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世上,是为了认识太阳
2013-10-24○范铭
○范 铭
刚认识柴静的时候,只记得她秀气。蓝白相间的毛衣,短发,学生头,声音柔细,手腕处瘦骨嶙峋。那时候我也刚大学毕业,不知道她已经很有名,觉得她就是个笑起来挺让人亲近的同龄姐姐。
在非典来的时候,惊诧于她的能量。当时全南院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大领导出于安全考虑让大家没事就赶紧回家,各栏目都开始重播节目,长安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随时能飙车到140 码,整个城市都空荡得充满了末日气息。我在电视里看柴静节目播,看到她浑身上下被包得如同白色粽子,头发压在帽子下面显得更像一个瘦弱的女学生,听见她在大塑料面罩后费力的呼吸声,跟随她消毒、洗手、进入病房,直面传染、无助与死亡…… 我在日记里写了四个字:“她真勇敢。”事后我跟人回忆,我当时想写的其实是“勇气”,因为在我看来,“勇敢”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知前方有什么的骁勇,而“勇气”是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克服恐惧依然选择去做,因为职责。
我跟柴静合作的第一个片子,是《双城的创伤》,调查六个甘肃少年连续服毒自杀事件。当时没人知道原因,只据传是跟邪教、阴谋、感情、白皮书等等有关。那是我的编导处女作,那期节目现在从操作角度看来做得极不成熟,也毫无章法,一水的DV 影像风格,基本就是摄制组四个年轻人,一路拨开重重迷雾,然后发现更多的迷雾……但是这无意中回归了调查性报道的本质,就是:我们完全跟随着内心的疑问在走、在问、在追寻。柴静的采访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有一个镜头她握住幸存孩子的手,为他擦去眼泪,当时毫无新闻科班训练的我不认为那是“越界”,我认为她打动了我,也能打动他人。节目播出后,争议与赞誉齐飞。但我始终记得我接到的全国很多小朋友来信中的一封,小姑娘在末尾写道:“叔叔阿姨,原谅我字写得歪歪扭扭,我是倒挂在双杠上给你们写这封信,因为只有这样,我的眼泪才不会掉下来”。
那一次之后,我们成为了朋友。因为我们都相信,真正的好节目,可以让人看到自己。
我们一起经历了《新闻调查》环境最宽松的黄金时期,做过上市企业污染致死调查;中国音乐学院招生黑幕调查;农民工拖欠工资链条调查;中国男同性恋生存状况调查;涉及中国三十万女性健康的“注射隆胸”调查;河北杀夫女犯群体调查;早孕少女人群调查;“虐猫”事件调查等。那会儿的她剑气凌厉,一招封喉,人称“铁血女战士”,娇柔之气一扫而空,她把她身上“男人一般的理性和逻辑”发挥到了极致,让很多异性同事都自愧不如。每次前期联系采访时,我在电话里报出柴静的名字,感觉电话那头的有关部门传来隐隐的颤栗,我都自认为很有“效果”。然后……然后是风向逐渐地收紧;然后是选题越来越难以通过;然后是调查性报道的式微;然后是人心的一点点散落、凋零;然后是有一年,我也选择了出国;然后是柴静因故离开《新闻调查》……
2008年,又是地震、又是奥运,大灾、大恸、大荣、大庆,全都赶一块儿了。举国悲,举国喜,闹哄哄的一年。但最好的事情是,我们又重新开始合作了,先是《面对面》,然后是《看见》。但这次,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一些东西,从她身上长久地消失了。
