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性”一词在中国*
2013-10-24李冬木
李冬木
(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日本,京都)
绪论
“国民性”一词,不论在近代思想史还是在近代词汇史上,无疑都是一个重要的词汇。然而,在笔者的阅读所及范围内,这个词汇似乎从未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在词汇史的研究领域被专门探讨过,而在思想史的领域内,人们重视的又往往是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思想”,这个词汇本身事实上是被边缘化了的。也就是说,在近代思想史和近代词汇史中,“国民性”一词并未构成问题焦点而引起人们的重视,致使对“国民性”这一词汇(思想)的认识和使用都存在着诸多的模糊和混乱。
针对这种情况,本文把“国民性”一词作为问题提出,其问题范围当然首先要包括这一词汇本身的问题,如词义、词汇结构、词源、生成过程以及词义的演变等问题,但同时,本文又不囿于词汇史范畴,即把“国民性”一词的问题作为单纯的语言学问题来处理,而是要通过这一词汇来寻找一种从今日之角度接近包括语言和思想在内的“近代”的可能性,探讨“国民性”这一词汇背后的思想状况、思想过程以及在现代语言生活中这一词语的存在状况。因此,对“国民性”一词的探讨,无疑具有语言学和思想史的双重意义。
一般说来,“国民性”一词肇始于近代日本,可认为是大量的“和制汉语”词汇之一,后来这一词汇又进入中国,成为中国近代语言乃至现代汉语词汇之一。这几乎已是常识,中日两国学者之间对此并不存在异议。然而,所谓“常识”,有些是来自经验或实感,而非来自研究的结论。关于“国民性”一词的“常识”,实际上几乎并没有经过实证检验,因此其具体过程到底是怎样的,人们还并不清楚。这本身当然就是个饶有兴味的大问题,笔者打算另行撰文予以探讨。本文的计划是在把“国民性”一词作为词汇史问题纳入研究课题之前,想要先来调查一下“国民性”这个词汇在现代中国的存在和使用状况以及由此可以透视到的问题。
促使笔者写作本文的主要背景,当然是与研究作为中国近代思想史问题的“国民性”有关,不过最直接的动机还是来自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查找“国民性”一词。这使笔者意识到,在作为“思想”问题探讨之前,有必要首先认真对待作为词汇问题的“国民性”。
一、“国民性”是一个消失了的词汇吗?
在探讨“国民性”以及相关的问题之前,不能不先打开词典,看一下“国民性”这个词有着怎样的含义。这是从事研究所必须履行的一道基本手续。不过,对现在生活在中国大陆的中国人来说,要想在词典里找到这个词是不容易的。
笔者意外发现,在现在人们可以从书店里购买到或者在一般的图书馆、阅览室比较容易找到的各种最通用的词典中,竟没有“国民性”这个词。比如在最新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1998年)、《新华词典》(2001年修订版)、《应用汉语词典》(2000年)中就都找不到。这三种词典都是中国出版语言工具书的核心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型词典,除了最后一种是2000年才进入词典家族的新出词典①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应用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发行50000册。以外,前两种都是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以来的“修订本”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据1998年6月北京第218次印刷的版权页所记,该词典此前有“1978年12月第一版”、“1983年1月第二版”、“1996年7月修订第三版”。1998年以后的情形不详。《新华词典(2001年修订版)》,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修订,2001年,北京第36次印刷,发行30000册。据版权页,有“1980年8月第一版”、“1989年9月第二版”、“2001年1月修订第三版”。2001年以后的情形不详。。就它们被使用的范围而言,应该说在一般的有中学生以上的学生的家庭中,拥有其中的哪一本词典都并不奇怪。仅以中国语言学的权威机构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现代汉语词典》为例,自1978年12月第一版以来,经过1983年1月第二版和1996年7月修订第三版之后,在1998年北京218次印刷时,仅一次就印了10万册。另据新华社2004年8月5日报道,《现代汉语词典》是“我国现代汉语规范使用和推广普通话历程中最重要的一部工具书”,“30年来,创造35个版本、320多个印次、发行4000多万册的辉煌成绩”。③新华网2004年8月5日。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4-08/05/content_1714411.htm一本累计发行量达到4000万册的词典,也不可不谓之“国民词典”了。然而,就是在这样一本“国民词典”中,而且在这一词典的任何版本中,都找不到“国民性”一词。
顺便还应该提到《新华字典》,这是另一本几乎普及到每个中国小学生的更为“国民”的汉语言工具书。当然这是“字典”,以“字”为主,但因其毕竟有着“以字带词”的词典功能,所以也不妨附带看一下。当商务印书馆在2004年出版《新华字典》的第十个修订版时,据说这本字典自1953年出版以来,已重印过200多次,“累计发行突破4亿册,是目前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词典”。④新华网2004年12月30日。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3-12/30/content_1253693.htm但情形与上述词典也没有什么不同,其中与“国”字相组合的词有“国家”、“国货”、“国歌”,没有“国民”,当然也就更没有“国民性”了。
也许有的读者会说,上面提到的都是中、小型语言工具书,可能不收这个词,那些大型的,专业的辞书会是怎样呢?那么,就先来看看《辞海》吧。《辞海》号称是“以字带词,兼有字典、语文词典和百科辞典功能的大型综合性辞典”。⑤《辞海(1999年彩图版)·前言》,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这里有两种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一种是1989年版缩印本⑥据《出版说明》,该缩印本“系根据《辞海》(1979年版)三卷本1980年2月第二次印刷本缩制。内容除个别条目、图文略有补正外,均未作改动”。,另一种是“1999年彩图版”⑦据《出版说明》,该缩印本“系根据《辞海》(1979年版)三卷本1980年2月第二次印刷本缩制。内容除个别条目、图文略有补正外,均未作改动”。——如果把作为“1989年版缩印本”底本的1979年版三卷本也考虑进去,那么就是间隔20年的有着直接承接关系的三个版本,它们都没收“国民性”一词。
