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与创作抗美援朝志愿军纪念碑浮雕
2013-10-29口述高云龙采访整理沈飞德肖阿伍
口述:高云龙 采访整理:沈飞德 肖阿伍
(口述者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采访整理者按:高云龙(1928- ),上海奉贤人,教授。1993年10月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1947年,考入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中央美院前身)雕塑系, 1953年攻读研究生。毕业后在中央美术学院雕塑创作室任创作员。其间曾参加朝鲜的抗美援朝志愿军纪念碑浮雕、北京军事博物馆广场“军民一家”群雕等的雕塑工作。1957年,高云龙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改正后进上海园林局,筹建园林雕塑创作室。1981年进华东师范大学参加筹建艺术系并任教研室主任,1991年退休。先后参加了上海龙华寺佛像修复工作以及上海宝山民族英雄陈化成纪念像等雕塑工作。高云龙参与创作的抗美援朝纪念碑浮雕是其创作的众多雕塑中,影响最大、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现为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会员。
在2012年6月29日的下午,高老应约在家中接受采访,主要谈了抗美援朝纪念碑浮雕的创作经过。
接受创作纪念碑浮雕的任务,组建了创作组。
1947年,我考取北平国立艺专(中央美院前身,徐悲鸿时任院长),解放后继续攻读研究生,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后留校,分配在中央美院当时成立的一个雕塑创作室任创作员。
1955年,中央军委和志愿军政治部决定在朝鲜志愿军总部建立抗美援朝志愿军烈士陵园和纪念碑,纪念碑主像交给安徽的一位雕塑家,中央美院主要负责两块浮雕的创作。为此,中央美院成立创作组,当时由院长江丰负责此项目。创作组主要由雕塑专长的人员组成,分成两组,分别负责两块浮雕。李守仁、丁洁因、赵瑞英为一组,组长为李守仁。我、文慧中、林家长为另一组,组长是我。当时,我们6个人的年龄差不多,都是25岁左右。李守仁这一组负责浮雕的内容为反映抗美援朝中志愿军英勇战斗的场面,我这一组的内容为反映中朝军民共同战斗鱼水情深的亲密关系。
高云龙近影(摄于2012年)
如何用雕塑来表现中朝军民的鱼水深情,我们小组经过多次讨论,大家意见也很不一致,对草稿也很不满意。当时,我们学院的文艺理论老师、诗人艾青说:“雕塑既要概括集中,也要有诗意。艺术品是要有美感的,它不是宣传画,它需要永久保留的。”艾青的讲话对我们启发很大,例如表现朝鲜妇女,本来是穿劳动衣服的,但是在浮雕中艺术化地换成漂亮的朝鲜民族服装。我们6个人还多次去艾青家里向他请教。对我们启发很大的还有王朝闻老师,他是教文艺创作的老师,建议我们要想搞好创作,必须去朝鲜实地考察、体验生活,这样才会印象深刻,才能创作出好的东西来。还有政治老师李庚鼓励我们说,此次任务重要,你们一定要认真对待,全力以赴。院长江丰也不时来鼓励我们要认真完成任务。
当时讨论都在美院创作组的专门工作室里面。中央美院为我们创造条件,专门在院内给我们搭建了宽敞的工作室。当时由中央军委的李处长具体负责与我们的联络以及方案的落实工作。他对我们说,你们要认真准备,完成任务的时间和费用不用考虑。这就给了我们充裕的思考和制作时间。李处长要我们根据志愿军总部的要求,多想想如何创作,初稿可以放一放,先到朝鲜去实地体验感受一下。李处长工作认真负责,经常来我们创作室听取意见,关心工作进展情况。他亲自负责安排我们赴朝事宜。
为完成创作,去朝鲜体验生活
去朝鲜体验生活是由李处长负责安排的。我们去朝鲜总共有7人,创作组6人,另外1个是翻译。领队是赵瑞英和我。我们坐火车经鸭绿江大桥,抵达朝鲜新义州,最后到达朝鲜平壤。朝鲜方面热情接待,抵达当晚,安排我们在平壤的牡丹峰地下剧场,看了一场歌舞表演,体会了朝鲜人民的乐观精神。然后安排我们在平壤转了一圈,观看市容。当时朝鲜战争刚刚结束,国家百废待兴,一切正在恢复中,平壤大街路人稀少,空空荡荡。离开平壤后,我们来到志愿军总部,杨勇将军设宴招待,晚上一起观看正在朝鲜慰问的上海越剧团的演出。我们还参观大榆洞的防空洞,防空洞虽然条件简陋,但规模宏大。后又参观了抗美援朝胜利纪念碑选址地,熟悉了当地的环境。然后赶赴上甘岭,正式体验生活。我们和来自四川的志愿军战士同吃,住在一个名为“上甘新邨”的营房里,他们每天操练、警戒、放哨、非常艰苦,但个个生机勃勃、精神奋发。志愿军首长还经常给我们讲当年的战斗故事和英雄事迹。
