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事
2013-10-24马国福
马国福
一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归宿;我们每个人的签子都在摇动的签筒里;它或迟或早会跑出来,把我们送上不归的小船。
——贺拉斯
在我们老家,人过了六十岁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了。所谓后事就是人还健在就准备自己的棺材,以便防备生活的不测。青海湟水河一带,人们为了图吉利和喜庆,“棺材”不叫“棺材”,而叫“寿材”。
父亲今年68岁,除了长期腿部带来的骨质增生外,他的身体基本没有什么病。四年前,父亲早早地买好了做寿材的柏木材料。这两年,他好几次在电话里给我说要请匠人来做材,都被我一次次劝阻了。我说你活得好好的,再等等,过几年做也不迟。听到我口气很坚决,父亲只好作罢。
今年7月,父亲又几次来电,表达了要准备寿材的事情。他说人老了,无常的事情很多,村子里好几个上了岁数的人,头一天活的好好的,第二天突然说没有就没有了,家里连副材都没有,成为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每次电话里,他总是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挂在嘴上。刚过了60岁时他还常说:人到了这个年龄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赚一天,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把你收走了,早准备后事早安心。
他以“天”为单位,算计人生终极的去向问题,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而是一场欢愉的邀约。他把“死”看成一件很庄重的事情,如同信徒对信仰、对宗教般虔敬、坦然又自在。没有顾忌,也无所谓畏惧。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活着,仿佛就是和老天爷的一场赌博,好好的活一天,如同他的手气在光阴深处捞出了一些碎银,赚上一份稀薄的喜气,赢得一份坦然。我知道,在时间面前,再强硬刚毅的战士,也不是它的对手,唯一能够赢得时间的是,以一份泰然又淡然的心态和姿态,顺着时间的逻辑,生命的规律,无憾地挥手致意,向时间深处走去。
那段时间,我每隔两三天就要给父亲打电话,和他商量请木工做寿材的事情。等父亲到村里请懂风水会算良辰吉日的先生到家里看好日期后,我汇去了两笔钱,让父亲请最好的匠人做材。父亲辗转方圆几里的乡镇,请来了手艺口碑都不错的匠人,开始了他今生最后的一件大事。
整整一个星期,父母从县城赶回久不住人的村庄老家里,烧茶做饭,好酒好菜精心伺候匠人。有时候,给他打电话,电话里是咚咚当当的声音,那是木匠在刨打厚厚的柏木。父亲很自豪地告诉我,木匠说,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木工活,很少能看到有人家用五指厚的柏木做材板。在父亲眼里,材木的厚度就是脸上的光彩,就是子女对老人的孝顺度,就是他此生最后的荣耀。父亲还得意地告诉我,木匠说过,用柏木做材,一百年都烂不了。材做好了,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就不要扯心我和你妈,万一哪一天我们真的不在了,你们也不要难过,更没必要难过,一想到我们两个老人最后有个厚实的棺材,我有时候晚上睡觉都能笑醒来。我知道,父亲说这番话,没有丝毫的夸张色彩。
材做好后,在院子里吹了一周时间,父亲又几经打听,从甘肃请来了画匠画材。一星期左右的时间,两副材镶龙画凤,绘蓝涂红,勾花勒草,全部完工了。完工那天,按照风俗,父亲焚香烧纸,跪地拜祖、磕头祭天,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以宣告这最重要的事情画上圆满的句号。这预示着父亲做好了到先人那里报到的准备。听父亲说,那天周围的邻居亲戚都纷纷前来鸣鞭祝贺,披红挂彩,庆祝寿材落成。我不知道,那天父亲是以怎样的复杂的心情亲手燃起那挂预示着他渐渐回归泥土的盛事。我可以肯定的是,在遥远的一天,那副寿材像沉船一样,沉入时间的深渊,没有光亮,没有哀伤,悄无声息地将他带回土里,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天空的一部分,星辰的一部分,自然的一部分,他伺候过的庄稼地的一部分,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为我们画出一道两级世界的苍凉界线。
