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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式离婚

2013-10-23曹多勇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陶瓷厂

曹多勇

第一章

1

上半夜,张根立跟苏雅睡了一觉。自家的男人,自家的女人,自家的房屋,自家的床铺,一切都熟门熟路。夫妻俩相隔几天睡一睡,就像例行公事,只是在行动上有些松垮,步调不一致,一点合不上拍,他俩都显得有些分心分神。窗外是阴天,房间没开灯,黑暗无边无际的,房屋无边无际的,床铺无边无际的。苏雅睡下面,张根立睡上面。苏雅搂着张根立的腰身,张根立扶着苏雅的肩膀,两个人一起一伏地漂浮在黑暗里,漂浮在房屋里,漂浮在床铺上,像是两个随波逐流的溺水人。苏雅问,听说陶瓷厂真是要破产?张根立说,不是听说,是真事。苏雅问,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张根立说,陶瓷厂破产,厂里的学校又不破产,厂里的医院又不破产,你还当你的护士,我还当我的老师。苏雅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张根立问,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苏雅撒娇一般“嗯”一声说,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张根立“噢”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说那件事。苏雅“嘘”一声说,我不要你说出来嘛。张根立说,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出口呢?苏雅问,这么说你同意啦?张根立说,你愿意,我还能不愿意?苏雅说,你对我真不赖。张根立说,看你说的,你是我老婆,我当然要对你好。苏雅的两只手一下子抱紧张根立的腰身,把下半身努力地往上顶了顶说,你用点力气嘛。张根立的两只手一把抓紧苏雅的肩膀,力气就大起来,动作频率也快起来。

苏雅“妈呀”一声快活地叫出声。

张根立问,你真这么快活吗?

苏雅闭着眼“嗯”了一声。

张根立问,明天我俩真去办那件事?

苏雅继续闭着眼说,真去!

这件事,他俩欣喜地期待着,又不得不去做。痛苦并快乐着,快乐并痛苦着。到底是一件什么事,这么令人鼓舞,这么催人奋进呢?

2

陶瓷厂破产的消息,就像一个人检查出来的肿瘤细胞,虽说还没有扩散开来,虽说离生命的尽头还远着呢,可这个人的精神面貌率先瘫痪掉了,这个人的生命活力率先衰竭掉了。说起来,陶瓷厂走到破产这一步,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陶瓷厂是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建立起来的,最初是由一家砖瓦厂和一家日用瓷厂,公私合营兼并在一起。砖瓦厂生产砖瓦盖房屋,日用瓷厂生产碗盘吃饭用。到了大炼钢铁那一年,砖瓦厂多出一样新品种——耐火砖;日用瓷厂多出一样新品种——卫生瓷。耐火砖专门砌高炉炼钢铁。卫生瓷品种少,就一种坐便器,安装在套房里,人们大小便就不用去公共茅厕了。有了这么两种产品,陶瓷厂就可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文化大革命”期间,砖瓦厂继续生产耐火砖,炼钢的小高炉不存在了,钢铁厂却每座城市都有一个。炼钢就需要高炉,砌高炉就需要耐火砖。日用瓷厂继续生产碗盘,有一种蓝边粗瓷大碗专门供应厂矿机关食堂。白胎,白釉,外沿勾画上两道蓝边,俗称蓝边大碗。这种碗的样式蠢笨,做工粗糙,“刷碗戴手套,吃饭戴口罩”,算是对它质量低劣的一种讽刺吧。“文革”结束进入新时期,日用瓷的品种多起来,卫生瓷的品种多起来,又新建一个建筑瓷厂,生产釉面砖,地板砖。那是陶瓷厂的黄金时期,全国各地建筑业蓬勃向上,运输卫生瓷、建筑瓷的卡车在厂区大门内排着队,托关系走后门开票买产品。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陶瓷厂开始一步一步走下坡路。山东淄博那边的卫生瓷搞上去了,陶瓷厂的卫生瓷原地踏步还那样;广东佛山那边的地板砖搞上去了,陶瓷厂的地板砖原地踏步还那样。总之,时代在前进,人民的生活需求在提高,陶瓷厂不前进,就显得滞后了,就显得落伍了。陶瓷厂也不想滞后与落伍,花巨资建一座煤气站,烧气替代烧煤,建一建,停一停,“哗啦”一声,荒废去。陶瓷厂新上一个高压电瓷项目,产量小,质量低,爬一爬,停一停,“哧溜”一声,滑下来。陶瓷厂开始产品滞销了。陶瓷厂开始停产半停产了。陶瓷厂开始停发职工工资了。陶瓷厂真的是要关门倒闭了。

陶瓷厂的破产之势形成一股巨大压力,无形地,有形地,压在职工身上。那些脆弱者,脆弱到不堪承受的,脆弱到重负不起的,一副腰身弯弯弯,“咔嚓”一声就断裂了。有一个小媳妇,婆婆说她早上多喝了一碗稀饭,晚上就喝药自杀了。家里再困难,也不到喝不上一碗稀饭的程度。一碗稀饭只是一根“嗤嗤”冒烟的导火索,“轰隆”一声,不堪承受重负的生命就爆炸了。还有一对小夫妻,新婚半年,女人脖子上挂一条金项链去街上走一趟,返回家来,金项链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金项链是自个儿丢失的,还是被人偷去的,女人一点不知道。这个女人穿着打扮一番上街就是为了找工作。陶瓷厂停产,过日子不能停,一日三餐不能停。女人上街一趟,没有找见工作不说,一条结婚的金项链却不见了。这下女人想不开啦,像是钻进一条死胡同,黑咕隆咚的四周不见一丝光亮,越钻越深,挨到下半夜,搭一条绳子悬梁自尽了。一连好多天,陶瓷厂不时传出职工自杀的事件,自杀简直就像瘟疫,在陶瓷厂蔓延开来。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人们脸色阴沉,行色匆匆,不管自杀遂与未遂,人们感受死亡的气息是凝重的,也是匆忙的。

面临破产,学校和医院不会不受影响,学校是职工学校,医院是职工医院。陶瓷厂的每一家每一户都面临生活的困境,大人整天焦头烂额,孩子上课自然大受影响,旷课的多,退学的多,上课不听课打瞌睡的多,下课待在教室瘟头瘟脑的多;相比较,职工家属生病的比往常多,生病去医院看病的却不多。职工家属生病进医院看门诊,口袋里掏不出太多的钱,住院一分钱报不掉。这样一来,老师在学校给学生上课就可有可无了,医生在医院给病人看病就可有可无了。再说,厂里职工发不出工资,学校里的老师、医院里的护士,照样发不出工资。早在陶瓷厂半停产的时候,苏雅就反复多次地问张根立,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那个时候苏雅提出来的“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跟后来提出来的“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不是同一层意思。彼时苏雅问张根立“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是指离开陶瓷厂重新找工作。厂里职工早已变成鸟散状态,眼看陶瓷厂变为一棵枯树,枝杈上待不住,职工还有不做鸟散的道理吗?过日子,柴米油盐是硬道理,一日三餐吃喝拉撒是硬道理,其他什么都不能顾及了。你说临时扫马路不体面,有人争着去扫;你说去捡垃圾不荣光,有人争着去捡;你说坐台当小姐失尊严,有人争着去当。这么多职工一下子流到陶瓷厂外面,不是说谁想扫马路都能去扫,不是说谁想捡垃圾都能去捡,不是说谁想当坐台小姐都能去当。

张根立问,我去扫马路?

苏雅说,就怕你没别人有力气。

张根立问,我去捡垃圾?

苏雅说,就怕你不知道去哪里捡。

张根立问,那我去坐台?

苏雅说,就怕你没那个姿色。

苏雅替张根立安排了一条出路,但张根立不就范。按照苏雅的想法,一旦陶瓷厂关门破产,生活门路被切断,她就领着张根立去四川,到她大哥那里谋生路。苏雅的大哥叫苏生,高中毕业去四川参军,当的是一个养猪兵。退伍后留在当地结了婚生了子,继续养猪。猪圈设在一个山窝里,养的是野猪与家猪的杂交品种,猪出栏专门供应成都的大饭店。苏生依靠杂种猪在那里扎下了根,据说手上赚了不少钱。

张根立问,你让我去喂猪?

苏雅说,我大哥在电话里说,你不想去养猪场,可以去饲料厂。

猪吃饲料,苏生在四川既办养猪场又办饲料厂。张根立去饲料厂,和去养猪场没有太大区别。

张根立“哼”了一声说,我宁愿不吃不喝饿死我自个儿。

张根立有自己的想法。一个当老师的离开陶瓷厂的学校再想当老师就困难了,张根立不是想离开陶瓷厂的学校还要当老师。说实话,张根立在陶瓷厂的学校当老师从来就没觉得有啥了不起。一起当老师的同事,有本事的,有能耐的,早改行去厂里的机关坐办公室,或下分厂当领导了。改行去机关坐办公室有面子,下分厂当领导有实惠,哪一样都比赖在学校当老师强。早些年陶瓷厂正红火,张根立没门路去机关,没门路下分厂,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学校趴着。现在就算当不成老师,自个儿选择什么样的职业自个儿总该做得了主吧?苏雅让他去大舅子那里养猪,他绝对不干。

苏雅说,你不去我去。

张根立问,你去那里喂猪?

苏雅说,反正我大哥不会让我饿死。

张根立说,臭烘烘的养猪场你也愿意去,真是想不到。

苏雅说,我不去养猪场,待在家里你养活我?

张根立说,我俩可以想别的办法。

苏雅说,你能想到什么办法?

