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再造”:传播视野中的中国城市研究
2013-10-28孙玮
孙 玮
(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
城市学研究
“上海再造”:传播视野中的中国城市研究
孙 玮
(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
在不断升温的中国城市研究中,传播学基本处于缺席状态。然而传播的各个面向——信息传递、公共交往、意义生成等等,都在现代城市的情境中得到彰显。以“上海再造”的研究为例,无论是城市物理空间的更新,还是城市精神文化的重构,在具象空间再生产和抽象精神新阐发两个方面,传播的视野都可能提供别开生面的阐释。
“上海再造”;中国城市研究;城市传播
以城市视角展开的上海研究,面向丰富,成绩斐然。仅以城市史而言,上海史研究遍及海内外,成为“上海学”的学术中坚。在不断升温的中国城市研究中,传播学基本处于缺席状态。一位社会学者描绘了中国城市研究的多学科图景[1]:
学科研究对象(学术现象)研究内容(例)经济地理作为增长机器的城市经济的增长、形态的扩张、大城市、超大都市、城市群、都市圈规划/建筑作为人类容器的城市作为物质形态的空间、建筑、交通等等人口学作为人口集合体的城市人口流动、群体结构、户籍/社保制度等等城市/人文地理作为空间形态的城市空间结构、住房状况、行政规划、文化产业社会学城市中的社会农民工、社区、社会分层、公民社会文化研究作为符号系统的城市符号研究、消费研究、全球资本批判历史学历史中的城市城市史、城市化史、城市社会史、城市文化史
在中国城市化迅速展开的过程中,城市与传播的问题正在大量涌现,而传播学路径的城市研究却非常缺乏。针对这种现实,本文试图以“上海再造”的社会现象为经验材料,结合当下新技术引发的传播革命背景,阐释传播的视野对于中国城市研究的必要性与可能性。达成这个目标的出发点,并非仅仅是在已有的城市研究图景中添加传播学,这应该是一个结果而非动机。也就是说,传播学必须能够提出并解决当前中国城市发展中的重要问题,体现出其他学科不可替代的研究价值。
一
本文所谓的“上海再造”,意指20世纪90年代以来,上海作为一个城市共同体的转型,涉及两个方面:城市物理空间的大开发和城市精神文化的再阐释。在上海史的典型叙事中,这个转型被命名为迈向“新型国际大都市”[2](P.584)。以开发开放浦东为具体历史起点,“重振”[2](P.584)[3](P.361)成为上海转型的关键词。既是再度出发,必有一个可兹参照的曾经,徘徊已久的“海派幽灵”因此被重新召唤,那是“19世纪上海就已具有的魅力”[3](P.389)。
“上海再造”被嵌入到这样的历史链条中,以“城市空间”和“城市文化”为两个基本面向,两者互为表里,在外显的城市景观与内蕴的城市精神两个向度上启动重建。“上海再造”的吊诡在于,面对未来的重建,却是以对城市历史的追根溯源为根基的。无论是具象的物理空间,还是无形的文化理念,一向被目为历史短暂、几无传统的上海,开始频频回首,寻找过往的遗迹。这遗迹是建筑、场所、街道、河流、人物、语言、故事、传奇……在2012年6月9日中国第七个“文化遗产日”系列活动期间,上海市文物局称,上海是一个文物大市,不可移动的文物数量已经超过了北京。尤其在近现代文物数量上,为全国第一,其中保存情况好和较好的占46%,这一比例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文物局特别说,这出乎很多人的意料。[4]这个事件的公共反应,相当典型地展现了上海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遗产“情结”的大爆发景象。一些上海史研究者认为,上海的历史,即使是放在全世界的格局中,都是“独一无二的”[5]。“上海再造”必得以此为基点。
