,不仅不喜欢读,还嫌碍眼,还嫌妨碍了他什么,平时有意拉开一点距离。那年把爷爷呼唤到大队部去接受训斥,老爸也在场,老爸和那些人靠得很近,左边臂膀上还戴着个又时髦又晃眼的袖章,这是那个时代的标志。老爸认为有这个标志和没有这个标志大不一样。当然,他当时站在那里只是一根木桩,不敢抬头去看一眼属于自己的父亲。或许,他脑子里想到过自己父亲当年的辉煌,想到过自己父亲当年在四乡八里拥有的威望与尊严,但只是一闪而过,顷刻便被一股激流淹没。他认为这位作为父亲的老人已经过时。
老爸害怕回忆,但恰恰回忆是他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回忆,就没有他完整的人生。老爸的人生大体由三个段落组成:整个少年时期,头上罩着爷爷的光环,生活得颇有尊严;即至青年、壮年,时代赋予了他摆脱爷爷的勇气和豪情,以为世上的一切真理均掌握在自己手上,一味横冲直撞,不怕把地球捅个大窟窿;爷爷离世后,蓦然回首,忽然觉得自己留在人世间的脚印是那么杂乱,没有一步是闪着光彩的,一切恍若梦境。大梦中醒来,老爸的人生出现了一个拐点。这是1976年。
这时候,爷爷摇身一变成了他心目中的神灵,成了他崇拜的偶像。老爸不止一次忆起爷爷临终前的一些教诲,关于陀螺,关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关于继祖……爷爷谢世时继祖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山间倏忽而至的一缕风,也许是天上偶然路过的一朵云。不,风还有声响,云还有影子,而继祖,只是爷爷头脑里一个遥远不可及的梦!但爷爷却满有把握,为这个遥远的梦留下一个大名——继祖。继祖下地时,爷爷离世已经18个月!
继祖是为爷爷而生,是爷爷的一个预言与承诺。
因为这,老爸心中埋下了一个永远的痛。老爸是在用自己的痛来祭奠爷爷。
那个叫五马或五马归槽的村子就在面前了。一飞心是惴惴的,尽力克制自己,不要让自己变成那个少年时的继祖,更不要变成那个童年时的树贞。他不喜欢继祖,更不喜欢树贞,他是一飞。一飞的青春和理想不在这里,在他为之打拼了十余年的深圳。这里有爷爷留下的生活轨迹,这里也有老爸留下的生活轨迹,但一飞不想踏着他们的生活轨迹前进。当然,时代在变化,这里也在变化,一飞看见了这些变化。一飞如今正行进在一条水泥铺就的乡村公路上,路不算宽,但平坦。这条路一飞小时候经常来往,上面除了泥浆与牛粪,还是泥浆与牛粪。一飞在这条路上跌倒过多次,挣扎着爬起来就成了一只泥猴。如今铺上水泥好多了,人行走在上面都显得光鲜亮堂了,但一飞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不,不是路上还缺少点什么,而是一飞还缺少点什么。一飞还没有自己的车。一飞应该有车的。一飞想,如果自己有车,行驶在这一条路上,或许是另一种感觉。
路旁的树已不认识一飞,一飞也不认识它们。他不在的这些年,树普遍长高了,长粗壮了,长成了一片令他感到陌生的风景。时不时,有山风在树稍颠狂,这时树就毫无收敛,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撒野,将自己蛮荒的部分呈现了给一飞看。一飞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就联想起深圳街头和公园里那些循规蹈矩的树。是乡村的树更像树,还是城市的树更像树?一飞有点茫然。这时有一些鸟被一阵风刮过来,像刮过来一堆树叶,全部散落在路旁林子里,林子里顷刻就成了鸟们的音乐厅或会议室。原来一飞是能够听懂几句鸟语的,现在恐怕得有人当翻译才行。不过一飞现在没有心思去留意鸟们的议论与歌唱,他得赶路。他得赶到五马去。
一飞一旦走进五马,就像走进一段荒僻的历史。
在历史的入口处,一飞碰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吹着口哨,步子很欢快,三步两步来到一飞面前,立马停住了脚步不动。
你是继祖!他说。
一飞一惊,抬头看了看来人,不认识。
你是继祖!他又说。
一飞努力回忆,还是不认识。但他得回人家的话,于是说,我是一飞。
哈!继祖回来了!来人对“一飞”置若罔闻,似乎在他的印象中,根本就没有一飞这个人。他只承认继祖,不承认一飞。一飞再有定力,也止不住人家再三地呼唤,无奈之下,只有频频点头,承认了自己继祖的身份。
来人的年龄,对于一飞来说,应该算是父辈。后来他转弯抹角自我介绍,一飞终于明白他就是当年,硬拽了老爸一块去大队部凑热闹的跳叔,是老爸当年的革命伙伴。那一年他在大队部训斥爷爷是封建残渣余孽,老爸在一旁垂着双手,眼睛不知望着什么地方想自己的心事。爷爷离世后,他从老爸手里借去那本秘笈,后来再没有归还。再后来,他就成了一名当地颇为走红的阴阳先生,走村串户给人看风水。
面对一飞,跳叔全身心释放出作为一个长辈的亲和力。他和一飞说,大侄子一直在外面风光,今日抽空回来,一定要多住几天,待我去邻村忙活几天回来,一定为你接风。说到这里,跳叔忽儿神情严肃地,将话题转向爷爷。他说你那个爷爷啊,真是个活神仙啊,这许多年过去了,他的声名还是响亮得很呢,横直二三十里地面你去问,谁要提起土老先生,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我如今也是托了他老人家的庇荫,才算有了一碗正经饭吃。唉,这世事啊,谁能料到呢。跳叔说到这里,目光中似乎有一点湿润,看来他是动了感情了。