我知道,在那简朴的仪式上,两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按照风俗亲手为自己最后的归宿盖上一面面大红的绸缎、毛毯、被面,他们心里肯定汹涌着说不出的滋味。他们脸上的表情就是夕阳下的天空,彩霞满天,夕照柔和,天地安详,当他们将这些象征喜庆的织物盖在材面上,印着龙凤的红色被面像一抹抹霞光,映照在他们花白稀疏的头发上,将他们脸上的皱纹映照成一条条河流,载着他们一生所经历的风霜、苦痛、喜悦、幸福、满足缓缓地流向远方,流向不知何时转弯停顿的地方。
那天,远方的我,整天心里空荡荡的,像陷入一种时间的深渊,感慨自己的无力,感慨光阴的尖锐,感慨生活的纷繁和无常。
二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吕德安《父亲和我》
按照故乡的风俗,老人们的寿材落成后就要选择良辰吉日,宴请宾朋,举行祝寿仪式。7月下旬,我请了年休假,从两千多公里的江南带着家人赶回青海高原为父亲的寿材落成操持贺寿材仪式。
祝寿那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和父亲早早地起床,从县城赶回村里,请叔叔家的孩子以及邻居们把两副重达几百斤的寿材从堂屋里抬出来,供在院子中央。
九点多的时候,鞭炮声已经陆陆续续的在老家门前响了起来。左邻右舍、乡里乡亲、远近亲朋赶来祝寿。院子里父亲亲手栽植的花开的正艳,果树上的果子一串串一串串压弯了枝头,这些沾着父母气息的花木一起吸纳这古老仪式的喜庆。来宾们到齐后,我数了一下,不大的院子,老老少少,来了90多口人。
我在上海交通大学就读的外甥主持了祝寿仪式,几个叔叔将早早准备好的鞭炮拿到大门口引燃,鸣炮后,贺材仪式正式开始。由我父母亲自在院子中央敬香,将捏好的油灯置在寿材的前面,点着后祭祖宗。几乎一半的来宾都带来了绸缎、被面、毛毯,他们将这些东西一一虔敬地盖在父母的寿材上。接着由我们夫妻和哥哥嫂子为父母敬酒,叩首祝福。外甥念着,一叩首:感谢父母将我们带到美好人间;二叩首:感谢父母养育之恩;三叩首:祝福父母福比海深,寿比南山。接下来,由我姐姐和姐夫们敬酒、叩首祝福;随后,父亲的晚辈们,侄儿、侄媳敬酒叩首祝福,依次轮到孙子、孙女敬酒叩首祝福。
“贺材贺寿贺老房,长寿好比九曲流。九曲东流河势宽,二老越活越欢畅。一喜家道大振兴,二喜儿孙满堂红,满堂红来福禄旺,花好月圆永安康!”外甥念着祝寿词,院子里安静下来,阳光静静地泻下来,滑过院子里的梨树、杏子树、核桃树、花椒树,密密麻麻的叶子上落满了透明的阳光,叶子像翅膀一样,一点一点升起来,向院子中央的父母亲聚拢。它们要见证自己陪伴了几十年的主人即将完成身后的事情。
父母被请到院子中央,坐在铺着崭新毛毯的长凳上。外甥按照家乡的风俗,一一邀请宾朋们按辈分给我父母身上“搭红”,他们将带来的绸缎和被面分别斜着系在我父母身上,祝福他们寿比南山。父母脸上洋溢着喜悦,接受敬拜。我仔细看着父母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惆怅。他们坐在长凳子上,笑着,一一答谢祝贺的人们。
父母满脸笑容,像凯旋而归的战士,接受礼封和赞赏。这古老的仪式,有着天然的庄重,这仪式承和着生老病死的生命逻辑。这仪式宣告着,我的父母过不了几年,顺自然、知天命,由光阴主宰他们生命的意志。光阴已经在他们生命的周围布下了一道时间的谜题,疾病、苦痛、安乐、风雨、幸福组成一道多义的答题,交织在一起,等着我的父母来顺从、填充、接纳。他们健在,却要一一安排身后的事情,这身后的事情,无关乎功名,亦无关乎利益。最多的利益就是从无垠的光阴里,赚取一天,安顺一天,安安稳稳活上一天。我的父母没有功名,他们的功名中没有奖杯,唯一的奖杯就是几亩薄田,他们的履历中也没有利禄,唯一的利禄是凭着一身的力气,藉着几亩薄田养大的五个儿女。
