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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石与花之间

2013-11-06纪梅

西部 2013年19期
关键词:帕斯墨西哥

纪梅

他要歌唱,

为了忘却

真正生活的虚伪,

为了记住

虚伪生活的真实。

——《诗人的墓志铭》

这是帕斯早年写下的一首诗,只有短短五句,一份诗人的墓志铭,一份青年时期的理想:歌唱,在歌唱中辨清生活的真实与虚伪,或曰,在甄辨的同时歌唱。

歌唱,意味着情感的萌生及抒发,自然感受的感性表达;甄辨,理性与智力的施展,后天的学习与历练。歌唱且甄辨,就如左手擎石,一块“布满裂缝与符号的圣石”,右手拈花,一束“从死人的胸膛与活人的梦想中长出来的伟大的花朵”。这种对位互补的状态贯穿了帕斯的整个生命及创作:理性而质感,清醒而玄秘,尖锐而柔和,现实而魔幻,明晰而丰满,奇崛而平衡,激情而完整。帕斯的舞鞋,既有马刺,又有翅膀。

在空间和时间双重而广阔的原野上撒下诗歌的种子,并以惊人的吸收力汲取拉美土著传统、欧美现代文化、东方佛道思想等多重思想资源。帕斯的作品,或不妨说他本人,成为一棵硕壮、丰满、玄秘而优雅的“灵魂之树”,丰富了人类绝妙的语言之林。

这棵“灵魂之树”有三条主要的分枝:自然、时间和语言。似乎恰好对应帕斯的三重身份:诗人、哲人、批评家。三条枝干虽然伸向不同的方向,却又交叉缠绕,枝叶相叠,互为荫蔽。三条主干之上,旁逸斜出着“女人”、“爱情”、“现时”、“瞬间”、“韵律”、“节奏”等枝条。每一枝皆自成景观,独立而有生命,整体则圆融、协调而自足。

由于这种互融性和二元性,从单个枝干出发欣赏这棵“灵魂之树”无疑将冒着分割其意义的危险。借鉴帕斯也赞同的原子结构的现代概念:基本粒子并不真正是元素,而是相互作用域、关系场。我尝试从三条主干相间的“作用域”和“关系场”入手,对帕斯这棵“灵魂之树”做一番描绘。

自然和欲望:“请你摸一摸夜的躯体”

姑娘,你提到树。

树便静静地生长,

高空中迷人的景象,

连我们的眼神都闪着绿光。

姑娘,你提到天。

云便与风较量,

而空间便化为

一个透明的战场。

姑娘,你提到水。

不知从何处,水便溢出,

在叶片上闪烁,在岩石间倾诉

并将我们变成了湿润的雾。

——《姑娘》(节选)

在帕斯的语境中,姑娘是自然的公主和女神;树的年轮,则是布满隐喻的经文。听他的《谚语》:“梦中的女人总是爱恋的形体的象征/沉睡的树在宣读绿色的神谕”——女人和树在他的词典中有着通灵的神奇法力。那么,当“姑娘”轻翕香唇,提到“树”、提到“天”、提到“水”时,将会产生什么神奇景观?那里,树抽芽,云飘流,水潺潺,男人和女人,凝华为湿润的雾;那里,宇宙正常运转,自然健康生发,时间复始循环……这一切,仿佛都与“姑娘”的言语有关。

吹落繁星的轻风

沐浴在河中的夏季

泥土之唇

呼出的气息

请你摸一摸夜的躯体。

——《夏夜》(节选)

风有口,能吹落繁星;夏有躯体,可沐浴于清河;泥土有唇,可呼出麦香……快伸出你的手,摸一摸夜的躯体吧!或凝神屏息,观赏大海的娇娆,倾听大海的情语:“退潮:/脖颈、脊背、臀部;/涨潮:/浪花、嘴巴、胸脯。 //大海充满渴望。/石床上/旁若无人地伸屈。/气喘吁吁。”(《观海》)

帕斯有着特殊的混淆事物边界的本领:或许海是一位女性吧——有着细长的脖颈、光滑的脊背、丰满的臀?或许说女人就是海水的化身——有着水波涟漪的平静与柔情、恣意伸屈的自然与随性、涨潮时的欲望与激情?他写出了自然的欲望,和欲望的自然。

这些写于早期的诗歌,充分显露了帕斯对女人和自然这两种意象的偏爱。虽然帕斯的思想有着多处泉源:拉美印第安土著文化、印度的佛学和神秘主义、中国的老庄思想、日本的禅宗熏陶等等——它们叠层堆砌了帕斯独特的思想景观,牢固而质感。如一把神奇的扇子,材质、仪态各异甚至彼此矛盾的多条扇骨,携带多重意象,汇集为一种终极性的涵义。然而谈及“女人与自然”的神秘联系,不得不提及超现实主义给他的启示。

在青年时期帕斯说“那是一个孤独而又充满自我得意的阶段”,他曾偶然读到几页书,后来他发现那是《狂爱》的第五章。在那几页里,安德烈·布勒东讲述了他在德特内里费岛上攀登泰德火山的经历,这些诗句与《天堂和地狱的联姻》同时向青年帕斯启开了现代诗歌的大门。“那是一种‘爱的艺术’”,帕斯后来回味说,“它不是奥维德《爱的艺术》中那种平平常常的风格,而是某种东西的初创,我以后的生活经历和东方的某些事物越来越证实了这种东西的存在,那就是类比,或更确切地说,是女人和自然的同一性。”(奥·帕斯:《帕斯选集》下卷,赵振江等编译,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页)

