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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殇

2013-11-07彭艳丽

椰城 2013年2期
关键词:小莲女老板村长

■彭艳丽

那年夏天,他十五岁,读初中二年级。父亲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他和娘住在这个村庄里。四周绵延起伏的大山包围着房屋、稻田、小溪。他家门前有一池荷塘,他常常坐在荷塘边香橼树下,痴痴地望着满塘的荷。他最爱看一朵朵荷千姿百态地盛开,最爱听一朵朵荷盛开时似琴弦划过的声音。

荷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山里单调的日子一个个远去了,又一个个走来了。只有山静止着。这些山,一座比一座的颜色淡,最后淡得跟天是一个颜色了。有时他会想,山就是再大,再多,也总得有个边吧。山那边是什么样的世界?有什么样的房子,住着什么样的人呢?也有他最爱的荷吗?他盼望着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去看山外的世界了。

那个上午,阳光明媚,小村寂静。他坐在香橼树下写作业。荷塘里荷开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他吸吸鼻子,陶醉在幽幽的香气里。这时一老一小两个人走过来。老的穿一件对襟白衬衣,戴一顶水果帽。小的是个女孩儿,穿着荷叶般的连衣裙,一双深遂的大眼睛像夜空的星。老的问:这儿是不是杨明山家?他一愣,杨明山?爹的名字?爹好久没回家了,名字听起来竟有几分陌生。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娘从屋里迎出来。他写着作业,心思已在娘与客人对话中。原来老的是爹在外地结识的朋友,这次带女儿来山里看山,看溪,画画的。

看山?挡住了他视线的山,还有人专门来看?他皱了皱眉。女孩儿悄悄走到他身后,突然伸出小手对他嗨了一声,说:我叫荷,你叫什么名字?他手里的笔陡地掉了。脸陡地红了。他把手背到身后,嗫嚅着说:我,我叫伏生。伏生?女孩儿重复着他名字,咯咯地笑起来。他觉得自己脸好烫。

荷,和他荷塘里的荷竟是一样的名儿。他在作业本上不停地写着荷这个字。抬眼望过去,荷塘里荷又开了好几朵。荷在荷塘边急急追着蝴蝶,他悄悄地笑了。

在做作业的时候,荷就在他旁边画画。她画蓝天下的山,山下的荷塘,荷塘里的荷。画好后,她问:像你的荷么?他细细地瞄,然后慢慢摇头。荷噘着小嘴说:真的不像?他再细细地瞄,再慢慢摇头。画上的荷虽是荷,但不是他的荷。他的荷是会说话的,眉眼里都会笑的。荷用双手帮忙摇他脑袋,恨恨地问:怎么不像你的荷啊?

在他一次次摇头中,荷好像真的生气了,不再画荷了。她画一些神态各异的女孩儿。小巧的脸蛋,高高盘起的发髻,鲜艳的服饰。她们或站或坐,或躺或卧。她们就像他的荷一样好看,张着小嘴要说话,眉眼里全是笑。其中一个特别像荷,穿着荷叶般的连衣裙,一双深遂的大眼睛像夜空的星。他说,这个能给我吗?荷笑笑,然后慢慢摇头。他的脸红了。荷突然说,你画荷我俩换。

画荷?我能画荷?他不相信地重复着。

是啊,我画会说会笑女孩儿,你画会说会笑的荷。到时我们合作画荷叶美女图,多美呀。荷越说越兴奋,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他下决心似地拼命点头。

他开始和荷一起画画。画累了,他们并排躺在香橼树下。四周很静,只有荷的轻言细语,荷说,山那边有好长好长的公路,好多好多的汽车,还有好宽好宽的大海和好大好大的轮船……他听着荷的讲述,眺望着瓦蓝的天空。天空有如倒映着的荷塘,云彩像荷花一样,一朵朵地开了,又一朵朵地谢了,终究又一朵朵地开了。偶尔,一阵轰隆声划过天空。荷说:看,飞机。十年后我们乘飞机去开画展,好吗?他追寻着飞机声,仿佛感到他正和荷坐在飞机上,从飘渺的云里住下看。呵,山变小了,小得像是堆着的一堆石头。房子也变了,小得像火柴盒儿。没变小的只有荷塘和娘。荷塘像是为小村盖上了绣着荷花的绿毯。娘呢,她正坐在门前,绣她永远绣不完的鞋垫。