这里还有另一种词典,即彭克宏主编,1989年10月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的《社会科学大词典》。该词典按照“中国图书分类法”的排列顺序,将词条按照哲学、逻辑学、伦理学等22个学科进行分类和排列,收词条8000余条,320万字⑧参见该词典中“《社会科学大词典》撰写人员名单”和“《社会科学大词典》编辑委员会《前言》”。。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方面的专业工具书,这本词典不仅“大”,而且也很“专业”,然而,从中却仍然找不到“国民性”这个词。
查辞书查到这一步,是不是可以部分得出结论了?即在目前中国所能看到的小型、中型、大型乃至大型专业的汉语言字典和辞书当中,都没有“国民性”这个词。而这种情况实际上意味着“国民性”一词在目前现代汉语标准工具书中的不存在。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这个词在汉语词典中从来没有过呢?回答是否定的。以中华书局1936年发行的《辞海》①舒新城、沈颐、徐元诰、张相主编,分甲乙丙丁戊种版式。为例,其中就收录有“国民性”这一词条。
【国民性】(Nationality)谓一国国民共有之性质,在国人为共相,对外人为特质。②此 处 引自《辞海戊种(全二冊)》,中华民国二十七年(1938)十月发行,中华民国二十八年(1939)五月再版。又,中华书局1981、1987年曾影印这一版本,该词条没有变动。
如果再进一步回溯的话,或许还可以在其他更早的汉语词典中发现。这就意味着在过去的词典里曾经有过这个词,只是在后来的辞书里消失了。
那么,是不是在当今的汉语言中已经不使用“国民性”这个词了?或者说即便使用却又在现今出版的所有辞书中都找不到呢?两者的回答也都是否定的。关于第一个问题,将放在下一个题目里去谈,这里先来说后一个问题。据笔者所知,在两种现在的辞书中,还可以查到“国民性”这个词。一种是1993年出齐的《现代汉语大词典》③据 汉 语大词典工作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后记》:《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编,1986年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第一卷后,从第二卷起改由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到1993年出齐,正文12卷,另有《附录·检索》一卷。——此据“缩印本”《汉语大词典(全三册)》,1997年4月第一版。,一种是1994年出齐的《中国大百科全书》。④《中 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辑部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发行,自1982年出版《体育》和《外国文学》卷起,到1994年出版《总检索》,共出74卷。前者共12卷,外加《附录·检索》卷,收词语37万5千余条,约5000余万字,即使后来出版的“缩印本”,也有厚厚的三大卷,长达7923页⑤新华网2004 年12 月30 日。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3-12/30/content_1253693.htm;后者共74卷,12900万字⑥《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说明。。与前面介绍过的那些小型、中型、大型的字典或辞书相比,这两种都可谓“超大型”,不仅个人很难“插架”,就是一般的学校或公共图书馆也不易购置和存放,因此,尽管这两种辞书中收录了“国民性”一词,也并不意味它们同时拥有普及和传播该词语的实用功能。也就是说,“国民性”词条虽没在现今汉语言工具书中彻底消失,但也并没通过工具书而有效地成为记忆、构筑和传播相关知识的词语工具。查找“国民性”这个词,实在不容易。
二、“国民性”的记忆与鲁迅——收录“国民性”词条的工具书
辞书是对词语及其所表达的相关知识的整理和记忆。一个在词典里不存在或者近乎“束之高阁”的词汇,还会在人们的言语生活中保留并且延续吗?如果存在这种情形的话,那么又是靠什么来记忆和维持记忆的呢?“国民性”一词适用于上述假说。
这里想以上面提到的两种大型工具书为例。一是因为现在的读者一般不容易见到汉语言工具书对这一词条的解释,二是因为下文要通过这两种辞书的解释来说明问题,故不厌冗长,分别抄录如下。
《现代汉语大词典》的词条:
【国民性】谓一国国民所特有的气质。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四)》:“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朱自清《〈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将阿Q当作‘一个’人看,这部书确是夸饰,但将他当作我们国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觉得亲切可味了。”
《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⑦《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社会学》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辑部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发行,1991年12月第一版,1994年2月第二次印刷。卷中的词条:
guómín xìng
【国民性】
national character
用来表示文化精神和心理结构的集合概念。指一个民族多数成员共有的、反复起作用的文化精神、心理特质和性格特点。又称民族性格。不过,国民性通常是以国家为单位考察国民特点时使用;民族性格则相对于人格概念。中国学者庄泽宣在《民族性与教育》(1938)一书中说,“民族性系一个民族中各个人相互影响所产生之通有的思想、感情和意志,对个人深具压迫敦促之势力”。美国社会学家 A.英克尔斯在《民族性格》(1969)一文中把民族性格定义为成年人中最频繁出现的比较持续的人格特点或方式,并称之为“众趋人格”。
民族是一个结构体,由生物的、地理的、文化的和心理等要素构成。民族性格是各种心理要素的组合系列。构成民族的其他要素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民族性格的形成和发展。这些要素主要有:①生物要素。如种族的血统、身体基准、人口的生殖和生长的能力等,它们是民族存在和延续的生理基础,同时又影响民族心理功能的发挥和心理活动的特点。②地理要素。如疆域、气候、地形、物产等。生物要素和地理要素是影响民族性格的天然因素。③文化要素。这是影响民族性格的社会因素。中国学者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认为,文化是维系民族统一而不破灭所必需的内在纽带,是体现民族特点的东西,民族性格是根植于人的内心的文化模式。
对中国人民族性格或国民性最早进行直接研究的,是美国传教士A.H.史密斯。他于1894年出版《中国人的气质》(或译《中国人的性格》)一书,列举了中国人爱面子、勤俭、保守、孝顺、慈善等26种性格特点。中国近代学者梁启超曾对中国人的国民性做过颇为深刻地研究。中国社会学家孙本文在《我国民族的特性与其他民族的比较》一文中,认为中国民族有重人伦、法自然、重中庸、求实际、尚情谊、崇德化6种特点,而这6种特点有优点也有缺点。(沙莲香)
上面这两条对“国民性”的解释,可以说是目前中国知识界通过辞书所能获得的(当然是理论上的,实际上未必都能看到)关于这一概念的唯一的知识支撑。尽管由此可以想像到建立一个有关这一概念的知识平台是多么遥远,但它们却毕竟有着象征意义,即意味着“国民性”这一词语终于没有在汉语言的规范记忆中彻底消失。
