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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风雨过后见彩虹

2013-07-26杨之立

世纪 2013年1期
关键词:秦怡人生工作

杨之立

秦怡,中国著名电影艺术家,17届金鸡百花奖“终身成就奖”得主,曾主演《女篮5号》、《青春之歌》、《铁道游击队》等家喻户晓的经典影片,被周恩来总理称为“中国最美丽的女性”,又被喻为“东方维纳斯”。她70多年的荧幕生涯见证了新中国电影的成长、繁荣、挫折和转型。事业辉煌的背后,她曲折的人生经历和家庭际遇又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俗话说:“风雨过后,才见彩虹”,这正是对秦怡人生的最好注解。今年,这位最美丽的女性姗姗迎来了人生的第90个春秋。那天,她身着一件绣花的绛红色棉袄,银发雪肤,气质优雅,精神矍铄,安然坐在我的对面,畅谈她的长寿理念和彩虹人生。

以苦为乐 将繁忙工作当成生活习惯

秦怡,1922年3月出生于上海的一个大家庭,兄弟姐妹10人,她排行第六。她的少年时光伴随着大量的体力运动,中学时曾是学校运动会的跳远冠军。十四五岁时,她参加了红十字会,为前线的抗日运动做后勤工作,每天忙于包扎伤口、照顾病人。1936年11月,国民政府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七君子事件,秦怡刚进入上海中华职业学校读商科不久,得知之后非常气愤,加入到游行队伍,举着小红旗,高喊抗战口号,徒步从旧时的家上海南市到江湾市政府请愿。

2010年6月,秦怡参加纪念影帝金焰诞辰100周年活动

1938年,由于日军轰炸上海,秦怡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她在辗转武汉、香港数个城市之后,来到四川重庆,偶然地成为中国电影制片厂的员工,开启了她的电影之旅。抗日战争胜利后,她返回上海,新中国成立前参加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筹备,新中国成立时即为上影演员,继续从事电影事业。那时候拍电影是要下基层体验生活的,电影演员的日子过得十分辛苦。她拍《马兰花开》,住在秦岭沙场九个月,学习如何开推土机。时逢秦岭站的书记做阑尾炎手术,割除的阑尾里居然有一段蓄满了沙砾,可见工作环境之艰苦。秦怡笑着说:“这段经历让我知道自己的苦和秦岭工人们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同时,也增长了见识,毕竟没有几个女人会开推土机吧?!”年轻时候的诸多经历开阔了她的眼界,更锻炼了她的体魄,为后来的长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新中国电影的革命现实主义风格和秦怡本身的敬业精神促使她在电影工作中自觉地刻苦学习、体验生活。拍《倔强的女人》时,她来到化工厂做女工;《农家乐》拍摄过程中,她根据角色需要,在胶东农村与村民一起劳作三个月;尽管她在《女篮五号》里的动作戏不多,也依然与女篮演员们同甘共苦,每天坚持10小时锻炼;电影《红色的种子》由于拍摄时限太短,剧组每个演员都身兼道具师,她一拍完戏就自觉扛起了照明灯。拍电影下基层的的任务不单是体验角色生活,更要为当地的村民和工人们做文艺演出。每天晚上回来之后,她们都绞尽脑汁地想明天如何表演。秦怡的一生将劳动与工作的繁忙当作自己活在世上的一种生活习惯。这样也就不必困扰,做完一件还有一件,日子也就过得格外充实。

如今秦怡已是高龄,不能再接拍动作剧烈的戏,但她依然热衷于学习各种社会知识,坚持电影创作,接受各类访谈,活跃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她自嘲说:“我现在很老了,还自讨苦吃,离休了还离不开工作。”的确,她每天花大量时间阅读报刊,对社会热点和时政新闻知之甚详,同时也不懈地进行剧本创作,将多年的积累和体验转化为创作的源泉。我们采访的当天下午,也是她刚出院不久,就约见了一位青年来协助她将剧本手稿输入电脑,便于之后的创作修改。作为一个九旬老人,她依旧乐此不疲,醉心创作,可见她对电影事业的执著和热爱。也正是这种热爱,让秦怡以苦为乐,将电影工作当作自己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只要有电影有工作,她就朝气蓬勃、一往无前。

