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之诗

◎文／乙 一

01

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手术台上。坐起身发现这是一个散落着东西的宽敞房间，有个男人坐在椅子上，正在离我不远处静静地思考着什么。看到我醒来，他脸上浮现出笑容。

“早上好……”他坐在椅子上说。身上穿着白色的大褂。

“你是谁？”

他站起来，从墙边的橱柜里拿出衣服和鞋：“我是制造你的人。”

他有着一张没血色的脸，黑色的头发。走到我身边，他将一条白色裙子放在我的膝盖上，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什么都没穿。

“生日快乐。”他说。

房间里工具和材料散落一地，在他的脚边有一本厚书。我识别出这是设计图。我穿上衣服跟在他身后，穿过了走廊和楼梯，在楼梯的尽头有一扇通往上面的门。当他打开那扇门，强烈的光线让我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这是太阳发出的光。我这才知道，我诞生的地方是在地下。

地表上面长满了青草的山丘。眺望过去，这绿色的斜面一直延伸到外围的森林。我勘测到这山丘的基本直径和形状，除了这座山丘以外，我没看到过相同的地方。因为和周围的地形非常之不相称，我推测这片土地是被人工制造出来的。

“在那个森林中的就是家了。”他指着山丘下方说。

我沿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绿色山丘的下方突兀地伸出了向山顶生长的树木，在茂密的树林间露出了尖尖的房顶。

“你将要在那个家照顾我的生活。”

我们向家走去，经过了一座小土丘，上头立着白色木头所做成的十字。我马上判断出这样的东西叫做十字架。

“那是坟墓。”他注视了白色的十字架一段时间，终于再次跨出脚步。

02

这个家很大，但也很老。外墙被绿色的小叶子覆盖着，几乎和森林合为一体了。在家的正面有很大的一片庭院，院子里有一口井和一辆生锈的卡车。井边有一朵朵可爱的小花正在盛开，他说，那叫向阳花，正午是它最美的时刻。

白色木门上的油漆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斑驳不堪，我跟在他身后进了里面，随着脚步响起的是木地板的嘎嘎声。

我的房间在一楼的厨房旁边，是个只有床和窗户的狭小房间。

他在厨房向我招手：“来，泡咖啡。”

“我知道咖啡，但是我不知道泡的方法。”

“记住。”他从柜子里取出咖啡粉，烧好开水，在我的面前泡上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然后将其中的一杯递给我。

“我记住了，下次由我来泡。”我一边说一边将杯中的黑色液体运送到嘴边。嘴唇感觉到了从杯子边缘流向口里的滚烫而苦涩的液体。

“我讨厌这个味道。”我向他报告。

他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设定的，放点砂糖会好点。”

他把咖啡放在桌上，静静地坐在厨房的窗边闭上双眼。窗户上挂着长短不一的棒状金属管，随着风相互碰撞，发出不规则的声音。

墙壁上镶嵌着一块镜子。在镜子的正面站着，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样子。因为我预先知道了人类是什么样的，所以认识到镜子里的我有着人类女性的脸，一切都被忠实地再现出来：透过白色的皮肤可以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但这些血管只是被印刷在皮肤上面而已。肌肤上的毛发是被植入的，皮肤上的凹凸和粉红色也只是装饰。就连体温，也是仿照人类制作出来的。

我发现餐具柜里有张古老的相片。他和一个白头发的人类男性在相片里微笑。我回过头问他：“你以外的人都在哪里？”

他背对着我：“不在任何地方。”

“不在任何地方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向我讲述了人类的灭亡故事——人类被突然出现在空中的病毒感染，被感染者在两个月内全部丧命。在发病前他和伯父搬到了这里，但伯父很快就病发身亡。那个白色的十字架就是伯父的墓，从那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着。

“昨天我做了检查，知道我也感染了病毒。”

“你也要死了吧？”我看到他的脑袋上下移动了一下。

“其实我的运气已经算是很好了，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发病了。”

一问他的年龄才知道他已经将近五十岁了。

“我看不出来。以我的知识来判断，你现在是二十岁左右的年龄。”