“上海再造”激发了学界的研究兴趣。在上述中国城市研究图景中提及的所有学科,几乎都介入了这个议题的探索。其中,传播的一些基本元素不断地被触及。比如上海历史发展过程中中西文化的跨文化碰撞,上海城市空间安排中公共交往的状况,上海城市社会生活中的信息交流,上海城市共同体建构中大众媒介的角色与影响,上海城市社会关系变迁中传播、媒介的引领作用,上海城市精神塑造、凝聚过程中大众媒介的作用以及背后的权力关系,等等。这些传播学的核心命题零散地分布在各种领域的研究中,灵光点点不断闪现,但总的说来,未能得到系统有力的呈现与阐释。
传播学缺席中国城市研究的弊端越来越明显。由新技术引发的传播革命,在社会各个领域产生了颠覆性影响,如果撇开传播因素,当前的城市问题就无法得到充分的解释。当前的传播革命,也促使学界重新思考传播与人类、传播与城市的关系。传播学的学科历史既短,并且迅速地在美国主流传播学界沦为功能主义取向的操作性学科,致使学界未能从人文、社科的整体学术思想脉络中,适时清理传播与城市在宏阔的社会历史层面的紧密关系。从西方文明历史看,古希腊等城邦国家的存在,就是以传播(多重面向上的)作为一个重要社会基础的。[6]直至现代性的发生及其在全世界展开,城市与传播(特别是大众媒介的传播)更是互为前提,成为现代性的突出表征。传播的各个面向——信息传递、公共交往、意义生成等等,都在现代城市的情境中得到彰显。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城市传播学悄然崛起。就西方研究的现状看,城市传播大致从三个方面展现城市与传播的关系:其一,城市与传播在现代性的框架中并置,形成同构关系。现代城市即是媒介[7],因为它构筑了人们传播、交往、沟通的平台,全方位地实现了传播的意义;其二,大众媒介是“第二城市”,大众媒介构成的传播网络建造了一个虚拟的城市,它以独特的方式再现了实体城市,并复制、重构了一个虚拟的城市系统。[8]网络等新媒体的产生,更加凸显了媒介虚拟空间的意义;其三,强调现代城市空间的体验是融合性的,建筑物、物质空间、传播媒介、社会实践共同构筑了现代社会生活的传播、交往、沟通的过程。如果说,在报纸、广播、电视等传统大众媒介盛行时代,媒介常常被视为“再现”城市现象的“中介”,那么在无限移动的新媒体时代,大众媒介和城市空间已经彼此融合,难以分割,它们共同构筑了城市传播的整体。[9]这三个不同的面向构成了城市与传播关系的三个维度:第一是社会历史的结构性方面,现代城市和现代传播是在现代性框架中同时生成的,工业资本主义与大众媒介的关系正是其中重要的一个面向;第二是城市的物质实体与媒介的虚拟再现之间的关系,它在实体与虚拟两元框架中确认了城市与传播的互动关系;第三,将媒介与城市视为一体,彼此交融,城市、实体空间也都是媒介,传播因此成为构筑城市的基本因素。这正是当下传播革命带来的城市与传播关系的崭新图景。
传播学为考察城市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以“上海再造”的研究为例,无论是城市物理空间的更新,还是城市精神文化的重构,在具象空间再生产和抽象精神新阐发两个方面,传播的视野都可能提供别开生面的阐释。
二
在上海城市物理空间的更新中,外滩可视为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城市空间。上海城市研究中,无论是哪种路径,都无法绕开外滩这个对象。外滩是1843年上海开埠的发端,因此被认为是上海现代性的原点。外滩洋行、银行林立,有远东金融第一街之称,是彼时亚洲经济贸易的枢纽。外滩建筑呈现西方多个时期不同特色的建筑风格,成为万国建筑博览会。外滩是上海现代市政建设的先行者,马路、电车、路灯、公园、公用电话等等,都率先在外滩亮相,外滩由此成为现代文明的展示区域。外滩的纪念碑、塑像、海关大钟等等地标性建筑,承载了上海城市精神的文化内涵,成为市民城市共同体认同中最重要的地标性景观。外滩一百多年以来蕴涵的意识形态经历多重变幻,展现了近现代中国曲折的发展历程。如此种种,都激发了各种路径的上海城市研究。那么,传播学为外滩研究提供了哪些独特价值呢?在传播的视野中可以发掘出哪些被遮蔽的问题?