张根立说,暂时想不到,总会想到的。

苏雅说,你想吧,等你想到,我怕是已经饿死了。

张根立跟苏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争吵的。过去两口子也负气,也红脸,也争吵,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频繁,这么认真,这么激烈。争吵变成家常便饭,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一天不吃饭能过去,一天不吵架过不去。争吵变成一种发泄渠道,张根立在学校心里憋屈堵塞,跑回家就跟苏雅吵一架;苏雅在医院心里憋屈堵塞,跑回家就跟张根立吵一架。离开是一种对抗,争吵更是一种对抗。在不能离开的条件下,争吵就变成唯一的对抗方式。在争吵中,张根立和苏雅的内心慢慢变得通畅起来,清澈起来,平静起来。

他俩经常从天黑上床一口气吵到天色微明。张根立和苏雅并排睡在同一个被窝里,两个人脸对脸吵一会子,又背对背吵一会子;背对背吵一会子,又翻转过来身子,脸对脸接着吵一会子。很少有一个人的脸冲着另一个人的背争吵的时候,那样子吵架好像不方便,不公平,缺少章法与水准。如果是脸对脸争吵,就各自把着各自一边的床框子,尽可能离得开一点。但一张床能有多宽呢?再说还盖着同一床被子,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所以这种体态的疏离只能表达一种不相融的决心罢了。如果是背对背争吵,两个人就相近多了。有时候,背对背,相离不到一只拳头宽。有时候,背对背,一不留神就靠在一起了。这时候苏雅就大声地命令张根立,你的背不要挨着我的背。张根立轻声慢语地回答说,要是你的背不挨着我的背,我的背自然不会挨着你的背。床头有一道分界限,谁占谁的地盘,搭眼瞅一下,就一目了然。通常苏雅会动静很响地“呼隆”一下爬起身子,看一眼分界线。要是张根立过了界,她就会大惊小怪地说,你看看你都睡到什么地方啦?张根立不用爬起来看,输理似的往他的那一边挪一挪。要是苏雅过了界,就会往她自己的那一边挪一挪,无声无息地缩进被窝里。这种情况下,苏雅瞟一眼张根立,会在他的脸上看见一丝得意的笑容,那意思好像说,这下子你看清楚了吧?是你的背挨着我的背,不是我的背挨着你的背。这一刻,双方都明白,争吵不再是争吵,变成一种成年人的游戏,有趣却无聊,无聊却实用。

争吵总会有停歇的时候。天色微明,争吵必须结束。结束争吵的最好办法,就是两个人激情澎湃地睡一觉。张根立和苏雅依旧背对背。苏雅的背往张根立的背蹭一蹭,张根立有意地躲一躲。苏雅的背不罢休,继续往张根立的背蹭一蹭。这一次,张根立的背不躲开,回敬一般地往苏雅的背蹭一蹭。

张根立警告说,你再往我背上蹭,我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

苏雅问,你会采取什么样的革命行动?

张根立说,我采取什么样的革命行动你是知道的。

苏雅眨眨眼说,我不知道。

张根立说,你再往我背上蹭一下子就会知道了。

苏雅的背毫不含糊地就往张根立的背上蹭了那么一下子。

张根立“哗啦”翻过身子,手脚并用地脱去苏雅的短裤。苏雅躺在床上身子不动,嘴上却问,你脱我的短裤干吗?张根立说,过会儿你就知道了。张根立的两只手把苏雅的短裤褪到她的屁股蛋子下面,他的一只右腿蜷起来,伸开大拇脚趾头,夹住苏雅的短裤,一蹬一拉一扯,苏雅的短裤就嘟噜到脚脖子上。紧接着张根立的两只手扳平苏雅的肩膀,扳平苏雅的上半身,一翻身就骑上去。

苏雅半推半就。张根立驾轻就熟。苏雅半迎半合。张根立凌厉果断。三下五除二,张根立就把苏雅睡上了。苏雅说,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跟老婆吵架还要睡老婆。张根立说,就是因为我俩吵架,我才要睡你。苏雅问,我俩要是不吵架,你就不睡我啦?张根立说,睡和睡不一样。苏雅问,怎么不一样?张根立说,吵过架睡你就表示我俩和好如初了。苏雅还要问什么话,张根立一张大嘴就把苏雅的小嘴堵个严严实实。亲吻是张根立制服苏雅的看家法宝,也是苏雅致命的情感软肋。不一会子,苏雅的身子软起来,热起来,活起来,不要命地动起来。

夫妻间都一样,越吵架越生分,越吵架越疏离,补救的办法就是睡一觉。吵架过后睡一觉的夫妻,都是不会相离相弃的夫妻,这说明男人的内心还需要女人,女人的内心还需要男人。一场争吵连接着一场争吵,一场和解连接着一场和解。苏雅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老婆那样去做过激的行为——想着去喝药,想着去上吊;张根立也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男人那样去做过激的行为——想着去偷,想着去抢。张根立和苏雅一觉睡过来,天色就大亮了。他俩不起床,休战,和好,接着睡觉。医院里的班可上可不上,同样,学校里的课也是可上可不上。

苏雅说,你抱紧我,我害怕。

张根立说,我抱紧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刚刚失散的孤独与恐惧重新朝两个人的内心潮水一般席卷过来。

这一天,张根立跟苏雅破天荒没有吵架。没有吵架的原因,是张根立跟苏雅说出一件事。张根立跟苏雅说,我想去深圳。我一个大学同学在深圳办公司,他让我去他那儿。苏雅问,你去深圳我怎么办?张根立说,你不是要去你大哥的养猪场吗?苏雅说,我去养猪场也不是现在去,我等陶瓷厂破了产再去。张根立说,我也一样,等陶瓷厂破了产再去。

苏雅愣了愣神,问,你去深圳我俩怎么办?我俩天南地北相隔那么远还是两口子吗?

张根立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深圳。

苏雅摇摇头说,我不去深圳。

张根立问,那你说我俩该怎么办?

苏雅说,看来我俩只有一条路可走。

张根立问,你说我俩走哪一条路?

苏雅说,你是明白的。

张根立“噢”一声说,我明白了。

这一夜,张根立跟苏雅破天荒地没有睡上一觉。

3

下半夜,张根立两眼大睁,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兴奋得睡不着觉。苏雅两眼大睁,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也兴奋得睡不着觉。夫妻俩一起等着天亮。原来人生是可以这么选择的,原来在生命不堪重负时是可以撂挑子的,喝药是一种办法,上吊是一种办法,去偷去抢是一种办法,他俩天亮要去做的也是一种办法。面对人生的诸多选择,很难说哪一种办法好,哪一种办法差,但都是生命的一种期待。期待一种全新的人生,期待一种轻松的人生,或者说期待一种能够承受的人生。生活真的可以这么选择吗?生活怎么不可以这么选择呢!

“嚓啦”一声,天就大亮了。张根立爬起床,苏雅也爬起床。他俩穿戴整齐,相互仔细地看了一眼。苏雅问,现在就走?张根立说,现在就走!苏雅问,太早了吧?张根立说,不算早,我先到厂里转一圈。苏雅说,一个破厂有什么好看的?张根立说,我想再看看。苏雅说,你到陶瓷厂转一圈,那我就到土坝孜转一圈。陶瓷厂北边的一大片地叫土坝孜。苏雅就出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张根立说,那我俩就走吧。苏雅挎上张根立的一只胳膊,大大方方地往门外走。张根立问,我们家的门不锁啦?苏雅说,锁门不锁门一个样,哪个贼能看得上这里?张根立说,还是锁上心安。苏雅说,那你就锁上吧。苏雅松开张根立的胳膊,望着黑洞洞的房门。两间瓦房,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里间摆着一张床、一只大立柜。外间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沙发。烧锅在门前的偏厦里。他俩结婚十年,没有金银,没有存款,就是这么两间厂里分配的空空荡荡的房屋。张根立掏出钥匙,“咔嚓”一声锁上门,愣了愣神,迟疑一下子,又“咔嚓”重新打开门。苏雅问,不锁啦?张根立说,不锁了。伸手把两扇门推个大开,转身说一声“我俩走吧”,那只开门的右手很自然地搂向苏雅的腰间,他们俩就一起恩恩爱爱地离开家门。苏雅一边走一边扭头去看那个越来越远的家门。张根立不扭头,右胳膊使劲地搂着苏雅。苏雅在张根立的挟持下,扭头很吃力。一拐弯,一遮挡,苏雅眼里的家门不见了。张根立的胳膊却一点松懈的意思都没有。

他俩走上一条向北的路。沿着这条路走上三百米,被一条东西向的铁路拦截住,沿着铁路再往东走上五十米,陶瓷厂的西大门就到了。两个人就在这暂时分手,张根立往厂区走,苏雅往北去。往北是一条大路,走上五百米往西一拐就是土坝孜。张根立站住脚,松开紧搂苏雅的胳膊,苏雅站直了身子,两个人脸对着脸。

张根立说,我进厂了。

苏雅说,我去土坝孜。

张根立说,过一会子见。

苏雅说,过一会子见。

先说说陶瓷厂的厂区布局。走进西大门,往东是一条厂区大道,二百米远处被一座五层大楼拦截住。大楼的前面是一座太湖石垒就的骆驼峰假山,大楼的下面是通道,往东先连接日用瓷车间,后连接耐火砖车间,再连接卫生瓷车间,再往东就到陶瓷厂的东大门。大楼内部的南端连接两条烧制产品的隧道窑。每一条隧道窑都有六七十米长。大楼的后面竖着一根五十米高的大烟囱。大烟囱是大工厂的象征。不说附近工厂,就是放眼全市,恐怕也只有发电厂的烟囱比陶瓷厂的烟囱高,比陶瓷厂的烟囱粗。若是站在楼上朝远处看,离得远远的北边是仓库,南边是铁路专用线货场。