当时,看到前面山头被削平,山上没有一棵完整的活树,都被炮弹打烂折断。山上还有美国人留下的坦克残骸。虽然上甘岭战役已经过去2年,但当年战斗的激烈和残酷的痕迹依稀可见。我们参观了一个被称作“鬼门关”的地方,在通往上甘岭的路上,鬼门关是扼守交通的要道,是志愿军运输队的必经之地,美国人为了封锁这条要道,每隔几分钟就发炮封锁,志愿军运输队找准规律,在打炮的间隙闯过,但还是有许多志愿军战士牺牲。
我们在上甘岭总共体验了一个多月,其间还去了上甘岭的最高峰五圣山。在五圣山上,用望远镜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对面韩国军人的活动情况。此外,我们还去了军事缓冲区的原来彭德怀司令指挥作战的称作“彭洞”的山洞。有时候,我们还去对面朝鲜人民军驻守的山头,和他们联欢。朝鲜人民军热情好客,用枪打野鸡、狍子,招待我们。
创作人员与志愿军战士在非军事区合影(前排右三为高云龙,后二排右五为李守仁,后三排右二为文慧中、右四为丁洁因,后四排右一为赵瑞英)
志愿军战士罗盛教为抢救朝鲜落水儿童而牺牲的故事在朝鲜家喻户晓。拜访崔莹父母是在上甘岭体验生活期间安排的,我们去了崔莹的家乡,那是一座美丽宁静的小山村,到家才知道,崔莹已经参军了,崔莹家里只有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们住的是一排宽敞的瓦房,屋内虽少了些陈设,但很整洁。随后,崔莹父母亲自带领我们来到了罗盛教牺牲的小地方,两条小河缓缓在那里交汇,宁静而平和,朝鲜人民为纪念抢救落水崔莹而牺牲的罗盛教烈士,在小河的对岸特地修建了一座纪念亭,我们来到纪念亭默默凭吊罗盛教烈士。结束后,我们回到崔莹的家。大家席地而坐,崔莹的爸爸还按照朝鲜招待贵宾的习惯风俗,拿出生鸡蛋给我们。我们很不习惯,为尊重当地风俗,还是硬着头皮把生鸡蛋吃下去,像似吃得津津有味。崔莹的父母连声感谢罗盛教救了崔莹。我们也祝愿他们永远过着平静而充裕的生活。临走时,用父亲送我的“莱卡”相机拍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以作留念。
创作人员与崔莹全家合影(前排右一为翻译、右二为崔莹弟弟、右三为崔莹父亲、右四为崔莹妹妹、右五为崔莹叔叔、右六为李守仁,后二排右一为高云龙、右二为崔莹母亲,后三排右一为文慧中、右二为赵瑞英、右三为丁洁因)
抗美援朝志愿军纪念碑浮雕局部
在朝鲜体验生活时,感受最深的是,首先深深感受到朝鲜人民的质朴、善良和坚强,以及他们对志愿军和中国人民的深厚感情。深切感受到志愿军用血肉铸就的胜利,他们为我们民族留下了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将千载万世,永照千秋。
我们在上甘岭待了一个月,然后通过平壤回到中国。
虽然被打成“右派”,但还是完成了浮雕的创作
我们回国后,马上召开会议,总结这次赴朝的体会,谈创作设想。我们先画草图,然后先给美院院长江丰审核,最后给志愿军李处长看,然后领导提意见,根据意见再修改,再作小稿(按10:1比例)。最后定稿。浮雕总长15米,高2.2米。
用雕塑这种形式来表现主题,是有局限性的。我们的草稿反反复复,经常开座谈会,不停地修改。先画很多草图,然后再修改,再塑成泥塑,还参考希腊雕塑的成就,把四组画面组合在一起。一、表现志愿军战士救助遭轰炸的老百姓的场面。二、朝鲜人民冒着敌人的炮火,给志愿军战士运输战争物资。三、朝鲜人民积极帮助志愿军修筑公路,有的母亲背着孩子来参加。四、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共同作战抗击美帝。浮雕完成后,曾刊登在《人民日报》上获得好评。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时间是漫长的,过程是辛苦的,压力也是很大的,当时我们没有工作经验,不断地吸取大家的意见、不停地修改。我两年时间一直呆在创作室,连过年都没有回家,想家时,只能写写信。父亲是全国政协委员,有一次,利用来北京开会时,来中央美院的创作室看望我,还提了一些意见。
整风运动开始后,我当时任创作室团支部书记,由于各种原因被错误打成“右派”。我们美院创作室十几个创作员里面竟然有8个人被打成“右派”,包括我在内。当时,我已经被列为入党对象。当组织部门宣布我为“右派”时,我的创作工作已接近完成,这时,组织要求我必须完成雕塑任务,最后我坚持完成了工作。我们创作组6个人当中有两个被打成“右派”,还有一个是李守仁。运动结束后,我们两个人的宿室被搬到8平方米的房间里,工资被降级,有关雕塑的总结会议也不让我们参加了。我陷入极度痛苦中,想不到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了人民的敌人。在单位感到孤立,再也无法参加后续工作。我于是要求自我改造。雕塑完成后,我不辞而别去了黑龙江密山县的兴凯湖劳改农场要求改造。在以后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辗转南北,接受改造,直到1979年得到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