长凳上的父母低眉微笑,笑的时候皱纹像丝网版画上干燥的线条。他们的笑,真实、自然、恬淡,就像他们身旁那些兀自盛开的大丽花、菊花、藏金莲。父母身后涂满油漆用石膏浮雕着龙凤和孝道故事的寿材像两个粮仓,不知道哪一天会收纳父母这两粒渐渐干瘪的粮食。终究有一天,这两粒粮食将悄无声息地回归泥土,再也不生根、发芽、结种。这两粒枯荣自知、甘苦与共的粮食,以这次仪式向世间宣告他们已经完成了养育生命的使命。
那一刻,我的心疼了起来。他们像佛,绸缎在身,低眉慈祥,不惊不悲,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溢出来了,因为这个喜庆的仪式已经矛盾地向村庄和人间宣告了,他们已经接受了一场不知期限的邀约。某一天他们将要和这个村庄告别,向他们养大的儿女告别。这个仪式,是一道界限,一把刀锋,它将无情地在我们的心里划出一道生命的伤口,这道伤口将一点一点拉开我们与父母的时间距离、空间距离、精神距离。这伤口是一道巨大的鸿沟,等着某一天,我们无比悲伤地陷入其中,无法逾越,更无力抗拒。我们注定要顺着生命的逻辑,顺从光阴的意旨,体面地把父母身后悲伤的事情办成一次隆重、喜庆的宴请。
我从父母那张版画一样的脸上,看出了时间的印痕。他们的老是一颗汗珠一颗汗珠一样从皮肤里渗出来的。是一锥一锥从骨头缝里冲出来的,是时间的风从发肤里一缕一缕榨出来的,是生活的砂轮触到苍老的指纹上一圈一圈磨出来的,是岁月的河一波一波交织着风霜削出来的。他们的老,是苹果挂在树上,失去水分,果肉变沙,变干,变得无味的老。是瓜藤爬在架上,瘦成一张网,网中的瓜籽困在瓤内,迈不动步子的老。他们的老,是刺骨的老,尖锐的老,是人世间最真实的老。
仪式结束后,我们在县城的一家酒店宴请了所有的来宾。
那天,父母格外高兴,这两年,父母身体不太好,平时不怎么喝酒。在那天的宴席上,父亲多喝了几杯。晚上回家,我和他一起聊天。他总是感慨,能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做梦也想不到。他三番五次给我说,娃娃,材做好了,我也没有什么大事了,现在你们成家立业,过得都很好,你们有今天,我和你妈没有白养你们,托你们的福,这几年我和你妈出过省,坐过飞机,睡过卧铺,该浪的也浪(浪,青海方言,意思是游玩)了,该享的福也享了,我死了,你们不要哭,我把身后的事情办妥了,也就放放心心地走了。
那几天我常常陪父亲上街。和父亲一起走在街上,我总是要快过他很长一段路,我快到终点了,他还在缓慢地移动蹒跚的脚步,如同生病孱弱的企鹅,摇摇晃晃。走三步,歇一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而原地停步,时而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膝盖。仿佛他的拳头落在膝盖上,就能将关节部位的疼痛敲碎化为乌有。我走在他的前头,停下来,慢慢等他,看着他一点一点迈着很小的步子,缓缓地接近我。
繁华的大街上,父亲就像一头走向暮年的老牛,没有人会关注他内心翻腾着怎样五味陈杂的情绪,也没有人在意他关节中藏着多少难言的疼痛,他慢慢地丈量着不可知的光阴中藏着怎样的凶险和不测。是的,无常的岁月随时可以掀起一股旋风或者巨浪,将他这副渐渐松弛的骨架打翻,或者将他固定在一间房子里或者房子里的某个床上,让他数着高过窗台外的槐树叶子,看着那些叶子在秋风中一片一片凋落,蝴蝶一样,鸟雀一样,不知疲倦,随遇而安。将那种不可知也无法言说的情绪带到远方,化为烟云,准备随时赶赴那场生命终极的邀约。
终于,父亲跟上我了。我看到他头上的汗密密麻麻,落在花白稀疏的头发中。如果这汗干了,必将成为盐分,成为生命的霜,成为他生命树上的底色,组合印证他今生所度过的难关和享受过的好日子。
我说:阿大,你这几年明显老了。父亲用衣襟抹了一把汗说:何止老了,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装了假牙。
慢、松、缓、淡、软、老,这一排形容词以最简洁的形式给父亲画出了一幅暮年的素描,而正是这些词淋漓地表现出了父亲对生活、对生命的态度。
老是一条大河静水深流过后剩下沙粒的河床,是一棵树开花结果,让叶子回到大地,让果实回到故乡的仪式。
老是一种无言的疼痛。
三
想象每一天都是你的最后一天吧,你要怀着感激之心接受超出你的希望的那一刻。
——贺拉斯