“女人和自然的同一性”,这种特殊的类比方式,经帕斯的娴熟运用,达到了“物人合一”的极致。就如我们刚才读到的《夏夜》和《观海》,通过类比方式互相指涉,即将女人自然化,将自然女性化——更详尽地说是将自然躯体化,帕斯在二者之间架起了一种神秘而畅通的桥梁。通过这座桥梁,女人获得了舒展而神秘的特质,自然获得了丰满而妖娆的形体。

在一篇《关于诗》的札记中,帕斯曾写道:“剪短脐带,杀死‘母亲’:现代诗人为了所有人并以所有人的名义犯下的罪行。轮到新诗人发现‘女人’了。”(《帕斯选集》上卷,第251页)由此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帕斯对“女人和自然的同一性”的偏爱,或许还有着更为深远的原因:“女人”意味着的生命的源头,情感的归属。

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婴儿,而女人的形象首先是母亲。人的孤独感始于脐带剪断后的坠落,坠落于深不见底的水潭。没有依附,兀自漂流、下沉。对爱的渴望源于对孤独的恐惧。摆脱孤独的愿望潜藏着对回归母亲子宫的渴望。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与其说是隐匿在每个男人命运中的诅咒,不如说是一种寻找爱的能力,寻找归属、出发点的动力。帕斯将自然类比女人的表达方式,其价值远不限于一种美学意义——象征方式的“陌生化”,带来独特的意象呈现:令人新奇惊喜的阅读体验。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通过对“女人和自然的同一性”的发现和揭示,帕斯勘探出了一座神奇而原初的花园——那是人类和语言的初始之源,也是万物的子宫,在那里,万物遵从一个契约,人与其他动植物是同胞兄弟,在一个母亲的怀抱中互相关爱,共同成长。每一个生命都拥有灵魂、信仰,和独特的价值。每一个生灵都是踏实而永恒的存在。可是,后来的某个时刻,契约断裂,人类被逐出花园、弃于荒原,从此陷入厄运的沼泽。“无形的墙壁,/腐烂的面具——/使人与人类/并与自身分离”(《太阳石》),人类忘记了自己的初始身份,并频繁陷入与其他兄弟生物互相征服与报复的恶性循环。直到有一天,人们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辛劳奔波数个世纪后却越发孤独,不禁扪心自问:“生命几时曾真正属于我们?/我们几时真的是我们?凝眸细看,我们向来不过是空虚和眩晕,/镜中的鬼脸、恐怖和呕吐,/生命从来不属于我们,属于他人”(《太阳石》),反思是有效行动的前提。诘问之后,人类开始寻觅让荒原复苏生机的“圣杯”。

“拥有——失去——寻觅”,这也是每一个人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复制。

帕斯儿时的花园在墨西哥城郊的米斯克阿克村,在一座破败的旧房子里,有一个到处是书的大房间。书房外有一棵无花果树,四棵松树,三棵白蜡树,一棵夜来香,一棵石榴,还有草坪和许多可以结出紫色刺梅果的带刺的植物……书房里带插图的书籍,特别是历史书籍,为小帕斯提供了各种形象:沙漠与森林、宫殿与茅舍、武士与公主、乞丐与君王……在这座花园里,“时间是弹性的,空间是旋转的”,世界是无限的,却又总是伸手可及;时间是绵延连续的,却又总是“此时此刻”。这个孩子的世界是一个自足的存在。

在大约六岁时,一个堂姐拿一本美国画报给帕斯看,上面有一幅士兵们在林荫大道上列队行进的照片。“他们打仗回来了。”堂姐说。这短短的一句话让帕斯“晕头转向”,在这个孩子的概念里,那场战争在过去早已发生,既不在“此时”也不在“此地”。“那照片拆穿了我虚幻的想象。”帕斯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折不扣地被排斥在现时之外了。”(《帕斯选集》上卷,第565-566页)

从那时起,时间对帕斯来说变得越来越支离破碎,空间则变成了诸多的空间。“世界在分裂,而我不在现时之中”,这种令人痛苦的经验一再重复出现,他不得不踏上寻找“现时”的旅程。

这种寻找首先让他发现了文学,这个少年开始写诗,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进行创作。“我那时写诗并不考虑为什么要写。我在寻找进入现时的门户,我要成为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世纪的人。”直到有一天,帕斯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前进而是返回到了起点,对现代性的寻求将他引向自己的开端。他蓦然明白,诗歌创作与逃离“被从现时中排除”的感觉之间原来有着一种“具体的联系”,“诗歌特别钟爱瞬间,并愿意在一首诗中重温那个时刻,将它从延续中分离出来,并将它变成固定的现时。”(《帕斯选集》上卷,第567页)

对“现时”的寻求还让他找到了玛丽·何塞,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也让他站在了瑞典皇家学院的领奖台上,接过1990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奖杯。这个奖杯,何尝不是对他多年孜孜不倦寻觅“圣杯”的奖赏?

