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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象与世变:汉唐时期的“蚩尤旗”星占

2013-10-28周能俊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天象

周能俊

摘要:汉唐时期,“蚩尤旗”被定义为类彗,而后曲象旗的天象,是兵灾、国丧等灾异的征兆。在汉唐典籍的有关记载中,有为了硬套事应而出现史实错误,如有一次天象不同文献所载事应不同等现象的出现。而“蚩尤旗”的占辞可能也经历了术家根据天象之后的时事,结合现实政治而加以修改的过程。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当时民众之所以迷信这些天象星占,是与汉唐时期的现实政治情况,阴阳五行为主的主流儒家思想、佛道等宗教神秘主义,以及别有用心者的利用密不可分的。

关键词:汉唐时期;蚩尤旗;星占;天象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3)05?0227?05

在中国古代,特别是汉唐时期,天文星占对现实政治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作为古代天文学中最重要内容之一的星占,在特征是天人感应的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思想后,天以及天上的星宿都是人世的投影。从星占解释的日益复杂、繁琐,负责天文星占的政府机构日趋庞大和专业,可以看出星占正随着国家的扩大,以及政治的需要而逐渐系统化、专业化。古代天文透过星占影响政治,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十分突出的特征。黄一农先生曾对中古时期的天文星占进行了颇为细致的研究与分析。[1]庄天山[2?3]、庆松光雄(Mitsuo Keimatsu)[4]等亦对“蚩尤旗”天象有所研究。拙著《汉唐“天狗”考释》[5]一文则对汉唐时期的另一天文现象——“天狗”有所讨论。但作为汉唐时期一个十分重要的星占——“蚩尤旗”,至今颇少人关注。本文拟利用有关记载,对“蚩尤旗”这一特殊天文星占的内容、流传原因等略作考察,并试图利用社会学、政治学等学科的知识挖掘隐含在“蚩尤旗”星占背后的信息,还原当时的社会动态与民众心理。

一、汉唐对“蚩尤旗”天象的解释

根据现存典籍所载,“(黄)帝令画蚩尤之形于旗上,以厌邪魅,名蚩尤旗。……黄帝将会神灵于西山之上,乃驾象车六交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蚩尤旗也”[6]。可知,“蚩尤旗”从字面意思理解指绘有蚩尤形象的旗帜,在黄帝出行时设于队伍前方。《皇览》则载“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 旗”[7](5注[13]引),即“蚩尤旗”乃是蚩尤冢上出现的如一匹绛帛的赤色云气。而这种指代云气现象的“蚩尤旗”,自先秦至唐一直存在。如《吕氏春秋》即有“其云状……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8]的记载。唐代《太白阴经》亦有类似的记 载。①只是将“蚩尤旗”所指代的云气现象描述得更具体,并加上卜辞,认为预示着战争。

而天文学星占中的“蚩尤旗”则有着自己的定义。《史记》认为“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7](1335)②。而“类彗,而后曲象旗”[9](694)则是对该天象最简洁明晰的解释。

到了唐代,对“蚩尤旗”天象的解释更趋详细。《晋书》载“蚩尤旗,类彗而后曲,象旗。或曰,赤云独见。或曰,其色黄上白下。或曰,若植雚而长,名曰蚩尤之旗。或曰,如箕,可长二丈,末有星。主伐枉逆,主惑乱,所见之方下有兵,兵大起;不然,有丧”[10](324),对“蚩尤旗”天象的形态做了颇为细致的描述,并详述星占占辞。而《隋书》则更详细地记述到“荧惑之精,流为析旦、蚩尤旗、昭明、司危、天搀。……二曰蚩尤旗。或曰,旋星散为蚩尤旗。或曰,蚩尤旗,五星盈缩之所生也。状类彗而后曲,象旗。或曰,四望无云,独见赤云,蚩尤旗也。或曰,蚩尤旗如箕,可长二丈,末有星。又曰,乱国之王,众邪并积,有云若植雚竹长,黄上白下,名曰蚩尤旗。主诛逆国。又曰,帝将怒,则蚩尤旗出。又曰,虐王反度,则蚩尤旗出。或曰,本类星,而后委曲,其像旗旛,可长二三丈。见则王者旗鼓,大行征伐,四方兵大起。不然,国有大丧”[11](565),将所有涉及“蚩尤旗”的一切皆罗列其中。