夜幕降临了,他和荷又坐在香橼树下,数着天上的星。荷掩着嘴在他耳边神秘地说,我画的就是天上的仙女,她们要把你的荷带到天上去呢。他愣着还没反应过来,荷已笑成了一团,叮铃铃的笑声抖落了荷叶上的露珠,在碧波里泛起几丝漩旎。凉爽的夜风送来荷的清香,抚摸着荷飘舞的长发。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荷塘里穿梭,蟋蟀拉响了缠绵悱恻的琴声。

这晚,荷可能是画累了,晚饭没吃说要先睡。饭后他帮娘刷碗。娘说,明天荷要走了。他急忙说,走?我还不会画荷啊?她爹单位有事,由不得她。娘坐在灶前边说边弓着腰咳嗽。他拿着一个未刷完的碗,傻站在锅边。娘叩着火钳说,魂儿丢了。他这才回过神来。他扔下碗冲到荷的房间。皎洁的月光打窗子泄进来,单照着银丝样的蚊帐。荷安然睡着,脸上还挂着泪痕。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泪一下子也涌出来。他使劲地抹呀抹,却总也抹不完。他翻出荷的画,画上那个和荷最相似的人儿,正眨着眼睛对他笑。他泪眼婆娑地对着她笑。笑也不敢大声笑,只能忍着浅浅地笑,微微地笑。他痴痴地笑了很久,蹑手蹑脚又找来剪刀。剪刀似有千斤般沉重,他的手总是颤抖握不紧。终于剪下了第一剪。剪一下,他看一下床上的荷,见她仍熟睡,就再剪一下。他剪得很慢,很小心,生怕剪痛了画上人儿的小脸。最后他端详着剪下的人儿,轻轻叹了口气,把人儿揣到贴胸的口袋。

早晨,荷起来了,并不像往日那样欢快地叫着伏生,伏生。见到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看她整理画册时,他心怦怦地跳,千万不要让她发现了。他不时用眼角瞟着荷。荷合起画册了。悬着的心刚要放下,荷突然把画册一扔,哭着说,我的画撕坏了?我不走了。娘闻声走过来,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说:死犊子,一定是你干的。是我,我赔。他脖子一伸,胸脯一挺。娘的巴掌又举起来。不是他,是我自己不小心撕破了。荷拉着他站到她身后,小小的身子去挡娘的巴掌。娘的巴掌在半空中收回了。娘咳嗽着说,死犊子,看你做的好事,你赔人家。

拿什么来赔呢,揣在怀里的那张小人儿,是断然不能还的。他用衣袖笨拙地擦干她的小脸,拉着她来到荷塘边。荷塘里荷叶碧绿,几滴亮晶晶的露珠,不知何时跌落在上面,在微风中俏皮地打着滚儿。粉白的荷花似开未开,舒展着婀娜多姿的身子。他说:我跳支荷叶舞赔你。荷不说话,目光里满是忧郁。他掐下荷叶戴到头上,采朵荷花举过头顶,学着荷在风中蹦蹦跳跳。她忍俊不禁地笑了,照他的胸口轻捶了一下,说:谁让你赔了?