帕斯的经验告诉我们,凡如诗歌一样“特别钟爱瞬间”的事物,都可以指引我们复归儿时的花园。复归的条条小径,是诗歌,也是语言、绘画、音乐、爱情、性爱等等。它们都携带着类似毒品的化学能量:令人于瞬间抵达永恒。

马德里,1937年,

在安赫尔广场,妇女们缝补衣裳

和儿子们一起歌唱,

后来响起警报,人声嘈杂喧嚷,

烟尘中倒坍的房屋,

开裂的塔楼,痰迹斑斑的脸庞

和发动机飓风般的轰响,

我看到:两个人脱去衣服,赤身相爱

为捍卫我们永恒的权利,

我们那一份时间和天堂,

为触摸我们的根、恢复我们的本性,

收回我们千百年来

被生活的强盗掠夺的遗产,

那两个人才脱去衣服互相亲吻

因为交叉的裸体

不受伤害并超越时间,

不受干扰,返本归原,

没有你我,没有姓名,也没有昨日明天,

两个人的真理结合成一个灵魂和躯体,

啊,多么美满完全……

——《太阳石》(节选)

《太阳石》是帕斯的代表诗作,作于1957年的墨西哥,上述节选的内容描述的是1937年西班牙内战期间的马德里。“烟尘中倒坍的房屋,/开裂的塔楼,痰迹斑斑的脸庞,/和发动机飓风般的轰响”是二十世纪现实的缩现,战争频发,灾祸不断,无数生灵化作灰土,陷入泥泞。一个接一个的形象消失了,所有感受力终结了,人所渴望的无限存在于瞬间破产。我们被上帝遗弃了。然而,作为救赎意义的形象出现了:“两个人脱去衣服,赤身相爱。”这是爱情和性爱反抗现实的极致显现,一个紧接一个瞬间,性爱带来无限存在的感受。在极权、战争和暴力的现实中,这一形象成为对“我们永恒权利”的捍卫,对被掠夺的遗产的回收,以及本性与真理时刻的恢复。在那里,我们获得了解救。

背景与参照的独特,刷新了我们对性爱的了解和认识:性爱显露了人类对无限存在的渴望。“交叉的裸体/不受伤害并超越时间,/不受干扰,返本归原”,性爱的意义和快感一样实在而非幻景:交叉的裸体是彼此的故乡和食粮,生命的目的地和出发点。时间不再是一条淹没一切的河流,而是一条带有体温并随时可被我们触摸、拥抱、结合的美人鱼,一副女人的躯体。像一个考古学家,帕斯在“乐园时代”的遗址上勘探出了爱情和性爱的神秘力量。

我知道什么是多余的

不知道什么已经足够

无知像美一样艰难

总有一天我睁开眼睛会知道得更少,

也许时间不会过去

闪过的只是时间的众多意象。

时光不再倒流景象总会重归

今生中有过去和来世,

那无花果树将回到今夜

众多的夜晚也将返回今夜。

我写作同时听到河水的流动

不是今世的河流

是此中有彼的那条河

…………

用我们的目光审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时间中有另一种时间

寂静

没有时光没有重量没有阴翳

没有过去或将来

仅仅是活着

像那位长椅里的老人

永久的自我同一

我们永远也看不见,而

这就是澄明。

——《天涯共此时》(节选)

“那无花果树将回到今夜/众多的夜晚也将返回今夜。”帕斯携带着语言和玛丽·何塞回到了童年的无花果树下,回到了“没有过去和将来”而永远是此时此刻的“今夜”,回到了他向往的“初始的清白状态”。那里自然而非无序,神秘而非混乱,无限而非虚空。时间永恒如暂停于此刻,空间同一如万古澄明。

语言和现时性:“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瞬息,并如此创造出历史”

1968年称得上是特殊的一年,在布拉格、芝加哥、巴黎、东京、贝尔格莱德、罗马、墨西哥城、圣地亚哥……不约而同,各地民众纷纷爆发抗议活动,没有宗教界限,也不分国家制度。抗议的结果我们早已看到,在布拉格,1968年8月中下旬,苏联的坦克从布拉格街头轧过,捷共第一书记杜布切克等最高官员被披枷带锁地押到了莫斯科接受“审判”,大批民众和知识分子被逮捕;在墨西哥城,1968年,为反对政府因筹备奥运会投巨资兴建体育馆以及军警野蛮镇压一场普通的学生斗殴事件,墨西哥城的学生率先起来表示抗议,随后,由于对政府长期的暴力镇压、非法逮捕、侵犯人权等行径强烈不满,墨西哥民众自发加入并壮大了这支抗议队伍。在其中一次“静默游行”中,参加者达到了墨西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近四十万人。10月2日下午及晚上,约五千人(一说近万人)在墨西哥城特拉特洛尔科广场举行集会(不是游行),当大会结束人们准备离开时,军队的坦克包围了广场。墨西哥没有一家媒体敢公布死伤人数。据英国《卫报》调查报告显示,这一夜,有三百二十五人死亡,两千多人受伤,两千多人被捕入狱。为抗议这次暴力镇压,身在新德里担任驻印大使的帕斯愤而辞职,从此再也没有从事过外交活动。

诗人用清晰的字母书写

自己黑暗的真实

他的话语

不是公众的里程碑

也不是引路的向导

它们从沉默中诞生

在沉默的茎上开放

我们在沉默中将它们欣赏

真理与谬误

一个单一的真理

现实与欲望

一种单一的物质

凝结在透明的泉源上。

——《路易斯·塞尔努达》(节选)

帕斯认为,文学的语言不仅包含世界上形形色色的观点,同时也指那些“被删除了的声音”、那些被迫沉默的声音。当这些声音显现,我们将在深不可测的裂缝中看到和听到“另一个现实”,一个我们过去不曾认识的现实,一种我们仅在梦中听见过的声音。这是一种我们一直不愿倾听的声音:死亡的声音,肉体的声音。(奥·帕斯:《批评的激情》,赵振江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6页)