二、汉唐“蚩尤旗”天象的记录

根据以上关于“蚩尤旗”天象的定义,现将典籍中“蚩尤旗”天象的记录大致列为表1。

细究这11次“蚩尤旗”天象的记载,颇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其中不乏削足适履,为了对应占辞而硬套史事,以至发生讹误的记载。例如汉武帝建元六年发生的“蚩尤旗”天象,《汉书》卷六十三的赞中将事应记作“巫蛊之祸,岂不哀哉!此不唯一江充之辜,亦有天时,非人力所致焉。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见,其长竟天。后遂命将出征,略取河南,建置朔方。其春,戾太子生。自是之后,师行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故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何独一嬖臣哉”[12](2770?2771)。班固认为建元六年的“蚩尤旗”天象对应的事应有两个方面:一为对非汉民族的军事征伐,一为同年春戾太子出生,对应巫蛊之祸。而胡三省早就指出其中的讹误,“《考异》曰:《汉书·武五子传赞》曰:‘建元六年春,戾太子生。《外戚传》:‘卫皇后,元朔元年生男据。按《枚皋传》云:‘武帝春秋二十九乃有皇子,与《外戚传》合。盖《赞》语因蚩尤之旗致此误,亦犹五星聚在秦二世末年,误为汉元年也”[18](598)。可知,《汉书》记载中,如这般由于天文异象而将史实记载错误的不止一处。

有白彗,形如发,长二尺许,经数日,乃从中天下,如匹布,至地如蛇。[17](840)

亦有一次“蚩尤旗”天象,各书所载事应多有不同的现象。如曹魏正元元年的“蚩尤旗”天象,最早记载这次天象的《三国志》中引述王肃的话,认为应验于东南毌丘俭等人的反叛。[14](418)⑤《魏氏春秋》载为“正始元年十一月,蚩尤旗见于箕,东吴兵死没各数万人,车骑将军黄权薨之兆也”[19](618)。《宋书》则将此次天象的事应扩展为毌丘俭、诸葛诞先后据淮南叛乱,灭蜀汉,孙吴孙綝废孙亮立孙休等四 事。[9](690)⑥

又如咸宁四年的“蚩尤旗”天象,《宋书》记载是事应为“后二年,倾三方伐吴,是其应。至武帝崩,天下兵又起,遂亡诸夏”[9](694)。而《晋书》则以“后年,倾三方伐吴,是其应也”[10](391)作为事应。相比之下,《晋书》将《宋书》所载五胡乱华、灭亡西晋的事应删减了,只保留了三路大军灭吴的事应。

三、汉唐“蚩尤旗”占辞的演变

《开元占经》收集整理了唐代所见的大部分星占卜辞。故表2整理了《开元占经》[19](617?619)引录各术家有关“蚩尤旗”天象的占辞。其中,大部分皆为两汉魏晋时期所作的纬书。⑦

比较各家对“蚩尤旗”天象的占辞后,发现《黄帝占》与《春秋纬》二书的内容较为具体,以为此一天象为兵灾、国丧的征兆。并且二书中均给出了明确的事应时间范围。可能这些占辞或多或少参考了之前天象发生后的时事,结合实际政治等情况而有所修改。例如文献中第一次出现“蚩尤旗”天象的记载是在汉武帝建元六年,两年后的元光二年(前133)汉军设伏马邑,开始了对匈奴的大规模军事反击。元光五年(前130),汉武帝又开始大力开发西南诸夷。[12](159?164)这些事件恰与表2大部分占辞中兵灾等事相符合,连事应的时间也十分吻合。

而《春秋运斗枢》的“后族擅权”占辞,似乎是针对东汉外戚专权的实际政治而作。众所周知,东汉中期开始,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权。和帝章和二年(88)始窦太后临朝,窦宪执政;殇帝延平元年(106)起邓太后临朝,邓骘执政;延光四年(125)阎太后临朝立顺帝,阎显执政;建康元年(144)冲帝即位梁太后临朝,梁冀执政;少帝光熹元年(189)何太后临朝,何进执政。[21]后妃、外戚把持朝政成为东汉政治的一大特色。《春秋运斗枢》的占辞很可能是借鉴了东汉现实的政治而新增入的。

《史记》对“蚩尤旗”天象的“见则王者征伐四方”占辞,可能是现存典籍中记载最早的占辞。这一占辞显然与表2中大部分的术家占辞同出一源。而《汉书》《宋书》等史籍中的相关记载可能也源出于此。可能自汉魏时期开始,“蚩尤旗”天象主要代表兵灾的征兆已经被大众所广泛接受了。