作为一种概念的解释,既然提供的是关于这一概念的知识,那么就有必要从知识体系上对解释的内容加以评价,以观其就这一概念所能支撑的程度。但笔者却想把这一工作暂时放下,而指出另一点更为重要的事实,即这两个词条在内容上都直接或间接与鲁迅有关。首先,从《汉语大词典》的解释中可以看到,说明这一词条的有两个例子,一个是鲁迅的文章《忽然想到(四)》的例子,另一个虽然是朱自清谈老舍作品的例子,但是作为“例中之例”,鲁迅作品中的“阿Q”还是在后一个例子中出现了。也就是说,支撑这一词条内容的实际上是鲁迅。其次,在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卷的词条中,虽然鲁迅并没出现,而且从字面上也看不出与鲁迅有什么关系,但其第三段提到的“对中国人民族性格或国民性最早进行直接研究的”“美国传教士A.H.史密斯”以及他在1894年出版的《中国人的气质》一书,却与鲁迅有着密切的关系。第三,虽然现在无法知道《汉语大词典》的词条出自谁人之手,但在本文下面的内容中将会看到《中国大百科全书》词条的作者沙莲香教授对当时鲁迅研究界成果的吸收。
就目前辞书中“国民性”这一词条与鲁迅的关系而言,现在可否这样说呢?——从目前的知识系统上来讲,现代汉语规范“记忆”中的“国民性”一词的内涵,实际是靠鲁迅来支撑的。
如果把上面分别讲到的1936年《辞海》中对“国民性”的解释和在相距半个多世纪后的1990年代出现的两种解释加以对照,将会有不少有趣的发现。但这里的问题是,后来,这一词语在《辞海》中消失了,而且直到今天也没恢复过来。
那么,“国民性”为什么会在包括《辞海》在内的一般辞书中消失呢?
一般说来,吐故纳新,去掉那些陈旧的或成为死语的旧词,增添融入代表新知的新词,是任何字典、词典的再版和修订都要做的工作,是知识的积累和更新所必须履行的基本手续。然而,“国民性”这个词的消失,是属于这种单纯的词语上的吐故纳新吗?回答是否定的。笔者注意到,2006年5月在中国最具言论代表性的网站——新华网上还在展开关于“国民性”的讨论。①许博渊在新华网上以“国民性思考之一”至“之六”为总题连续发表探讨“国民性”问题的文章,引起讨论。这些文章发表的日期、篇名和网址如下:20060523 中国人的“家国观念”要改一改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5/23/content_4587723.htm20060524增强民主意识是全民族的事情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5/24/content_4592221.htm20060525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5/25/content_4597018.htm20060529 谈谈国人继承的劣质遗产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5/29/content_4614580.htm20060530 国民性是什么?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5/30/content_4619267.htm20060601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6/01/content_4627678.htm20060601国人何时才会不在卑与亢之间走极端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6/01/content_4631452.htm20060609 从中、日两位女士“窥看”外国谈起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6/09/content_4664791.htm对此回应有艾琳的文章:20060526对许博渊先生国民性思考的再思考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5/26/content_4602764.htm20060602对许博渊先生国民性思考的再认识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06-06/02/content_4637021.htm而正像下面所要讨论的那样,“国民性”一词在现实中并没成为死语的事实,还会在更广泛的范围内看到。比如说,即使在1949年以后中国最主流的媒体《人民日报》中也还不是一个死语。这个词汇在作为语言规范和知识记忆的词典、辞海中的消失,与其说是因为这个词自身内容的陈旧而被淘汰,倒不如说是一种人为的削除,是国家意识形态所主导的对这一词语的有意识地遗忘。顺便还要提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民”几乎取代了“国民”,而且人们现在也终于意识到,前者是政治概念,后者是法律概念。
然而,有遗忘也就有记忆。正像上面所说,就在国家意识形态有意识地遗忘“国民性”这一词语的同时,在最体现国家意志的最为主流的媒体上,却延续着对这一词语的记忆。
三、《人民日报》上的“国民性”及其相关事情
《人民日报》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机关报,创刊于1946年5月15日,号称“中国第一大报,也是世界‘十大’报纸之一”②《〈人民日报〉五十年光盘版简介》,北京博利群电子信息有限责任公司制作《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光盘检索系统》。,在半个多世纪里,堪称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晴雨表。从中调查一下“国民性”一词的使用状况,或许会在某种程度上看到这一词语所包含的意味以及在半个多世纪的中国的言语生活中的消长变化。
调查的范围是1946年到2004年的《人民日报》③这次调查所使用的工具是佛教大学图书馆馆藏《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光盘检索系统》。又,2001-2004年的《人民日报》,惠蒙《China Daily》(中国日报)张毅君先生的帮助,得以检索,特在此致谢。,调查设计和操作方式是:1.找出每一年出现“国民性”这一词语的文章篇数;2.分析这一词语是在怎样的语境下被具体使用的;3.再按照不同的使用语境,把出现“国民性”一词的文章篇数进行分类,具体分类为“鲁迅”、“国际”、“文化”、“文学”和“社会”五项;4.于是便获得了以下这张《〈人民日报〉中的“国民性”》表格,由此可以看到,使用“国民性”一词的文章篇数及其内容分布,即“图表1”;5.“图表2”是根据“图表1”的数据所作出的曲线表,是前者的直观形态,用以标示出现“国民性”一词的总篇数与“鲁迅语境”篇数的关系;6.出现“国民性”一词的文章的基本信息,即日期、版号、标题、作者等,编为《附录一:〈人民日报〉中出现“国民性”一词的文章的基本信息》,但这次由于篇幅的限制,从略。
图表1:《人民日报》中的“国民性”
年度 篇数 鲁迅 国际 文化 文学 社会1992 1 1 1994 4 4 1995 6 2 1 2 1 1996 4 1 1 1 1 1997 10 4 2 4 1998 1 1 1999 3 2 1 2000 0 0 0 0 0 0 2001 5 3 1 1 2002 0 2003 7 3 2 2 2004 3 1 2合计 115 52 13 21 15 15
图表2:“国民性”总篇数与“鲁迅语境”篇数的关系
从以上两张图表中可以看到什么并且由此可以联想到哪些相关的事情呢?