德艺双馨 心怀善意助人为乐

秦怡一生经历了新中国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也吃了许多运动的苦。无论身处逆境还是顺境,她都本着一颗仁爱之心,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三反”、“五反”运动中,她被组织定为上海市虹口区的片长。她兢兢业业地工作,在做丈量土地这项工作时格外谨慎仔细,常常告诫下属,这关系到对方的生死存亡和一生命运,如果胜任不了,宁可不做这工作,也不能乱定他人成分。谈到后来的“文革”时被批斗,秦怡反倒十分坦然,因为这是她自己吃苦,而不是让别人吃苦。“文革”期间,秦怡被禁锢在少教所两年,被勒令交待他人的反革命罪状,她咬紧牙关,凭着自己的良心顶住了压力,没有胡乱交待任何一个人出来。她说,那个时代保全自己是很难的,但不能为了保全自己而去伤害别人。

1947年11月秦怡与金焰在香港结婚

1958年在上海长江剧场,周恩来观看话剧《第十二夜》后接见演员秦怡(左一)与莎莉

1965年,“文革”已是山雨欲来之势。秦怡主演的《北国江南》被康生点名批评,她必须“深刻反思”,于是被电影厂派去杭州,整理一纪录片材料。此时家中捎来口信,告诉她儿子金捷(小名小弟)生病了,让她赶回去。意想不到的是,16岁的金捷患的是精神分裂症。对秦怡来说,这不啻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在此之前,秦怡的丈夫金焰已经因为胃部手术而终日卧病在床,给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而小弟的患病使得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再次遭受无情打击,家庭的重担全都压在秦怡一个人身上。工作忙得团团转、自顾不暇之余,她还是腾出时间,将心比心地去帮助别人。1966年年初,秦怡在四清工作队工作。时值隆冬,天气寒冷,她将毛袜毛衣送给当地村民御寒,并结识了一个农民的儿子,这个孩子也患了精神病,其父因不懂卫生常识,听信村民的胡乱之语,将他捆绑于树上鞭笞,他的境遇非常可怜。秦怡既是动了恻隐之心,更是感同身受,于是热心地帮他联系上海精神病医院做专业治疗。出于医药费的考虑,孩子的家属并不积极,秦怡甚至表示可以帮他垫付或解决一部分费用,请他们带孩子来上海治病。之后秦怡过年回家,被诊断出患有肠癌,要立刻接受手术。手术过后,她因输血感染了肝炎,身体羸弱,在病床上还写信给工作队的团长,要求他关照这个患病的孩子,并向负责同志说:自己生重病不知何时再去,所以把自己的工作一一交待清楚,并把新的毛衣、毛袜等东西送给老乡等等。四清工作队领导深受感动,回信赞美她是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秦怡至今还念念不忘那个孩子,喃喃道:“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发于仁心,乃有仁道。许多年来,秦怡一直助人为乐,为身边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上影厂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去世,秦怡经常受邀出席各种追悼会、座谈会,写悼词、做演讲,莫大的痛苦是人生的生离死别,可秦怡愿忍受,送他们最后一程。尽管很多同事没合作过,知之甚少,但只要有过接触,她就当仁不让,撷取生活工作中的一两件生动感人的小事来缅怀他们,追思他们。看多了生老病死,她颇有几分感慨:“我们这一辈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果这件事我不做谁来做呢?这是做善事,不管累不累,我都要做的。”同时,她也热衷于各种慈善活动。2008年汶川地震,秦怡赴北京参加电影人赈灾义演,并将自己省吃俭用积蓄下来的20万元捐献给了四川灾区,为中国的抗震救灾工作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这种事事为人考虑、与人为善的美德,使她能保持善良和包容的心态。