跳叔走了,又回转身来,很郑重地和一飞说起一件往事。他说他当年和一飞老爸,真是被鬼摸了头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飞爷爷视作命根子的那本秘笈,偷去交给大队部几位头头手里,把一飞爷爷很是奚落了一顿。后来觉得这事做得有点出格,二人趁秘笈还没有被烧毁,又悄悄偷盗了出来,重新放回爷爷原先搁置的箱笼里。跳叔接着又告诉一飞,这事你家爷爷毫不知情,至死也不知情。老人家只是奇怪,已经失去了的东西何以能够完璧归赵,他弄不明白其中的许多秘密,许多变故,许多曲折。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要知情,恐怕做鬼也不会饶过我们。跳叔说着说着,突然演戏似的,不停顿地摇头晃脑,好像很痛悔的样子。临了还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好在当初是意识到了事态严重,把秘笈保存了下来,要不,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一飞心下明白,跳叔如今已是曲里拐弯继承了爷爷的衣缽,在地方上混得人模人样,过去的那点事,时过境迁,现在提起来,不仅用不着惭愧,反倒是一种荣光了。不过一飞得感激跳叔的磊落与率真,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件,老爸对它一直讳莫如深,现在经跳叔说起,心想从今往后,终于是可以读懂自己的老爸了,原来老爸心里的憋屈是有很深根源的。可怜的老爸,你为什么不学学跳叔,跳叔能把一切放下,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
不过跳叔说的秘笈失而复得,爷爷一点不知情,这恐怕低估了爷爷的精明,从后来爷爷的一些举措,老人家不可能一无所知。关于这,老爸应该是意识到了的。老爸正是意识到了,在以后长久的岁月,他才会背上那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跳叔离去后,一飞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无限感慨。跳叔如今这个角色,本应该是老爸来串演的,因为爷爷当年曾对老爸有所寄托。可老爸错过机缘,鬼使神差,让跳叔捡了个便宜。这到底是老爸的幸还是不幸呢?
一飞顷刻间便站在五马自家的门前了,用眼扫视过去,似乎一切依旧,包括那扇门,那扇窗,和门框上方燕子累的那个窝。就像一幅蒙着些尘灰的画,一动不动挂在原地。但坐在门前树荫下享受阴凉的叔公却已是衰老不堪。叔公是坐在一把交椅上的。这把交椅,令一飞顿时想入非非。或许,它就是当年爷爷坐过的那把?看叔公枯槁的身子埋在里面,活脱就是一飞脑海里悬挂的那幅旧画。恍惚间,一飞不由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历史又在复活一个场景,以为叔公就是当年的爷爷,而自己,却一变而成了当年的老爸。
但一飞很快从历史的情境中抽身出来,重新面对现实。他迫不及待叫了一声叔公,叔公却未搭理。再叫一声,叔公还是不搭理。叔公已经成了历史里的一个人物,目光浑浊而呆滞,他眼中的世界,包括站在面前的一飞,一定是混浊一片,没了棱角。
后来叔公终于是魂灵附体,认出了一飞。你是继祖!语气和跳叔一模一样,只是“继祖”二字,他是在嘴里经过一番咀嚼才吐出来的,像吐出两片葵花子壳,落在一飞身上,让一飞心为之一颤。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位老人,有男有女,像一道历史屏障,围住在一飞周围,鸡一嘴,鸭一嘴,一边对一飞评头品足,一边不忘打探外面世界的情形。有的管一飞叫继祖,有的管一飞叫树贞,唯独没有人叫他一飞。一飞有点心虚,怕坚持不住,真的成了继祖,成了树贞。
一飞从老人们的身上,看出了五马作为一个村庄的气质,还是猥琐,还是老迈,还是缺乏生机。村庄里也有一些新的房子,也有几条光洁的道路,但仅仅这些,还不足以提升村庄的气质,村庄的气质是需要人来提升的。村庄里现在缺的是人,是人的杂乱的脚印,人的莫名其妙的喧哗,诸如喂猪打狗,呼儿唤女。而这些恰恰显得很稀少,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一飞此刻唯有将目光跳出老人们的圈子之外,去作某种寻找,作某种探索,希望有所发现。这时,在一条村巷里,猛然闪过一道亮光,两个青年男女,正勾肩搭背朝自己方向走过来。
一飞喜出望外。
来人是一鸣,一飞少年时的好朋友,小学、中学都是同班,后来两人是同时改的名,一个叫一飞,一个叫一鸣。成年后各自东西,一飞去了深圳,一鸣则在外面那个大千世界里沉沉浮浮,像一只孤雁,天南海北放单飞,至今没有成家。一飞看旁边那位鲜亮的妹子,心想必是一鸣新婚燕尔的娇妻,双双回来探亲来了。
一问,果不其然。
一飞有了一鸣这对新人作伴,内心稍安,旅途的劳顿,顿时烟消云散。
后来一鸣要一飞加入他们正在进行的一项乡间游戏——钓蜂。