首先,从1946年到2004年的58年间,“国民性”一词在《人民日报》中不是持续出现的。在其中的 1946、1947、1948/1951、1952、1953、1958/1964、1965、1966、1968、1969/1970、1971、1972、1973、1974、1975、1976、1977、1978/1990、1993/2000/2002年就完全没有出现过,这些年头累加起来有25年,尤其从1968年到1978年,间断的时间更长,整整有11年没有出现过。而相比之下,例如从首次出现“国民性”这个词的1949年到1980年之间,有“国民性”这个词出现的年份,累计起来只有10年,出现的篇数也只有12篇。如果只看这种情况,那么说“国民性”是个几乎被废弃不用的“死语”也并不过分。然而,就整体而言,在58年间,有“国民性”一词出现的累计年头为33年,在数字上大于没有出现过的累加年份25年,而且出现的这一词语的文章的总篇数也达到了115篇。因此,也还可以说,即使在中国最占主导性地位的意识形态话语中,“国民性”这个词,也仍是一个废而未能尽弃、死而并不气绝的词语。而且到今天,似乎更有一般化的趋势。
笔者未对其他媒体做过统计,所以不敢妄下结论,但从有些学者近来在探讨“国民性”问题时对“国民性”这个词及其问题所表现的不耐烦——曰:“国民性,一个挥之不去的话题。”①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67页。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宋伟杰 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75页。曰:“已是被千百遍地谈论过的老话题”②潘世圣:《关于鲁迅的早期论文及改造国民性思想》,《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4期。——来看,也可以想像这个词的使用已经方兴未艾到了怎样的程度。就是说,“国民性”至少还是一个在对这一词语的集体忘却中被记忆下来的词语。
其次,是鲁迅在不停地唤醒着这一忘却中的记忆。根据上面“图表1”整理出的“图表2”,可以明示这一点。例如在115篇使用“国民性”的文章中,除去涉及国际关系的13篇文章使用该词(可以断定其语境与鲁迅无关)外,还剩下102篇文章。在这102篇当中,直接或间接在涉及鲁迅的语境下使用“国民性”一词的文章有52篇③所谓“涉及鲁迅的语境”,其基本标志是,在文章中使用“国民性”一词的同时,也有“鲁迅”一词出现。但也有个别例外,即1949年的一篇和1967年的一篇。前者是报道周扬讲话的文章,标题是《周扬同志在文代大会报告解放区文艺运动》,文中出现了“新的国民性”的提法,即“他(指周扬——李冬木注)说中国人民经过了三十年的斗争,已经开始挣脱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加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发展了中国民族固有的勤劳英勇及其他一切优良品性,新的国民性正在形成之中;我们的作品就反映着并推进着新的国民性的成长的过程”。这篇报道中虽然没出现“鲁迅”,但所谓“新的国民性”的提法,显然是从鲁迅所批判的“旧的”“国民性”而来的,因此,也视为“涉及鲁迅的语境”。后者是姚文元在文革期间写的批判周扬(“新的国民性”)的文章,标题是《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其曰:“他(指周扬——李冬木注)同胡风一样,主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人性论,反对阶级分析,用所谓‘新的国民性的成长的过程’(一九四九年)之类人性论的语言,来歪曲劳动人民的阶级面貌和阶级性格。”由于姚文元的这篇文章使人们从此远离鲁迅的“国民性”语境,因此也纳入到“涉及鲁迅的语境”的分类中来。,在剩下的内容上涉及“文学”、“文化”、“社会”等方面的文章中,使用“国民性”的语境又多是鲁迅“国民性”母题的延伸。①例如,1967年1月3日姚文元《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他同胡风一样,主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人性论,反对阶级分析,用所谓‘新的国民性的成长的过程’(一九四九年)之类人性论的语言,来歪曲劳动人民的阶级面貌和阶级性格。”1984年7月2日张琢《改革与开放——读书琐记》:“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民主派和‘五四’文化运动的领袖都很注重总结这血的教训,从而对改造中国、改造‘国民性’、振兴中华的政治革命和思想革命的必要性和艰巨性,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两篇文章虽然没提鲁迅,但所使用的“国民性”一词又显然都是从鲁迅那里延伸过来的,诸如此类。因此,从“图表2”的曲线上能清楚地看到,到1980年代中期为止,使用“国民性”一词文章的总篇数的曲线,与在涉及到鲁迅的语境下使用“国民性”一词的文章篇数的曲线,其升降起伏,几乎是重叠在一起的;而在那以后,虽然两条几乎一直重合的曲线产生了间隔,但升降起伏还是基本一致的。因此,所谓忘却中的记忆,实际是人们通过鲁迅来对这一词语产生记忆,这种情形正好与上面所谈辞书的情况相一致。可以说,在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鲁迅实际成了“国民性”这一话语的事实上的载体。参见图表2。
第三,从1981年起,“国民性”的词频突然增加,出现这一词语的文章的篇数达10篇(其中有8篇涉及鲁迅语境),就数量上来讲,这几乎相当于过去34年《人民日报》出现这一词语文章篇数的总和(12篇)。这种突然变化,原因可能很复杂,非在此所能尽述,但笔者以为,与那一年“为纪念鲁迅百年诞辰,由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和天津语文学会发起,天津市于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九日,举行了关于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学术讨论会”②《〈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前言》,鲍晶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页。这一事情也许不无关系。