因为情况相异,响彻在1968年各地的抗议声音听上去也不尽相同。在墨西哥、东欧等“发展中国家”国家,人们呼唤的主要是民族主义和民主。前者主要是针对他国,比如美国和苏联对本国的干涉或统治;后者则针对执政的官僚专制集团,比如墨西哥国家革命党和捷共。而在美国和欧洲,则不存在上述两个问题。美国青年运动所提出的问题,“并不触及现代社会基础本身”,也不触及十八世纪以来构成他们主导性原则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当时的东欧和墨西哥尚为稀见。美国的青年反叛的是技术社会的种种机制。换句通俗的话说,在这个世界上科技最发达最进步的地方——美国,他们的青年如今对奠定现今时代基础的那些原则的价值与意义,简言之即经济技术意义上的“发展哲学”,提出了质疑。

不过,像是一种副产品,10月2日事件使得墨西哥民众,这个“发展中国家”的人们也蓦然生发了对“发展”的质疑。在1968年之前的三四十年,墨西哥经济的确取得了“巨大的进步”,甚至一度使得经济学家与社会学家纷纷引证墨西哥的情形作为其他不发达国家的楷模。作为转变为现代化或半现代化国家的证明和象征,墨西哥城申办并成为了1968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举办地。但是,10月2日的大镇压驱散了人们的乐观并引发一种惶惑,我们国家真的发展进步了吗?如此发展究竟有何意义?

当祖父喝咖啡的时候,

和我讲华莱士和波菲里奥,

讲述法国士兵和包银帮的绑票。

桌布散发着火药的味道。

当父亲喝酒的时候,

和我讲萨帕达和维亚,

讲弗洛雷斯、加玛、索托。

火药的气味弥漫在餐桌。

可我,现在只有沉默:

又能将谁叙说?

——《墨西哥之歌》

这首《墨西哥之歌》反映了帕斯这代人的困惑与痛苦。祖父一代的故事,发生在墨西哥独立之后,那时的枪口对着“法国士兵和包银帮的绑票”;父亲一代正值墨西哥大革命,那时的枪口对着国内外反动势力;到了帕斯一代,国家的枪口却对准了自己的学生和民众。面对将来的孩子,他们该怎样解释这一切?

社会和历史是随着时间自动向前发展的吗?10月2日这一天为什么像是倒退到了父辈、祖辈之前乃至更早的血腥时代呢:没有信仰,没有人性,只有强硬和暴力,屠杀和献祭。这是一种什么发展?

依托达尔文生物学意义的“进化论”并将之嫁接到政治和社会领域,“发展哲学”建构了一种线性时间观作为其历史哲学和社会心理学基础。它告诉人们历史是直线进步发展的,“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过渡中历史会自动纠正发展中的错误,并为我们带来意义;未来会自动地比当下繁荣幸福、公平正义。为了更快速地奔向这个幸福的未来,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稳定的基础上全速发展经济。因此,这发展的过程中所有的不公平和非正义都是合理的,我们都应对其坦然接受。这就是“发展哲学”的要义。美国青年的抗议和墨西哥民众的反思为我们描绘了“发展哲学”的另一副面目,这是一种病,“这种病症使我们注定要不断地发展自己,繁荣自己,并用这种方式使我们的矛盾倍增,引起我们伤口的发炎,并增强我们走向毁灭的趋势”。它有这样一张脸,“它原来是一种空白的脸,五官全无。现在我们知道了‘发展王国’并非是这个世界上的,它为我们承诺的天堂在于来世,一个不可触及的来世,它不可达到,直到永远。发展使奇迹的故事与技术的怪物得以栖居,却使人类流离失所。它给予了我们更多的物质,而并非存在”。(《帕斯选集》下卷,第311页)

凭着一个诗人的敏锐和批评家的智慧,帕斯在美国青年的抗议和墨西哥民众的反思中听到了更深层的声音,一种语言学和人类学意义上的声音:“过去、现在和未来,哪一个是人类真正的时间,哪儿才是人类的王国?如果人类的王国是现在,那么又如何将具有爆炸和放纵不羁的现时瞬间插入历史的时间中去呢?现代社会必须回答关于现时瞬间的问题——立刻,马上!”(《帕斯选集》下卷,第311-312页)

“立刻,马上!”这句响彻夜空的呼喊,从另一个方面恰恰显露了当时的人们蜷缩和被埋藏在重重积压物下的现实。他们呼吁一种感觉,一种舒展、平缓和拥有“现时”的踏实感觉,像拥有生活必需品一样拥有“存在”的感觉。这感觉曾经显露在自古以来的爱情里,显露在英国哲学家布莱克的学说里,显露在德国浪漫主义文学里……然而从何时起,这种感觉被层层挟裹进而消弭在了“发展哲学”里?

必须指出,帕斯从来不否认社会应该发展——在发展的原初涵义(将卷起来、内摺的东西打开、展开,或种子自由和谐地生长)上。他反对的是“发展哲学”的险恶用心。在西方一些相对发达国家,“发展哲学”带来的是一个“物质尚未被我们拥有却已经消耗挥霍掉了的坦塔罗斯式的世界”;在东欧和墨西哥,“发展”则把人们引往一条畸形的路上去,一方面对利益的追逐狂热,一方面人人知足、淡漠、忍让、麻木和彻底无知觉。就像集体自杀。

如何让“卷起来的东西打开、展开”,使其“自由和谐地生长”而非变形异化以至面目全非?一个国家如何才能健康和谐地发展而不是掩耳盗铃处心积虑地掩饰重重问题?