“这是因为做过一些手术。这些手术让人类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的样子，但我还是没能战胜病毒啊……”

“喂，请给我取个名字吧。”我绕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向他提议。

“没有这个必要。”他看着窗外，庭院的草地上有蝴蝶在向阳花上面飞舞着，“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能够把我埋葬。就在刚刚那个十字架旁边挖个洞把我埋了就可以了，这就是我制造你的理由。”

“我知道了。你制造我是为了做家事，然后在你死后把你埋葬是吧？”

他点点头：“这就是你存在的理由。”

我没有提出抗议，而是开始用扫把扫地，用抹布擦窗户。

窗户下有只鸟躺着。由于对我所发出的声音没有反应，我推测这只鸟已经死亡了。我伸手捡起它，掌心传来的冰冷感让我知道正如我推测的一样。

他站起来，看着我手中鸟的尸骸，问我：“你准备怎么处理？”

我思索了几秒，把鸟的尸体向森林的方向扔了过去。我的肌肉和成年女性没什么区别，所以尸体被丢到很远的地方。

鸟的尸体穿过树枝，消失在森林的深处。

“你的意图是……”他继续问我。

“尸体经过分解会变成肥料。”

听了我的答案，他皱起了眉头：“为了让你正确地埋葬我，我想要让你学习‘死’是怎么一回事。”

03

我和他的生活开始了。

早上，我去井边打水，浇花，清洗，做饭，而他并不多说话，只是偶尔指导我一些必要的事情。

但我很想了解他。

“有没有以前留下的照片或是拍的录像什么的？”在两个人吃早饭的时候我问他。

他放下餐具，递给我几张照片，非常老旧，已经褪色。照片中是熙熙攘攘的大城市，我在其中一张照片中发现了他。他背后看起来像是一座大型设施。我问这是哪里，他回答说是以前工作过的地方。

另外一张照片中有个女人，有着和我一样的脸和发型。

“你在当时非常普及。”他说。

吃完饭我一边思考事情一边在家的周围转悠，想到了他生命活动停止的事——就是他说的“死”吧。我将手腕放在耳边，清楚地听到轻微的马达声。想必当这个声音停止的时候，我的生命也会停止活动，然后我也“死”去。

我确认了在山丘上的地下仓库里有铲子。他希望我能够埋葬他，所以我练习用铲子挖洞。

在白天，他总是会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如果我走近他，问他有没有什么我能够做的事，他就会对我微笑着说“什么都不用做”；有时我会端上一杯咖啡，他会对我说声谢谢，然后又继续望向窗外。

有时，兔子会来吃蔬菜，在森林里明明有那么多植物，偏偏要吃我们的蔬菜，还在蔬菜上留下牙印。在没有什么事可做的时间里，我会躲在树丛里等待着，看见小小的白色身体出现又消失，想要追到兔子是不可能的，它们“嗖”地一下，便消失在了森林里。

在我追兔子的时候，常常会被绊倒，回过头就会看到他在窗边笑我，然后轻声对我说：“在生活中慢慢就会变得更像人类了。”

我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是被他笑还是让我感觉在心底深处有点痒痒的，体温上升，然后不知所措，只能挠挠头。

看来这个就是叫做“害羞”的感情了吧。

太阳落了下去，昏暗的庭院里自动亮起了灯。

向阳花垂头丧气，井边的灯总是被飞蛾围绕着，我们站在那儿一起刷牙，然后各自回到房间睡觉。

风吹进屋里，可以听到在厨房窗户下面的金属风铃所发出的声音。

他问我喜不喜欢这个声音，我点了点头。

最初我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只觉得这是没有规则的杂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觉得不仅仅如此——这是风的音乐。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不经意间，我的心在发生着变化。

我慢慢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

墙壁上生长着植物的家啊，广阔的草原啊，孤孤单单立在山丘上的仓库门和在那上面的鸟巢，高高的天空和积雨云。虽然讨厌苦苦的咖啡，但是喜欢放了很多糖的咖啡。准备做饭，打扫房间，洗着白色的衣服，如果衣服破了就用针将它缝补好。从窗户飞进来的蝴蝶落在了留声机上，闭上眼睛听着风写的曲子。还有那只愿追逐光与热的向阳花，它比人类更了解太阳的美好。

