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之忧——忧患
2013-10-21韩星
韩星
忧患就是“安不忘危”或“居安思危”。从周初忧位、忧君,到孔孟的忧道、忧民、忧天下,再到唐宋的治不忘乱、心忧天下,忧患意识充溢整个儒家文化。
周初统治者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等都流露出“无疆之恤”——无限的忧虑,即对天道自然的深沉思索、对政权兴衰刻骨铭心的忧思。周文王能穿着卑劣的衣服,从事荒野田亩的劳作,“自朝至于日中反,小逞暇食”,以求“咸和力民”(《尚书·无逸》),从而在逐渐积累中实力越來越强大,奠定了剪灭商人的基础。而在这个过程中,周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旻》)。
周初的忧患意识主要体现在《周易》当中。《易经·否》卦九五爻辞“其亡!其亡!系于包桑”,是说危险啊,危险,命运好像系在柔弱的桑枝草包上一样危险。《系辞上》云:“《易》之为书,……其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无有师保,如临父母。”是在讲《易》教人要像乾坤那样,进退出入行为当有节制,明白盛衰生灭的分寸,外出或内隐需怀一颗忧惧之心;同时,应明了忧愁和患难发生的缘故,做到这样,即使没有师长的保护,也能像在父母面前一样踏实。《系辞下》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是指周文王被殷纣王拘困在美里而演周易一事。周文王颇有忧患意识,他推演的《周易》充满了忧患的智慧。《系辞下》还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 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讲的是文王在自身力量微弱的时候不得不事纣,不得不小心谨慎,同时又不忘克殷的大事和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经·乾卦》)面对困厄,君子应该谨慎而自强,不怨天,不尤人,勇敢地去面对一切挫折。这些主要是从人生意义上讲忧患意识,表明当时忧患对象多为人生吉凶。《系辞下》阐述了居安思危的重要治国理政思想:“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平安的时候不能够忘记危难,存活的时候不能够忘记衰亡,大治的时候不能忘记动乱,告诫当政者不可以因表面无事而沉迷于安定祥和;只有保持头脑的清醒,谦虚谨慎,扎扎实实地做事,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到春秋时期,天下无道,礼崩乐坏,诸侯争霸,百姓遭殃,生灵涂炭。面对这种“道之将废”的混乱局面,孔子痛心疾首,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他教育弟子:“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孔子“忧道”,忧的是“天下无道”。“道”的失落意味着文化价值理想的失落和价值标准的失范,是儒者的文化良知促使孔子走到了历史的前沿,立志改变“道之不行”的现状,重新恢复“天下有道”的局面。孔子苦心孤诣要找回的“道”,就是儒家孜孜以求的古者先王之道,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它代表着儒家文化的价值理想和最高典范。孔子的“忧道”体现为:对现实政治的忧患。孔子忧虑的是国家与百姓的存亡生死之道。他希望真正有学问、有道德的君子不要只顾一己之私,而要忧道之不行、德之不顾;忧国运之衰、民生之艰。对礼乐文明危机的忧患。历史上,周公“制礼作乐”,从而使礼制得以完善,所以孔子特别推崇周礼。在《论语》中,孔子屡屡称赞周代的礼乐文化:“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对于周礼的制定者周公更是钦佩有加,以至于连做梦也想着他:“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但现实是“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论语·季氏》)。对人生道德的忧患。他批评当时人们“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这是对人们缺乏道德修养的深切忧虑。南宋思想家叶适曾经说:“自黄帝以下,圣贤之所以更履世患而身亲其忧,至于孔子老死而不遇,其忧为最深者。”孔子的忧患意识经历代儒者的阐发,成为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理念之一。
汉初虽然形成了文景之治,天下安定,但贾谊透过当时政治局势的表面稳定,看到了其中潜伏着严重的危机,对此深表忧虑。他多次向文帝上疏,敲响警钟。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治安策》。《治安策》一开头,贾谊就大声疾呼:我看天下的形势,可痛哭的有一个问题,可流涕的有两个问题,可长叹息的有六个问题,其他违法背理的事就更多了,难以一一列举。他斥责那些认为天下“已安且治”的人,认为这种人不是无知,就是阿谀奉承,都不是真正懂得治乱大体的人。他形象地说:把火放在柴堆之下,而自己睡在柴堆上,火还没有燃烧起来,就说平安无事。当今的形势,同这有什么两样呢?贾谊《治安策》的意义就在于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对此,毛泽东曾说:“《治安策》一文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贾谊于南放归来著此,除论太子一节近于迂腐以外,全文切中当时事理,有一种颇好的气氛,值得一看。”(《毛泽东书信选集》第539页)这个评价,是非常确切的。
唐初唐太宗对儒家忧患意识有进一步的阐述和实践,经常强调安不忘危的重要性。《贞观政要·慎终》记唐太宗说:“安不忘危,治不忘乱,虽知今日无事,亦须思其终始。常得如此,始是可贵也。”“自古人君为善者,多不能坚守其事……朕所有不敢恃天下之安,每思危亡以自戒惧,用保其终。”贞观十八年,太宗曾告诫太子李治说:“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贞观政要·教戒太子诸王》)贞观朝的大臣以魏征为代表一再劝谏唐太宗要居安思危,善始慎终,为贞观盛世做出了重大贡献。
宋代无论北宋还是南宋,始终面临着外族入侵和内部政治危机的双重困扰,宋儒自然也就具有普遍的忧患意识。他们继承孔子的“忧道”意识,并使忧患意识与道德修养和人生境界结合起来,力图通过自身生命境界的提升来超越忧患。正是这种深沉的忧患意识使他们发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全集·近思录》)的壮言。欧阳修在《伶官传序》中说:“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范仲淹踏入仕途后,宦海沉浮,屡遭贬谪,但他“不以己欲为欲,而以众心为心”(《范文正公集·用天下心为心赋》),无论身处顺境,抑或逆境,都“心忧天下”,还因忧国忧民而掀起了“庆历新政”的变革运动;王安石以“三不畏”精神顶住了顽固派压力而实行变法;朱熹把他系于国事、关心农民的忧患意识写进了诗歌中;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他居此瘴疠蛊毒之处,时刻面临死亡威胁,但能够居之泰然,原因是他勘破生死,“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
儒家这些忧患意识曾在历史上产生了十分积极的影响,今天人们依然能从中得到启示。
(作者: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导)
责任编辑:戚本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