“来自北京、上海和十四个省区的专家,鲁迅研究工作者参加了会议”③《〈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前言》,鲍晶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页。,而会议的成果便是翌年8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鲍晶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关于这本讨论集,今后还要具体涉及,这里只谈给人留下印象至深的一点,即很多发言者都对讨论鲁迅“国民性思想”感慨万分,以为“值得大书特书”(参见该讨论集第13页。——以下在本段落中的引文,如无特别注明,均出自该讨论集,标出的页码数为该讨论集里的页码),“值得庆幸”(第346页),因为“国民性”问题,一直“是鲁迅研究的禁区”(第22、29页),人们对此“不敢越雷池一步”(第170页),在30多年的时间里,鲁迅研究界“有意无意地忽视或回避了”(第66页)这一问题——其中,“回避”一词出现的次数之多④参见《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第17、66、146、415页。——这只是笔者在一般性浏览时所目击之处。,也恰可以表明在对“国民性”这一词语的忘却中,学界所做出的自主疏远。疏远到了什么程度呢?在1981年这一时间点上,“现在来谈‘国民性’思想,也就像欣赏‘出土文物’,……未免将信将疑”(第118页)。而在大会《闭幕词》中,也留下了心有余悸的话,说“如果没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会“即使勉强召开,也会变成‘黑会’”(第68页)。这种情形,恰好为在上一个题目中讲的中国的辞书里为什么没有“国民性”这一词条提供了有力的注释。1981年,在《人民日报》中“国民性”这一词频的突增,实际上意味着一个宣告,借用十几年之后一位日本学者对1981年讨论会的评价之言,便是“关于所谓鲁迅‘国民性思想’的讨论,终于获得了市民权”。⑤北岡正子:《魯迅日本という異文化のなかでー弘文学院入学から退学事件まで》,関西大学出版部,平成十三年,第291页。
第四,鲁迅研究界在1981年对鲁迅“国民性思想”所做的问题的集中提起,不仅意味着在专业学术研究领域内对“国民性”这一词语的记忆的恢复,而且也意味着在思想和社会文化方面对“国民性”问题的全面提起。正如当年讨论会的一篇论文所说,“‘国民的弱点’可以说仍然是‘四化’的一种阻力。因此重新认识鲁迅对国民性的研究,总结其经验,就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有现实意义的”。⑥邵伯周:《试论鲁迅关于“国民性”问题的见解》,《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第168页。鲁迅研究史家后来在评价这一现象时指出,这是“文革”以后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状态的反映:“痛定思痛、反思封建专制主义的危害、痛感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必要性。”⑦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上卷),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43页。这无疑是正确的,不过现在看,反省“文革”也还只是问题的一面,事实上,关于鲁迅“国民性思想”的讨论在当时所要面对的不仅是“文革”中暴露的“国民性”问题,更是进入“改革开放”时代所将面临的“国民性”问题。其所导致的客观结果是,把“文革”中暴露的“国民性”问题,通过鲁迅重新提起,由此而引发出现实中的中国“人”的问题,即精神文化问题。
因此,从上面的图表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尽管在1982、1983两年没有出现“国民性”一词,但从1980-1989的10年(实际是8年)间,《人民日报》出现“国民性”一词的文章篇数共有58篇,比此外48年间出现的篇数总和(57篇)还要多。而且,出现的情形也发生了变化,到1980年为止,“国民性”一词的出现,几乎与“鲁迅”一词的出现相伴随,而在此后的文章里,“国民性”一词由鲁迅的“专属词汇”,开始向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延伸使用范围。仅以1986和1988两年为例,1986年出现“国民性”词语的文章为10篇,有6篇是在语涉“鲁迅”的情况下出现,有3篇是“文学”,有1篇是“社会”。1988年有18篇,是《人民日报》上出现“国民性”史上最高的一年,但其中只有5篇在语境上与鲁迅直接有关,其余分散到“国际”(3篇)、“文化”(6篇)、“社会”(4篇)方面,明显地表现这一词语正在扩大的使用范围。“图表2”中这两年“总篇数曲线”和“相关鲁迅篇数曲线”之间产生的“间差”,表明的正是这种情况。由此,人们可能联想到1980年代中后期许许多多的政治、思想乃至社会文化现象,比如文学或文化上的“寻根热”等等。
四、1980年代两部关于“国民性”的书
1980年代中后期,“国民性”开始在《人民日报》上激增的现象,虽然可以在一般的意义上说明这一词语在时代言语中的力度,以及它作用于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但到底有多少报刊杂志,有多少文章或作品,有多少本书使用了“国民性”一词或者涉及到“国民性”问题,现在却无法统计。下面以当时出版的两部书为例,来具体看一下“国民性”(这一词语和问题)在当时的意识形态中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
一部是温元凯、倪端著《中国国民性改造》,1988年8月由香港曙光图书公司出版;另一部是沙莲香编《中国民族性》(一)、《中国民族性》(二),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分别于1989年3月和1990年7月出版。这两部书的立意都很明确,那就是通过对中国国民性的研究和分析,找出中国国民性的特点(主要是弱点),唤起人们的注意,以减轻改革开放所遇到的来自国民心理和传统文化的阻碍。①如《中国国民性改造》前言:“改革的实践,使人深切地体会到了旧的文化——心理的羁绊。”(该书第1页)“在我们民族走向现代化的时候,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了表现在我们民族旧文化上的国民的劣根性对改革的阻碍……对于国民劣根性的改造,是当前不应忽视的一个重要问题。”(第2页)《中国民族性(一)》编后记:“随着我国改革与开放的不断发展,终于在八十年代中期酿成了中国‘文化热’。人们清楚地意识到,对中国文化及中国人的研究是中国社会改革的需要,势在必行。”(该书第341页)