钓蜂。一飞很夸张地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这两个字生生吞进肚腹中去。别处地方没有钓蜂这个说法,别处地方的人只会钓鱼,不会钓蜂。钓蜂恐怕是五马的特产。
钓鱼需要耐心,钓蜂同样需要耐心。钓鱼纯粹是成年人尤其是老龄人的事,但钓蜂不同,钓蜂一般分两大步骤,第一步骤,以少年人为主,成年人为指导者或旁观者。第二步骤,以成年人为主,少年人为旁观者。一飞在少年时代,就曾参加过一次钓蜂的活动。
一飞的家乡五马,是基本被山围拱着的,蜂类资源尤其丰富,小个头的有米蜂,小如米粒,稍大一点的有长脚蜂,细腰蜂,再大一点的有油篓蜂,鬼头蜂。油篓蜂一般在高树上结巢,巢大如油篓,因而得名。鬼头蜂个头最大,样子像鬼怪式轰炸机,飞来飞去,有一种震慑力,很吓人,给人造成的威胁也最大。鬼头蜂的窝巢一般筑在地下,尤以废弃多年的旧墓穴内居多。听说被鬼头蜂螫了头部,可肿大如拳头,很麻烦的。一飞小时候和伙伴们去山野间玩耍,最怕碰上鬼头蜂,一旦碰上,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有一动不动匍匐在地,装死。有蜂盯上你是不能够逃跑的,身子一动就会生风,蜂正好借着风势去追逐所要报复的对象。
一鸣说的钓蜂,一飞当然明白就是钓的鬼头蜂。鬼头蜂个头大,蜂巢自然也大,一层一层如磨盘叠加,蜂蛹是应有尽有。五马一带,一向有“七蜂八蛇”的说法,即七月里的蜂肥,八月里的蛇肥。七月的蜂蛹,刚刚在巢内长成蜂的形状,白白的,嫩嫩的,拿出来用油煎了吃,又香又脆,算得上真正的山珍。像这样高蛋白又毫无污染的食品,城市里不花大价钱,还真弄不来。因为有时间上的约束,所以钓蜂一般选择在七月间进行,宜早不宜迟。宜早,是因为钓蜂并非钓鱼,可以立竿见影,钓蜂的目的,其实只是在探寻蜂巢的具体位置。用一句战争术语,就是侦察敌人司令部所在。一旦情报在手,战争什么时候进行,全由自己掌握。但是如果这种侦察工作太迟,过了八月,蜂蛹已长成出巢,即使探索到蜂窝所在,也失去了它的实际意义。
蜂怎么钓?其实很简单。蜂要筑巢,要觅食,就要飞来飞去采集建筑材料,寻觅食源。五马村后有一个斜坡,坡上长着些疙疙瘩瘩的老桃树,桃树上经常巴满了又酽又粘的桃浆。估计桃浆可以作蜂的建筑材料,所以它们总是接二连三飞来采集。它们采集时非常的专心,专心得几乎忘了一切。一些胆大顽皮却又有几分细心的少年,就正好利用蜂们此时的专心致志,用预先剪裁下的长条绵纸(或用软软的稻草),一头搓成线,做一个锁扣,在蜂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锁定它的腰部。这样,蜂采集完毕往回飞时,白色的绵纸条,就会在空中一闪一闪,肉眼看得一清二楚。贪玩好耍的少年,就以此当作游戏,一路随了那绵纸条飘飞的方向,下死劲追逐下去。但是蜂的活动范围是很宽的,有的方圆可达数里之遥,少年们即便善跑,终是赶不上蜂们飞行的速度。往往追着追着,过一个坳,或过一个林子,气力不支,就追没了。追没了除了自身的原因,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障碍物阻了行程,如高坡、河沟等,因而丢失了目标;一种是因为蜂在飞行途中,感觉到了绵纸条的存在和带来的拖累,于是停在某处地方,想方设法用嘴咬断了锁扣,这样,线索自然就断了。不过,这不会难住这些乡下少年,第二次他们可以再锁定一只蜂,并且在上次追没了的地方预先设一个岗,这样,就等于接力棒赛跑,又可以往前追踪一程。如果再追没了,再在追没处设一个岗,这样一截一截地追踪下去,锲而不舍,总会发现蜂的巢穴。
这就是钓蜂的基本程序,看似简单,实则很麻烦,还要多人配合,有时断了线,需几天摸索才能接得上。不过也有乐趣,一般农村少年,都喜欢追根溯源,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勇敢,向一只浪迹山野的蜂发起追击,以两只脚挑战两只翅膀,最后找到它的老巢,这比做任何一种游戏,都有意义得多,也更具刺激性。
如果钓蜂是幕戏曲,钓还只是个前奏。钓鱼的目的在于得到鱼,钓蜂的目的自然也在于得到蜂。这里指的蜂,当然是蜂巢内的蜂蛹或幼蜂。要得到蜂蛹和幼蜂,必得索取蜂巢,这是一项颇费心力的大工程,必有成人的参与才能成功。
一鸣此刻提到的所谓钓蜂的游戏,其实“钓”的过程已基本完成。两位暑假在家闲逛的少年,因为父母均在外打工,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于是就地取材,靠山玩山,时不时以玩钓蜂来找乐子。也难怪,他们不像城里孩子,可以守在家里玩电脑,玩得天昏地暗,五马唯一可安妥他们的,就是几部电视,和当下已被孩子们弃之如蔽屣的陀螺。五马的电视没有看头,大都信号不好,又是雪花又是噪音。而玩陀螺,孩子们心思似乎很淡,不感兴趣,何况这是聚成堆才能玩的游戏,人少了,吊不起味口。恰恰的两位少年把钓蜂进行到接近尾声时,被一鸣及时发现,立马携了女友参与进来。
