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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E搏斗记

2013-10-31□孙

中学生 2013年10期
关键词:大学母亲妈妈

□孙 难

这条路并不难选,因为我一定要让母亲知道,她的孩子会顽强地活着,而且能活得很精彩。

想起E的故事,是因为上周末接到了他的电话。

“老师老师!我考上大学了,是大学本科,不是专科!”E只说完了这句,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他的抽泣声。我说:“好,真好!你做到了!”说着也不禁哽咽了。说实话,两个男人打着打着电话就哭了真是挺不好意思的,但对于我和E来说,这两年的相处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不好赚的钱

我是E高二时的家庭教师,当时我上大学三年级,为了赚点生活费接了这个差事。头一次到他家那天,天空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地,我按照短信里的地址在胡同儿里穿行摸索了将近半小时才找对地方。

平房,门上挂着一串儿干辣椒。E的母亲帮我赶开了追着我狂吠不止的看门犬,把我让进了屋。

“孙老师,您来这边儿,小心脚下!地方小,真对不起!”她不住嘴地道着歉,“大黄!你到屋外去!孙老师,您别见怪,这畜生认生。”

“没事儿,没事儿,您别客气。”我脸上笑着,心里想这回惨了,掉到贫民窟了。不是我嫌贫爱富,做家教和当人民教师是有本质区别的:家教是兼职,主要目的就是赚钱,而人民教师则是以教书育人为本。所以,我当时一到E家里,就觉得这家的钱不好赚。

“孙老师,您坐。”E的母亲满脸堆笑,“特别高兴您今天能过来,之前也联系了好几位家庭教师,一听说我家住得偏,连来都没来就走了。”

“哪儿的话,我既然答应您了,就一定会来。”我应着,心里说早知道这样我也不来了。

“跟您说实话,我和孩子他爹早些年离婚了,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这孩子吧,可能是随了我,脑子笨,不是念书的料,眼瞅着这都高二了,成绩还是不见起色。我心里着急,就一直寻思给他找个好老师补补课。”她说。

“我一定好好教,笨不怕,就怕孩子懒。”我说。

“汪汪汪!”大黄隔着门冲我狂吠。

“大黄,你老实点!不好意思,孙老师,里面那个屋,孩子就跟屋里边,我去拴狗。”E的母亲转身出去了。

里屋的门紧闭着,门外有一条不欢迎我的狗还在叫,脚边的水桶接着房顶漏下来的雨。这个家庭似乎不属于这个时代,我叹了口气,慢腾腾地走过去,试探着把里屋的门推开了。

这个胖孩子应该就是E,他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发出响亮的呼噜声。我站在他背后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屋里最显眼的就是一张过时的写字桌,上面有摊开的习题册、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饭碗、喝了半杯的水、散落的不知名的药片,以及一盏昏黄的台灯。

一个病历袋映入眼帘。我蹑手蹑脚地抽出里面的纸,从医生龙飞凤舞的字迹里,匆忙辨认了几个字便把袋子放了回去。

“啊,您是?孙老师?”E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我刚刚又睡着了……”

“累就睡会儿,没关系,我们开始上课。”

E的身高大概1.75米,体重却有180多斤。这个孩子看起来很疲劳,有时候给他讲着讲着课,眼瞅着他的眼皮就耷拉下来,接着,脑袋就垂了下去。一个半小时的补课时间,我们只讲了3道题,大部分时候他的精神都非常涣散。刚开始我还能忍受,当讲到还剩最后半小时,E又一次趴倒在桌子上的时候,我实在沉不住气了。

“你很困吗?你妈妈交了钱让我来给你补课,这一个半小时我们就讲了3道题。如果你不想补课,大可以跟你妈妈说明白,我们谁都不用浪费时间,你可以躺在床上好好睡觉!”我语气有些不快。

“老,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太困了。”E满脸抱歉地站起身来。

“那你就睡觉吧。”我推门出去,“这课我教不了。”

我气冲冲地离开了那个破败的平房,没有搭理在后面呼唤我的可怜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沉睡的少年

这已经是第五位老师了,他们都说我不笨,就是懒。

但妈妈说我不懒,只是生了病,就好像中彩票一样,得了一种平凡人没机会得的怪病。她带我去了医院,大夫告诉我,这种病在中国的发病率只有万分之二。患者会在白天无法控制地陷入睡眠,在夜晚则会做逼真的噩梦,大笑时还会膝盖发软猝倒。最可怕的,是这种病目前没有任何根治的办法,只能用药物维持。听完医生的话,妈妈哭了,她拿出存折给大夫说花多少钱都行,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希望我健康地活着。大夫回答说:“去缴费拿药,下一个。”

孙老师走后,妈妈又开始给家教中心打电话,请他们再安排老师教我。我则强打精神继续做题。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我希望能考上一所真真正正的大学,而不是班主任说的“能考上一个大专就谢天谢地了”。妈妈说不能告诉班主任我有病,因为同学们会担心我传染给他们,尽管这种病不传染。

“嘿,你看那个胖子,上课又在打呼噜了!哈哈哈!”

“真够讨人厌的,快高考了自己不学习也就算了,还影响我们。”

“应该让老师把他换到别的班。”

“哪个班也不愿意要这样的学生啊!”

