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灼随笔
2013-11-07庞灼
■庞灼
一、草虫俗名的记忆
童年,五指山中那些植物草蔬像一个个乡下人站在那里,张着嘴,显得都很和善,面无凶相,你喊一下它们的俗名,必定都会回头。
先说常见的凤仙花,俗名叫指甲草、小桃红,富贵人家是不种这花的。让我想到“小家碧玉”这个词。小巧的身子,斜着倚在早春的门框,正闻一朵吊灯花。凤仙花籽则叫“急性子”,是说果实一发黄就裂开,花籽等不及地跳出来,像一颗颗人丹。
乡下的女孩都知道,凤仙花配上明矾捣碎,能染指甲。乡间那些爱美的姑娘都用这种方法来做一种“乡村之姿”,比美呀!有的还拥有母亲传授的染上不褪的秘方。
如今口红指甲油花样翻新,任人支配,即使在农村,我再也没见到用凤仙花染指甲的孩子了,随着口红厚度的增加,可能那种乡土秘方早已失传。
还有些草名简直就是乡间美丽的女子,如凤眼花,能想起情人弯弯的眼睛眯起来了。天仙子,凭这草名就能憧憬出那种风姿。有种草叫小蓝,叶可以做蓝色染料,即靛青,在乡间做蓝印花布用。我现在就藏有一方外祖母用小蓝染的花布。小蓝这名字就如一位一脸羞怯的孩子。在乡间你对一群放学或割草的孩子喊一声,保证会有一个小女孩回头。
有点拟人气质的是谷类系列:五指山附近黎、苗胞山寨中有珍珠麦,颗粒似珍珠,故名。山兰谷,长在山岭中,以别水稻谷。还有一种叫牛麦,这种麦形似麦状,颗粒粗大,熟后面为褐色。这名字让人记得最深,像一头老黄牛,正在山间小路上行走。
还有更拟人化的名字呢,接着说。
戴声:我小时候叫“新娘”,那鸟长得很漂亮,还有个名字叫花扇。整个儿像个新娘打扮的花样,飞起来有一道道的纹络,像写上几行杜牧的诗,有“晚唐”的清丽。它让我想起《水浒》里一个叫戴宗的人物,绰号神行太保。这只鸟是戴宗的兄弟,也是《水浒》里的一员,排109位。
螳螂:俗名叫“剪蛇”,操,这名字真有气势,听着就有《水浒》里“大刀关胜”的气派,关老爷的后人。
当年我在乡间的田野擒拿关胜时,迟迟不敢上前,这主要让那个名字吓住了,担心一口剪开去,不把老子的“小雀子”剪掉才怪,这有点像如今电视台的广告。其实远远没有那么锋利,剪蚂蚁爪,倒还可以吧。
田蛙:俗名田鸡、田蛤。它专吃稻虫,是《水浒》里神医安道全的角色,营养价值高。
忽然又想起小竹,长在山塘里的一种草,它的名字非常干净利落,直接就叫“一丈青”,长得叶梗似竹修长。一丈青是《水浒》里的女将军,嫁给王矮虎有点顾全革命大局的牺牲精神,像王昭君。有时中国女人的情感史就是半部中国的政治史。打住。
以上这些草虫都有“《水浒》情结”。
最后想起有一种菜叫猪母菜,名字起得很雅致,长得像青椒一样,却没青椒看着顺眼,大概属于表亲之类,叫“青椒疙瘩”。
老家县志上对它竟很庄重地注释道“植之可救荒年”。但这种猪母菜常常是没有等到荒年就被我们在饥饿年代里让那饥饿得能消化掉米糠与柴糠的好胃给消化掉了。
这种菜有一种怪涩的味道,多吃能清热解毒。我童年时在一个叫做凤鸡田的小村里,去生产队领姑母和表姐分的一桶忆苦餐,常常见到这种叫猪母菜的菜。现在再也难以看到了。你躲在哪里?想起来更涩。
我有一个念头,如今,这些一棵棵有着不同名字的草们,还远远地站在童年的那岸,往这边观望吗?