前一部书的作者之一温元凯,是1980年代中国改革的样板式人物。他的最初由科技领域发出的一系列关于体制改革的主张和所从事的实践,经常是全国媒体关注和报道的焦点②温元凯是中国科技大学(安徽)从事量子化学研究和教学的青年教师,1980年被中国科学院提升为副教授。自新华社报道的这一消息在1980年1月5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后,“温元凯”这个名字在整个80年代就不断地出现在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人的讲话中,也出现在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各种媒体上。由于温本人对科技体制改革的呼吁和所从事的实践活动,使他成为那个时代中国改革的代言者之一。据笔者对《人民日报》的调查统计,在1980-1989年的10年间,这个名字总共在60篇文章里出现过。,被当时香港媒体称为“中国学术界四大金刚之一”③参见温元凯、倪端:《中国国民性改造》,香港曙光图书公司,1988年,封底。。《中国国民性改造》可以说是温氏改革主张的理论归结,从中可见当时中国改革所关注问题以及改革诉求所达到的深度。
后一部书实际是一个国家重点课题的成果形式。该课题的名称是“中国人民族性格和中国社会改革”。“(课题)于1986年10月经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会评审通过,被纳入国家第七个五年计划期间重点研究项目,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④参见《中国民族性(二)》前言(第Ⅰ页)和《中国民族性(一)》第337-338页。此项课题研究,前后有几十人直接或间接参与①在《中国民族性(一)》“前言”和《中国民族性(二)》“后记”中提到的直接参加课题研究以及对课题给予协助的中外专家学者的名字有30多位。课题申请人沙莲香亦坦言,课题完成,“绝非我个人力量所致”(《中国民族性(二)》第362页)。,“用去大约4年功夫”②《中国民族性(二)》后记,第360页。,其成果是出版了编、著各一的两本书。③这是部由两本书——《中国民族性(一)》和《中国民族性(二)》——构成的著作。其中(一)是历史上对中国民族性认识的主要观点的资料汇编,从71个人物的著述中,抽取出500多个观点,用编者的话说,实际上是一张“历史上有关研究中国人的主要观点及其主要论据”的详细图表,即“历史量表”(参见该卷前言);(二)是以前者的“历史量表”为参照,对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现实中的中国人展开的问卷调查、统计及其比较和分析。据作者说,课题的研究对象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国人”,而所谓“‘整体’是包括了历史上和现在甚至将来相当长时期的中国人。研究的入手点是80年代的中国人,即通过80年代的人把握贯通古今、背负民族文化的中国人”(该卷第52页)。现在应该指出的是,不论是前者的“历史量表”,还是后者的对80年代中国人性格特征的量化研究,在中国本国的国民性研究方面都属首次尝试,具有划时代意义。
课题申请人,即该部书的编著者沙莲香教授,后来是《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分卷中“国民性”词条的作者,看来也并非偶然。大百科全书中的词条,可以说是“中国人民族性格和中国社会改革”这一“七五”期间国家重点研究课题所带来的直接结果,其对“国民性”的解释,既体现了当时对国民性问题的整体认识所达到的理论水准,也记录了当时的研究所存在的学理上的缺点,比如说关于“国民性”这一词汇的语源问题几乎没有涉及,这就使这一概念的理论背景显得暧昧模糊(详细情形后述)等等。
总之,两部书的出版和当时《人民日报》上频繁出现“国民性”一词的情况相互印证,可使人推知“国民性”一词在1980年代中后期中国的政治、文化乃至学术领域当中的地位。如果说那时所谓“文化寻根热”,其本质是中国人对自身的反省、认识和研究,那么“国民性”一词就是这一意识活动中的一个最重要的概念工具,它是中国人在主体意识中把自身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一个“客观对象”来加以认识(亦即“客观对象化”)时的关键词语。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寻根热”实际上就是“国民性研究热”。而在1990年代出齐的《汉语大词典》(1993)和《中国大百科全书》(1994)中相继有“国民性”词条出现,也正是1980年代“热”的结果,标志着这一词语自1949年以来首次被官方正式认可。
然而,这里还仍然要强调的是“鲁迅”在这一“关键词语”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就以上两部书为例,它们都不是“鲁迅研究”领域的著作,却又都从鲁迅“改造国民性”的立意上起步,并把鲁迅的许多观点纳入自己的内容。④比如《中国国民性改造》这一标题就是鲁迅的题目。该书开篇劝诫国人要勇于面对自己的短处:“一个民族只有心服口服地承认自己确有差劲之处,才能自立自强起来。……鲁迅先生曾对我们的人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的一生对‘国民的劣根性’作了种种深刻、形象的刻划和揭露。然而,正是他,才真正无愧于‘民族魂’的称号。”(第2页)在第四章“改造国民性的诸因素”标题下,有第三节标题曰:“文艺——‘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话也是鲁迅的,出自《论睁了眼睛看》(《坟》,《鲁迅全集》第1卷第240页)。又如,在《中国民族性(一)》中,鲁迅被列为一家之言,而这一课题本身也有鲁迅研究学者的参与,《中国民族性(二)》后记有言:“张琢和张梦扬先生为资料集提供了有关鲁迅研究的成果。”可以说,作为一般现象,“鲁迅”已经在事实上渗透到了中国关于“国民性”讨论的任何一种语境中。