2007年春,秦怡与儿子小弟去家附近的公园写生

笑看风云 豁达面对人世坎坷

“文革”期间,电影厂将电影界的知名导演、演员、编剧都打入“三名三高”的行列(“三名三高”:名作家、名演员、名教授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的合称),秦怡当然也难以幸免。有一次电影厂开会要求所有的“三名三高”成员都上台接受批斗。大概是工作人员的疏忽,秦怡发现自己榜上无名,比较困惑,就主动去问:“我要不要上台?”得到的答复模棱两可:“上不上去,你自己看着办。”秦怡想平时和自己一起工作的同事们都上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台下也没有意思,何况自己的确是符合“三名三高”条件的,也就坦然上台,排队等挨打。秦怡骨子里有一股子倔强的脾气,暗暗握紧拳头,打算别人打过来就一定要狠狠还击。结果轮到她的时候,造反派并没出手,只是默默走了过去。也许造反派对她比较了解,没将她当成反革命分子。秦怡说,很多该来的事,就不必太恐惧,它们真的来了,也未必有想象中那么糟。

电影界在“文革”中是重灾区,秦怡身边有人被殴打,有人被批斗,甚至也有人性格刚烈,自杀了。她的境遇也不好,红卫兵时不时来她家抄家捣乱。也正是在人生的逆境中,秦怡的人生智慧和柔韧性格发挥了作用。每次抄家,她都好声好气地招待上门闹事的红卫兵:“你们知道拍电影是怎样的吗?坐下来我和你们慢慢说。”于是红卫兵们都坐下来听她讲故事。有个来抄家的小孩只有8岁,也跟着跑来闹,听着听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更有几次,红卫兵将她书柜里的书一本本地拉出来撕碎,一直撕到毛主席的书时,隐忍不发一言的秦怡才站出来理直气壮地说:“你们都是革命者,怎么能撕毛主席的书?”红卫兵们愣住了,随后将书甩出窗外,扬长而去。抄家场面过于混乱,所以家里经常丢东西。因为金焰爱好广泛,家里藏有许多工具,包括各种进口刀具,秦怡经常温和劝诫红卫兵们不要拿走这些利器,以免在外面打伤了别人,酿成无可挽回的祸事。

2007年,秦怡85岁,迎来了人生最为难熬的一年。相依为命59年的儿子小弟罹患重病去世,一时之间,她痛彻心扉,无法接受小弟离开人世的事实。由于小弟常年生病,秦怡特别爱护他,长期将他带在身边,连拍戏也形影不离,因此失去小弟让她特别伤心。办完丧事后回到家里,她还浑浑噩噩,日思夜想,无法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那个时候,我差点活不下去了,真的就是想不开,好端端一个儿子就没了。”时隔五年,秦怡谈到动情之处,眼里依然闪着泪光。后来她看了一段电视采访,对象是一个身患骨髓癌的22岁潍坊孤儿院的少年,少年说出自己的三个遗愿:“希望孤儿院的同伴们每年都有好东西吃、有棉衣穿;希望能见到抛弃我的父母;希望将我的身体里唯一有用的角膜捐献出去回报社会对我多年的养育之恩。”秦怡瞬间泪流满面,推己及人地想,这个社会还有多少这样美好的少年没能和我儿子一样活到59岁?我能陪伴儿子这许多年,也足够幸福。就是这样,她慢慢地走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

秦怡的人生可以说是一部悲喜交响曲。艺术上她获得了巨大成就,生活中她迎接厄运的洗礼。相濡以沫的丈夫金焰20多年患病在床;儿子小弟16岁罹患精神病,59岁在她的注视下去世;“文革”期间,她被送往少教所监禁两年写交代材料,连与最亲的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权利也被剥夺。她的一生都在与难以预料的磨难作斗争。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和无法淡忘的痛苦,她认为最重要的是要想得开。际遇凭天,可以一时心碎,却必须一世豁达。而“怎么才能够想得开?”秦怡认为,人生最关键的是要拿到这把钥匙。很多时候在自己的小范围、小家庭里转,是转不出来的。过多计较个人的得失和痛苦,就走不出生老病死的阴影和负面情绪的低谷。人是社会人,应当将目光投注到更广阔的天地,体验更丰富的人生。这样才能把自己看得轻一些,把自己的痛苦也看得轻一些。

采访之初,秦怡老师不断强调:“养生长寿是好的,但这方面我实在缺乏专业知识。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地走到现在,没有刻意保养,也没有时时关注,怕讲不出什么真知灼见来。”的确,秦怡老师几乎没有给出任何医学层面的保健心得。但秦老师的“无为而治”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生命哲学,它直接作用于心灵和意识的深处,让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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