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特急
2013-10-28
泽木耕太郎:1947年生于东京,目前已出版著作二十多种,作品类型涵括小说、散文,以报导式文字见长。《深夜特急》被誉为“自助旅行者的圣经”,获得第二届JTB纪行文学大赏,日本冒险小说特别奖,影响了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整整一代年轻人。90年代被改编为同名日剧《深夜特急》。
深夜特急Ⅰ
(日)泽木耕太郎
陈宝莲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02 26.00
978-7-5327-6039-8
飞机一时停在跑道尽头,全速发动引擎,哦,不,它只是想这么做,但是听不到一点喷射机腹下方轰然作响的声音。这趟大旅行一启程就不顺利,我心情一黯,但现在再怎么懊恼也无济于事。是自己要买这超乎常情的便宜机票,怪不得别人。想想价钱再想想这分不安,心里总算平衡些。不过,万一事后让人说“谁叫你买哪种机票”,还是有点懊恼。耳朵深处彷佛听到朋友奔相走告,“那家伙别说是伦敦了,连德里也没去成!”我忍不住为这摇摇晃晃开始起飞的印航班机加油打气。
飞机持续漫长的滑行,就在我怀疑会不会就这样一路滑到香港的瞬间,机身伴随着“是偶然吧!”的感觉飘然而起。虽然是一点也不毅然决然地起飞,但无论如何,可以确认它有要飞的意志,我垮着肩膀松了口气。
可是,机头拉高瞬间,我并没有摁下座椅调节按钮,座位却自动向后倒下,同时,钉在中央逃生门上方的[EXIT]指示灯匡噹一声地掉下来,不仅是我,所有乘客都身体一震,可以想像那声音之大。
不过,空中小姐并不怎么意外,一个身缠印度纱丽的空中小姐走过来,捡起照明灯嵌回原位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飞机一呈水平飞行时就供应餐点。看到端上来的菜色,我一时怀疑这分寒酸的餐点和哪豪华的菜单之间有关系吗?我点的是牛肉,端上来的是鸡肉,此外就只有干巴巴的米饭、两三片菜叶和浇了甜酱的杏仁。
我心想,也罢,就喝点酒吧!但发现菜单下有一小行英文字。持用廉价机票的旅客不能享用免费酒类。我虽然很想喝酒,但想到今后的长旅,不得不压抑奢侈的开销,无奈地只好再要一杯红茶。天气晴朗,窗外雪白浪头点点散落的蓝海无边无际。
没有具体计划的旅行肚子里塞了一点东西,飞机暂时也不像要坠毁,这时我才担心起出发之际手忙脚乱而无暇认真考虑的事来。虽然要做长达数个月的旅行,但是没有细密的规划。既未决定从德里到伦敦的路线,也不知道所需的天数。唯一的具体方针就是先到德里再做打算。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计划,我也曾参考汤玛斯,库克公司发行的《时刻表》拟定大致的行程,但做到一半时觉得很蠢便放弃了。因为我认为,如果要制定计划再按表行事,哪就不需要这样的旅行了;就是不要预定任何事。不过,就连今晚下榻香港哪间旅馆都还没决定,未免也太誇张了。
马虎的不只是计划而已。
虽然要行旅印度到中东一代风土人情特别的国家,我却没有充分考虑要带的行李,只带了像是国内数日旅行所需的日用品就出发。T恤三件、裤子三条;长短袖衬衫各一件;袜子三双;不知为什么带了泳裤和太阳眼镜;盥洗用具一套;医生叮嘱以备万一时拿的抗生素和正露丸一瓶;在横滨美国街买的旧睡袋和朋友送的一架相机;完全没有旅游手册,只有西南亚和欧洲的地图各一张;书三本。这就是我塞进旅行背包的所有东西。怀疑仅靠这些装备就能到伦敦的念头猛然掠过。
三本书中,一本是有关西南亚的历史,一本是星座概论,可以享受阅读乐趣的就只有那本中国诗人李贺的选集了,但我也没有自信能否连续数月反覆阅读而不觉烦腻。真是越想越不安心。
深夜特急Ⅱ
(日)泽木耕太郎
陈宝莲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02 26.00
978-7-5327-6040-4
加尔各答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黑暗。好暗。但眼睛习惯以后,可以看见黑暗中有缓缓蠕动的东西。是人,在路边盖着脏布,像虾子般缩着身体躺着。到处都是。不久,人力车停在一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前。去达卡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车夫去敲门,里面露出一个也是瘦瘦的年轻男人的脸,看看我们,用指头做信号叫我们进去。我大概猜得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因为太像泰国春蓬那暧昧旅馆的样子。人力车夫接过钱,什么也没说地跑开。在去达卡的年轻人催促下,我和医大学生也进到里面。
一进门就是楼梯,登上又窄又陡的楼梯,转角处吊着一个电灯泡。就只有这点灯光照着微暗的室内。上到二楼,馊味冲鼻。像是香辛料和脂粉、体液混合的臭味。这时,像是老板的大胖子出来。看了我们的脸,露出困惑的表情,去达卡的年轻人一说出流畅的孟加拉语后,他立刻明白,从里面房间把女人带出来。我看到那三个女人瞬间,一股恶心涌上喉头。
她们不是丑,而是身体和脸呈现异样的不平衡,身高还不到我们胸部,又和身材娇小不同,是还没有完全发育。只从脸来判断,看起来只有十多岁或刚满十岁,虽然化着浓妆,但妆下的脸庞还残留着小女孩的稚嫩,可颈部以下的身体像是已过四十的中年女人般成熟、没有线条。最异样的是那臀部,虽然缠着蓝色、粉红色的纱丽,仍看得出从腰部到臀部大得和整个身体完全不协调,异常地发达。这种不协调夹着室内的臭味让我作呕。
“这些孩子几岁?”