一鸣浪迹天涯,这次果如一飞所说,是带女友回老家探亲来的。谁知回来住下不过一宿,女友便觉了无情趣,哇!这是什么朝代啊!脸面上露出大大的不屑,一再督促一鸣收拾行囊。以一鸣的性情,探亲本就无所谓,这次回来,一是走走过场,二是想找点新鲜话题,毕竟他是在人家杂志社打工。但是回来之后,见着的人,不是老便是少,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怎么着也找不到兴奋点,感觉上未免就有几分失望,如今见女友眉头上打结,便也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恰恰地在这个关口,他们碰上了两位少年聚在一片桃树林里玩耍,少年玩耍的方式,似乎很是特别,一鸣和他女友理所当然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哇!桃林里有人!女友首先发现了桃林中的两位少年。发现少年之后,觉得他们的行为甚为怪异,忙不迭指指点点了给一鸣看。一鸣看后也是眼睛一亮,说,他们一定是在钓蜂。钓蜂?什么钓蜂?女友追问。一鸣便一五一十说给女友听,女友听后又是一声“哇——”,声音拖得老长,让两位聚精会神的少年吓了一跳。
因为与两位少年的不期而遇,一鸣和他的女友决定暂缓收拾行囊。
一鸣和他的女友万万没有想到,和两位少不期而遇之后,紧接着又与一飞不期而遇。因为一飞的加盟,一鸣女友那个喜,真是没法形容。哇!我们终于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一鸣的女友是城里人,长得并不漂亮,但表情极其丰富,不管事大事小,有趣没趣,开口便是一个“哇”字拖腔,一下子便能抓住别人的眼球。
一飞后来和她打交道,索性便一口一声叫她“哇”,她乐得什么似的,“哇”起来越发有声有色。
一鸣告诉一飞,两位少年通过两天的跟踪,已是探得鬼头蜂老巢的确切位置,他们很老成,连蜂们的两条通道,前门和后门,都已在掌控之中。
距村子多远?一飞问。
一鸣想了想,说,据我估计,也就三、四站路吧。
行!我们晚上行动吧。一飞说。
一飞小时随老爸去刨过一次蜂巢,知道此种行动,无异于一次小规模战争,不仅极具刺激,而且一环环充满了悬念。刨蜂巢一般是晚上进行,因为白天蜂们都在外面忙碌,处处布满了岗哨,人根本拢不了边。没有风没有月光的晚上更理想,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是人们阴谋得逞的最佳时间。
但是这个晚上叔公一直缠着一飞说事,说着说着叔公来了气,骂一飞老爸是混蛋窝囊废。一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叔公气从何来。叔公说事没有条理,骂人也没有条理,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抓着谁谁倒霉。前一句说的老爸,后一句又扯上了爷爷。一飞听得出来,叔公心里也是在乎爷爷的,叔公说,可惜你爷爷一辈子白忙活了,白用了那么多心计,结果儿子不领情,把老子糟蹋了。
一飞把叔公的话一句一句重新整理排版,忽然看出来里面有一飞并不知情的重要信息。这些信息让一飞感到异外,于是想到老爸这些年的猥琐,原是有渊源的。
爷爷为自己选择好了墓地,自认为风水绝佳,心里很是得意。可是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到一个令自己感到咄咄逼人的消息,大队支书的瘸子老爸病了,恐怕不久于人世。爷爷脑瓜子何等灵敏,一下子想到那天突然降临到草地上,陪伴自己唠唠叨叨了大半日的不速之客,当时爷爷已经意识到,此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也是看中了这方风水。爷爷心里顿时就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想以他的身份和自己竞争,还真无胜算的把握,除非……一向以冷眼阅世的爷爷,这时心中似乎乱了方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有时半夜三更,还拖了那把红木交椅坐在门前树荫下不落屋,任冷露沾满全身。
终于有一天,爷爷熬不住了,郑重其事和老爸说,我晚上睡不好觉,你去镇上诊所里弄瓶药回来。老爸就屁颠屁颠去弄了一瓶安眠药交给爷爷。
一飞似乎能想见爷爷当时拿到那瓶药时的心情。他一定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思想的翅膀却在自己前世今生的广阔空间到处飞翔,然后停在了某处一动不动。
第二天吃罢早饭,爷爷像往常一样,非常从容地躺在门前那把红木交椅上小憩。那时候五马很平静,老爸一如既往去田里劳作,没有人知道爷爷这次小憩其实是与这个世界作长久告别。
当老爸想明白其中原委,已是无力回天。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对于老爸来说是那么突然,爷爷那时就像一部车子,开进一个胡同里,刹不住车,也不想刹车。他自认为是在书写完美人生,是在开创欧阳家族的中兴历史。爷爷太深奥,愚钝的老爸,任爷爷内心里雨骤风狂,波翻浪涌,老爸却始终见不着一些水花。
叔公对这事倒是没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后事操办过程中的起伏跌宕。大队支书的瘸子老爸那时只悬着一口气,他借了吊唁的名义,说是要和老爸商量一件事情。大队支书先从国际国内形势讲了一通,然后又是破四旧立新风地呱,呱到爷爷安葬的话题上时,渐渐地露出一个口风,情愿拿500元钱,换爷爷的那块墓地。那时候500元是一个了不得的数目,老爸心里已是同意了,只差嘴上还未表态。好在老爸当时的眼神,被一旁的叔公读得八九不离十,及时出面,制止了老爸的愚蠢行为。后来叔公拿老爸一顿臭骂,骂得老爸如一只刚刚被阉过的鸡,又羞又愧又后悔,好长时间抬不起头。