这段话是我在某天课上睡醒时听见的,从那天开始,我知道了原来身边的同学们并不很喜欢我。

放学时我发现自行车车胎瘪了,因为身体肥胖,我经常不自觉地检查车胎,生怕把它压没气了。车是昨天晚上才打的气,想必是在哪儿不小心碾到碎玻璃了吧。推着车走回家时,天早就黑了,妈妈跟我说以后不要再骑车了,外面太乱,不安全。

家教中心给回话了,说暂时找不到老师愿意教。妈妈沉默了一下,说我不需要他们了,因为我很聪明。她举了很多例子,想证明胖子比瘦子聪明,最后得出结论:我是我们班最聪明的人。我问那为什么我考试成绩不好,她说因为营养跟不上,普通的饭菜提供不了我聪明大脑所需的营养,所以她打算做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来给我进补,因为毛主席就是这样进补的。

医生开的药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我们又去了医院,这次还挂了专家号。专家说必须加大药量,但是相对的副作用也会大幅提升。我妈问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孩子不吃这种药,专家回答说:“去缴费拿药,下一个。”

妈妈从来不看报,那天晚上她从邻居那儿借来了一副老花镜,仔细地读那张比卫生纸大不了多少的说明书,还用笔在上面画来画去。她指着那些蝇头小字跟我说:“儿子,老人们都说‘是药三分毒’。这药你不能吃,别听医生的,下次我带你去看中医。中国人的身体和西方人不一样,中医才能治好中国人的病。”

我问她如果中医也治不好那该怎么办。她说还有偏方,还有菩萨。

梦的灵药

那天回到寝室,搜索了E所患病的相关信息后,我躺在铺上发了半天呆,然后打电话给家教中心,告诉他们我最近很忙,不打算继续接课了。我坐回书桌前,深吸一口气,一笔合成了我学生时代迄今为止最认真的一张请假条后,扬长而去。

去E家的路上,天又下着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雨,路边儿的孩子刚刚放学,他们飞快地骑车从我身边掠过,留下欢快的笑声。雨不紧不慢地下着,看云彩估摸还会下一阵子,我想此时此刻E家里一定又被雨打湿了。

先是听到大黄的吠叫,接着看到E母亲惊讶的脸,我推开E房间的门,那个胖胖的少年正趴在桌子上酣睡,不时发出几声梦呓。他兴许正做着关于未来的梦:在梦里,他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的足球场尽情奔跑;在梦里,他家破旧的小屋得到了拆迁,妈妈和他拿到了一笔不小的拆迁款,从此住上不漏雨的屋子。

我叫醒了E,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是时候结束噩梦,以此作为一场美梦的开端了。

“孙老师,您这是?”E的母亲问。

“带了点药给他,没什么副作用,就是对视力不太好。”我把E拉过来,“吃药吧。”

从那天起,我一有空就往E家里跑,跑过吠叫的大黄和大杂院里打扑克的邻居,督促E服药。一开始,E还是不停地犯困,我也不说话,就坐在旁边等他醒来。慢慢地,就如同小说的情节一般,他犯困的次数开始减少,每次昏睡的时间也大为缩短。

“孙老师,这孩子状态好多了,真不知道该咋感谢您好!”E的母亲坚持要付钱给我。我说虽然我喜欢钱,但家庭教师才该收钱,而我只是一个冒牌儿的医生,所以于情于理也不能收。E的学习成绩随着病情的缓解也有所提高,连他的班主任也称赞他说“努努力考上大专问题不大”,话虽不太中听,不过E看起来挺开心的,我也为他高兴。

故事说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往后的情节无非就是E的病情好转,成绩提升,最终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考上了大学。这个结局虽然俗套,不过作为“江湖郎中”,我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关于E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

药方和药引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妈妈的诚意感动了老天,我们还没来得及去看中医,也没有去拜菩萨,转机就出现了。那天傍晚,就在妈妈烧红烧肉打算接着给我进补的时候,门外的大黄吠了起来,我猜大概是又有淘气的孩子冲它丢石头了,就没有理会,继续睡了过去。

“E,起来吃药!”迷糊中有人这么说。

“啊?孙老师?”我疑惑地看着他,“吃,吃什么药?”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移动硬盘说:“给你带了点东西,对治病有好处,把门带上,别让你妈偷看。”

神神秘秘的,弄得我挺激动,说不定孙老师真有什么高科技手段能治好我。

“咱们不做题,就看电影。这硬盘里有我来之前下载的《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等,都是好片子,你每天看一个,保证有益无害。”

从此,孙老师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我们啥话也不说,就坐在那儿一起看电影。

我妈至今也不明白孙老师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治好了我的病,我跟她说其实是因为中国第一美味的红烧肉,给我聪明的大脑提供了足够的营养。她乐了半天。

对了,学校的情况也开始好转,期末考试后,我的班级排名提高了,班主任念成绩单的时候咳嗽了几声说:“你最近状态不错,努努力能考上大专。”

我想你们一定会纳闷儿,看电影和治病有什么关系,我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其实,孙老师给的第一个片子是个药引子:那是一段残疾人用脚弹奏钢琴的视频。在视频最后,主持人问,是什么让他做到了这一切。他回答说:“我觉得我的人生只有两条路,要么赶紧死,要么精彩地活着。”

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无非也是两条路:一、作为病人小心翼翼地活着,被我妈照顾一辈子。二、服用那种药,那种精神类药物,重新开始奋斗,承担起自己人生的一切。我选择了第二条。于是,智力有缺陷却一直没有停止奔跑的阿甘、不放弃希望而终获自由的安迪、《当幸福来敲门》里那为了儿子而永不言败的父亲……他们都成了我的“药”。

其实,这条路并不难选,因为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好让母亲知道,她的孩子会顽强地活着,而且能活得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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