此外,从“国民性”在《人民日报》上的消长曲线上似乎还可以看到更多的发人深思的内容。比如这一词语的波动与政治动荡以及意识形态的变化的关系等等,笔者相信,如果去做深入的调查和探讨,将会有许多有趣的发现。这里只提示一点,那就是任何一场政治风波都会导致“国民性”一词在《人民日报》上的减少或消失(反之,文化氛围的宽松,又会导致这一词语使用的出现或增加)。“反右斗争”和“文革”都自不待言,在1984年和1987年这两年间的曲线大幅度下滑,显然和“反精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运动有关。总之,“国民性”一词似乎与中国的文化和政治构成一种密切的联动关系,它在中国主流话语中的多寡,似乎可以看作政治与文化的晴雨表。其详细情形虽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探讨,但因为是已超越本文范围以外的问题,所以在此“割爱”。
五、“国民性”:一个记忆与遗忘的故事
以上通过两项调查,即辞书与《人民日报》,对“国民性”这一词语70年间在现代汉语中的存在方式,进行一次近乎纯粹语言学意义的考察。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一次全面的考察,或者说充其量也只能叫作关于一个词汇的“抽样调查”,然而即便如此,也足以使人充分感知到“国民性”这个词语本身所具有的思想文化内涵以及这个词语所涉及的许多重大问题。
“国民性”不是单纯的语言学意义上的词语问题,而是和20世纪中国精神史有着重大关联的思想问题、文化问题、社会问题。折射在这一词语上的问题,如在上面所看到的关于这一词语的“忘却与记忆”的问题,其本质不过是20世纪中国思想史问题的一种外化形式。
在本文所设定的这几个题目当中,实际上都分别包含着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即“国民性”这个词的“非存在”和“国民性”这个词的“存在”。词典中没有这个词,词典中有这个词;主流媒体,例如《人民日报》上不大使用这个词,却又来有力地传播这个词;作为一个概念,这个词几乎没有一个经过系统整理的、成体系的知识(如除了这一词语内涵的解释外,它的发生、发展和演变及其意义等)环节来支撑,却又在现实中被广泛地当作一种思想来介绍,来接受,来运用。“国民性”一词在传播过程中所出现的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现象,反映出来的实际是思想史上两种主观意志的相反作用,一种是拒绝和排斥这一词语及其思想,另一种则是认同和接受。如果说前者的主体意识行为对其所承担的是“忘却”的职能,那么后者的主体意识行为所承担的就是对其加以“记忆”的职能。因此,在现代汉语词汇史上,在20世纪中国精神史上,再没有哪一个词汇更能像“国民性”这个词汇那样,编织着如此丰富的忘却与记忆的内容。
现在,这场忘却与记忆的角逐还在继续,而鲁迅作为“国民性”这一词语的最重要的承载者的角色却始终未变。由于鲁迅的存在,使“国民性”的记忆被从忘却中唤醒,并在抹杀中至今仍顽强地保持着话语权。事实上,排斥和否定“国民性”的意识行为本身,也构成了对“国民性”的记忆。因为无论肯定或否定,记忆或遗忘,似乎都要从“鲁迅”那里开始,而“鲁迅”也几乎渗透到了关于这一话题讨论的所有层面。鲁迅并没有为“国民性”下过定义,却为词典中的定义提供了思想内涵;而尤为重要的是,他不光使“国民性”只是作为一个概念留在辞书中,还更使“国民性”作为一种富有实践精神的思想“活”在了辞书以及官制的思想之外。“国民性”因鲁迅而成为中国人反观自身的转换性概念,亦因鲁迅而成为反观自身之后如何去“想”、如何去“做”的思想。到目前为止,关于这一思想的知识体系的平台,事实上还仍然是由“鲁迅”来构筑的。竹内好(Takeuchi Yoshimi 1910-1977)在1940年代谈到鲁迅的死时说:“鲁迅的死,不是历史人物的死,而是现役文学者的死。”①竹内好《魯迅》,日本評論社,1944。参见中译本:李冬木、孙歌、赵京华译《近代的超克》,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2月,第10页。就鲁迅与“国民性”这一词语的关系而言,这一评价还仍然没有过时,因为他至今还不是一个“历史人物”,而是一个“现役”的“国民性”问题的论者。可以说,鲁迅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国民性”问题进入并且不断参与着现代中国的文学史和思想史的。作为一种话语关系,在上面的两项调查中所偶然看到的“鲁迅”与“国民性”这两个词的关联,也恰好呈现了鲁迅的“国民性”问题意识与现代中国思想史的不可分割的内在关系。“国民性”问题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仍未解决的一个重大课题。人们可以无视这个问题,就像从《辞海》中把这个词条删除一样,也可以否定这一思想的价值,然而,“国民性”问题又总是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使人们要不断地面对它。由于每当这时总有“鲁迅”出现,因此也就不可回避地要遇到一系列与鲁迅相关的重要问题,如鲁迅的“国民性”思想本身的形态究竟是怎样的?它在“鲁迅”中究竟占有怎样的位置?今天应该如何来评价?——这些问题虽然都并不是新问题,但围绕它们的探讨和争论至今还在继续,它们在事实上构成了“鲁迅”在现代思想史中的某种参与和存在的方式。
六、认识的模糊性:“国民性”一词的肇始之地——日本
纵上所述,我们已经非常深地介入到“国民性”这一问题中来。我们至少已经知道这一问题与语言、思想的关系以及鲁迅在这一问题的背后所发挥的作用。然而,这些还仅仅是问题展开的基本背景。就词语本身而言,接下来的问题就自然是“国民性”这一词语在鲁迅文本中到底是怎样的,鲁迅在中国是否是第一个使用“国民性”一词的人等等。
现在可以知道,鲁迅文本中使用“国民性”一词共有16处①李冬木调查。底本依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16卷本《鲁迅全集》。,首次使用是在《摩罗诗力说》里②《鲁迅全集》第1卷第81页:“裴伦大愤,极诋彼国民性之陋劣”;第88页:“或谓国民性之不同”。,这是篇作于1907年留日时期的文艺评论,而且在后来也确有“改革国民性”③《两地书·七》,《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1页。或“国民性可改造”④《〈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44页。的提法。但一般认为,鲁迅在中国并不是第一个提出“国民性”问题的人,与此相关,亦可推断他也不会是第一个使用“国民性”一词的人,人们就此往往要提到鲁迅之前的梁启超、严复、章太炎等人。但问题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些人当中又是谁最早提出“国民性”问题,至少是谁最先使用“国民性”一词的呢?