这座大楼坐落在工厂区的正中心,东半边是生产区,西半边是办公区。紧挨西大门的北边是多种经营公司大楼,南边是职工大礼堂。沿着厂区道路往里走上十几米,北面是一座两层行政楼,南边是一座四层党政楼。行政楼的北面是幼儿园,幼儿园的北面是职工医院。幼儿园、职工医院的东边是厂区花园。花园的名字叫雅园。雅园里有一座八角亭,名叫陶然亭。党政大楼的南边是一座四合院,四合院的西边是职工大礼堂的东墙,北面是党政大楼的南墙,南边是一座两层后勤楼,东边是职工食堂,职工食堂的南边是职工浴池。沿着厂区大道再往前,北边是机修厂,南边是煤场、锅炉房。煤场与五层大楼之间有一条南北路,往北是产品仓库,往南是铁路专用线货场,此外沿着一条弯道一绕两绕的就到陶瓷厂的东大门了。紧挨东大门内侧的北边是科研所,南边是供运科。张根立就是沿着这么一条道从陶瓷厂的西大门往东大门走。

陶瓷厂停产,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僵死的厂子,没有一丝活络的气息,偶或在厂区遇见几个留守职工,也缩头缩脑、失魂落魄的,跟孤魂野鬼差不多。张根立慌张地走着,恐惧地走着,告别地走着。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从厂区穿过了。

走出陶瓷厂的东大门是一条南北大路。大路的西边是厂子的围墙。大路的东边是厂子的家属房。红砖红瓦,矮矮趴趴的,是陶瓷厂最早的一批家属房。后来家属房就盖在张根立他们居住的地方,在陶瓷厂西大门的西边,大部分是楼房,少部分是平房。东大门的家属房北面,是搬运站(后来改叫搬运公司)。搬运站的西边正好是土坝孜街的东头。土坝孜街由街道、商铺、民房构成,从西往东排,由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划分开。五马路一过就属于搬运站的地盘了。土坝孜街,加上搬运站,再加上附近这么一大片地方,都叫土坝孜。

更确切地说,搬运站才是苏雅的出生地和成长地。在苏雅的记忆里,她对这么一大片地方最深刻。在苏雅的情感里,她对这么一大片地方最动情。他俩约定好在这里碰面。这里有通往区民政局的公交站牌。苏雅比张根立早到。张根立问,你怎么会比我还早到?苏雅说,我沿大路一直走过来的。张根立说,你怎么不拐进土坝孜街看一看呢?苏雅说,不用拐进去,我闭着眼都知道哪条道弯哪条道直,哪块石头绊脚哪块石头滑溜,旧房扒倒盖新房,旧模样都在我脑子里……张根立问,你对陶瓷厂是不是也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呢?苏雅摇头说,我属于土坝孜,不属于陶瓷厂,我对陶瓷厂一点印象都没有。张根立说,看来我也不属于陶瓷厂,我从厂区走一遭什么都记不住。苏雅和张根立从老地方走一遭,都是在心里默默告别的意思。只不过苏雅的告别和张根立的告别不一样。张根立告别陶瓷厂的目的是忘却,苏雅告别土坝孜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去记忆。

苏雅说,我俩现在就去办那件事?

张根立说,走!

最后张根立和苏雅一起坐车来到区民政局。两大间办公室,一间办理结婚手续,一间办理离婚手续。张根立和苏雅毫不犹豫地走进办理离婚手续的那间办公室。他俩手拉手,喜气洋洋的。

工作人员疑惑地问,你们俩没有走错门?

苏雅点头说,我们没有走错门。

工作人员直接地问,你们俩是来办理离婚手续的?

张根立说,我们俩就是来办理离婚手续的。

第二章

1

从表面上来看,张根立和苏雅离婚与陶瓷厂这么漫长的几十年历史没有关系,只与陶瓷厂的破产结果有关系。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子,他们俩小时候就与陶瓷厂有了千丝万缕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先说一说苏雅。苏雅的父母都在搬运站上班。搬运站是大集体单位,早年主要负责拉架子车,搬运站的工人也就是搬运工。搬运站附近有煤矿,有钢铁厂,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单位,不愁拉架子车找不着活。后来各单位有了汽车,一家一户的依旧离不开架子车。搬运站离陶瓷厂最近,可以说单位挨着单位,家属区挨着家属区。苏雅小时候就经常跟着哥哥他们那帮男孩子去陶瓷厂偷东西。偷石膏做粉笔,一分钱一根卖给学校里的同学。陶瓷厂的厂区里有不少石膏,做碗的模子需要石膏,做坐便器的模子也需要石膏。苏雅哥哥他们就去偷废弃的碗模子,或者坐便器的模子回家做粉笔。他们不做学校老师使用的那种粉笔,而是用石膏泥一根一根搓出来,又粗又长,像一截一截扒掉皮的柳树棍子。那个时候,人们喜欢在大街小巷的墙面上乱涂乱画。大人在墙面上刷标语口号,张贴大字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曹四眼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把他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孩子学大人的模样,拿粉笔在墙面上乱涂乱画,却有所发展与创新。什么样的污秽语言都敢写,什么样的污秽图形都敢画。“打倒张二狗!”“张二狗是王八蛋!”“打倒张二狗”上面肯定要打上一个大叉叉。“张二狗是王八蛋”旁边肯定要画一只大乌龟。

苏雅头一次在墙面上写字,是上小学二年级。苏雅不写“打倒某某某”,不写“某某某是王八蛋”,稚嫩而认真地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主席说的这句话,就张贴在教室黑板的正上方,每个字写在一张方块纸上,红纸黑字,半圆形地排列开来。苏雅把这么八个字写在自家的墙上,也是按照半圆形排列,伸着胳膊,欠着脚,一笔一画地往高处写,写出一头一脸的汗水。爸爸妈妈上班,哥哥在外面玩,苏雅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站在这么八个字的前面,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庄严感、成就感。苏雅跟自个儿说,我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一定要拿班级里的第一名。

其实那是一个不注重学习的年代,苏雅面对领袖语录说一说,也只是说一说,只要听见哥哥的一声号令,就又跟随一帮男孩子去陶瓷厂偷东西了。实际上,那又是一个偷东西成风的年代,苏雅的哥哥没有觉得去陶瓷厂偷东西有什么不好,苏雅的父母同样也没有觉得孩子去陶瓷厂偷东西有什么不好。搬运站里的孩子去陶瓷厂偷东西,土坝孜街的孩子去陶瓷厂偷东西,陶瓷厂的孩子一样去陶瓷厂偷东西,全民皆贼,防不胜防,陶瓷厂的四周围墙被扒开无数处豁口,形同虚设。

一帮男孩子翻围墙去陶瓷厂偷石膏,苏雅站在围墙外面放风,接赃物。有时候,苏雅哥哥他们偷陶瓷厂的破铜烂铁,直接拿到土坝孜街的废品收购站卖钱,比偷石膏做粉笔换钱更便捷,更容易。几个孩子偷东西卖钱,不是平分,是下馆子。去土坝孜街的心中乐饭店,吃油果子,吃油鳖子,吃糍粑,喝杂烩汤。几十年过去,苏雅依旧记得这些吃食的价格,记得这些吃食的味道。那个时候买吃食需要粮票,一斤粮票折合两毛钱,一两粮票抵二分钱。一根油果子,一两粮票,六分钱;没有粮票,八分钱。一只油鳖子,一两粮票,八分钱;没有粮票,一毛钱。一块糍粑,二两粮票,八分钱;没有粮票,一毛二分钱。杂烩汤,不要粮票,一毛五分钱一碗。糍粑贵,油果子泡,油鳖子实。哥哥喜欢吃油鳖子,苏雅喜欢吃糍粑。哥哥一顿饭,两只油鳖子,一碗杂烩汤,三毛五分钱吃下肚子,吃个圆饱。苏雅一顿饭,一块糍粑,一碗杂烩汤,两毛七分钱吃下肚子,吃个半饱。苏雅还要吃一块糍粑,哥哥舍不得再掏钱。苏雅说,你吃一顿饭花三毛五分钱,我吃一顿饭花两毛七分钱,不公平。哥哥说,你要是吃两块糍粑,就得花三毛九分钱,这就公平啦?苏雅知道吃亏在吃食的选择上,可她就是喜欢吃糍粑。哥哥说苏雅是个南蛮子。苏雅说哥哥是个北侉子。

苏雅爸爸是北方人,妈妈是南方人,苏雅随妈妈,哥哥随爸爸。苏雅跟妈妈一派,是南蛮子派。哥哥跟爸爸一帮,是北侉子帮。南蛮子派与北侉子帮经常在家吵嘴闹矛盾。比方说一顿饭菜不向心,原因是苏雅妈妈烧菜喜欢加糖加醋,烧出来的菜是南蛮子口味,酸溜溜的,甜丝丝的。苏雅爸爸吃菜是北侉子口味,喜欢咸和辣,正好跟苏雅妈妈的口味相反。按理说,一家子人在一个饭锅里伸勺子,应该照顾到彼此的口味差异。苏雅妈妈若是烧上两个菜,一个加糖加醋,一个放盐放辣,苏雅爸爸就不会闹矛盾。但苏雅妈妈偏不这样做,两个菜全部加糖加醋。苏雅爸爸就指责苏雅妈妈有意搞家庭分裂,就像苏修帝国主义一样破坏社会主义大本营。

苏雅妈妈说,你在家吃一顿饭菜不向心,就上纲上线,搞大批判啊?