在树间可以看见城市的废墟，没有一点点光亮。

“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要死了。”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后对我说。

也许是因为体检的精确度提高了，他可以知道确切的死期。但我还是不太明白“死”的意义。

04

因为他的身体很虚弱，上下楼梯很花时间。所以他搬到了我一楼的卧室，而我住到了他二楼的房间。

我想帮忙，但是都被拒绝了。我没有帮他看病，也没有试着做任何事，他也没有喊痛没有发烧。据他说，这种病毒不会使人太痛苦。

我尽量地只出现在他能活动的范围里，听他说着伯父的事情——他和伯父一起开着卡车在废墟中前进，还在废墟中捡垃圾。

“你有没有想变成人类的想法啊？”他突然问。

我点点头：“当听到风铃的声音时，我就想，要是我是人类该有多好啊。”

风都能够通过摇动风铃来创造音乐，而我却什么都创造不了，真是遗憾。

他点点头，又回到了他伯父的话题上。

我知道他深爱着他的伯父，所以想要被埋在伯父的旁边，所以才做出了我，为了让我认识到人类的“死”。

这时，一块面包掉了下来。

他的右手抽筋了。他用冷静的眼神看着自己抽动的手，然后问我：“关于死，你已经知道了么？”

“还没有，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可怕的东西。”

05

离他的死亡还有五天，天空中出现了云，而我去采野菜。

他的手脚时不时会抽筋，有时候他会打翻咖啡，弄脏衣服。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能够保持冷静，用没有一丝困惑的眼睛看着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身体。

在森林里有悬崖，所以不要靠近——他这样告诉我。但悬崖边有很多野菜，我没有多想，径直往前走去。

在悬崖的前端有一处崩塌了的地方。

我伸出头看到崖下，下面几米处有一块凸起的石头，石头上有个白色的东西，是兔子！

一定是突然从悬崖上摔下去的。我放下篮子，趴在悬崖旁边，慢慢地伸出身体，双手向下，十分吃力地抱起了兔子。

这只白色的小动物静静躺在我怀里看着我，一阵阵的温暖从胸口传来。

就在这时，暴雨突至。

就在一秒钟以后，我听到了什么崩塌的声音，震动侵袭了我的身体，悬崖崩塌了！

我抱着兔子，一起摔了下去。

着地的瞬间，强烈的冲击感贯穿全身，旁边沙尘飞舞。我出现了短暂的思维停滞，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我身体的一半损坏了。虽不是致命的，但一边的腿断掉了，从腹部到胸部有巨大的裂口，机械部件也摔得七零八落。

我看了看胸前的兔子，在白色的毛上有红色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血。兔子的身体开始变冷，体温好像叮咚的泉水迅速流走了一样。

我抱着兔子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大雨一刻不停地下着。

他仍旧坐在窗边，看到我的样子他似乎吓了一跳。

“请你把我修好。”我简要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好的，我们去地下仓库。”

我把手中的兔子递给他：“能治好兔子么？”

他摇了摇头，兔子已经死了。它承受不了掉下来的冲击力，在我的手臂中摔死了。

我想起了偷吃蔬菜的活蹦乱跳的兔子，再看看眼前白色的毛被血染红、一动也不动的兔子。

“啊——”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一个字。我感到了胸口深处传出的疼痛，可我是机器人，我应该是和疼痛无缘的啊，为什么会疼呢？失去力量的我无力地跪了下来。

“啊——”我有流泪的功能。

他用痛心的眼神看着我：“这就是死啊。”

我双手抓住头，我知道了，死就是失去的痛苦。

06

我和他一起来到地下仓库，雨大到无法看清前面的路。

躺在手术台上，就正好看到天花板上的灯，一个月又几个星期前，我也是这样躺在这里，睁开眼就听到他说早上好。这是我最初的记忆。

在白色的光中，他检查着我的身体。站不到几分钟，他便累得要停下来休息一阵，我想起兔子，他也马上就会和兔子一样不动了吧……

兔子也好，他也好，鸟也好，我也好，终究是要死的。我虽然有着这样的知识，但像现在这样对于死感到恐怖还是第一次。这不仅仅是停止活动而已，这是和这世界上的一切分别，是和自己分别，不管如何喜欢也必然要分别。