这个问题至今没有答案。不过就“国民性”这个词汇本身而言,似无人认为是中国人原创,而将目光投向了近代日本。在上面提到的1981年在天津召开的“关于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学术讨论会”上,就已经涉及到了“国民性”的词源和概念特指,尽管今日看来不无商榷之处,但却具有将讨论引向深入的可能性。如陈鸣树和鲍晶都明确指出“国民性”这个词来自日语⑤陈 鸣 树《论国民性问题在鲁迅思想中的地位》:国民性“首先是从日语‘国民性’传入中国的”(鲍晶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第169页)。鲍晶《鲁迅早期的“立人”思想》:“‘国民’和‘国民性’,是从日语中引进。日语中‘国民’的语源来自中国,它算是‘词侨归国’(同上,第223页)。,虽然缺少具体论证,但在客观上已经深入到中日近代词汇交流史的问题——鲍晶“词侨归国”的提法是个饶有兴味的比喻——其问题的隐身指向必然是,可否将“国民性”思想作为外来思想来考虑?然而遗憾的是“可能性”并未变成可能,当时隔20多年的2002年4月6日,《鲁迅研究月刊》编辑部邀集学者再次召开“鲁迅改造中国国民性思想研讨会”时,中国鲁迅研究界几乎仍在原地踏步地就此思想进行“探源”,至少,自此以后几乎没有进步,人们并未在已知这个概念是来自日语的外来语的基础上向前走出更远,甚至还倒退了,例如有学者认为“绝不是某种外来思潮的移植”。⑥参见《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讨论会纪要。引文为钱理群发言,见该刊第14页。
此后,在汉语圈内,唯一值得注意的发言是刘禾的关于“国民性”一词的“考源”。⑦刘禾:《“国民性”一词考源》,《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8期。曰:“‘国民性’一词(或译为民族性或国民的品格等),最早来自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现代民族国家理论,是英语national character或 national characteristic的日译,正如现代汉语中的其它许多复合词来自明治维新之后的日语一样。……有关国民性的概念最初由梁启超等晚清知识分子从日本引入中国时,是用来发展中国的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的。”⑧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宋伟杰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76页。刘禾将该解释(词汇)填入她编制的《现代汉语的中—日—欧外来词》作为“附录B”附于自著之后,而呈“national character kokuminsei国民性guomin xing”⑨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宋伟杰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395页。之形态。但很遗憾,虽然这是作者在自著中特设一章来“着重考察”的“一个特殊的外来词”,却并未给出推导上述结论的任何验证过程和根据,因此并不意味在有关“国民性”词源的看法上有了实质性的推进。问题还是模糊和不确定的。例如,说“明治维新时期”,倘若不理解为是整个明治时代的45年,那么当是指1867-1968年前后了,“国民性”一词果真是这时翻译的吗?它又是怎样从“英语national character或 national characteristic”变成日语汉字词汇“国民性kokuminsei”的呢?“梁启超等晚清知识分子”是怎样“最初”把这一词汇“引入中国”的呢?很显然,在问题的模糊和不确定这一点上,较之1980年代并无改变。
看来,“国民性”的“词源”的确成为问题。“词源”不明,不仅是词语来路问题,而且是思想链条的衔接问题。由于不能通过“词源”找到上一个思想环节,那么概念本身或思想也就容易成为一个脱离具体的历史过程而被任意解释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词”与思想“同源”,“词源”即“思想源”。正确把握“国民性”这一词语的“词源”,也许就是走进包括梁启超和鲁迅在内的中国“国民性”思想过程的一个关键。
“词源”在日本。那么日本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①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李太白全集》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06页。对于当年的李白来说,日本当是自《史记》以来所谓海上“三神山”②司马迁《史记》卷六:“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史记》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47页。的“微茫”境界,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来说,肇始于近代日本的“国民性”一词,其“词源”问题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不实际走到明治时代具体的语境中去寻找,便永远不会摆脱“烟涛微茫”的模糊之境。在这个意义上,“国民性”的“词源”问题,又是涉及到中日相互认识的大问题了,可以说,在这个最能体现中日近代思想密切交流的词语背后,正隐藏着一种认识上的巨大隔膜。因此,调查“国民性”的词源,势在必行。
本文原刊于(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论集》第91号(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