苏雅爸爸说,我怎么上纲上线啦?你是我老婆,在家烧菜就应该按照男人孩子的口味烧。

苏雅妈妈转脸问苏雅,你说我们家的菜合不合口味?

苏雅跟妈妈一派,说,合口味!

苏雅爸爸只好转脸问苏雅哥哥,你说你妈烧的菜合不合口味?

苏雅哥哥跟苏雅爸爸一帮,说,不合口味!

苏雅爸爸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王雪梅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苏雅妈妈不甘示弱地说,苏大筐我告诉你,你妄想在我们家里摆什么地主老爷的派头,想吃北侉子菜自个儿去烧!

苏雅爸爸把话往回说,你是我老婆,烧菜就得按照我的口味烧。

苏雅妈妈把话往前撵,我是你老婆,可不是你们家的佣人,更不是你们家的奴隶,我凭什么就得按照你的口味烧?

苏雅爸爸说不过苏雅妈妈,只好拿桌子上的菜盘子撒气。一只菜盘子摔地上,“哗啦——”,碎几瓣子。另一只菜盘子摔地上,“哗啦——”,碎几瓣子。苏雅爸爸一边摔菜盘子一边说,我说菜甜,你说菜咸,我说菜酸,你说菜辣,这一下子什么都不是了吧?苏雅妈妈看苏雅爸爸摔菜盘子,也不甘示弱,伸手抓起饭桌上的饭碗跟着摔。“哗啦——”,一只饭碗碎几瓣子。“哗啦——”,另一只饭碗碎几瓣子。苏雅妈妈说,这种日子,你不想过,我也不想过,东风吹战鼓擂,看一看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苏雅爸爸语气坚定地说,不过就不过,明天就去革委会打离婚。苏雅爸爸命令苏雅哥哥去锅屋的碗橱子里把所有盘子都端过来,继续摔盘子。苏雅妈妈命令苏雅去锅屋的碗橱子里把所有饭碗都端过来,继续摔饭碗。一阵更加激烈的碗盘子碎响过去,苏雅家的碗盘子一只都没有剩下来。

苏雅爸爸最先软弱下来,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蹲在一地碎瓷片上,呜呜地哭起来。苏雅妈妈看见苏雅爸爸哭了,两腿一软,也蹲在地上哭起来。

苏雅爸爸说,我下回吃菜就不说酸和甜了。

苏雅妈妈说,我下回烧菜就不加醋和糖了。

苏雅爸爸往苏雅妈妈面前挪一挪,苏雅妈妈往苏雅爸爸面前挪一挪,夫妻俩拥抱在一起,算是和解。苏雅爸爸先站起身,弯腰伸手搀扶起苏雅妈妈,重新坐到吃饭的桌子边。

这场闹剧发生在晌午。下午,苏雅爸爸上班前说,晌午饭晚上再补吧。

苏雅妈妈说,晚上我烧两个可口菜,再喝上两杯酒。

苏雅爸爸低头看看一地的碎瓷片,苏雅妈妈脸上有了一丝羞愧的颜色。

苏雅哥哥说,下午放学后我去陶瓷厂偷盘子。

苏雅说,下午放学我跟哥哥一起去陶瓷厂偷碗。

他们家的盘子和碗都是苏雅跟哥哥一起去陶瓷厂偷来的。

苏雅不知道面对车间里那么多双眼睛,哥哥是怎么把盘子碗偷出来的。每一次苏雅跟哥哥去陶瓷厂偷盘子碗,都不进厂区,而是找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骑在陶瓷厂的围墙上,看哥哥从车间偷出盘子碗,就接在怀里抱着;哥哥空手翻越围墙,接下苏雅怀里的盘子碗,苏雅再跳下围墙。

是个热夏天,哥哥攀爬一棵树翻进厂区里。苏雅攀爬这棵树骑在围墙上。这棵树比陶瓷厂的围墙高,树枝树叶遮住太阳的强光,也遮住人们的视线。苏雅躲避在一片树阴里,一阵凉爽的风吹过来,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苏雅告诫自个儿不要睡觉,哥哥快要回来了。一条水泥路在太阳的烘烤下,弯曲起来,柔软起来,像一根面条子,或者说像一截猪大肠。苏雅的两眼一点一点往一处黏,眼皮沉重,怎么撑都撑不开。哥哥从消失的方向跑过来,光着脊梁,褂子脱下来包裹着一包东西在手里提着。哥哥越跑越慢,越跑越近,气喘吁吁地跟苏雅说,你接住候着我,我再去拿碗。苏雅知道哥哥褂子里包裹着的是一摞盘子。苏雅把盘子提上围墙,搭在围墙上。哥哥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不大一会儿,又驮着一包东西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这一回,哥哥用的是裤子。裤腰扎上,裤腿扎上,两摞碗放在两只裤筒子里,正好骑在脖子上。哥哥上身光着,下身光着,只穿一条短裤。苏雅看着他,又好笑又好气,又心酸又心疼。哥哥是个瘦子,瘦胳膊瘦腿瘦身子,奔跑中肚子呼哧呼哧地喘,肋骨咯吱咯吱地响。有一个光头男人从哥哥身后撵过来。太阳照在光头男人的光头上,闪晃出一大片耀眼的亮光。哥哥的脖子上骑着两摞子瓷碗,看不见后面撵过来的人。哥哥光有奔跑的动作,缺乏奔跑的速度。他俩的距离越来越近,远远地望过去,好像那个光头男人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哥哥一般。

苏雅大声喊,哥哥,你快点跑!

哥哥听不明白妹妹的喊叫。

苏雅大声地喊,哥哥,你跑快点,后面有个光头!

哥哥依旧听不明白妹妹的喊叫。

苏雅继续喊,哥哥,后面有人撵!

这一下子,哥哥听明白了。哥哥有经验,不用回头看那个光头男人有多近有多远,只见他“哗啦”卸下脖子上的裤筒子,往地上一扔,空着两只手一溜烟跑到苏雅跟前,“哧溜”一下蹿上围墙,两手一挨围墙,身子就翻到围墙外面。苏雅坐在围墙上不动,她不知道怀里的盘子怎样处理。光头男人头上的一大片光亮闪烁着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苏雅浑身发抖,两腿打颤,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只觉裤裆里一团热乎,苏雅的一泡尿不争气地尿出来。“哇”一声,苏雅哭起来,啊、啊、啊……

2

再回过头来说一说张根立。

张根立的家住在这座城市的郊区。他们那里的土地不种粮食,专门种蔬菜。春天,地上长得最多的是西红柿,一块地上百亩,一棵一棵的秧苗子都搭着棚架子。西红柿先是青,后是红,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在大筐里,一筐一筐地码在马车的车厢里,拉进城市。秋天,地上长得最多的是大白菜,一块地上千亩,一棵一棵的大白菜长大就拿稻草绳子捆住,继续寄养在地里。下霜天,大白菜一棵一棵砍下来,放在大筐里,一筐一筐地码在马车的车厢里,拉进城市。张根立父母所在的生产队,叫蔬菜队。蔬菜队的主要运输工具是马车。一匹马拉一辆车,拉一泡尿,拉一泡屎,就把一车子蔬菜拉到所要搬运的地方去了。在那么一种计划经济的年代里,在那么一种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里,蔬菜队种出来的蔬菜只能卖给蔬菜公司,再由他们分配给厂矿企业食堂,或由他们拿到菜市场凭票卖给一家一户的城市居民。蔬菜队的社员拿工资,吃商品粮,跟城市职工差不多。还有一种种庄稼的生产队,叫农业队。农业队的社员与蔬菜队的社员放在一起就没有办法相比了。不说农业队不种菜缺菜吃,就算他们种粮食依旧缺粮吃。农业队的社员一季庄稼忙过来,缴上公粮,就所剩不多了。一年的口粮半年吃下肚子,半年闹饥荒吃救济是正常的事。那个时候,煤矿扒塌土地赔偿占地工,给农业队的指标,农业队的社员不敢跟煤矿讲条件,一个个都下井。煤矿赔偿给蔬菜队的指标,必须是地面工,蔬菜队的社员谁愿去下井?煤矿是一处什么地方呀?下一趟矿井,身上没一处不沾满煤灰,洗都洗不干净。听说大姑娘要是跟上一个煤矿工人,会一连尿三天黑尿。为什么会这样子?你就放开头脑,大胆想象去吧。

工厂、煤矿、农业队、蔬菜队,算是这座城市最主要的构成要素。工厂和煤矿构成这座城市的市区,农业队和蔬菜队构成这座城市的郊区。

这是一座因煤矿而建立的城市,张根立他们村里的土地紧挨着一座国有大煤矿,还有陶瓷厂的一座小煤矿。小煤矿的名字叫焦宝石矿,说是要扒制陶瓷的一种原料——焦宝石,其实扒出来的都是黑黝黝的煤炭。一来扒煤炭好卖钱,二来扒煤炭运进厂区好烧窑,哪一样都比扒焦宝石的经济价值高。陶瓷厂说扒焦宝石是幌子,不打这个幌子,国家不让陶瓷厂开煤矿。扒煤炭就避免不了要扒煤炭的伴生物——煤矸石。煤矸石一点一点堆起来就叫矸石山。一帮子闲人去矸石山捡拾煤炭,就叫拾炭。煤矿上有闲人去拾炭。陶瓷厂有闲人去拾炭。农业队有闲人去拾炭。蔬菜队有闲人去拾炭。社会上有闲人去拾炭。这里是各种各样闲人的竞技场所。这是淘金者的乐园。