荷的父亲收拾好东西,招呼着荷出发。荷又开始哭起来。他上前提起荷的行李就走。荷的父亲说,嗯,不错的小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他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赶路。到了出山的路口,他把行李递给荷,转身往回跑。荷在后面呼喊,伏生,伏生。他还是不应声。一鼓作气跑过平地,翻上山梁。终于看到荷了,他还是不敢停下来,顺着山脊跑啊跑,汗水和着泪水哗啦而下。荷的身影渐渐模糊,变成一个小黑点消逝在远处。他把手卷成话筒,使劲地喊:我会画好荷的。声嘶力竭的叫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自荷走后,他更想去看山外的世界了。他盼望常年在外的爹能早日回来,这次一定央求他带他去山外看看。腊月的时候,爹回来了,爹是回来离婚的。他逼着娘在协议上签完字,过来拉他的手,说,伏生,你跟我一起走吧,山外可好玩了。他死死地剜了爹一眼,一溜烟儿地跑了。他一口气跑到荷塘边,荷叶早凋落了,几根枯枝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拼命地与严冬作着最后的搏斗。他走进荷塘里,厚厚的冰承载着他单薄纤瘦的身子,直到他一个趔趄摔倒。他索性趴在冰面上,亲吻着冰下的枯荷,想象着来年春天荷美丽的样子。

来年的秋天,他到县城上高中了。县城很小,是个只有万把人的小城,但他总算走出山沟沟了。他走在县城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心里想:荷在山外的哪里呢?她会在这样的街道上散步吗?

学习之余,他所有的时间都在画荷。春天,画荷的睡眼惺忪。夏天,画荷的含苞欲放。秋天,画荷的竞相争艳。冬天,画荷的凄美凋零。四季在他画荷的日子里悄悄轮换。转眼间,他已是个十八岁的青年,一分之差让他落榜了。老师说,你复读的话,一定能考上好大学。他想到徒壁四空的家,体弱多病的母亲,卷起铺盖走了。

回到了山沟沟中的家,满池的荷开得正旺。他默默地呆坐了一会儿,拿起镰刀、锄头加入到生产队劳动力大军中,向贫瘠的山地挖刨着糊口的粮食。劳动的空余,别人围坐在一起开着荤素不一的玩笑,打发着山里寂寥的日子,缓解着劳作的疲乏。他呢,会找个无人的角落,偷偷地把贴身那张小画拿出来,偷偷地看上一眼,偷偷地吻一吻。那张画贴身太久,已浸染上了他身上的汗味、酸味,让他愈发感动亲切。更多的时候,他会到荷塘边坐着,用已磨得长了一层厚茧的手,静静地画他的荷。有时飞机也会在云中飞过,他仰起头,揉着酸痛的肩,想象着荷或许就坐在这飞机上,或许正在从飞机上往下瞧,她瞧得见这片荷塘么?她瞧得见我么?他傻傻地问着自己,傻傻地笑。

以后每年的春天,他都会扛着锄头来到荷塘,把荷塘加长一点儿,加宽一点,再种上荷。他要让他的荷连成一大片,他要看到荷在他欢畅的汗水下,叶子恣意地绿,花儿恣意地艳。他要画荷妖娆的美丽,不染的高贵。其实,他简陋的屋子里,早已是屋外荷的翻版。桌上堆着的画,是荷。墙上贴的画,仍是荷。天花板上糊的,还是荷。大大小小的荷,形态各异的荷。有天,娘对他说,你画的荷真像来过那个荷,会说会笑呢。他一怔,脸红了。躲到自己的房间里,细细地瞄,画中的荷真是他的荷,扑闪着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张一合的,眉眼里全是笑。

我画好荷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对着荷塘大声地呼喊。荷塘里的荷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扑簌扑簌地摆动着枝叶,为他欢呼。十年了,他该带着他的荷出山了。他要和荷共画荷叶美人图,和她坐飞机开画展。

从村庄到县城,从县城再到都市。他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不多的钱很快花光了,有关荷的消息还没找到。期间,他遇到了好几个要买他画的人,他都拒绝了。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呸了他一口痰说,叫花子还装清高。他站在城市的一隅,看着咆哮的汽车、呜咽的轮船、耸立云端的楼房,潮水样的人流……混浊的空气,嘈杂的声音,闪烁的街灯,都让他头晕目眩。他想,这里真的是自己向往的山外世界?