“当我们梦到自己在做梦时,我们离醒来之时就不远了。”诺瓦利斯说。

“我们仍未学会真正自由地想问题。这不是由于智力的,而是由于心理的缺陷:尼采说过,灵魂的价值以其承受真实的能力来衡量。我们对于建立民主的无能,其原因之一就是其相应的我们对于批判的无能。”(《帕斯选集》下卷,第308页)

建立民主的前提是恢复批判的能力,以及想象力。因为发现问题首先赖于一种批判的思考:我们到底是谁?现在什么位置?如何走到这里,又将去往何处?然后需借助想象力思考:我们希望走到哪里?怎么走最好?

我的记忆是个水潭。

泥泞的镜子:我在哪里?

我的眼睛既无同情也不愤慨,

从水潭浑浊的水面

注视着我那时的双眼,

浑浊的水正在召唤我的语言。

我不用眼睛观看:语言才是

我的双眼。

…………

观察世界是将它破译。

语言的镜子:我曾在何方?

我的话语

从记忆的水潭将我观望。

——《往事清晰》(节选)

“我的记忆是个水潭”,一面泥泞的镜子,却是一面魔镜:映现现时的我的真实模样。记忆意味着过去的历史,就如中国古人曾说的:“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浑浊的水正在召唤我的语言”,帕斯同时指出,要想使这面镜子保持魔力,需要不时向其注入一种法力:语言。“我不用眼睛观看:语言才是/我的双眼。”语言不但有祛除灰尘、成就镜子的魔力,或许,它本就是你我的观看世界的双眼。“观察世界是将它破译”:借助自然语言的双眼,破译我们的历史和现在,想象我们的未来。

10月2日事件之后,去职离国的帕斯写下了大量的批评文章,除了显现“那些被删除了的声音”,他还将审视批判的目光投向了墨西哥的过去,他想从根源上发掘到底是什么在一直掩埋着人们的声音。在剥茧抽丝的发掘中,帕斯发现,1968年10月2日的下午和晚上,其实是将一个不太为所人知,然而却更为真实的墨西哥暴露于世。

墨西哥的阿纳瓦克山谷中央坐落着这个国家的首都墨西哥城,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古代印第安土著阿兹特克人的政权中心。帕斯留意到一个具有特殊意义而又无人思考过的事实:首都将它的名字也赋予了整个国家。要知道,对美洲各土著民族而言,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这个名字使人首先想到的是阿兹特克人的统治,更准确地说,它残暴恐怖的统治。然而不论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侵略者,还是独立后多次更迭的墨西哥政权,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在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的废墟上重建新王国的首都。

这种“继承”看上去自然而无意识,这也使那些继承者多年免于批判和理性的审视。不论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对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的继承,确实将阿兹特克政权的典型象征物:金字塔和特拉托阿尼(阿兹特克人对最高统治者的称呼)顺利地传递了下来。这种传递,使消失了的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从未真正消失,“无论是西班牙的总督们还是墨西哥的总统们都仍不过是阿兹特克的特拉托阿尼”。(《帕斯选集》下卷,第344页)于是,一条隐性的“统治之线”得以从阿兹特克时期顺利地连接至1968年10月2日。由是,帕斯断言,对墨西哥及其历史的批判,一种类似于心理分析治疗法的批判,应该从检视阿兹特克世界观在过去和现在的真正含义开始。

阿兹特克人认为世界是在天神之间爆发了一场宇宙战争之后使用神祗当祭品所创造的,神祗的血孕育了这个世界。为了世界的延续,人间需要周而复始的战争以便不间断地产生战俘向神明献祭。战争的神圣性,献祭的合理性,造就了阿兹特克“既伟大又阴暗”的文明,“太阳神教与扩展思想,超人的英雄主义与非人的政治现实,虔诚的疯狂与冷酷的狡诈,牺牲与掠夺……”帕斯如此形容阿兹特克人,“这是一个士兵与教士,星象家与祭司的民族。”(《帕斯选集》下卷,第347-348页)

对阿兹特克政权中心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的继承,使效忠、维护既定秩序,崇尚英雄,献祭合法等观念深深嵌入此后的各军事和宗教集团,以及普通大众的心中。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也因此成为墨西哥权力的起点和源泉;墨西哥人,则自觉成为完成某种天命的工具。因此,不仅是那些统治者,更多的是那些被统治者,将西班牙人的统治和墨西哥考地略(军政寡头)的专权看作是阿兹特克政权合法和自然的延续。这就是横亘在墨西哥多个世纪的“历史思想与政治思想无意识的基础”,也是墨西哥政治统治的象征物“金字塔”的塔基。就连墨西哥的独立也没能从根本上改观这种政治无意识。它的一个典型证据就是,虽然早已被更名为“三文化广场”,墨西哥民众依然固守着“特拉特洛尔科”这个源自阿兹特克时期的名号。一种隐秘的象征?一种千年的诅咒?1968年10月2日,三百二十五名青年在这座“金字塔”的平台上再次充当了献祭品——虽然早已没有笑纳牺牲的神明。