小时候,张根立就跟姐姐一起去焦宝石矿的矸石山拾过炭。

拾炭分两种,一种是拾块炭,一种是拾碎炭。拾块炭,叫拾大炭。拾碎炭,叫拾炭末子。拾大炭,一块一块的都是炭。拾炭末子,则是碎煤炭与碎矸石混杂在一起了。小时候,张根立跟着姐姐去焦宝石矿拾炭,只拾大炭,不拾炭末子。别人家拾炭的目的,是为了卖钱。张根立家拾炭的目的,是为了烧锅。目的不同,对拾炭的要求就不同。炭末子里煤矸石多,烧火不容易烧得着。一座煤矿有两个井口,一个叫主井,一个叫副井。主井上下人,副井往下运材料,往上运煤炭和矸石。从副井运上来的煤炭堆放在煤场里,从副井运上来的煤矸石堆放在矸石山。一条铁轨连接副井和矸石山,一组四辆矿车堆满煤矸石,从副井拉上来再往矸石山上拉,拉到矸石山的顶部,“哗啦”一声倒下来。几百个拾炭人黑压压地围着矿车一起往矸石山上爬,一起往矸石山上挤,谁都想占据最有利的位置。占据一个好位置,就能捡拾最多最好的炭,那样子很像一群秃鹫围拥着一头行将毙命的动物。虽说这头动物残留着一口气,但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秃鹫早闻见了。一群秃鹫紧紧地跟随着,只等这头动物轰然倒下的那一刻。井下也有一股死亡的气息,那是煤炭的气息,那是煤矸石的气息,那是瓦斯的气息。猛然地,有一个男孩子在追逐的人群中尖厉地叫喊起来:

——我的脚趾头!

——我的脚趾头没有啦!

男孩子的喊叫像一锅滚开的热油泼向人群。人群轰然一下躲闪开来,惊恐地望着这个男孩子,望着这个男孩子的一只脚。男孩子躺在地上,一只脚紧紧地抱在怀里,五个脚趾头齐刷刷地没有了,露出白骨,流出红血。男孩子的脚趾头到哪里去了呢?被矿车的轮子碾轧掉了。原来他在矿车运行在半道上时,就早早地爬上了矿车,两只脚站在矿车的车框上,跟随矿车一起往矸石山的高处走。矸石山的另一端固定着一辆绞车,一只巨大的转轮牵动一根钢丝绳,把矿车从矸石山的底部拉上矸石山的顶部。要是绞车平稳地牵拉矿车,或许这个男孩子就不会从矿车上掉下来;要是矿车的车框上不站满拥挤的人们,或许这个男孩子就不会从矿车上掉下来。牵引矿车的钢丝绳一抖,身边的人们一挤,这个男孩子的两只脚一下子从车框上滑下来,一只脚站在矸石山上,另一只脚落在铁轨上。矿车的轮子义无反顾地从脚面碾轧过去,男孩子的五根脚趾头变成一团肉酱,粘在轮子上。

这个男孩子十四五岁,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两个人长相一模一样,别人很难分清楚。兄弟俩一个叫大熊,一个叫二熊,在矸石山上拾炭是一霸,真就像是两头熊。大熊、二熊拾炭一起上,骂人一起上,打架一起上,可谓心狠手辣。在矸石山上拾炭,没有人是他们俩的对手,没有人不躲着他们俩。这一天,受伤的是二熊,那个慌慌张张地跑向副井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是大熊。救护车很快开过来,几个人一起抬走二熊。那天,二熊在矸石山上喊得撕心裂肺,简直不成个人的腔调。矸石山上空落落的,拾炭的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只留下四辆装满煤矸石的矿车,黑乎乎的,冰凉凉的,陪伴着二熊在那里哭喊。大熊没有跟医护人员上矸石山抬二熊,独自瘫软在副井口那里,一并被抬上救护车。

这一天,张根立跟姐姐一块在矸石山上拾炭。拾炭的地点就在二熊从矿车上掉落的地方。张根立年龄小、个头小,只能站在拥挤的人群之外,只能在别人捡拾过的煤矸石里捡拾煤炭。姐姐比他大五岁,不甘心在别人捡拾过的煤矸石里拾炭,跟着人群挤在矿车的周围。二熊一屁股坐在张根立的面前,大声地喊叫说,我的脚趾头!我的脚趾头没有啦!张根立不明白,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脚趾头?姐姐扔下拾炭的铁抓钩,扔下拾炭的篮子,一把抱住张根立的脑袋,紧紧捂住张根立的眼睛。张根立不知道害怕,却能感觉到姐姐的整个身子在簌簌地发抖。姐姐就这么搂抱着张根立一步一步走下矸石山。

这一天,苏雅跟哥哥在矸石山上看堆。所谓看堆,就是不上矸石山拾炭,只坐在矸石山下的一处平溜地,负责看管哥哥他们捡拾过来的大炭。一帮男孩子有些集体主义的样子,一块拾炭,一块卖钱,一块消费。星期天一块拾炭卖钱,或买铅笔橡皮,或买饼干糖果,或去土坝孜街吃一顿。苏雅要是不去矸石山看堆,就没有她的一份。苏雅安静地坐在哥哥指定的地方,远远地张望着矸石山,等候哥哥他们把捡拾的大炭送过来。猛然间,矸石山上拾炭的人群炸开窝,乱喊乱叫,东奔西跑。苏雅不知道矸石山上的人群慌乱什么,是争吵,是打架?土坝孜街上经常这样子,人们在街上争吵或打架,街上的人群就慌乱地炸开窝。人群慌乱不一定是害怕,或许是兴奋地看热闹,或许是积极主动地去参与。苏雅不能离开看堆的地方,只能远远地静观与猜测。一个姑娘搂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小男孩的脑袋紧紧地埋进姑娘的怀里,不见头脸。苏雅迎面问,这个小哥哥的头是不是烂掉了?张根立从姐姐的怀里把脑袋挣脱出来,大声地回答,你的头才烂掉了呢!

这是张根立与苏雅第一次见面。

3

张根立与苏雅再次见面要过十八个年头。

这一年,苏雅从卫生学校毕业分到陶瓷厂职工医院当护士,张根立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分到陶瓷厂职工学校当老师。1989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所有大中专学校毕业生都要面向基层,加强锻炼。张根立的家在蔬菜队,不算地道的农村,也不算纯粹的城镇。毕业分配时,那些家住城市的孩子分到农村中学锻炼去了,张根立却阴差阳错地分到城市里。苏雅他们学校位置偏僻,远离市区,学校没人组织上街游行,是一个“干净”的学校,是一个“放心”的学校。苏雅他们那一届毕业生就全部留在市区里。虽说张根立与苏雅同一批分到陶瓷厂,但他们彼此间依旧不认识。

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一年将逝,一年将至。元旦这一天,厂职工医院领导别出心裁,要在医院的院子里搞一个联欢晚会。厂职工医院由一个四合院组成,紧挨陶瓷厂的西北角。12月31日这天下午,大家就开始往院子里的树枝上挂灯泡,挂拉花,挂猜谜纸条。几棵树挨着围墙往天空里长,挂灯泡,挂拉花,挂猜谜纸条,不用爬上树,一架梯子靠在围墙上,站在围墙上更方便。一个男医生爬上去,另一个男医生爬上去,第三个男医生却怎么都不敢爬,说有恐高症。一个男医生爬上去,显得人手少;两个男医生爬上去,显得人手不算多;三个男医生爬上去,人手才算正适合。第三个男医生,真有恐高症,梯子爬一半,就脸色煞白,直冒虚汗。当时在场的就这么三个年轻的男医生,年龄再大一点的男医生爬围墙不合适,再说他们也不一定愿意爬。

苏雅说,我上去挂。

小时候,苏雅跟哥哥一起爬过无数次陶瓷厂的围墙,那时候练就了一身爬围墙的功夫。要说苏雅跟着哥哥一起顽皮,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苏雅出落成一个文文静静的大姑娘,出落成一个说话脸红的女孩子。一个说话脸红的女孩子,一个文文静静的大姑娘,说一声爬围墙,噌噌噌,沿着梯子就爬上去了。医院的同事直愣眼,住院的病人直张嘴。苏雅两只脚爬上围墙,站直身子就往树枝上挂东西。她两只脚站在围墙上如履平地,整个身子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状态,两只手想往哪里挂东西就往哪里挂东西,从小练出来的技艺,这一刻驾轻就熟,轻松而随意。苏雅的两只脚在围墙上挪来挪去,两只手在树枝间伸上伸下。要是忽略往树枝上挂东西这件实事,单看苏雅就是在围墙上跳舞,一种原始的舞蹈,一种挪脚伸胳膊的原始舞蹈,一种站在围墙上带有原始劳动意味的舞蹈。

张根立就是这样欣赏苏雅跳舞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张根立就待在陶瓷厂西北角的雅园里,就坐在雅园的陶然亭里。不要说苏雅忙着手上的活,顾不得往雅园里张望,就算苏雅忙里偷闲向雅园张望那么一眼两眼,稠密的花草树木遮挡着,也不一定会看见张根立。稠密的花草树木遮挡住张根立的身子,却遮挡不住张根立的眼睛。苏雅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苏雅。苏雅在明处,张根立在暗处。苏雅的位置在西边,张根立的位置在东边。苏雅呈现在张根立的眼里是一种原始舞蹈的剪影,是一种夕阳下的原始舞蹈的剪影。