她不再像过去那么咄咄逼人了;她开始重视“感受”多于“道理”;“体察”世间的矛盾多于“揭示”;“宽谅”人性的弱点多于“批判”。在采访中,遇到采访对象表达过于洒狗血,她会劝对方整理一下思路再说一遍;遇到采访对象离席而去,她也不会把这当成是噱头和胜利,反而会在节目中为人开解。我慢慢明白,渐渐消失或变淡的那个东西,是一个“我”字。做《静观英伦》宣传片时,她禁止我用一个特别好看的她在剑桥大学船头托着头晒太阳的镜头,因为“太作了”;她也反复叮嘱摄像别给她太大的景别,因为“人物访谈别老用记者的特写”;她的新书封面原本是“柴静看见”四个汉字一般大,排成方块状,有一种厚实的稳定感。她看到后坚决反对,“我不要这样排自己的名字,太喧宾夺主,太自恋”;原来内页中有三个彩页是她采访的工作照,出版社认为既鲜明好看,也对销售有好处,最终也在她的坚持之下删去。因为她希望一本书是关于“人”,而不是关于“我”。
许多记者问我,她是不是有点太跟自己较劲了?她是过于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吗?我回答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在意他人的标准,她是在意她心里有没有达到卡梅隆说的那个“逼近自我的极限”。
在我们做节目时,观众众口难调,常常笑多一点,观众说你不端庄,严肃一点,观众又觉得你不亲和。选题亦然,有的题材贪图观众喜欢,操作简易,大家都觉得手拿把攥,忍不住松懈,采访也出溜,最终效果上只是个“完成”,播出之后,她便会开始自我检讨。我以为她是计较观众评价,宽慰她说,“别太在意一两期节目的反馈,喜爱你的,永喜爱你。”但她回答说,“我不是要被人喜爱,我要被人尊重。如果我想取悦谁,我就不能尊重自己。以后还是要做有智力含量的题。一句话,向抵抗力最大的方向走,可以少作,别轻巧,别把思想肌肉松垮了。”我理解这“抵抗力”,既包括外界的阻力和压力,也包括自身的惰怠。她要追求认识上的“翻山越岭”。
一次我们采完一个相当有争议性的人物之后,网上吵闹一片,我有点忐忑,问她:“你觉得我们对他的采访,是让他更挨骂了?还是赢得了更多理解?” 她说:“我觉得不分立场,分智力。有脑子的理解和批评都加深了;没脑子的捍卫和攻击也加深了。”她坚信,真正的“认识”在于努力探知的程度,也来自于“反复犯错,反复推翻,反复重建的过程”。
她从不讳言自己是“小暴脾气”,片子编得出彩时,她会把你夸个花枝乱颤,不吝各种溢美之词;编得糟糕时,她的脸色让人不忍卒看。最狠的一次,她说某个片子某段的节奏“跟人临终前的呼吸一样沉闷”,把人伤心的。
做电视,尤其是幕后工作者,确实是个熬人又辛苦的活儿,栏目组时常有人离开,我有时觉得沮丧,她安慰说:“目前的电视现状,需要极大的承受力和热爱才能扛住,不必遗憾,人需要‘恰如其分’地活着。”
她永远比我心态好,做节目有余地争取的时候,一微米都绝不放弃,但事与愿违的时候,内心一秒钟都不纠结。一次次出发;一次次受挫;一次次深夜调稿;一次次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一次次把弓拉满,再收回来;我不曾见她抱怨,她像是一把有自动调弦功能的胡琴,你给我个调我就能拉,给我个曲我就抑扬,而且我绝,不,走,音。像周云蓬所说的那样,有松有紧,一点一点地“沤”出一首歌来。有一天心情好了,她也自我揶揄道,“咱也没有别的,就是耐劳,耐磨,耐造。”
柴静的新书拿到手,之前我一个字都没敢看,就是不想干扰她的创作。看到她写到我和老郝的部分,是眼含热泪地看完的,于是,忍不住又“女里女气”地发短信告诉了她。
在书的后记,她写道,“老范现在是《看见》的主编,老郝当了妈,我们仨,没有失散”。又是眼一热。十年了,挺好,不知不觉,盘根错节,互相拉扯着成长,互相吸收,也深深地交会到了彼此的生命中。我想说,如果“我来这世上,是为了认识太阳”,那么我多么有幸,能跟你们一起,认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