原来，爱和恨并不是两件不相同的东西，而是同一件东西的表和里。

“我恨你……”泣不成声的我躺在手术台上说着。

为什么要做我出来，如果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喜欢上什么的话，我也不会对死和离别这么害怕了。

“我，喜欢你……让我埋葬你的尸体，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如果这样痛苦的话，还不如不要心。我憎恨给我心的你……”

他露出悲伤的表情。

包着绷带的我抱着已经变冷的兔子走出仓库，外面已经没有下雨。望着天空，云在流动。

“还有四天。”

他站在我身旁，目光望向远处的十字架。

一个星期，五天，四天……难道说……我心中突然一动。

07

几天后，终于放晴了。在他还未醒来时，我在井边打水洗衣。水花四溅，滴在了井边的向阳花上，花瓣因为水滴变得弯曲，而水滴反射着朝阳的光芒。

一回头，看见他慢慢地走向窗边。

“我想要在这张椅子上死去。”

看起来他是花了最后的力气才走到这里。

我坐在他的身旁。从窗户可以看见庭院刚洗的衣服白得耀眼，这是个跟死无缘的早晨。

“还剩几个小时？”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

“因为病毒而死的话，能这么准确地预知到时间么？”

“这个，谁又知道呢。”他低声地说。

“……你不给我取名字就和你不能绘画不能创作音乐一样！你不是不想给我取，是你根本取不了吧！”

他转过头看着我。

“我也能够准确地知道自己的死亡时间，因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是一开始就被设定好了停止活动的时间。然后，你也是……你也是机器人！”

其实他并没有被感染什么病毒。恐怕他也是以前看过别人做机器人，所以他才会做的吧。否则在人类全部灭亡的世界里，怎么会只有他生存至今？

他看了我一会然后低下头，苍白的脸显得很忧郁：“瞒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我趴了下来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他身体里马达的细微声音。

“为什么你要假装成人类？”

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他憧憬着能像伯父一样。伯父是他的制作者。

“即使说了，你大概也不能够理解吧。”

在他看来，装成人类也许会让我的痛苦减少一点。

“你真的很愚蠢啊。”

“我知道。”

他慢慢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我紧紧地抱着他。剩下的时间在减少。

“我因为想要被埋在伯父旁边，而葬礼必须要在自己的身上盖上土，所以做出了你。”

“你在这个家生活了多少年？”

“自从伯父死了以后，过了二百年了。”

我知道他制造我时的心情。在死亡的瞬间有个能握着自己的手的人，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一件事啊。所以我想在他死之前都这样紧紧抱住他，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

我设想，如果我是他，也会做同样的事吧。在忍受不了孤独的时候，才会想制造一个机器人相伴。我能够原谅他。

我和他在窗边，度过了一个安静的早晨。

阳光从窗户照到膝盖上，暖暖的，软软的。

“谢谢你制造了我。”

从外面传来了鸟的叫声。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在蓝色的天空中群鸟飞翔的场面，眼睛里强忍许久的泪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

“曾经我恨你，但是，现在我感谢你。如果没有在这个世界诞生的话，我就不会看到山丘上广阔的草原，如果不给我心的话，我就不能快乐地看着鸟巢，也不会因为咖啡的苦而皱起眉头了。触摸着这世界的每一个闪光点，是多么有价值的一件事啊……”

我会在那个山丘伯父的墓地旁挖个洞，让你躺在里面，再给你盖上土。用木头做个十字架，种上井边的向阳花。每天我都会来陪陪你，在夕阳下和你报告我今天遇到的一切。

时间静静地从窗边流过，快到正午了。

“就像这些花儿一样，用一生去追逐温暖的阳光，这样，就算死也不会很可怕了……”

在我耳边，他体内的马达声越来越小，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再见。”

我在心中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