一连下一个月焦宝石矿,张根立已经骨软筋松,疲倦不堪,今天上井在厂里澡堂泡了一个热水澡,而后进雅园打算放松一下。

上个月上面下文件,留在城市的大中专毕业生,要补上下基层锻炼这一课,时间是一个月。分配的单位不同,“补课”的方法不同。张根立他们分在陶瓷厂,下车间或下矿就算下基层。医院里护士人手短缺,医院领导跟厂领导一交涉,苏雅就没有下基层。厂领导说,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要经常下各个车间、单位、矿里巡诊,你们就派苏雅下基层巡诊吧。厂领导这样说话,是给医院领导一个台阶下,也是给别的大中专毕业生一个说法。苏雅身背药箱跟医生一块下了几次车间,算是补上下基层锻炼这一课。张根立却要按点下矿,按点上矿,在井下实打实地跟矿工一块干活。不说在井下干活多累,就算下一趟井,上一趟井,都要腰酸腿疼好多天。张根立本可以选择下车间,不下矿。但张根立选择了下矿,尤其是下焦宝石矿,说起来这还跟那一年二熊在矸石山轧掉脚趾头有关。虽说那天张根立没有看见二熊脚趾头被轧掉的一副惨状,但后来还是听说了。在不同人的嘴里,在不同人的描述中,二熊脚趾头被轧掉这事,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说。传说二熊的脚趾头不是矿车轧掉的,是矿井下附着在矿车上的一种恶煞啃掉的。恶煞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矿井下可以制造各种各样的事故,躲藏在煤矸石里跑上井口依旧可以制造各种各样的凶案。一个佐证的例子就是,二熊的五个脚趾头被轧掉后,又有五个拾炭的头脸受伤。受伤的部位不相同,但受伤的原因都一样,同一天同一时刻被五块不明来历的煤矸石砸伤。五块煤矸石像五只俯冲的燕子,从五个不同的方向俯冲下来,朝着五个人的头脸准确而有力地击打过来。五个人发出五声大小不一的惨叫,头脸很快被伤口流出来的鲜血覆盖住。为什么受伤的是五个人,不是六个人,也不是四个人?因为二熊被轧掉的脚趾头是五个;因为二熊被轧掉的五个脚趾头,在恶煞的手里,变成了五块煤矸石。

张根立自然不相信这谣传,想找受伤的二熊当面问个究竟。二熊的家住在新庄孜煤矿的劳动村。新庄孜煤矿是一座国有大煤矿,在土坝孜北面的五里路外。张根立去那里查找真相,却得知二熊死掉了,后来大熊也死掉了。张根立心里的疑问没有解开,却变成各种各样的噩梦。在梦中张根立被各种各样青面獠牙的恶煞追逐,他惊恐地奔跑着,失声地喊叫着。那恶煞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在噩梦中,恶煞总是出没在一口黑乎乎的洞里,又总是消失在昏暗不明的半空里。显然,梦中的黑洞,就是焦宝石矿的井口。在被恶煞折磨得筋疲力尽时,张根立专门去过一趟焦宝石煤矿。矿门能进去,矿井能挨近,就是不能下去。没有矿上允许,不穿下井的工作服,不戴下井的矿灯帽,怎么下井呢?张根立也没想着下,就是想挨近井口,看一看黑洞洞的矿井,看一看这个恶煞出没的地方。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噩梦中的恶煞是从这里出来的,他必须不断地来这里,恶煞才能从梦中消失。过去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总算来了,可以名正言顺地下井。张根立每天都下一趟井,反正下基层锻炼,不固定干什么或不干什么,他就什么都干或什么都不干,其目的就是跟着不同的班组去矿井下的每一处地方,去扒煤,去运料,去维护,去闲逛。恶煞容易躲藏在哪里,他就去哪里。恶煞容易出没在哪里,他就去哪里。张根立不怕噩梦中的恶煞会在矿井下对他怎么样。要是恶煞想对他怎么样,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恶煞追赶上。一个月结束,张根立一身轻松地走进雅园,坐在陶然亭里看风景,看一个姑娘站在围墙上舞蹈,他觉得有一种鬼魅的感觉,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

隔年元月份,也就是张根立看见苏雅在围墙上跳舞的半个月后,红娘从中间牵线,他俩见了面。张根立见到苏雅愣了愣神,苏雅见到张根立同样愣了愣神。张根立说,我见过你。苏雅问,你在哪里见过我?张根立说,半个月前你站在围墙上挂东西。苏雅笑一笑说,我也见过你。张根立问,你在哪里见过我?苏雅说,不记得了,但就是觉得见过。

一年后,张根立与苏雅结了婚。

第三章

1

问:你们没有房子吗?

答:没有。

问:你们没有孩子吗?

答:没有。

区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有些不相信地望着眼前的张根立和苏雅。

问:你们结婚几年了?

答:十年整。

张根立和苏雅去区民政局打算协议离婚。按照规定,事先要拟定一份双方认可的《离婚协议书》,最关键的两条是注明孩子的抚养权和财产分割问题。眼下,夫妻离婚的不少,协议离婚的却不多。因为孩子和财产实在不好分。张根立和苏雅算是不多的走协议离婚这条路的一对夫妻。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房子,离婚才显得简单;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离婚才显得容易。其实都不是。许多没有孩子、没有房子的家庭,夫妻双方吵吵闹闹,动手动脚,依旧很难离得痛快。试想一下吧,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没有房子,没有孩子,说一声分开就分开了,女人光秃秃的一个人,男人光秃秃的一个人,两手没抓没落,心理能平衡吗?凡是这样的夫妻,不反反复复纠缠个三年五年,大多离不成。张根立和苏雅是例外,两个人一团和气,喜气洋洋,就像十年前手牵着手一起去区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一样。

工作人员说,你们回家等电话通知吧。

张根立和苏雅问,等什么通知?

工作人员说,通知你们过来办理离婚手续。

张根立和苏雅问,今天不能办?

工作人员说,今天不能办。

张根立问,要多长时间?

工作人员说,半个月。

苏雅问,能不能快一点?

工作人员说,规定是半个月。

张根立问苏雅,那我俩走吧?

苏雅轻声地回答说,走吧。

他俩一走出区民政局,两只手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彼此的手心还有对方的余汗,彼此的手心里还有对方的余热,但在彼此的眼睛里,对方瞬即就显得陌生起来,快得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快得像是一闪电的瞬间。陌生来自彼此的眼睛,更来自彼此的内心。

先说一说他俩没有房子的事。

陶瓷厂的住房分两大片。厂东门一大片,厂西门一大片。厂东门一大片全部都是旧房子,是陶瓷厂建厂初期盖起来的。一排一排的瓦房,红砖墙,红瓦顶,从南往北排下来,差不多有三四百家那么多。几十年风雨侵蚀下来,墙上的红砖不红,房顶的红瓦不红,一副黑不溜秋的样子,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副快要散架的样子。厂西门一大片住房,有老的,有新的。老的多是平房,新的多是楼房。楼房多具有明显的时代感。最早的是筒子楼,一共两层,中间是走道,两边是房屋。房屋里住人,走道里烧锅,烟熏火燎的,黑咕隆咚的,大白天都要开着灯。最新的叫典式楼,讲设计,讲采光,讲户型,六层高,一共三栋,算是陶瓷厂最好的楼房。有一年,陶瓷厂盖了两栋特殊的楼房,图纸上是按照三室一厅设计出来的,到了施工的时候,改成一室一厅的两户人家。这样子一来,相邻的两户人家,一户没有厨房,一户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的人家在门前的走道里凑合着烧锅。没有卫生间的那一户人家去哪里解手呢?只好在厨房边辟出一块地方,临时加一间不足一平方米的卫生间。陶瓷厂这样做,是为了缓解职工住房压力,最起码,一室一厅比三室一厅多住一倍人家。这不能不说是当年陶瓷厂领导的一个伟大创举,这不能不说是当年陶瓷厂的一种无奈现状。

这么两栋特殊的楼房后来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光荣楼。光荣楼的含义有两条:一是说这样的楼房只适合一对夫妻带一个孩子居住,暗含有符合计划生育国策的意思;二是说那一年参加厂里大学生集体婚礼的十几对夫妻,每家特别安排上一套这样的住房。厂里住房紧张,按照双职工单职工,按照职务工龄,综合打分排序分房。新分来的大学生,按照工龄排不上分房,按照职务排不上分房,厂领导就想出一个办法,让厂工会、厂团委出面,组织等候住房结婚的大学生参加集体婚礼,优惠条件是每户人家能分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那是一个注重知识分子的年代,这样一种特殊分房的办法,全厂职工没有什么大意见。人家一个从外地分配来的孩子,没有房子怎么在陶瓷厂结婚呢?没有房子结婚怎么能安心在陶瓷厂工作呢?参加集体婚礼移风易俗是一种光荣,参加集体婚礼分一套住房更是一种光荣。后来这两栋楼房干脆就叫光荣楼了。

张根立和苏雅进陶瓷厂晚了几年,没能赶上集体婚礼这一茬。不过大学生结婚优先分房的这么一股子风气,却一直呼呼地刮动着。张根立和苏雅结婚那一年赶上厂里盖了几排瓦房,他们俩就分到两间。巧得很,几排新瓦房就在光荣楼的北面,典式楼的西边,虽说是新房,还是有那么一点鸡立鹤群的样子。他们搬进去没住一年,夏天里的两场暴雨过后,地基就开始下沉,房子就开始开裂。下雨天,雨水顺着房顶的裂痕往房里下。外面大下,里边小下;外面小下,里边滴答;外面不下,苏雅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苏雅哭着说,这是两间什么房子呀?还不如在露天地里搭一顶帐篷过日子呢!