帕斯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比起政权的频繁更迭,一个民族的政治无意识或社会心态史的改变有多么缓慢。这种不协调使得政权更迭的历史成为一副被任意打造的面具。“奥林匹克与特拉特洛尔科”,在一篇文章中,帕斯不无讥讽和痛惜地将二十世纪的墨西哥谓以这个荒诞的称号。奥林匹克,一种进步、发展的象征,一种新时代的、具有同质性的精神文明;特拉特洛尔科,一个源自阿兹特克时期的名号,携带着数个世纪前的血腥与幽灵。“奥林匹克与特拉特洛尔科”:时间和空间的错乱,一个荒诞的组合,一个畸形发展的结果。二十世纪的坦克和古印第安的献祭仪式在10月2日这一天赤裸裸地结合在一起:通过无数个王朝的共同首都和同一个中心广场,那个我们以为早已被埋葬的过去一直还活着,并且,它现在血淋淋地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对阿兹特克的剖析让帕斯确信,墨西哥有着完全不同于他国的过去。其他国家和地区何尝不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而“发展哲学”的荒谬和阴险恰恰在于它将历史假定为一场奔向未来的赛跑——且全世界只有一个未来,为了这唯一的未来,经济落后的国家须效仿发达国家高擎起科学技术的大旗,视高效快速的经济发展为最高宗旨,却无意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方面的发展。甚至于,故意用前者的喧嚣掩盖后者的残缺,用前者的“奇迹”掩饰后者平庸之恶。这种“奥林匹克与特拉特洛尔科”的发展模式所造就的结果就是,人们牺牲了他们的传统和艺术,环境和资源,伦理道德和饮食习惯,对自然的看法和感情,爱情和友情,先辈和他们自身……

我们不得不承认,帕斯所呼吁的恢复一种批判的眼光和想象力,绝非只是诗人和知识分子的“份内之事”,它关乎更多人的生活状态和一个民族恢复其自身存在的可能性。批判的眼光和想象力不仅仅是文学的基石,也是我们发现和解决问题的基础前提。批判的眼光为我们指出伤口和问题所在:人类生活在一片不毛的荒原之上,在发达国家,人性堕落,灵魂异化,人类的发明物——机器转而统治了人类;在不发达国家,人们不仅遭受着专制残暴的国家机器的倾轧,而且还沾染上了“过度发展”带来的种种病患。二十世纪就像一条冲向地狱的跑道,和一座高挂着种种幌子的集中营;人的生命旅程,就是从单一文明的“孤独的迷宫”慌里慌张地奔向价值混乱的万劫不复的地狱。想象力作为“人类真正的宗教”(布莱克语),其作用恰在于协助我们思考进而设计出一种“更人道,代价更小,且更为明智”的发展模式,这种模式能让我们在发展的同时保持自身,能让我们在时间的流逝中拥抱“现时”进而抵达永恒,能让我们结束频遭戏弄的厄运,并复归人类的初始之源。

如果能恢复批评的眼光和想象力,我们就不会将10月2日的罪恶全部归于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的继承者。我们得承认,在任何时候,统治都是建立在被统治者接纳的基础之上的。我们还能窥见,在二十世纪的墨西哥人类博物馆里,是处蔓延着国家领导人发表的种种讲话和学者们编纂的国家历史著作,对于墨西哥—特诺奇蒂特兰,它们无不是交口赞美与颂扬,对阿兹特克金字塔形象的膜拜“可以说已经得到了科学的保障”。批评的眼光和想象力不仅能让我们警惕这种异化了的宗教崇拜,一座“新时代”的金字塔和祭祀平台,它们还会告诉我们如何消除偶像,消除隐藏在心中的偶像崇拜,同时,学会自由的梦想。

如果恢复了批评的眼光和想象力,我们会发现,“发展哲学”的阴霾之下,爱情和语言正陷入又一重深渊,工业社会大批量的生产方式已涉足并逐渐控股道德、艺术等情感空间。我们也会明白为何权力仇视并极力排斥爱情和诗歌,却不愿在泛娱乐化的滚滚大潮中发挥可能的积极作用。在这个共同享乐、共同饮酒、共同嚎叫、共同狂欢、共同制造垃圾的“泛娱乐化时代”,语言被糟蹋,爱情被批发,性爱被贩卖……人们的孤独感尚未获得消解,反而丧失了反抗孤独的能力——爱的能力,感受的能力,主体性和选择的自由等等。被财富加固了的权力与制度空前和谐稳固,个体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与孤独,我们不仅被从世界的中心驱赶出来,还被从自己的内心驱赶了出来。

如果恢复了批评的眼光和想象力,我们会明白,对现时的寻求从本质上说是我们复归自己和世界的中心的唯一途径。“对现时的寻求”,这也是帕斯在获得199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的受奖演说的主题。站在1990年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帕斯与世人共同目睹了一种自称掌握着历史发展规律的“哲学”的破产。这一“解放人类”的“哲学”在二十世纪一度俘虏了十几亿教众,然而它甫一掌握权力就建起了一座座巨大的集中营。“今天我们看到它们倒塌了,并不是意识形态方面的敌人将它们推倒的;而是一代代新人对之厌烦和渴望自由所致。”帕斯对全世界分享说,“这是乌托邦的终结?毋宁说是上述历史概念的终结。”(《帕斯选集》上卷,第571页)