我们可以追溯到“上海再造”的历史及空间的双重原点——上海开埠时的外滩。关于外滩发源的解释是多个维度的,传播的视角直接切入外滩与上海现代性的勾连,以现代性的交流本质为基点解读外滩,以此理解外滩这个城市空间的独特意义。
关于英国领事馆最初选址外滩,地理位置的因素是被特别注意的。经济的、政治的、军事的、文化的等等方面的原因分析,都会强调外滩的地理价值。所有这些原因有一个共同点,外滩处在各种类型交流的节点上。它是黄浦江、苏州河的交汇处,外接入海口,内连长江通往广大内陆腹地,是交通要冲。这个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是当时海内外的航运交通、经贸信息交流、中外文化交汇的最佳地点。耐人寻味的是,那时对于外滩地理价值的判断,中英双方是截然相反的,上海地方政府认为,这里地处城外,芦草丛生,一片泥滩,从农耕角度看,价值不高。英国人的认识则相反,这里滨江,开阔,既连接出海口,通往太平洋,又毗邻长江,连接中国内陆,利于贸易,有发展前途,地理位置极佳。[2](P.55)这正体现了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差异,前者重土地与农耕,后者重交流与沟通。
以传播的视野看,外滩的兴衰荣辱,都是与现代性蕴涵的交流本质有关的,而这一切构成了“上海再造”的前奏曲与基本理念。一个并不宏大的外滩空间,集纳了现代城市几乎所有层面、所有类型的交流,呈现了典型的现代性关系。外滩的空间大致分为三个部分:临近黄浦江的一侧,是货运码头及公园;中间地带是道路、空地;马路另一侧,是几十幢西方各个时期古典主义风格为主的建筑。货运码头支撑了当时极为繁盛的航运业。外滩公园则是最早的“公家花园”之一,它把空间“公共”的观念具象地展示在中国人面前。道路是上海城市的主干道之一,空地中随着历史变迁矗立过和平女神、赫德像等多个纪念碑,也有直接服务于航运业的气象信号台。外滩标志性的二十余幢建筑物,按其涉及的行业大致可分为六类:洋行,即贸易公司,如怡和洋行、旗昌洋行;银行,金融中心,如汇丰银行、交通银行;饭店,游客集散中心,如汇中饭店、沙逊大厦;总会,西人社交俱乐部,如上海总会,为英商上海总会;报社,大众传媒,如《字林西报》社;海关,中国海关大楼。其中银行的比例最大,体现了当时上海作为亚太金融中心的地位。外滩的空间布局体现了都市文明三个层次的传播内容:一是实物的交换,货物的直接交易;二是信息的交流,贸易信息、新闻信息的传播等等;三是人的交往,饭店、总会、公园在社会的各个层面,提供了人与人交流的公共平台。外滩作为媒介,代表了一种新型的传播方式,这个方式构筑了现代性都市文明的社会基础,展现了一种与农业文明截然不同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强调的是,最大限度的实物的交换、信息的交流、人的交往、文化的交融,与农业文明自给自足的封闭与隔绝形成对照。[10]
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再造”,遭遇的是既新且旧的形势。所谓新,是指上海在与世隔绝半个世纪之后再出发,面对的是新一轮全球化的时代。但这个形势对于上海来说并非是全新的,因为全球化是似曾相识的,曾经是中西交融的上海,在一百多年前已经经历了第一轮的“东方全球主义”[11]。从物理空间看,“上海再造”过程中,外滩最明显的变化,是那些标志性的大楼,从各类政府机构重新变身为世界著名银行、饭店、商店。著名的例子就是上海市政府大楼变成浦发银行,部分地恢复了它以前的功能(原为汇丰银行)。重塑外滩为全球金融中心,是“上海再造”中最浓重的一笔。上海重返世界,和一百多年以前一样,必是以金融、贸易的经济交流为基础的。外滩景观在90年代的巨变,更在于黄浦江对岸,矗立起全球化时代的高楼大厦群,陆家嘴与外滩隔江相望,浦东与浦西,将当下上海与租界上海连接在一起,跨越海禁时代的30年,仿佛上海与世界的联系从未中断。在90年代的“上海再造”中,外滩被赋予两个角色:上海的客厅与名片,这两个角色的本质意义,都是交往与沟通。在外滩的演变中,传播的三个含义——信息传递、公共交往、意义生成,一直存在于上海城市的日常生活中。这些含义的遮蔽或者彰显,和上海现代性发展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上海城市空间的另一个典型是人民广场。20世纪90年代,在外滩让位于银行的市政府大楼迁移到了这里,这意味着在“上海再造”的空间开发中,人民广场被视为城市最重要的政治公共空间。以传播的视野考察政治公共空间,首要因素便是,这个空间能否有效支撑政治公共交往。