四、结语

典籍中之所以有大量关于“蚩尤旗”等特殊天象的记载,显然是因为汉唐时期有大量的民众对这些所谓的天象征兆坚信不疑。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似乎很难理解当时人们的这种盲目迷信。而分析民众迷信“蚩尤旗”天象征兆的现象,却为理解汉唐时期的历史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我们无法预见未来,但构成未来的种种条件就存在于我们周围。只是好像都被加上了密码,使我们在没有密码本的条件下难以理解。当密码本终于到了我们手中的时候,却已经太迟了。[22]不过,我们很幸运地可以通过“蚩尤旗”天象这个特殊的“密码本”管窥汉唐时期若干隐藏起来的真实面貌。

首先,汉唐时期的现实政治深刻影响着民众的心态,进而左右人们的思想。人民渴望国家的统一、社会的安定,但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中古时期,虽有汉、唐两大强大的帝国,但在长达一千余年的历史中,国家大一统的时间仅占据了一半左右的时间。期间,不乏铤而走险的起义风潮;战火纷飞的军阀割据;更有异常惨烈的民族歧视甚至屠杀。自汉末至隋初,分裂时间更是长达四百余年。与此同时,广大民众与国家政治,特别是上层政治之间是隔绝的。民众往往在木已成舟之后,才被那些试图利用他们的人告知所谓的真相。面对变幻莫测的残酷现实,民众只能手足无措。在这种情况下,人命如草和迁徙避乱也就成了广大百姓的基本写照。“饿馑流隶,饥寒道路,……终于转死沟壑”[12](4209)是当时人民避乱迁徙的高昂代价。于是,民众迫切地需要掌握国家大局的变化。而“蚩尤旗”等特殊的天象及其占辞就成了民众了解国家动态的唯一途径。

其次,汉唐时期广泛流行的学术思想也深刻影响着人们的观念。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融合阴阳五行与五德终始理论的儒学就成为历代封建统治者大力支持的官方核心思想。“天人感应”理论为广大民众所熟知,为“蚩尤旗”等特殊天象、星占的存在提供了理论基础。而谶纬、玄学之类的兴起,使得神秘主义大行其道。天象、星占等迎合了神秘主义,并成为神秘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一时期,佛道等宗教思想亦大行其道。魏晋南北朝是佛教传入中国并开始大规模中国化的开始。道教亦在此时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大量道派产生,教义广为传播。隋唐时期,佛教已经在中国完全扎根,出现了禅宗、天台等诸多宗派。道教亦进入了最为黄金的发展阶段。其余如景教等宗教亦广为流行。这些宗教所宣扬的唯心主义思想和因果报应理论,也为星占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内容。

其三,别有用心者的刻意利用。当时,利用民众对于天文星象的不了解而造谣是非常有效的。利用某些天文异象制造谣言,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百试不爽的手段。往往利用这些异常天象,为自己的行为提供一个合理的借口。也有某些术家根据天象后的时事,篡改占辞及适应,以蒙蔽大众,实现自己的意图。这些都让天文异象与星占越来越神秘和晦涩,也让民众因为未知的恐惧而更加迷信。有鉴于此,历代统治者对于这些天文异象和星占大都采取既利用又防范的措施。

最后,“蚩尤旗”星占从一个侧面扭曲地反映了当时的政治局势、民众心理和社会环境等因素。既体现了汉唐时期广大民众渴望和平安定的生活理想,对战乱和分裂割据的厌恶。也是以“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为主的儒学思想、佛道为代表的宗教神秘主义等社会思想对大众造成深刻影响的结果。更是一些别有用心者以此作为实现自己政治目的,推波助澜,愚弄民众的产物。

注释:

① 《太白阴经全解》卷八《杂占·占云气篇第八十八·暴兵气》(唐·李筌 张文才、王陇译注,岳麓书社2004年,第464页)载,“云气一道,上白下黄,白色如布匹,长数丈;或上黄下白,如旗状,长二三丈;或长气纯如赤,而委曲一道如布匹,皆谓之蚩尤旗,见,兵大起”。

② 《汉书》卷二十六《天文志第六》(第1293页)所载略同。

③ 《三国志》卷十三《魏书·王肃传》载为“嘉平六年,(王肃)持节兼太常,奉法驾,迎高贵乡公于元成。是岁,……”(第418页)。卷四《魏书·三少帝纪》载,嘉平六年九月甲戌,齐王芳被废。十月,高贵乡公即位,改元正元。(第128~132页)故嘉平六年与正元元年实为同一年(254)。本处应以正元元年为是。《太平御览》作“嘉平四年”,疑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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