如果恢复了批评的眼光和想象力,我们会相信,虽然我们任何人都无法了解历史的最终结局,然而我们不能放弃对历史问题批判性的思考和解读。这一思考和解读的过程“是我们生命的实质和死后的归宿”,也是创造历史的过程。虽然我们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存在的暂时性,然而我们可以“更加彻底地将自身融入时间”——这是“征服时间的唯一方式”。就像我们虽不能获得永生,但我们“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瞬息,并如此创造出历史”。(《帕斯选集》上卷,第389页)

可以肯定的是,关于时间与历史,帕斯不是一个直线观和进步论者,但他从不放弃用思想和诗歌为文明保持救赎的维度。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就像自然的性爱是战争中的一种现时性,我们的生存和写作所创造的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瞬息”,我们的每一个“现时”都能够因为意识的觉醒而打断各式无意识的延续,从而获得真正的自足和存在。

一切的交汇:“写作是为了时间赐我生命和复活”

对“现时”感受的追求意味着对过去的忘却和对未来的取消吗?意味着一种及时享乐和放纵的正当借口吗?每个瞬间的随意罗列,并非天然能构成一条和谐的永恒之链。正如爱情和性爱需要首先找到合适的对象并对其信任与忠诚的基础上才能进一步表达爱,诗歌创作的关键也在于词语的组合方式:通过有限的词语以及它们的组合抵达无限的涵义指向。一首诗也是一场性爱,一支交响乐。反之亦然。

在印度时,帕斯找到了玛丽·何塞,他们在一棵非常茂盛的菩提树下结了婚。那株树上住满了松鼠,再往上,在树枝的最高处,时有雏鹰和乌鸦栖息。他们家的附近有几座穆斯林陵墓。每天早上他们都能看见成群的鹦鹉从城区的一头飞到墓地;傍晚,这些鸟儿常在他们房顶上空盘旋。到了冬天,午后花园常常照耀着一片“好似来自天国的光芒”,给人以捉摸不透的感觉。看着这些光,帕斯常对玛丽·何塞说:“这个花园给我们上的玄秘的课,将永生难忘。”(《批评的激情》,第161-162页)

印度告诉帕斯还有另一种不同于西方文明的文明存在。比如,印度人将大自然视为一位仁慈而又可怕的母亲;印度密宗认为人的形骸隐合宇宙,是宇宙的形象。或许是受此影响,帕斯也多次揭示人、语言和宇宙三者间互相类比的关系。比如人和宇宙:“如果我们是宇宙的一个隐喻,那么夫妇就是一个典型的隐喻,它是所有力量的聚交点、所有形式的根源”。(《帕斯选集》下卷,第184页)语言和宇宙:“宇宙是一个庞大的符号体系,是无限的存在之间的会话。我的行为,蟋蟀的叫声,星星的眨动,无非是停顿与音节,对话散落的词组”。(《帕斯选集》上卷,第214页)人和语言:“两个躯体,许多在一个词语上相遇的生存”(《帕斯选集》上卷,第252页)。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三者的类同点:它们的组合和运行,都是源自其内部各部分的位置和互相作用。

自二十世纪初开始,从物理学原子结构的现代概念到微进化生物学,从语言学到信息论再到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等等,都逐渐抛弃了线性的解释,从而都把现实看成是一个“共时的关系系统”。就像原子由粒子构成,诗歌和社会组织等等也是由各“粒子”相互作用构成的集合。简单地说,社会就如一首大诗:每个词独立富有涵义,并与其他词相互交谈,从而组成一个更广阔的涵义。

——《二合为一》

正如蒙太奇理论家谢尔盖·爱森斯坦曾说过的,电影中标点符号的省略和句法规则的缺乏向他揭示了这门艺术的真正品格:并列与同步。或者说,打破故事的直线性。(《批评的激情》,第33页)这首《二合为一》明显达到了电影蒙太奇的效果:只有十几个词,无任何标点,分散而多元的意象同步出场,互相关系。时间隐藏或被取消了,空间裸露了出来;阅读的顺延性被打破了,诗歌变成了组合的艺术(就如绘画)。我们既可以按直线性语序阅读:“赤裸着/下来//月亮/女性//从水井/从我的眼睛”。也可以打破直线随意组合意象:“赤裸着/下来//月亮/从水井//女性/从我的眼睛”。是否也可以逆向阅读呢?“从我的眼睛/从水井/女性/月亮/下来/赤裸着”;或者“从我的眼睛/女性//从水井/月亮//下来/赤裸着”……如这首诗名,《二合为一》时间和空间在此二合为一。如何破解一度困扰诗人们的问题:空间同步如何适应一门被时间延续性主宰的艺术(诗歌),帕斯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范例。

帕斯或许并非第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诗人。这也不是我们探讨的重点。需要强调的是,“同步性”不仅仅局限于艺术手段层面,而是一门关乎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的知识:直线顺序已被打破,我们应思纣如何于“现时”中并存、共在。这是艺术创作的要义,也是人与自然、人与“他者”复归和谐的关键。

我们生活在名字中间;

没有名字的东西

尚不存在:“泥土的亚当”,

是一个比喻,而并非泥捏的形象。

——《往事清晰》(节选)