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民广场,是一个区别于外滩的反向的例子。外滩自发端起就蕴涵了现代性交流的本质,它的各种社会价值——政治、经济、文化皆奠基于此,市民对于上海城市共同体的认同也依赖这一点。在外滩兴衰荣辱的历史遭遇中,无论是批判贬斥还是赞美褒扬,都始终指向外滩这个未曾改变的意蕴。但人民广场则不同,它的发端是西人娱乐场所,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公共交往空间。在以后的岁月中,人民广场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城市广场的公共政治角色,但在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再造”中,人民广场逐渐丧失了公共交往特别是政治公共交往的作用——而这正是广场对于一个现代城市最重要的意义。人民广场因此也部分地失去了承载城市共同体认同的影响力。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城市转型过程中的重重矛盾。
与外滩相似的是,人民广场的空间变迁也呈现了上海历史的特殊性。人民广场的前身是租界时代的跑马厅,是西人赛马赌博的场所,在一定程度上也承担着城市公共交往的功能。但长久以来,关于跑马厅的研究被赛马只是赌博游戏的狭窄认知遮蔽了,它作为城市核心空间的意义更被华洋冲突的政治话语所冲散,传播视野中的核心问题,如,它对城市人际交往方式的重组、现代城市交往方式的导入与上海现代性之关系、它对上海城市共同体建构的影响等等,都未获得深入的讨论。[12]事实上,它不仅仅是一种游戏,不仅仅是提供城市生活的娱乐,它已然成为了当时城市生活中某些人群非常重要的仪式化交往模式,构筑了彼时上海城市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面向。跑马厅在租界时代终结后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不同角色的城市公共空间: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广场乃检阅欢呼整齐划一之政治生活仪式的呈现,而人民公园,则是市民政治生活的附属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在政治革命运动的统制之下,忙里偷闲”。[12]在1949年之后的历史风云变幻中,人民广场扮演了丰富多彩而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广场公共空间的角色,50年代官方政治庆典,6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检阅,7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80年代学习英语及西方文化浪潮,80年代末期的学潮风波等等,都以人民广场作为最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间*本文中涉及的人民广场的相关资料,除特别注释外,均来自于吴驷《城市传播学如何成为可能——作为方法的人民广场》会议报告,特此说明并致谢。,在一定程度上实践了城市政治,尽管其中蕴含的意识形态冲突剧烈,各种政治行动背后的权力关系异常复杂,但毕竟还是上演了城市生活中最重要的政治仪式。
90年代以来的上海城市空间大开发工程中,人民广场又一次进行了大规模的重建。目前的城市空间版图是,以市政大楼和上海博物馆为中轴,两翼拱卫着上海大剧院及规划馆,以一个政治权力机构为中心,加两个文化设施作辅助。广场以城市交通主干道——人民大道为区隔线一分为二,再配合以空地中心的绿化喷水池。无论是何种公共交往的行动,体育游戏、政治游行、聚众演讲,都被这样的空间安排彻底抹杀了可能性。人民广场在此番“上海再造”之后,在城市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主要有二:本地市民观赏文艺演出、艺术展览的场所,外地游客游览上海的城市景观。广场对于现代城市生活最经典、最重要的功能——提供公共交往特别是市民政治行动的公共空间——被悄悄地、但确是彻底地异化了。
三
在“上海再造”的抽象层面,大众媒介作为最重要的社会话语中介,整合了各个层次关于上海的话语,在一个崭新阶段重塑了上海城市共同体的精神内涵。