事情原来竟有如许多的曲折,这是一飞料不到的,难怪叔公如今提起来还是耿耿于怀,鼻腔里直冒烟。
无论如何,一飞这时都应该替老爸难过。但是他最后还是原谅了老爸。老爸的生命元素里掺杂进去一些乱七八糟的成分,这点一飞并不感到异外,老爸不像爷爷,思想和行为绝不可能超出那个时代去。
一飞这时忒想和老爸打个电话。回到五马不到一天,一飞感觉到这里不仅有很浓烈的爷爷的气息,也有很浓烈的老爸的气息。但他一度拿起手机,却觉出了一点沉重,他怕他的话,毫没来由挑动老爸的某根神经,引发他的酒瘾。何况,此刻叔公的谈话还在兴头上。
叔公对老爸有一箩筐意见。叔公说爷爷过世之后,一次家祭,老爸为爷爷化纸。叔公看老爸当时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对劲,后来叔公看出来,在一大坨冥纸之中,老爸竟然藏匿着爷爷视为传家宝的那本秘笈。老爸的举动,引起了叔公的愤怒,大骂老爸是不孝之子!可老爸却说,我看这世道,留下来这种东西终不免是个祸害,不如在老人家面前烧化了,由他永远带了去,免得日后牵连到我们。老爸要烧,叔公执意阻挠,后终被叔公阻挠住,留存了下来。
令叔公没有料到的是,爷爷的秘笈虽然留存了下来,后来却是老鼠养崽——帮猫攒劲,秘笈最后归宿处竟然是老跳。
据说老爸和跳叔当年关系很铁,这种关系是当红卫兵时建立起来的。一飞心里一直弄不懂,老爸和跳叔,性格为人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他们如何能弄到一块?真要弄到一块去,绝对是主次分明——跳叔永远是主,老爸则永远是跳叔的附庸。
后来跳叔买了两斤猪大肠请老爸去喝酒。跳叔煮猪大肠时,故意在锅里撒进去一小撮糠壳,老爸吃出糠壳来,怀疑跳叔没洗干净,情愿以干豆角下酒,绝不吃猪大肠。跳叔却满不在乎,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劝老爸喝酒。老爸经不住劝,更经不住跳叔兄呀弟呀那股热乎劲,懵懵懂懂的,就慷慨解囊,把爷爷当宝贝的秘笈拱手送给了跳叔。
跳叔就这样轻而易举成了爷爷的传人。
叔公最恼着老爸的也就是这件事。叔公把这件事看得很重,看得和爷爷一样重。
其实一飞早已看出来,昨天的老爸是一个极端。可是……可是今天的老爸呢,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极端?那么是昨天的老爸真实,还是今天的老爸真实?或者都不真实?难道老爸从未以真实面目示人?这是他个人的悲哀,还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手机响了,是一鸣。一鸣说,可以动身了。一飞便辞了意犹未尽的叔公,将自己一个身子投入到五马连手电都划不开的暗夜里。
世界上只有五马的夜才是真正的夜。一鸣的女友走出村子数十步,便“哇”的一声惊叹:哇!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是不是到了地球的边沿了?我的个妈!真担心一脚踩空,跌到地球之外的空间里去呢!一飞马上笑着说,我们这是往地球的肚腹里钻呢,哪里会跌到地球之外的空间里去。同去的还有两位少年,两位少年是泥鳅样的,不借用手电的光,也能在夜的幕帘里四处乱拱。他们一边在没个轮廓的小径上灵动着,一边还分出心思,用手去抓路旁的萤火虫。一抓就是十几二十只,齐齐搁在一个细篾编织的小小笼子里,拿去一鸣女友面前献殷勤,说这如得一个灯笼呢,你抓住在手里试试。一鸣女友自然又是一声“哇”。“哇”过之后,便一手拿了手电,一手拿了萤火虫灯笼,一晃一晃的,像是要在乡村这个深不见低的夜里,演示城市女人的那种感觉。身旁的一鸣见了,就提醒说,你先不要扮酷,这路上需得步步小心着,有蛇的。蛇?哇——!女友立马站住了不动。两个少年这时就一齐笑将起来,说,蛇没什么可怕的,我们拿苦竹棍在前面开路,苦竹棍是蛇的老舅呢,怕哪宗?说过齐刷刷去了前面了。
一飞一鸣一行五人,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沿着山间小径逶迤前进。不一会,“哇”声又起:哇!还没到啊!一鸣说应该快了,就去问前面少年。少年说不远了,转过两个山头便是。哇!两个山头啊,两个山头是多远呀?一鸣估摸着说,也就两站路吧。这时两位少年却懵懂了:两站路是多少路?一飞这时就笑起来说,两站路是城里人的说法,也就是两个山头吧,差不多的。少年便嘻嘻地好笑:以为是两丈呢!
好容易到了目的地了。一飞看周围环境,却不甚清晰,朦朦胧胧的,没有了方向感,分不清东南西北。抬头望向远空,远空虽有几颗野菊似的星星闪烁,它的光却是那么微不足道,薄薄的一点云层,就把它遮蔽没了,山谷里连一丝儿星光的影子也没有。面对此时无边无沿的黑暗,一飞忽然对此次行动产生了怀疑:我为什么要回五马来?回到五马罢了,又为什么来到这座山谷之中?这里与我有什么关系吗?还有一鸣,我们分别了这么多年,天各一方,恰恰地在这种情境里碰面,而且心甘情愿地,被一只什么鬼头蜂招引了来这五马的暗夜里闯荡,这却是为什么?