“我们生活在名字中间”。宇宙万物皆有名字,我们在创作中使用任一符号,在遥远的地方都会有出现一声应答。一首诗与其说是袒露作者的个人心迹,不如说是与宇宙万物的一席对谈。在人类的初始之源,这是人皆知晓的至理。后来,随着契约断裂,人的双眼逐渐从对自然的关注转移到庞大的机器、抽象的城市、林立的高楼、阔绰的广场……它们有一个共性:都是人的产物。换句话说,契约的断裂导致了“唯我论”的登场,人类逐渐擅长独白,对话的能力则日渐萎缩。等到了二十世纪,“神秘的对话者及其神秘的声音已化为泡影。人已是孤单地和巨大的城市在一起,……我们发现自己孤单地生存在宇宙中。只和我们的机器在一起”。(《批评的激情》,第31页)

“写诗,首先就是命名。”帕斯在另一处写道。在他看来,在当下这个语言伴随自然一同沉溺的世道,“当我们为事物命名,用词汇创作的时候,”帕斯相信,“我们便创造了被我们命名的这一切和那些曾被作为威胁、空白与混沌而存在的那一切”。(《帕斯选集》上卷,第371页)因为,命名是注意“他者”存在的前提。呼唤“他者”的名字:一种对话的姿态,意味着尊重“他者”的存在和意愿。

帕斯呼吁墨西哥人注意一个早已有确切证据的历史事实:阿兹特克时期并非西班牙到达美洲前墨西哥文明所达到的最高峰。中美洲最伟大的创造出现在阿兹特克人到达阿纳瓦克山谷之前的好几个世纪。缘于当时玛雅人、特奥蒂瓦坎人和塔金人等各“诸侯国”之间相互竞争而又各自存在的局面,众多金字塔在中美洲大地汇聚一堂,竞相争辉。不像阿兹特克时期一座金字塔孑然独立,前阿兹特克时期的文明灿烂而多元,繁荣而丰满。

帕斯也提请更多的拉美人能够正视,在1968年的抗议活动之后美国发展壮大了“找遍拉美也不曾见到的一种批判与自我批判的能力”。它的直接结果就是,那个一贯自傲自大、擅长滔滔不绝地独白而不是对话的美国,“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之前只有几个诗人或哲学家曾经做过——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对那些作为盎格鲁美洲文明基础的信仰与价值观持怀疑态度的思潮”。

他还希望更多的人们留意到,历史既不是直线的发展,也不是一个单一的循环进程。时间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与空间与一起运动;空间已不纯然是历史背景,而是参与历史进程的主角之一。“历史是一种日常发明,是一种永久的创造:是一个假设、一场游戏、一种对无法预言之物的赌注”(《帕斯选集》下卷,第294页)。你、我、他,和时间、空间一道,都是历史这幕戏剧的主角。我们的日常举动,都将影响和创造历史。

从下午显花植物

跌落悬崖的时刻的顶端

死神将我发现。

我却在死亡中发现了语言。

宇宙自言自语

而人却与人交谈:历史。

威廉、阿丰索、埃米里奥:

游戏的场地就是历史,

历史就是做共同死去的游戏。

…………

隧道,历史的走廊,只有死亡才是出口?

逃离,或许,是向里面跑去。

语言的净化,历史消耗

在代词的溶解中:

不是“我是”也不是“我更是”而是“只有更是没有我”。

时间的中心已没有时间,

它成了凝固的运动,在自身的旋转中

失去的圆。

——《往事清晰》(节选)

历史不是“做共同死去的游戏”,我们今天活着也不是为了迎接明天的死亡。在二十世纪轰隆隆的机器声和炮火声中,帕斯逆流而上,反其道而行,背对死亡的“出口”,“向里面跑去”。像找到玛丽·何塞那样“幸运”,他获得了净化的语言、时间的圆、生命的自足和圆满。自然、时间与语言,三者在帕斯身上完好地融合为一。

帕斯的生活和创作状态,为我们展示了自身思想的一个典范:于有限中发现无限的涵义。他曾说:“人的本质状态不是缺陷,也不是完美,而是可能。”(《帕斯选集》上卷,第362页)人类只有一双眼睛,一段旅程,这不是我们缺陷,却也难称完美的造化,然而我们拥有“可能”:这是我们最大的自由和特权。帕斯使他那一双眼睛和八十五年的生命旅程展现了最大的可能:有自然、时间、语言“原初的清白状态”作指南,他透视了过去、现时和未来。这种视野的呈现,使他在二十世纪暗礁密布、飓风频现的大洋中完好穿行而过,不论是左派万能的乌托邦社会的歌声,它们像海妖塞壬的歌声一样甜美却能置听者于死地,还是技术时代高效发展的神话,它们像海神波塞东一样力大无穷却缺失一只道德的眼睛,都未能将他迷惑和损害。帕斯,携带着“激情和完整”,回到了故乡。

他将穿行海域的经验,用他那理性和感性兼备的令人沉醉的语言,描述给了我们看和听。他带给我们一份珍贵的遗产,“一种清晰而透明的阅读”。帕斯,在教会我们如何思考的同时,他还教会我们如何表达。

我写作不是为了打发时间

也不是为了使时间复活

写作是为了时间赐我生命和复活,

——《天涯共此时》(节选)

柯勒律治曾断言:“诗歌是人类的原始宗教。”在这个意义上,帕斯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建立在自然、时间与语言三位一体上的非排他的新宗教,或者是一种个人的、批判性的神话。已得到证明的是,未来是神秘而无法预料的,同样得以证明的是,不管未来是一个狂躁的白昼,还是幽暗的黑夜,语言——帕斯的语言是其中一部分——都将恒久地闪耀着光芒,向人们揭示宇宙、自然和人类自身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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