文化遗产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上海城市精神的重构,依然不能不回到那个历史时刻——开埠。1993年上海开埠150周年之时,学术界举行了影响深远的学术活动,实际上形成了一次“集体纪念”行动,但由于城市报纸的不作为,没有将知识分子的发言转化为向普通市民的呼吁,因此并没有构成建构城市共同体的集体行动。如1993年8月13日至15日,上海研究中心举办了“从开埠到开放:150年来的上海”的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海当时的主要报纸《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都只是以学术研讨会介绍的形式呈现这个事件,在头版做了200-400字的简短报道,*“以史为鉴建设一流大都市——上海‘从开埠到开放’国际学术讨论会开幕,陈至立到会讲话”,《文汇报》1993年8月13日;“从开埠的上海到开放的上海——近百位海内外专家汇聚申城,举行国际学术研讨会”,《文汇报》1993年8月14日;“上海开埠15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揭幕,龚学平出席致贺”,《解放日报》1993年8月14日;“‘上海研究’要走向世界——上海‘从开埠到开放’国际研讨会闭幕”,《新民晚报》1993年8月16日。无形中将其定义为与普通市民无关、与城市共同体的建构无关的少数精英的议题。但这可以视为90年代“上海再造”的一个先声,一种局限于知识界的话语表达。
十年后的情形则完全不同了。在2003年11月17日——被历史学家确认为上海开埠160周年纪念日——前后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上海报纸制造了围绕上海开埠以来历史的众声喧哗。这是一次未经事先商议、又是稍有“突破禁区”的、自发式不经意酿成的“集体行动”[13],是精神文化层面“上海再造”史无前例的集中爆发。学者与媒介合谋,以开埠为由头,集中阐发了上海精神的内涵。其中的主导话语是,颠覆传统意识形态对开埠以来上海历史的否定与批判,认为开埠虽然始于不平等条约,但亦带来了西方文明,促进了上海现代性的发生。租界具有两重性,既有殖民屈辱,也有开放心态的塑造,以及全新生产力的引入。1993年学界纪念开埠时还不能明言这一点,十年以来形势变了。上海开埠一百多年的历史告诉我们——开放,势在必然。[14]这个主导话语盛赞“世界主义”是上海精神之本质,地方城市共同体认同的边界已经超越民族国家,甚至构成了明显的差异与冲突。这不但确认了中国被卷入世界现代性浪潮的既成事实,而且表达了对现代性本身以及中国别无选择进入这个过程的积极态度。[15]尽管这次围绕开埠的媒介话语行动充满了争议、冲突、甚至是完全的断裂,但无疑构成了城市共同体话语诉求的一次集体行动,学界话语借由地方报纸向市民发声,再次显现了安德森所言的报纸对于建构想象共同体的作用,只是这个共同体不再是安德森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报纸与社会之关系也与那时迥然不同。
90年代以来关于重塑上海精神的话语出现了史无前例的热闹景象。几乎所有的大众媒介都卷入了这场话语运动。这场运动的话语主体也非常丰富,既有从事上海城市研究的学者、专家、文学家等知识群体,也有各个行业的普通市民。大众媒介在其中扮演了特别重要的角色,它使得各个层面基于不同立场的发言,可以在特定的时空中,汇聚成一种整体的话语运动。所谓整体,并非指旨趣的一致或立场的趋同,而是有一个共同的议题及话语框架,即,上海文化的内核究竟为何,及其与城市共同体的关系。在大众媒介的整合下,几乎所有话语都清楚地指向这个议题,因此构成了精神层面的“上海再造”。关于上海地方文化的讨论几乎从未中断过,但以往甚少勾连到城市共同体的特殊历史、文化认同上。比如,金山农民画是学者与媒介多年来关注的一个议题,但考察视角或是农民也有聪明才智的阶级分析,或是倡导乡村文化生活的繁荣,或是讨论民间文化与市场经济条件下文化产业的关系,等等[16],这个议题甚少与上海城市精神产生关联。90年代以来主要的话语行动,涉及的议题集中在这样几个层面:上海精神的内涵,关键词是“海派文化”、“重商主义”、“市民精神”、“洋泾浜英语”;上海历史的特殊性,关键词是“开埠”、“租界”、“殖民”、“西化”等等;上海现代性与世界的关系,关键词包括“世界主义”、“东方全球主义”、“城市地方主义”等等。这三个议题勾连在一起,相当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关于上海地方城市共同体的历史文化脉络,它提供了城市共同体文化认同的基础,这个再造行动就此为确立上海城市共同体的独特性、合法性发出响亮的呼吁。这个呼声绵延至21世纪,仅2012年以来,大众媒介又集合各方舆论,以“外滩申遗”、“徐光启诞辰400年纪念”、第七个中国文化遗产日期间的“文化上海”活动等等,将“上海再造”不断推向纵深。