贺寿材仪式结束后的那几天,只要有空,我就和父亲一起回到已经十多年不住人的故园。走在村子里的巷道里,我看到一些老人们坐在路边的屋檐下,拉着家常。父亲告诉我:这几年和他同龄的老人们一个个走了。有的人第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说走就走了,一点征兆也没有。他们走得仓促,像一阵风,不知道到哪个方向去,忽然一转弯,就看不见了。有时候,想想这些老人,一辈子就在这个不大的村庄,土里刨食,起早贪黑,没过过好日子,把儿女们拉扯大了,到了正要享福的年龄,就被老天爷收走了,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仔细算过,两年时间,我们村里有六七个老人走了,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河对岸的水泥厂上班,遭遇安全事故,人没了,丢下媳妇娃娃,得到一笔赔偿,让一家人都难肠。
到了我们这种年龄,真的是扳着指头过日子,只要不遇到病头灾难,平平淡淡地活着,就是修来的福气。我和你妈现在活得好好的,有时候,我就胡思乱想,犯思量,你不知道,材做好后,我和你妈已经把老衣老鞋子(老家里老人们去世后穿的衣服鞋子)悄悄买好了,你们不在身边,防止哪一天我们突然走了,也不用你们费心,慌乱地准备。
人老了,活的就是一种心情,图的就是自在,至于穿衣裳,吃什么饭,都不在乎了。我们已经把身后的事情准备好了,啥也不需要你们操心,老天爷哪一天召唤我和你妈,我们就走了。我们走的安详,你们也不需要费力,只要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也就没有啥可扯心的。我和你妈从庄子里搬到街上的水泥楼房里,吃穿不愁,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事情,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老思量着,这是我们辛苦了大半辈子修来的福,真要感谢老天爷给了我们好“命”。
这是我父亲在村子里给我说的原话。我知道,他在感恩,他的这些话,粗糙,真实,没有任何修饰,就如同我们脚下的那方泥土,在本原的世界里,滋养那些庄稼果木蔬菜,从不希求得到什么回报。
又有一次,回到村子里,母亲陪我去看本家一位年过七十的奶奶。到了奶奶家,她行动不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门来接我,她的皮肤已经松弛,脸皮似乎是挂在面部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像画家褶皱的旧画布,眼窝已经慢慢陷下去了,蓄着一点点浑浊的泪水,她拉住我的手开口就说:你大老远回一趟家,还带东西来看我,你费心带东西,真让我过意不去啊。
本家奶奶一个劲地夸我命好,夸我父母命好,夸我们姊妹把父母的寿材做的那么好,得到庄子里的人夸奖。你们本事大,把父母的材都做好了,你父母放心了,享福就行了。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老是生病,我就指望着老天爷早点把我收走,早走早放心啊,早走早享福。
她的这番话,让我大为惊讶。我不知道她何以急切地等着老天爷“收”她。她的心情,和我父母的某些想法有着惊人的一致。
泥土地上的人从来不忌讳谈论“死”这终极的生命问题。他们不怕死,也无所谓当面谈论这些城里的人讳莫如深的沉重话题。仿佛他们回归泥土,就如同一株植物、一棵树到了冬天,收尽果实,叶子凋落一样自然,没有繁琐的过渡,没有艰难的迂回,道法自然,回到泥土,终了尘世的种种艰难困苦,成为一种生命的释放。
活在泥土地上的人是通透的,他们对生命的终老最有发言权,无论他们过得再苦再难,总是心怀感激,不抱怨,不嫌弃,把自己放在泥土的天平上,真实地量出自己的分量。
死,是一种契约,是每一个生命一生下来就和命运签定好的没有任何形式却有着共同核心的契约。死,是时间押在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我的父母,在田野里顺着二十四节气的自然逻辑,以五谷稼禾布局,以风霜雨雪洗牌,他们像战士一样,等着时间手中的最后那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