一飞此刻的心境,一鸣和他的女友是猜想不出来的,两位天真烂漫的少年,则更是猜想不出来的。少年已是快手快脚,点燃了两个火把,一个擎了火把去堵蜂的后门,用一些泥坨,将洞口夯实,使之无法从后门逃遁,然后再回转身来,助另一位少年守护前门。一飞见他们业务熟稔,便和一鸣各操一把开山锄,顺着前门洞口一步步掘进,对蜂巢全力围攻。挖掘蜂巢必须借助火把,火把的作用一是照明,二是对往外飞逃的蜂进行扑杀。锄头一层层掘进,火把亦一层层跟进,这样,即使洞口大开,因为有火把跟进,蜂亦无法外扑,外扑则死。当然,这些事统统都要由一飞、一鸣及两位少年包揽,一鸣的女友是名符其实的观战派。后来证明,她连观战派也当不好,她怕。她怕万一有蜂扑出来,自己挨“冷枪”,她还怕这无边的夜,潮水般将她淹没。因此她一直将自己一个身子,紧靠着一鸣,半步也舍不得落下。一鸣见她挡手挡脚的,正要说什么,忽然一只什么鸟,似乎受了惊吓,从头顶飞掠而过,女友“哇”地一声,不要命向一鸣扑来,一鸣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一飞见了,说,你们一边休息去吧,我能应付。
这时夜已深了,山谷里一阵一阵的风,从树稍上忽哨而过,带来涛声般的喧响,一些在树林子里栖息的夜鸟,便向各处扑腾,倏忽增加了夜的恐怖气氛,连一飞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位少年却不在乎,他们在一飞眼里,倒成了这个晚上的主角了。
忽儿,在一飞运锄的地方,有土块崩塌下来,露出一个宽阔的黑洞。洞内嗡嗡之声不绝,蜂们乱成一锅粥。两位少年何等敏捷,立即以火把将洞口堵住,并逐步向内里深入,蜂便有孙悟空的本领,也难逃葬身火海的厄运。
烟熏火燎约一杯茶的工夫,洞内似乎没了声息。一飞望着面前被火光映照下的黑洞,忽然生发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便望了两位少年问:你们原来是否看明白了,这是一处什么地方?两位少年说,我们已经看明了的,这是一处荒废了的墓穴。墓穴?一飞心里陡地一阵惊悚,立时觉出背脊阵阵地发麻。一鸣的女友则表现得尤其夸张,哇!墓穴啊!一把搂紧了一鸣,再不肯放开。一鸣说,你怕什么怕啊,鬼头蜂鬼头蜂,自然占着一个“鬼”字,十有八九是要住在墓穴里的。又对一飞说,刨吧刨吧,这事得一鼓作气拿不来,不然,只要有几只蜂漏网,就会给我们造成麻烦。说罢将女友搁一边,重新抓起地上的锄头。一飞想想,此事已欲罢不能,唯有继续下去,于是和一鸣一道,左右开弓,顷刻把墓穴刨开一个大口子,一个硕大蜂巢在一飞面前暴露无遗。蜂巢的形状,像一层层叠加的大月饼,直径可达半米左右,甚为惊人。因为火把的威力实在太大,蜂们死伤无数,洞里洞外铺了厚厚一层蜂的尸体。见事已至此,一飞一鸣便双双搁下锄头,用两手去摘取那蜂巢,小心翼翼装进两个竹篾背篓里。
蜂巢摘取完毕,一鸣便建议速速离去,可一飞却说,不忙,我们不如再辛苦一遭,将墓穴复原,省得日后心中纠结,时时想着自己像个盗墓贼。一鸣觉得一飞说的在理,便鼓起余勇,重又填平了刚刚掏空的洞穴。
返回的路上,大家都兴奋不已,尤其一鸣的女友,一路“哇”声不断,好像这次去掏蜂巢,胜过宇航员去作绕月飞行。哇!真有趣!真过瘾!真刺激!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那么今天晚上,一定是最能吸引人们眼球的章节。
一飞却一言不发,他感觉整个事情的经过有点怪异。
回家后自然又是一番忙碌。一鸣叫来父母帮忙,将幼蜂及蜂蛹一一摘出,然后一通清洗,继而下油锅煎炒,顿时满屋子便一阵异香扑鼻。两位少年贡献突出,但熬到这时已觉精力不济,哈欠连连,略尝了尝鲜,便被瞌睡逼得回家找枕头去了。一鸣的父亲是能喝酒的,一鸣也是能喝酒的,令一飞料不到的是,一鸣的女友的酒量比一鸣有过之而无不及。夤夜把酒,山珍美味,你来我往,一飞不知不觉醉得人事不知。
后来一飞如何回到叔公家,又如何呕吐得要死要活,他一概不知。隐隐约约中,只记得老爸来过电话,老爸一再问到他可曾去祭过了爷爷。一飞说祭过了祭过了,就打起了呼噜。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小老头幽灵般来到一飞身边,一阵叽哩咕噜将他唤醒了。他以为是叔公,细看却不是。来人很面生,后来却觉得有点面熟。尤其面门上那个如枞树疙瘩般的鼻子,极像是从老爸那里移植过来的。但老爸的鼻子虽也是这般高耸着,却未必有如此地沉着和自信。你是谁啊?一飞不由得就问。来人嘴角歪了几歪,像是隐忍着身上某处的疼痛,却不说什么。你是谁啊?一飞又问。你既认出了我的鼻子,你就应该想到了我是谁,来人终于开口。一飞纳闷了,他虽然认识小老头的这个鼻子,却不认识小老头这个人。唉!小老头叹了声气,终于说,真是世事难料啊,我不知道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世界变来变去,像个万花筒,任谁也看不透它的本来面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真是不错。只是……如今弄得我不安宁的怎么竟然是你呢,这难道也是天意?好吧,你既然认不出我是谁,我站在这里也就没有了意义。那么我走吧。一飞一眨眼的工夫,小老头倏忽不见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好像听老爸时常说起。老爸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茫然,很是无奈。一飞如今的情形,大约和老爸差不离,茫然中有无奈,无奈中有茫然。
一飞心里堵得慌。
后来一飞想到了一鸣和他的女友。推杯换盏中,一飞终于认识一鸣女友的真面目,她叫雾锁楼台(自然是网名),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而一鸣正在这家杂志社打工。雾锁楼台与其说看上了一鸣,毋宁说看上了一鸣的文章。一鸣从中学起就发誓要一鸣惊人,后来终于练就了一手文字功夫,如今在文坛已小有名气。名义上一鸣和他女友是回五马探亲,其实是回来猎奇来了。