两口子相比较,张根立是个过日子乐观的人。张根立见苏雅哭,不知道怎么相劝,就把接雨水的脸盆端过来一只,放在苏雅的面前说,你哭吧,看能不能哭出一脸盆。苏雅不再哭,破涕笑起来。

就是这么两间开裂漏雨的瓦房,到房改那一年,因为不是套房,不够房改条件,房产依旧属于厂子里,不像住楼房的人家,象征性地交一点钱,就把房子划归自个儿的名下。他们是无房户,离婚离开陶瓷厂,两间瓦房要么交给厂子里,要么关门扔在那里,既无权转让也无权出售。要说房子是拴住一对夫妻的根的话,张根立和苏雅在陶瓷厂就是一对无根的夫妻,离婚也就显得无牵无挂、无阻无碍。

2

再说一说他俩没有孩子的事。

刚结婚时张根立和苏雅都不想要孩子。张根立不懂避孕,苏雅懂。每次张根立跟苏雅睡觉,她都要他戴上避孕套。大号小号,苏雅从厂里的计划生育办公室拿回好几种。苏雅有耐心,每种型号都让张根立试一试,看哪个型号最适合。这种东西就是麻烦,小一号,紧巴巴的套不上;大一号,又容易滑出来。负责发放避孕套的是个老女人,也不知哪次去医院打针的时候苏雅得罪过她,关键是苏雅得罪她自个儿还不知道。苏雅红着脸去领避孕套,老女人问,你要什么型号?苏雅说,我不知道。老女人说,你们家张老师我见过,家伙跟着个头长,人有多高,家伙就有多大,这两种型号应该差不多。老女人拿给苏雅两种型号的避孕套,一种是特大号的,一种是特小号的。结果张根立站在床下套来套去,弄得一点激情都没有了。苏雅平躺在床上一脸无辜地等候着,张根立却抱着一床被子要去睡沙发。张根立说,我不挨你身子,你总不会怀孕了吧?

苏雅改吃避孕药。避孕药不用去厂计划生育办公室领,花钱去土坝孜街的药店里买就成。按说药店里同样会卖避孕套,但苏雅不敢再让张根立胡乱试戴。夫妻间的事,夫妻俩最清楚。张根立一天比一天冷淡,苏雅剃头挑子一头热也热不起来呀。有几次,夜里睡在床上,苏雅的身子想往张根立的身子上蹭一蹭,张根立却翻一个身,离她远远的。一张床能有多大?再宽不过几尺,就算夫妻俩各自睡到床沿边上,中间也不会闪出多大缝隙。张根立这么做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拒绝。苏雅委屈得流出眼泪。张根立更加委屈地说,我又不是磨道里的驴,每一次都要套上套子。避孕套与驴套子有什么共同特点吗?既然张根立这么认为,苏雅不好反驳,只好默认。苏雅说,我明天就吃避孕药。

避孕套是物理避孕,避孕药是化学避孕。物理避孕,损伤的是张根立的感觉。化学避孕,损伤的是苏雅的身子。使用避孕套,张根立不舒服。服用避孕药,苏雅不踏实。过去戴不戴避孕套是一种两难境地,现在吃不吃避孕药又落入两难境地。夫妻间睡觉原本是一件情感的事,一件激情的事,现在变成一件理性的事,一件措施的事。措施是什么?是一种防范,更是一种拒绝。渐渐地,张根立对苏雅的身子就不像当初那样迷恋了,跟苏雅睡觉的次数越来越稀少,最后苏雅甚至连避孕药都不用吃了。为了笼络张根立,苏雅只好改用安全期避孕法。每个月只要避开排卵那几天,就是安全的,就不用吃避孕药。苏雅避开排卵期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留在医院值夜班。这样一来,张根立一个人睡在家里安心,苏雅一个人睡在医院里更安心。可人不是动物,有时候避得开,有时候避不开。要是动物,避开发情期,雌雄就相安无事了;人的两性相吸相悦却是不分时间地点的。有一次,苏雅晚上值班,早上下班回家,打扫卫生,上街买菜,烧中午饭。苏雅每次值班回家都一样,上午忙家务,吃罢中午饭,下午补一觉。这天晌午,张根立在外面喝酒,回到家的时候,苏雅吃了刷了,都躺在床上睡觉了。张根立借着酒劲,呼一下子就把苏雅弄醒了,呼一下子就把苏雅睡上了。苏雅惊醒与惊慌。苏雅挣扎与反抗。

苏雅说,你快从我身上下来。

张根立说,我刚上去怎么会下来?

苏雅说,我没有吃避孕药。

张根立说,吃不吃避孕药是你的事。

苏雅说,你快点戴上避孕套。

张根立说,我不会戴。

苏雅说,那怀孕怎么办?

张根立说,怀孕就生下来。

苏雅说,生下来是一个酒娃子。

张根立说,酒娃子就酒娃子。

张根立一身酒气。张根立又凶又蛮。苏雅挣扎无效。苏雅反抗无效。

俗话说,怕鬼有鬼。苏雅真就怀上了。苏雅傻眼了,张根立傻眼了。张根立再无知,也知道一个酒娃子很可能就是一个傻孩子,不能要苏雅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苏雅说,我就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张根立说,万一是个傻孩子怎么办?苏雅说,你不是说生个酒娃子就生个酒娃子吗?张根立没了那天的酒劲,也就没了那天的蛮劲与狠劲。张根立站在苏雅面前,蔫头耷脑,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张根立说,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不照吗?苏雅像一个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照!

苏雅怀孩子反应得厉害,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一会子“哇啦哇啦”吐几口酸水,一会子“哇啦哇啦”心里烦得直哭。一连好多天,苏雅不能上班,专门在家怀孩子。这一下可苦了张根立。苏雅在家专门怀孩子就是专门怀孩子,不买菜,不烧饭,不洗衣服,不刷锅不刷碗。张根立下班回家,买菜,烧饭,洗衣服,刷碗刷锅。张根立在家干这些家务活,苏雅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故意挺着大肚子耀武扬威地走过来走过去。苏雅怀上的是一个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她不愿去医院把孩子打下来不说,还整天待在家里拉脸子,摆架子,不上班,不干家务活,这就有惩罚张根立的意思在里边了,甚至有专门跟张根立作对的成分在里边。张根立想发火不敢发,想生气不敢生,像个太监似的整天一脸奴才相,百般讨好地围在苏雅身边转,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苏雅早一点回心转意,早一天去医院把孩子打下来。

这一天,苏雅折腾得不能再折腾了,就想放张根立一马算了。

苏雅问,这下你知道随便睡老婆的厉害了吧?

张根立接连点头说,领教了,领教了。

苏雅问,下一次睡我知道戴避孕套了吧?

张根立再一次接连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

苏雅说,你现在就给我套上。

张根立问,干什么?

苏雅说,你说套上避孕套还能干什么?

张根立立马明白了苏雅的意思,差不多有三个月他俩都没有在一起睡觉了,猛然间冷战转亲热,张根立的头脑有些转不来弯。苏雅跟张根立说上述这么一番话的时候,是晚上,原本就躺在床上。苏雅的脸上布满温柔,布满妩媚,可张根立还是有些不相信。

张根立战战兢兢地问,真睡啊?

苏雅说,你想睡不想睡?

张根立说,想!

张根立不再犹豫,不再猜疑,一下子扑上去。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融在一起,很快达到同一种呼吸,同一种心跳。此前所有的不合都化为乌有,此前所有的芥蒂都荡然无存。张根立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苏雅像一只发情的母猫。张根立工作一半停下来。苏雅问,你停下来干什么?张根立说,我听说,女人怀孕的头两个月不能同房。苏雅说,人家那是说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张根立问,这么说这个孩子你不留了?苏雅说,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市人民医院做人流。张根立感激地说,我明天一定陪你去。

第二天张根立陪苏雅去市人民医院妇产科做流产手术。排队,挂号,缴费,等候,检查。苏雅上手术台做检查时傻眼了。医生说她根本没怀孕。苏雅问,没怀孕我怎么会两个月不来月经呢?医生说,那是经期紊乱。苏雅问,没怀孕我怎么会有妊娠反应呢?医生说,那是心理问题。苏雅再问,没怀孕我的小肚子怎么会长大呢?医生说,这种情况叫假孕。医生说,假孕是一种主观臆想,就是你主观上觉得怀孕了,其实客观上并没有真的怀孕。苏雅从医院回到家,上茅厕里尿一泡尿,屙一泡屎,一个圆鼓鼓的小肚子就瘪下去了。苏雅一把抱住张根立哭起来说,我的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苏雅一副痛苦的样子,真像是去市人民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张根立果断地推开苏雅说,是假孕,你肚子里哪有什么孩子?苏雅再一次抱住张根立说,我要跟你怀一个孩子,我要跟你生一个孩子。