你们还能看到什么?
二、花生里有曹操
儿子有一天对我说:“花生果里有曹操吧?”
这种奇想让我不知所云。
后来解释了半天,才知道他是说花生果里有一种虫,叫蛴螬。想必平时听过三国,混为一谈了。
这“曹操”是金龟子的幼虫,白色,圆柱状,白腹弯曲,生活在土里,专吃农作物的根茎,也吃花生。
那几天,孩子跟我姐姐常去坡地里拾花生果。进入秋天,农民们要种蕃薯,花生地来不及细收,就草草地清场了,像演一场乡土戏,演好演坏都如此了。地里免不了遗落许多花生果。如今很少有人去拾。那几天,他们都提着粪箕,小铁耙。一大早就出发了,回来时,浑身泥土,哗地一声,花生倒了一地。
小孩子一脸成就感。
四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呵,跟在外婆的身后,在五指山脚下的坡地上捡拾花生。那时我还知道地里有一种叫“地搬藏”的老鼠,专门偷运花生。等再拾花生时,就一个心思专找地洞,梦想拾到一仓果实。
记得那时我大伯父常在小村的老井边月下讲“三国”,我怎么没有想过花生里有“曹操”呢!
花生除了能吃,还有一种用途。
那一天中午,阳光平坦,儿子用我的毛笔在白纸上,走马观花地写了几张大字,就开始在窗台上晾晒。风一吹,纸要刮走,他就蹲下用旁边正晒的花生果压在纸上,不多不少,一个纸角压一颗花生。于是,那书法就纹丝不动。
我能闻到那童体字上满纸清气。
案头,正好有明代唐寅的一个帖,叫《落花诗帖》,是启功题签。小孩子的这种可以叫《落花生帖》吧。是现代的散帖,小品册页。
三、油梅定律
油梅叶做枕头芯最宜人。它安神,宁静,健脑。据我推测:若是从三岁开始枕油梅叶,一直枕到十八,考上个研究生绝对没问题。我之所以今天仍没有迈上北大的门坎,不是我智商低,完全与当初不坚持枕油梅叶有关。谁不信就装一只试试,不会吃亏的。
小崔就有一个油梅叶枕,已枕了七八年。今年夏天,在离开海岛油梅很远的一座喧嚣的城市,她见到一个卖油梅叶的,围着人家买了两斤油梅叶。用水淘净,细心地摊在阳台上晾晒。有的油梅之枝茎没有及时入仓,漏网了,仍在叶的一端呆着,装在枕头芯里,一定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如此童话意境,不做好梦才怪呢,谁还顾得上睡觉?
油梅是一个温馨又乡土的字眼,叫起来有口语感:“油——梅——”,发音的口形呈自然起伏状,像叫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孩,那孩子来到城里迷路了。
关于油梅,我还记得少年时从杂志中读过一篇小说《一碗油梅茶》,是一篇写母女相依为命的小说,有点伤感。我还知道,很久以前,一位流放到荒岛上来的大家苏东坡写过油梅诗,还有后人为此诗插图,一棵木刻的油梅在海岛的风中摇晃。这木刻画非有乡心与闲心者刻不出来。他说油梅“月正月种,隔年成树,夏则收”。这话我看着亲切,因为我奶奶说过海岛黎家山民农事,若连年天灾,其它作物播种不上,就可种上油梅“补荒”。
补荒的感觉像上学时有一道填空题,在学校做不出来,就只好拿回家补上,这就叫补荒,其实补的是心荒。
还说那一天,小崔对买的油梅叶仍不放心,就专门给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母亲打电话,问油梅叶晒干后的形状,模样,只有老人说的才算“油梅叶定律”,老人最后还出了一个谜语“三片青瓦盖个庙,门口站个白老道”让猜。
这老太太更有意思。
小崔对我说:“那是油梅呵——”。
是油梅肯定错不了,不过我想这么一大截长途电话费恐怕早高过了那二斤油梅叶的十倍。
站在门口的那位白老道捋着胡须一定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