雾锁楼台是纯而又纯的城市中人,她对乡村的了解,基本是个文盲。当然她也有过一二次乡村旅游的经历,无非是去瓜棚下树林里鱼塘边走一走,看一看,吃几个瓜,钓几条鱼,以为这就是至纯至乐的农家生活了,殊不知来到五马,所见却是蛮荒,原始,与原来心中想象并不吻合。不过因为与一鸣同来,浪漫是有的,刺激也是有的。从一个城市中人的角度看来,并不枉此行。一鸣和一飞,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凭自已的毅力和能耐,硬是在城市的夹缝中挤出一块能容身的空间。不过也是仅此而已,他们最终还没有成为纯粹的城市中人。如今身处五马而言五马,心中的感慨,几如江河般澎湃。一飞说,如今乡村里的年轻人去城市中打工,实际是一种集体大逃离,是对乡村的背叛。我是其中之一。又指着一鸣说,你也是。但是这种逃离和背叛,是我们所情愿的,是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抵御。不过,乡村这根脐带,却是我们无法割断的,它将是我们永远的累赘,永远的痛苦,永远的煎熬。因为我们无法改变昨天。我不愿回五马,就是不愿一次次触摸昨天。一鸣对一飞的观点不尽赞同。一鸣说,你这是以己及人,我可没你这种感觉。昨天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毋须改变它。譬如五马,我将它视作一本老相册,闲下来翻一翻有何不可,它毕竟会提供给我们很多信息。你在翻这本老相册时,心里就没有别扭?一飞问。别扭?没有。一鸣说。不仅没有别扭,倒觉得有趣。打个比方吧,如果说城市是自己现在的老婆,那么五马就是我当年的情人,情人会给予我们更多浪漫与刺激。哇!情人!好比喻!雾锁楼台几杯酒下肚,这时已是满脸红扑扑,像只快要下蛋的母鸡,兴奋到了极点,不顾一鸣老爸在场,很夸张地便给了一鸣一个响吻。一飞对一鸣的态度颇为懵懂,但接下来也就释然了,他们二人家庭文化背景毕竟不同,一鸣没有一个一飞那样的,具有历史纵深感的爷爷,而爷爷的历史,却被自己老爸无意中划上一刀,割开了一个口子,缝合这道口子谈何容易。从这一层面上说,一鸣比一飞活得轻松,活得洒脱。一飞还明白,一鸣如今的名声,其实是乡村造就的,具体说来是五马造就的。他的几篇稍有影响的文章,均是写的五马,城市不过是给了他一张书桌,但五马却给了他思想和动力。说得再透彻些,五马不过是一鸣的一个生活仓库,仓库里的储存对他有用。
可五马给了自己什么呢?
一飞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隐约听到几声鸡鸣。
一飞醒了。一飞醒来后闻到满屋子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一只狗躺在门旮旯,呼呼地似在打鼾。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可是那只狗还没有醒。原来叔公一直坐在房门外候着一飞。
一飞醒了,狗却没有醒。一飞似乎觉得叔公的话有点邪乎,就乜眼去看那只狗。一飞想,这只狗与我有什么内在联系吗?
狗是硬生生被你灌醉的,叔公说。你那一大滩呕吐物全被狗吃了,狗和你一样,醉得不轻。
一飞确是醉得不轻。他掏出手机,想问问一鸣的情况,叔公说,你不要问了,他们早走了。你这一醉,醉了一天两夜,昨日他们来向你辞行,你糊涂着尽说梦话,一会说爷爷好走,一会说找不到家了,人家听不懂,就走了。
一飞看了看手机上日期,确如叔公所说,自己的生命中,果然有那么一天,趁他大梦正酣,无声无息消逝了。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忙对叔公说,叔公,我今天要去祭拜爷爷。
叔公没有说什么,却掉转头去看那只狗,狗在叔公目光的抚摸下,懒洋洋立起身子来,无精打采出门去了。
爷爷的墓地,一飞已多年没有去过,但他自认为脑子里还有印象,所以当叔公问要不要带路时,他乜了一眼叔公趔趔趄趄的身子,毅然摇了摇头。
多年未回五马,五马在一飞眼中显得有点生分。进山里的路,因为缺少了人的踩踏,茅草长得很是疯狂,时不时要割人的手。一飞走着走着,想起小时常听村人哼唱的一首山歌,不由哑然失笑:妹妹走路手莫摇,路边芭茅快如刀。当心芭茅割了手,你不心焦我心焦。一飞的心情被这首山歌撩拨得布满了阳光,步伐不由得加快了许多。可当他走过一片茅草地,一抬头,目光却与坡上一棵昂然挺立的桐树不期而遇。桐树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显得有点儿苍老,但它见了一飞,仍不忘伸枝展叶,露出欲与一飞招手的憨态。一飞心里格登一下,马上意识到这棵桐树不同寻常的身份,顷刻间,童年岁月的点点滴滴,就如路边野菊般在脑海里竞相开放,开放出一片远方的风景。那时候,和一飞生命联系得最紧密的,恐怕就是这棵桐树,这棵桐树曾是他生命的支撑与寄托。虽然一飞现在不承认自己当年那个树贞的身份,但事实上它已是客观存在,是不容篡改的历史,就像五马,曾经被叫做五马归槽,或者红星,至于现在叫什么,是你的自由,人家管不着,但你不能否定原先曾经叫过什么。一飞此刻望着这棵桐树,就像望着身上某处地方的一颗痣,心里充满了无奈。一棵原本普普通通的树,因为当年老爸老妈曾经将自己的生命托付于它,它在一飞心目中,就与其它的千千万万的树,在情感的对接上有了截然的不同,因为它是一飞生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一飞毫不讳言,他曾经恨过这棵树,恨它差点混淆或偷换自已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本性。就是昨天即将进入村子时,一飞还在想,如果碰见那棵树,自己将如何面对?可现在他不恨了。转换个角度去思考,其实一个人的生命和一棵树的生命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人人都将自己视作一棵树,视作大自然的一分子,地球肯定会更加和谐,更加美丽。
只是,一飞不明白,老爸当年为什么偏偏把自己的命运押在这么一棵桐树上,而不是一棵别的更伟岸的树上?