此后两年间,张根立和苏雅想尽各种办法怀孩子,可苏雅的肚子一直没鼓起来。他俩睡觉不再避孕。张根立不戴避孕套。苏雅不吃避孕药。两个人睡觉敞开了睡,没有顾忌地睡,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睡几次就睡几次。张根立在苏雅的身子上面一边忙活一边说,我就不信你怀不上一个孩子。苏雅在张根立的身子下面一边扭动一边说,这几天正好是排卵期。过去苏雅害怕怀孕,赶上排卵期肯定要与张根立分开睡,肯定要去医院值班。现在是反过来,赶上排卵期这几天,苏雅肯定要从医院请假回家,好吃好喝地伺候自己,好吃好喝地伺候张根立。赶上排卵期这几天,苏雅就像一头发情的母羊,张根立就像一头配种的公羊,一天不落地睡觉,一天不落地配种。张根立趴在苏雅的身子上面像一台永动机,不停歇地上上下下地忙,不停歇地前前后后地忙。苏雅躺在张根立的身子下面像一台播放机,不停歇地喊,不停歇地叫。过去苏雅的喊叫,是一种愉悦的喊叫,是一种不能自制的喊叫;现在苏雅的喊叫,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喊叫,是一种鼓励加油的喊叫。

苏雅说,你再多用一把力,这次肯定能怀上孩子。

张根立说,那我就多用一把力,这次肯定能把种子种进去。

张根立嘴上说多用一把力,却力不从心地一泻千里。

苏雅一连半年没怀上孩子,张根立一连半年没种上种子,他俩猛然一下子意识到可能身子出毛病了。先是苏雅去医院查,查来查去,查不出毛病。接着张根立去医院查,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毛病。他们俩的身子都没有毛病,怎么就是怀不上孩子呢?张根立和苏雅开始到处求偏方。俗话说,偏方治大病。比如说,张根立吃过种猪的肉。理由是母猪一窝能下十几头猪秧子,公猪的种子肯定好。比如说,苏雅喝过母猪的奶。理由跟张根立吃公猪肉一个样。张根立吃公猪肉和苏雅喝母猪奶的偏方是同一个江湖郎中开出来的。

又是一年过去了,张根立和苏雅对怀上孩子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过去那么恋床的一对夫妻,现在开始拒绝彼此的身子。张根立觉得多睡一次还是少睡一次反正都下不出种子。苏雅觉得多睡一次还是少睡一次反正都怀不上孩子。

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还叫夫妻吗?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还能往下过日子吗?自然不自然地,他俩就想到了离婚这件事。只不过碍着情面,两个人都开不了这个口。陶瓷厂破产给他俩离婚提供了机会。她让他去四川,他不愿意。他让她去深圳,她不愿意。这下可好,别人家的夫妻为陶瓷厂破产发愁,他们俩反倒变得恩恩爱爱,彼此的情感又甜蜜起来,彼此的身子又柔软起来。他们俩去区民政局交上离婚协议后,就在家里一心一意地等通知了。

3

半个月,说长就长,说短就短。这些天他们俩连家门都不轻易走出去,珍惜他们俩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珍惜他们俩相亲相爱的每一次机会,整天在家不做任何事,吃过睡,睡过吃,食与性,性与食,变成两个纯粹的饮食男女。除了这两样,他们俩几乎没什么话。就算说话,好像说的也是一些无聊话无用话。比如说,有一天,张根立跟苏雅说起这么一个话题。张根立问苏雅,你可知道陶瓷厂为什么破产?一个摆在人人眼面前的破产结果,真要说出原因,苏雅一时半时还真说不出口。是市领导不重视、厂领导没本事?是厂子里的设备落后、产品质量差?是职工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是,好像又不全是。苏雅只好说,我不知道。张根立说,你不知道,我知道。苏雅说,那你说来听听。

张根立说,你还记得那年元旦的前一天,你站在职工医院围墙上挂灯谜吗?

苏雅问,厂子破产跟我挂灯谜有什么关系?

张根立说,跟你挂灯谜没有关系,跟我坐在陶然亭里看你挂灯谜有关系。

苏雅说,越说越玄乎,你看我挂灯谜把陶瓷厂看垮台的?

张根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坐在陶然亭里吗?

苏雅摇头说,不知道。

张根立就说出他在厂里的职工浴池洗完澡后,去陶然亭打算放松一下的往事。那一天他在焦宝石矿下井整一个月。他去焦宝石矿下井,从表面上来看是厂里安排的下基层锻炼,实际上他有其他目的,就是要化解梦境里的恶煞——那恶煞曾经齐刷刷地轧掉二熊的五个脚趾头,后又砸伤五个在矸石山上拾炭人的脸,再而后就潜入张根立的梦境,逼张根立下焦宝石矿井。

苏雅说,我还是不明白厂子为什么会破产。

张根立说,陶瓷厂破产就是恶煞干的事。

苏雅说,照你这么一说,我们俩离婚也是恶煞干的事?

张根立说,信不信由你。

面对一件超越人们生活经验的事,张根立这么说似乎也能成立。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但人们总要找一个信得过的理由,生活才能变得心安理得。

一对饮食男女,真要整天什么都不做,就是吃过睡、睡过吃,一天一天的日子是很难往下过的。在这方面,人比不上一头猪,不能像一头猪那样子去生活。这一天,张根立和苏雅一并排躺在床上,两双眼一齐直愣愣地盯着房屋顶。屋顶上有漏雨时留下来的一块块痕迹,痕迹的图案是斑驳的、扭曲的、痛苦的,又是多变的、妖冶的、鬼魅的,任由人的想象。你想象成一个人在哭,就是一个人在哭。你想象成一个人在笑,就是一个人在笑。你想象成一匹四蹄飞奔的骏马,就是一匹四蹄飞奔的骏马。你想象成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魔,就是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魔。想象需要一种精力,也需要一种情绪。张根立“啪嗒”一声关闭上双眼。苏雅也跟着“啪嗒”一声关闭上双眼。

苏雅说,我想让老天下大雨。

一连好多个晴天,老天一滴雨没有下。

张根立说,我们家的屋顶漏雨,老天下大雨有什么好?

苏雅说,我就是不想好。

张根立说,那我就让老天下大雨。

张根立一骨碌爬起床,兴冲冲地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只水龙头,水龙头上套着一截皮管。张根立把皮管拿在手上,打开水龙头。往常张根立常做这种事,拿自来水冲刷院子的地面。但这一次,张根立不是冲院子,而是把皮管高高地举起,往自家的屋顶上浇水。

张根立大声地喊,老天下大雨了,苏雅你快点往屋外跑!

老天下大雨怎么能往屋外跑?张根立说的原本是一句荒谬话,但此时此刻在他们家一点不荒谬。屋外晴天,屋内下雨。苏雅爬起床,不往屋外跑,却高高地撅起屁股,弯腰伸手,一副想往床下钻的样子。那里有大的盆、中的盆、小的盆、搪瓷盆、塑料盆、钢精盆,大盆套中盆,中盆套小盆,一摞子好几只。叮叮当当的,苏雅把一摞子盆端在手上,兴奋地在屋内寻找漏雨的所在。过去就这样,屋外一下大雨,苏雅就要在屋内摆开一摞子盆接雨。漏雨的地方在床上,苏雅就把一只盆放床上。漏雨的地方在柜子上,苏雅就把一只盆放在柜子上。床上漏雨漏得多,苏雅就把一只大盆放床上。柜子上漏雨漏得少,苏雅就把一只小盆放在柜子上。一滴一滴的雨,一串一串的雨,落在大盆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一滴一滴的雨,一串一串的雨,落在小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大盆小盆混杂出来的雨滴声响,时疾时缓,错错落落,像天籁。张根立放下皮管,走进房屋,见到苏雅赤脚站在地上,屏息凝听,一动不动,脸上流满喜悦的泪水。面对苏雅一副苦中作乐的样子,张根立嗓子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天明天黑,一天过去。天黑天明,一天又临。这一天,电话铃猛然间“丁零零”地响起来。张根立望一望苏雅,苏雅望一望张根立,没有人愿意去接这个电话。显然是区民政局打来的,叫他俩去办离婚手续。

苏雅问,我们俩真要离婚了?

张根立严肃认真地点头说,我们俩真要离婚了。

苏雅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苏雅说,我俩离婚前再睡一觉吧。

张根立说,或许是我俩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睡觉了。

他们俩的行李已经各自收拾好。去区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他们俩就各奔东西了。苏雅去四川她大哥那里。张根立去深圳他同学那里。

他俩离婚的同一年,陶瓷厂正式宣布破产。

结 尾

一转眼,陶瓷厂破产十年,张根立和苏雅离婚十年。这十年,张根立一直在深圳,苏雅一直在四川。这期间,他们俩很少有联系。开头一段时间,哪一个人想起对方,还打一个电话过去问一问情况。不是夫妻,还是朋友。只不过这一对朋友越来越陌生,问候的时间间隔越拉越大,问候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俩离婚第五年,张根立和一个女人结婚了。那一天,张根立想起给苏雅打一个电话。张根立说,我结婚了。苏雅说,恭喜你们,祝福你们。张根立紧跟着解释说,我们俩同居两年,她怀孕了,我只好跟她结婚。苏雅说,我也结婚了。张根立在电话那一端反应有些迟钝地问,什么时候?苏雅说,两年前,我儿子都三岁了。这么说,苏雅也是未婚先孕的。张根立在电话里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话,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苏雅问,你猜我给儿子起了个什么名字?张根立在电话这一边使劲地摇头说,我不知道。苏雅说,叫根子。一下子,张根立的眼泪流出来。张根立哽咽地说,我早已经想好了,不管我老婆生男孩生女孩,我都起名字叫张雅。雅致的雅。典雅的雅。苏雅接话说,也是苏雅的雅。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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