我喃喃自语,去达卡的年轻人问那老板。
“老板说十六岁。”
“不会是……”医大学生呻吟似地说:“十二三岁吧!”
去达卡的年轻人也同意。
“而且,像是已做了好几年生意的体态。”
老板看我皱着眉头说话,认为是对女孩不满意,又到里面带出另外两个女孩。她们看起来比前面的还小。我感受到在东南亚妓女户里绝对感受不到的阴惨。和这里比起来,槟城的色情旅馆简直是天堂。
老板用孟加拉语说了什么,去达卡的年轻人苦笑着对我们说:“价钱好像是一个人四十卢比,这个老板认为我们是外国人,存心敲竹杠。”一卢比约三十五日圆,因此不到一千五百日圆,但他还说贵。这时,前面的小房间走出一个女孩,像是客人的男人随后出来。男人看到我们,有些惊愕,随即默默下楼去。
我去看他们刚才使用的地方,不算是房间,只是用三夹板在走廊上围起的约两个榻榻米大的空间。没有天花板,声音直接外散地简陋。
“怎么样?”去达卡的年轻人问我们。“我是不要,我自己可以回去,你们尽情享受吧!”我一说完,医大学生也索然地说:“我也不要。”这下,去达卡的青年也改变心情般、非常爽快地说:“那就走吧?”他快速地告诉老板今晚不要,老板像觉得我们存心耍他似的挥挥手。我们循着夜路走向酒馆。
我们,尤其是我和医大学生很少说话。进入酒馆,喝到期待的啤酒后,谈话还是不起劲。不只因为啤酒温温的,更重要的是被刚才看过的妓女户的凄惨震慑。去达卡的年轻人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们。或许,他一开始就无意买女人。只是半开玩笑、半出于善意地用他的方式为在印度踏出第一步的我们洗礼。
我们各喝了一瓶印度国产啤酒。算帐时三十卢比,一人分摊十卢比。离开酒馆,在回饭店的路上,医大学生嘀咕着,“四瓶啤酒的价钱……”
不问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
“饭店那房间平常一晚是多少?”
我问去达卡的年轻人。
“大概要四、五百卢比吧……”
“是吗?十倍……”
这话冒出嘴巴瞬间,我差点绊倒。不是醉了,是因为左脚动不了。我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抓住,回头一看,趴在路上的老人单手抓住我的脚踝,一副搏命的样子仰望着我。我差点失声大喊。
我最早醒来。看看表才六点。洗脸、刷牙后他们还没起床。我很想出去看看,万一他们起来时看到昨天才见面的人不见了一定觉得不安。但是我的行李还放在床边,他们应该明白的。
搭电梯到大厅,走到饭店前面的街道。我不觉发出一声叹息。讶异的不是人行道上印度人熙来攘往、快车道上汽车巴士奔驰,而是两边都有牛只自在地漫步,我惊讶之余,甚至有些感动。果然,因为这里是印度!
昨天晚上,喝完啤酒回来途中,我的脚突然被人抓住。那人显然是个乞丐。若不给钱,他不会轻易放手。当然,我若用力踢他,也不会甩不开他。但我不允许自己对匍匐地面的老人用那种方法。去达卡的年轻人很了解我心情动向般微笑说:“怎么啦?”
我无意给钱。万一给了这个老人,似乎以后每有同样遭遇时都必须给钱。我不是舍不得钱,只是讨厌这种被迫的方式。我这样说服自己,但我没踢那,弯身两手抱住我的脚像拔萝卜似的拔出来,他还紧抓不放时,我就轻轻踢他肩膀,我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原谅的。
我开步走后,去达卡的年轻人轻松地说:“唉、因为这里是印度啊!”