乡村的路是很野的,像一条在草丛中到处乱窜的蛇,经常只见着一截身子,却见不着头尾。一飞想到数十年前,爷爷在这样一条路上走来走去,不知是一种什么心情。一飞又想着爷爷走来走去却不是为着稼穑,而是为自己去掘一个坟墓,站在当下的观点看,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当然,对很多历史事件,一飞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在一飞的思绪像山鸟般,在山谷间这条扭扭捏捏的路上飞来飞去时,他发现脚下草丛中有一件什么东西,磕着了自己的目光。弯腰拾捡上来一看,却是一个竹篾编排的微型盒子,里面装着些萤火虫。咦!这不就是两位少年送给一鸣女友雾锁楼台的吗?一飞的思维马上变得僵硬起来,停在某一个环节上再也无法运作。难道……我现在行走的便是前天晚上去钓蜂的那条路径?如果是,那么……一飞两只脚此刻像被谁抽了两鞭子,不由自主向前狂奔而去。他觉得他现在就是一只受了猎人惊吓的山麂,只顾着狂奔,分不出心情去在乎路旁芭茅的撩拨,和那些横七竖八荆棘树杈的牵挂。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那个晚上,他们一行五人,趁人不知鬼不觉,把夜的深潭到底搅成了个什么模样。
远远的,他看见了一些星星点点的黄土。继而,便是一个被刨得有些零乱的坟墓。一飞倒抽一口凉气,来不及想其他,便背靠坟墓,注目向远方瞭过去。远方视野很开阔,无遮无拦,唯两旁山峦拱拥如卫士,颇有些气势。一飞想,这个山谷,大约就是爷爷所谓五马归槽的“槽”了。细看脚下这块地盘,正如一把交椅,而坟墓所在位置,恰在交椅的中心,即“槽”的顶端。
一飞身不由己,扑通一声,跪在了爷爷的墓前。他的膝下,铺着一层厚厚鬼头蜂的尸体。
面对爷爷,一飞良久无语。他至今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和爷爷相见?这到底是谁的安排?
他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将前天晚上的一些画面,反复地播放。或许,这个晚上天实在太黑,至使地形地貌无法辨认,而时代的变迁,又大大改变了五马的环境,让远离了五马数年的一飞,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自控力,最后鬼使神差,竟然用自己的双手,在一个最不该碰触的敏感处,撕开了一个今生无法弥补的口子。
一飞记得,这个晚上火把一直在熊熊燃烧,像是夜被捅破了一个窟窿,流血不止。
窟窿口塞满了鬼头蜂。鬼头蜂嗡嗡嗡的声音,把一飞的世界搅得昏天黑地。
该死的鬼头蜂,你们为什么将巢筑到了爷爷的墓穴里?一飞唠唠着,一扑身将一颗头埋进黄土中去。这些埋葬着无数鬼头蜂尸体的黄土,此刻正散发着陈旧的腐草和朽木的气息。
忽然,一飞意识到有一只鬼头蜂在头顶盘旋,像是要对他进行突袭。
这一定是一只漏网者。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一飞想可能有些麻烦。万般无奈之下,唯有脱下衬衫,上下左右一阵乱舞,借以护住自己身体。然而这并非是长久之计,以蜂的狡诈,以蜂的轻盈灵敏,要找一个空档,可以说轻而易举。一飞情急中想到了他带来的一大叠冥钱和香烛,心想此刻不化,更待何时?于是立刻摁亮打火机,在爷爷墓前,点起一把大火。火势借着山谷的风,如一只套着链子的猛犬,腾挪跳跃,鬼头蜂见势不妙,逃遁得无影无踪。
一飞趁这个机会,开始用捎来的一柄锄头,将一滩滩散乱的黄土,重新堆垒到爷爷的坟上。他觉得他有这个义务,让爷爷的坟堆重新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高度。然而就在他一心一意刨黄土的当儿,一件硬硬的东西磕着了一飞的锄头。开始他以为是石块,细看却不像,整个身子是圆的,一头平整,一头尖细,样子像个陀螺。
经过一番擦拭,果然是一个陀螺。
荒山野岭的,怎么会?一飞好奇,再一番擦拭,并且去一旁水凼里洗刷片刻,然后仔细观察。观察的结果,令一飞好一阵惊悚,陀螺上竟工工整整刻着被一飞抛弃了不用的那个名字:继祖。
原来这就是爷爷托付给老爸,要老爸交给一飞的那个陀螺。
但老爸最终没有交给一飞,却又还给了爷爷。
如今,鬼使神差,陀螺还是到了一飞手中。
面对爷爷遥远得已经很模糊的背影,一飞心情凝重,他不知说什么才好。爷爷,难道您能够留给后人的,仅仅是一个陀螺?
一飞陷入深深的迷惘中。就在他打算离开的那一刹那,手机忽然响起来。一看,是老爸。但声音却是老妈的:继祖,你快回来!爸这些天老是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谁也劝不转,他说他老梦见爷爷,爷爷说房子塌了,要他帮忙盖房子,我拿他没办法。
一飞接完老妈的电话,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抓过为爷爷带来的那瓶老酒,天一口,地一口,爷爷一口,自己一口,顷刻喝了个精光。
一飞醉意醺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又一个老爸。
后来就下雨了,雨下得挺大的,间或还有雷声。雷声从山顶滚落下来,滚落到一飞脚下,像一只被捅破了的皮球,没了声息。五马的山山岭岭,此刻全都迷蒙在雨雾中,一飞横看竖看,只有隐约的一点轮廓。
一飞仰天一阵长啸,然后携了那只陀螺,决定回深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