为了找到荷,他在一个画室里找了份工作。事先他对老板说,除了两样不画,其他画什么都行。老板诧异地问,哪两样?荷和女人。他简单地回答。老板是个肥肥的小伙子,望着清瘦的他,想了想,呵呵笑起来,如今什么稀奇的主儿都有,行吧。

有天,他正在画室里画画,突然,一个身影伫立在画室门口,张望着什么,他抬起头,张望的人对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荷!飘飞的长发,齐眉的刘海,会说话的眼睛,碧绿的衣裙,太像荷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手中的画笔掉了。他捂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追上去,一把扯住那个女子的肩膀,太用力了,女子没站稳,一下子倒在他怀里。他紧抱着女子,口里喃喃地叫着,荷,荷。女子挣脱了他的怀抱,抚了抚被他弄乱的长发,说,神经病。荷,我是伏生,画荷的伏生啊。他语无伦次地说。什么河和海的,不认识。女子准备离开,突然又折身问,你不是刚才画画的那个人吗?你是画家?嗯,我会画荷。他坚定地回答。他深深的目光一直凝望着女子,生怕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一把攥住了女子的手。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儿。我会画荷了,我们共画荷叶美人图吧,荷,你忘了么?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从前的故事。我不认识你,不过你很特别哦。女子爱怜地拍着他的背。你真的不是荷?那你叫什么名儿?他仍有些不相信地问。我?我叫小莲,跟你说的荷差不多吧。女子格格地笑起来。真的是认错人了,他渐渐地松开了紧握女子的手。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老天让他失去荷,却送来了莲。自那天后,小莲每天都会来找他,有时听他讲荷的故事,有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画画。他明知道她不是他认识的荷,但一抬眼看到她眉眼里的笑,就觉得她是荷。就像今天,小莲没来看他画画,他心里空落落地。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小莲从门外闪进来了,说,你不是会画荷吗,我带你去。画荷?好久没画荷了,他还沉浸在往日画荷的回忆里,小莲已拉着他的手坐上了车。

他很惊奇这里的荷比他的荷长得更繁茂,开得更妖艳。小莲为他支好了画夹。他木然地接过小莲递来的画笔,望着小莲笑容满面的脸,齐眉的刘海,扑闪的眼睛,一切恍惚如从前。小莲、荷在他眼前交错重叠,他不清楚哪个是荷,哪个是莲。你快画嘛,小莲娇滴滴地催促。他猛地抱住了小莲,就像亲吻画上那个人儿一样吻着她的小脸,小莲热烈地回应着。他把委屈、辛酸、激动都汇聚到这缠绵的吻里了。

你个不要脸的。一声喝斥让他醒过来,他推开小莲。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拿着一根棍子站在荷塘边。男人把棍子使劲地点了点地,说,是公了还是私了?他不解地望着小莲,小莲好像很害怕地躲到他身后,说,这是我男人。什么?怎么不早说。你没问过我呀。小莲很无辜地皱着眉头。他对着那男人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看怎么办吧?男人说,很好办,拿10万元钱来。他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男人说什么他都摇头。男人忍无可忍了,抡起棍子,一棍棍打他在身上,他闻着刺鼻的花香,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麻木。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小莲说,别打死了,我可不想坐牢。男人气愤地说,最多死条腿。这次你看走眼了,一点儿好处都没捞到。我以为画家都有钱嘛,哪知道他又穷又硬。快走吧,不然一会儿来人了。他听着小莲的话,想象着小莲撅着她好看的小嘴一张一合,渐渐昏过去。

马上要过年了,给娘买的药要送回去,荷塘也要翻泥施肥。他辞掉工作,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娘在山口等他,白发在寒风中颤抖,咳嗽得弓着身子。他尽量直着腿,尽量不拐着走,但娘一眼都看出来了。娘睁大已凹陷的眼,反复摸着他的一只瘸腿。最后,娘努力地站直身子,拍了他一巴掌说,死犊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就是没带个媳妇回来,白让娘来接你。