传播与地方共同体的关系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但一直为功能主义的主流传播学所遮蔽,未能获得学界的充分关注。雷蒙德·威廉斯对此早有精辟的论述,他断言,任何真正的传播理论都是一种共同体理论,大众传播的技术,只要我们判定它缺乏共同体的条件,或者以不完全的共同体为条件,那么这些技术就与真正的传播理论不相关。因为,人们的心灵是由他们的整个经验所塑造的,没有这种经验的确认,即使是这种最巧妙的资料传送,也不能被传播。传播不仅仅是传送,还是接受与反应。[17](PP.391-392)威廉斯用地方报纸来解释传播与共同体的关系,地方报纸是为一个共同的兴趣和共同的知识基础的已知共同体而生产的,它并没有受到一个“大众”解释的支配。事实上,它的传播基础就是一个共同体,这与绝大多数全国性的报纸形成尖锐的对比。全国性的报纸是为一个市场而生产的,而这个市场是用一个“大众”标准来解释的。流行的报纸并不是根据报纸的读者是单纯的人这个事实来拟定编辑方法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地方报纸就不会有人读,也不会被人们理解了。它们根据的事实是,报纸和读者是根据某几种经济和社会原因组织起来的。威廉斯因此说,要“寻求一个新的传播定义”[17](P.391)。也就是说,传播只有与地方共同体发生真实的关系,才能真正为受众接受。传播就是凝聚地方共同体经验的精神建构与文化再造。
四
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上海再造”,在城市空间大开发与城市文化精神重构两个层面同时展开。这两个层面前者涉及城市规划、建筑设计、街道社区建设等等,后者关乎精神、文化的价值建构,两者涉及不同的专业领域和社会问题,在专业区隔越来越深的学术界,容易使人产生错觉,似乎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以“外滩申遗”事件观之,之所以激起社会高度关注,各方展开激烈论争,正是因为外滩这个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城市空间景观负载着丰富的精神意涵,关乎“市民的荣誉感、尊崇感、归属感,具有重要价值”,物质与非物质水乳交融,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共舞[18],物理空间与文化精神深深地交织在一起。以传播的视角视之,无论是城市空间再生产,还是城市文化精神的重构,都牵涉到传播不同面向的意义,即信息的有效传递、公共交往的充分展开、文化意义的生成与共享。这三个方面总括之,就是建构一种新型的现代性关系。所谓城市,从这个角度看,是因为有着不同于乡村农业文明的社会关系而得以成立。以2012年“外滩申遗”的讨论看,针对物理空间,集中的观点是,外滩作为城市最重要的公共空间,应该以促进市民的公共交往为主旨。“最近几年,外滩经过整体改造,将外滩前面的空间解放出来,使得外滩的空间品质得到非常大的提升。以前,外滩作为机动交通主干道,人们想驻足拍个照片都难。现在的外滩地面空间又重新成为公共开放空间,外滩历史文化价值得到极大的释放”。[19]“虽然外滩改造很好,可游客坐不下来,可以考虑建造咖啡厅、酒吧等,要让游客坐下来”。[20]而在构筑城市精神与文化内涵方面,外滩被赋予了非常多的期待。第一层面直指外滩与城市记忆、市民归属感、城市认同的密切关联,“外滩始终是上海的名片,它是上海值得自豪的文化标志”[19]。要“重塑上世纪80年代著名的外滩‘情人墙’,‘情人墙’是美好的城市记忆,重新建造的情人墙要能留下永久性形象,成为一道风景线,当年,人们在此谈恋爱,这就是‘历史记忆’”。[20]第二层面则围绕外滩讨论上海历史文化的性质——殖民耻辱还是现代文明。有学者以外滩被侵华日军摧毁的“和平女神”像为例,驳斥“外滩带有浓郁殖民主义色彩”的论调,认为外滩的历史丰富复杂,不能一概以西方殖民主义斥之。相反,和平女神像承载了中国对一战胜利的历史记忆,“要公正地对待上海的外滩”。[21]强调改变泛政治化思维,“以文化的视角观之,外滩建筑群呈现的是一种优秀的人类文化,是中外文化精英和劳动人民共同创造的艺术成果”,“如以‘阶级立场’而非‘文化本位’评判之,就会陷入文化虚无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18]