那时我模糊预感到,往后游绕印度时可能会数度冒出这句台词吧!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脱口而出,这很有趣,往后的情况可想见一般。
我循着昨夜的记忆从乔林基路向左转,没走多久,就看到一些路上生活者,有人躺着,有人弯腰捡拾垃圾。下半身不会动的女人用手撑着身体爬近小垃圾山,捡拾剩饭,不知从那里翩然飞下一只乌鸦,也把嘴钻进垃圾里。女人没力气赶走牛电,默默地挑选蔬菜梗。人和乌鸦一起争食垃圾。这也是很印度的。
穿过巷子,来到稍微宽敞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清楚可见阳光为牛奶色朝霭染上一层淡淡金光的路上,有无数只乌鸦旁若无人地盘旋。简直像希区柯克的电影《鸟》的世界。虽然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独自走在其间还是需要一点勇气。我心想,该折回来时路吗?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这做。大概这也类似昨晚对那乞丐的心情吧!如果这次绕路而行,以后很可能处处需要绕路。我不愿意变成那样。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意识到,我对印度有着超乎需要的防备心理。
深夜特急Ⅲ
(日)泽木耕太郎
陈宝莲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02 26,00
978-7-5327-6040-4
我无意为斜塔留在比萨,于是直往热内亚。经由地中海沿岸的港都拉斯佩齐亚(La Spezia)抵达热内亚时已经晚上。
在热内亚住宿一夜,翌晨在佳里宝迪大道(Via Garibaldi)买了食物,立刻奔往摩纳哥。从圣马加利塔里葛雷(Santa Margherita Ligure)到圣勒摩一带,是意大利著名的里维耶拉休闲胜地。越过意大利和法国的国境进入摩纳哥后,就是法国里维耶拉了。
巴士沿着里维耶拉的海岸行驶。地中海的景色美得耀眼。但是我告诉自己,这种程度的海已看多了,不让自己的心有所感动。我无理地压抑自心,不要为这种人工的观光胜地感动。又红又大的太阳缓缓沉入地中海时,我还想着不必为这景观感动。
太阳沉下、半个月亮升起时,我心有些躁动,我强忍着兴奋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但随着月亮在蓝色天空渐增鲜彩,我几乎就要投降了。月光反射海面,波光晶莹闪闪。我在别处的海上也看过这情景,为什么还觉得像是从没看过这样美丽的月光?该认输吗?这是无法形容的美。但是,我还逞强地告诉自己还早还早!
摩纳哥在意大利里维耶拉和法国里维耶拉的中间,但在文化和经济上都属于法国圈。官方语言是法语,货币也采用法郎。我虽然来到蒙地卡罗,但是没带法郎,需要换钱。银行没开,大饭店虽然可以换钱,但是汇率不好。于是到火车站应该有的兑币处去。
但是,从巴士站到火车站有相当的距离,加上迷路了,上上下下好几个陡坡,好不容易才找到火车站,真是符合摩纳哥这童话般小国的一个小火车站。
换到法郎,接着要找廉价旅馆。不过,这里是实至名归的高级渡假胜地,就是廉价,恐怕也有个限度。其实我应该聪明地像经过圣勒摩不入一样通过摩纳哥,可是我宁可多花在摩纳哥住一晚的钱,为的是想扳回在澳门的损失。而且,在赌场大赢后,这点小钱不就回来了吗?就当作所谓的先期投资吧!
火车站附近有几家看似便宜的旅馆。我找到一家一晚十七法郎、约一千日圆的旅馆,看过房间后,我立刻对身上的钱发出总动员令,已经锐减的旅行支票、慎重塞在护照里的百圆美钞、连牛仔裤袋里的零钱都掏出来,把全部财产摊在床上。
总额超过五百美元。我虽然心里有数,但对自己这阮囊羞涩的状况还是感到轻微的冲击。可是我并未因此打消翻本的意图,反而激起让今后行程不再寒酸、非赢不可的斗志。我问旅馆的女老板赌场位置,她说一出去就会看到大赌场(Grand Casino)。
的确,我一出门就看到了。稍微下一段坡,就看到左边高地上灿烂灯光中浮现的白色建筑。大概就是大赌场。冲啊!但是杀进赌场前得先填饱肚子。我在澳门得到的教训之一是,一旦开始赌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东西。
这个教训给我作战前“能吃时就吃”的行动指导方针。餐厅前面贴出套餐的菜单。我看过几家,有一家的套餐主菜是白酒蒸淡菜。我边喝白酒边吃淡菜。真是好吃。以前我对淡菜有偏见,这回味道好到我必须撤回那偏见的程度。
我暗自嘀咕,这是好的开始。当然,即使淡菜难吃,我还是会找到理由解读成幸运之始。我下坡到系着超大型游艇的游艇码头,又登上另一个坡。走在阴暗的坡路上,心想这条路千万别是穷光蛋之路啊!坡路尽头是赌场的后门。我绕到正门前,立刻产生轻微的自卑。屋顶挂着装饰时钟的哥德式建筑外观,在柔和的灯光照射下,伴着微妙的阴影浮现眼前。稳重的气势是澳门葡京赌场无以比拟。但是,震慑我的不是建筑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