娘吃了他带回的药,病好多了。荷塘施肥了,荷长得更壮了。最近,娘倒是忙起来了,娘逢人都打听哪家的姑娘好,打听好了,又忙着找媒婆去提亲。有姑娘同意了,就提出和他见个面,他却有一万个理由不见。娘急得脸上皱纹更密更长了。他依然不紧不慢地画着他的荷。娘说,你快三十了,得找个媳妇了。他像是没听见。娘又说,莫想那些红袄子绿袖子的,我要抱孙子。他还是画他的荷。娘急了,一把夺过他的画笔,扔到荷塘里,哭着说,死犊子,你画这么多荷,是能吃还是能喝呀。他到荷塘里捡画笔,娘哭他也哭。

流逝的岁月却让黑发染上风霜,懵懂的少年画着荷走进了不惑之年。他常常会小心拿出那张像荷的画,摩挲他已满是皱纹的脸,画上的人儿早已褪色模糊了,眼睛像夜空微弱的星,泛着最后淡淡的光。可能是老了吧,最近几年,只要他把这张画往脸上一贴,眼泪就企图冲破堤防,肆意妄为。他多想和这画上的小脸相依相偎,眼睛对着眼睛,让心灵在泪水中交融。可他担心自己已酸臭的泪水会浸湿它,便将泪吞进肚里,流进心里,再加上一把坚固的锁。

娘等不到娶媳抱孙的那天,娘死了。娘死的那天,天下着淅沥的雨,娘望着窗外的雨,像是沉浸在过去。好半天,娘才收回空洞的眼神,用尽力气对他说,犊子,你把箱子打开。他打开了。箱子里只放着一个口袋,他抖开口袋,大大小小的鞋垫掉出来,各种各样花色的,桃花、杏花,还有他的荷花。娘的眼睛突然亮了许多,娘说,你替我给他们吧,你爹的,你的,你媳妇的,我孙子的。娘的声音越来越弱,没有了声息。他跪在床前,使劲喊娘,使劲地磕头,头上磕出了血也浑然不知。窗外起了风,雨下得更大,风吼着把雨一次次拍向窗棂,与他的喊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风雨声,哪是他喊声,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伴随着这声音起伏、升腾、游离。

轰隆声打破了山村的寂静。村子里终日响着炮声。村口山岭炸开了,连上了山外的公路。挖土机、铲车都开进来,在村子前面的山谷里吼进吼出。村前的山挖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窟窿,像巨人张着血盆大口。当然,所有的一切与他不相关连,他只孤单地画着他的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别人都说他着魔了,荷花精把他魂勾跑了。这天,村长来了。村长喝得醉醺醺的,一屁股坐到荷塘边,拿着帽子使劲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伏生,你发财了。他不说话,画着他的荷。村长声音加大了分贝,凑到他耳边说,呆子伏生,你真发财了。他还是不说话,安静地给最后一支荷描上红色。村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分钟后,说,哼,真是丢魂了。

夜里,清风徐徐,夜色皎洁如水。他就着月光画荷至深夜才睡。梦中,荷悄然而至。粉红的脸蛋,一袭绿衣,在碧波潋艳中对他含眉而笑,翩翩起舞,如痴如醉。突然一阵轰隆声打破沉静,荷转瞬即逝。他懊恼地醒来,天已经大亮。他披衣来到荷塘,荷全然不是昨晚模样,挖土机已把荷塘开垦成一块平地,新翻的黄土掩埋了满塘的荷,有几根尚未完全掩埋掉,在黄土中开着孤寂的花。

原来,山里平地不多,来开矿的公司要用这块荷塘做货场。村长同意卖掉了。他看着挖土机蛮横地把黄土铲起,掩埋,他看到他的荷渐渐被蹂躏践踏,热血往脑门一涌,来不及穿上披着的衣裳,猛地向挖土机冲上了上去。他奔跑着,上下一冲一冲地奔跑着,衣裳像一片荷叶倏地落地。或许他并不想死,只是想示威恐吓,没想到左边一辆拉黄土的车冲过来一下子撞倒他,他赤裸的身子歪扭了两下,费力地用手向前方指了指什么,咚地倒下。