以上讨论涉及的问题,都与传播学的核心命题有关,物理空间和大众媒介共同承担了社会中介的角色,履行信息传递、公共交往、意义生成的使命,建构了一种城市生活的社会关系。城市生活得以形成、运作、发展,依赖于此种传播构筑的多重关系网络,这个传播构筑的城市关系之网,是信息之网、交往之网、意义之网,这就是传播的视野对于中国城市研究的价值所在。由此,我们可进一步思考的是,中国城市传播研究的研究对象是什么,研究内容包括哪些。城市传播应当怎样发掘并解决当前中国城市面临的核心问题,并以此与其他学科的中国城市研究及海外城市传播研究形成积极的对话。我们参照本文开头提及的中国城市研究的多学科图景,可以简略地说,城市传播的研究对象是,作为媒介的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传播。研究内容可以从不同的维度展开,比如,就传播各种含义的维度,可考察城市中的信息传递、公共交往、意义建构的基本状况;在传播关涉社会各个层面的维度,则涉及城市传播的制度、机制建设,城市传播的公共交往理念的建构以及公共设施的安排,城市传播的社会实践与市民行动的展开,城市文化、城市精神的建构,等等。
当前中国急遽展开的城市化进程,新技术引发的全球性传播革命,为中国城市传播研究的发生与成长提供了一个历史性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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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hai’sRemaking”:AStudyofChineseCitiesfromthePerspectiveofCommunication
SUN Wei
(School of Journal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City and communication are premises for each other in the process of human history. Especially since the modern time, both of them have become the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ons of the common construction of modernity. The various dimension of communication, including information transmission, public communication, meaning generation, etc. can be fully displayed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city. This paper takes “Shanghai’s remaking” as a case study to make an explor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cation, in terms of the renewal of urban physical space and reconstruction of urban spiritual culture, as well as the reproduction of physical space and new interpretation of abstract spirit.
“Shanghai’s remaking”; study of Chinese cities; city communication
2013-01-29
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大众媒介与上海都市共同体建构”(2011BXW005)的研究成果。
孙玮(1964-),女,上海市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新闻传播理论与媒介文化研究。
C912.81;G206
A
1674-2338(2013)02-0080-07
(责任编辑沈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