所有的车声戛然而止,人们从四面围上来,叽叽喳喳地不知怎么办好。有人说,他瘸着腿跑得还这快,真是鬼气。一会儿得知消息的矿老板来了,人们自动地散开,让出了一条道。司机打开车门,撑开了洋伞。老板出来了,戴着墨镜,盘着高高的发髻。大老板是个女的,围观的人惊呼。村长也有些吃惊,小声地对旁边村民说,只听矿上经理说他们大老板钱多得很,没想到是个女老板,还是个漂亮的女老板。女老板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他,问真的没救了?围观的人点点头。她叹了口气说,哦。她对着他身子鞠了一躬,说,哪个是他家属?还是早点入土为安吧。村长走上去说,他老娘在前年去世了,家里没人了。她说,哦。我是这儿的村长,村长拍了拍自己的胸说。女老板热情地和村长握手,说,哦,幸会。这事,就劳你费心安排吧。村长说,当然当然,只要有钱就好办。钱不是问题,女老板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说,哎呀,这是他的衣裳吧。村长接过去辨认着,衣裳口袋里那张画掉出来,女老板低头看了看,弯腰拣起了。画上是一个模糊的小女孩儿,高高盘起的发髻,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看了看画,对村长说,厚葬吧。村长说,这可得一大笔开销呢。她说,所有的钱我们出,厚葬。村长打了哈哈说,狗日的命生得真好。喜笑颜开张罗去了。一会儿找来一床棉絮卷起他,众人帮忙抬着往屋里走。女老板跟着。

这间屋以后也没人住了,矿山需要地儿的话,再卖给你们。村长对女老板说。女老板摇了摇头,又猛地点了点头。村长一头雾水地望了望她,忙着招呼出殡的事了。

女老板来到屋内,满屋的荷跳入眼帘,有的在明媚春光下羞羞答答,有的在狂风暴雨中英姿飒爽。细看时,每幅画里都留有一处空白,好像还差点什么填充。桌子上的一幅画,显然是刚画好的,新鲜油墨散发的味道依稀尚存。画面上,朦胧的月光笼罩着荷塘,荷在静谧的月色中倾心绽放,小嘴一张一合的,扑闪着明亮的眼睛,眉眼里全是笑。村长见女老板在看画,过来说,他早着魔了,魂儿被荷花精勾去了。女老板没理会他,只是出神地看着这些画,说,这些画,我全买了。村长目瞪口呆地望着女老板,心想;这女人真是钱多了发烧。他搔了搔脑壳,说,你万一要买,搞个两万元钱算了。她点了点头,交待司机把一张张画收起来,小心放到车上。

人们给他穿上按女老板吩咐买来的新衣,再装进一口上好的杉木棺材里,抬着他朝山谷走去。唢呐声如泣如诉,棺材缓缓沉进泥土。他永远和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山融为一体了。山那边是什么?是汽车、轮船吗?是越来越现代化的世界,是光彩流溢的生活吗?没有人再去问,再去想了。

长眠在地下的他并不知道,矿山开采停止了,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现在,女老板改行开发荷花产业了。村子里几千亩土地到处都种满了荷,门前,房后,山谷,包括他坟的周围都是荷。女老板把他住过的小屋翻修成一幢画院,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们前来观荷,画荷。画院大厅里挂着他生前画的荷。一个知名画家来此地赏荷时,惊叹地说,这是代表目前国内最高水平的荷画,参与拍卖能价值连城。女老板婉拒了。

女老板又在画院旁边建幢小楼长期住下来。她常常坐在荷塘边香橼树下,久久地凝望着满塘的荷。看一朵朵荷千姿百态地盛开。听一朵朵荷盛开时似琴弦划过的声音。

荷塘边的香橼树更粗更高了。那个在树下做作业的少年呢?曾经跳着荷叶舞的少年呢?却永远逝去了。

永不消逝的是瓦蓝的天空,天空下宁静的村庄。村庄里荷的海洋。一畈畈一池池碧绿绿的荷叶,在明媚的阳光下油亮油亮。一朵朵粉嘟嘟的荷花,在徐徐清风中竞相开放,仿佛正争相诉说着一个美丽凄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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