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殿堂里的西医学府——讲述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故事

□文 陈晨 刘静

在京城繁华的王府井商业街东侧，伫立着一片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群，在众多现代化楼宇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祥和凝重，这里便是开启我国八年制临床医学专业和护理本科教育的西医学府——北京协和医学院。近百年来，她以严格的入学标准、残酷的淘汰制度、先进的治学理念，为我国培养出了一批批顶尖的医学人才，对我国现代医学事业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鲜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谈起协和医学院，首先要从其前身“协和医学堂”说起。自从英国殖民主义在鸦片战争中率先依靠船坚炮利侵入中国，西方列强势力便纷纷进入中国，在大肆进行经济掠夺和文化侵略的同时，发源于西方的现代医学作为西方列强传教的辅助手段也逐步开始进入中国。到了20世纪初叶，西方宗教势力已经在中国办起一批初具规模的新式医学教育机构和医院，其中就包括协和医学院的前身“协和医学堂”。

“协和医学堂”（PUMC，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是1906年由英国伦敦教会创办，不久，又有西方的长老会、美以美会、内地会和英格兰教会加盟。1915年，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以20万美金买下“协和医学堂”全部产业，英文名不变，中文为北京协和医学院。历经近百年几易其名，今天，仍然回归到原名。Union的原意是“联合”，“协和”两个字是很雅致的译文，一直沿用至今。

美国的洛克菲勒家族为什么愿意将财富投向中国的医学教育呢？弗雷德里克·盖茨（Fredrick Gates）对此起了关键的推动作用。正是由于听取了他的建议，老洛克菲勒才决定不再做一个只会赚钱的资本家，而是还要舍得为社会慈善事业做投入。

20世纪初，对中国怀有浓厚兴趣的盖茨积极向洛克菲勒家族建议在中国投资办学。为此，洛克菲勒家族先后三次派出考察团来华考察。1909年，洛克菲勒家族派出的第一个考察团即“东方教育考察团”先后来到数个东亚国家包括中国做全面考察，并在考察后向洛克菲勒家族提出了在中国建立教育机构的建议。1913年，洛克菲勒家族成立了洛克菲勒基金会，并专门对在中国发展教育进行了讨论，决定在中国投资发展医学教育。1914年，洛克菲勒家族派出第二个考察团，重点考察中国的医学教育现状。当时的中华民国总统袁世凯、副总统黎元洪还亲自接见了这个考察团。在随后的4个月中，这个考察团走访了中国十几个城市和几十家医院，写成了一份名为《中国的医学》的考察报告。考察报告强调了在中国兴建高水平医学教育机构的重要性，并为未来的办学提出了许多具体方针。1915年，洛克菲勒家族派出的第三个考察团来到中国，这次考察的主要任务是确定在北京（时称北平）兴办医学院校的具体办学方法。考察团成员中有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院长韦尔奇、洛氏医学研究所的佛莱克斯纳，作为当时美国医学教育领域的著名教授，他们为即将成立的北京协和医学院带来了当时世界领先的医学院校管理方法以及很高的起点，包括：学院全部用英语教学；入学标准采用美国优秀医学院校的标准；开设预科；为教师提供世界水准的丰厚工资和福利保障等等。

中西合璧的校园建筑

要把北京协和医学院办成世界一流的医学院校，洛克菲勒基金会最初买下的“协和医学堂”在占地面积和建筑规模上显然不能适应要求，不但需要扩大学院面积，而且还需要再建新的教学楼、医院和宿舍楼。于是，“协和医学堂”附近的豫亲王府就成为扩建医学院的首选目标。然而，尽管洛克菲勒家族有的是钱，可豫亲王府的主人也非寻常人家，怎肯将王府轻易出手！最后还是依靠北洋军阀政府向豫亲王府施压，才使这所王府在1916年被迫易手。

北京协和医学院建设初期，校方原本打算先拆掉豫亲王府的原有建筑，再建设现代建筑风格的医学院校。而负责学院建筑设计的建筑师柯立芝，乃是曾经设计过哈佛医学院以及洛克菲勒研究所大楼的美国著名建筑师。在柯立芝来中国之前，洛克菲勒基金会曾要求他设计的协和医学院建筑必须与他们的用处、他们的国家有内在联系，而且不要过分雕琢和装饰。但当酷爱东方文明的柯立芝第一眼看到豫亲王府的豪华建筑之后，他便被中国建筑的精美与壮丽所倾倒，他由衷地在笔记中写道：“一想到所有这些有着雕梁画栋，绚丽色彩的建筑竟然要被毁掉，便感到难过。”很快，柯立芝便决定修改原来的建筑方案，重新设计一所别具风格、中西合璧、具有宫殿式外观的校园。柯立芝返回纽约后，迅速向洛克菲勒基金会提出了新的设计方案并附了草图，展示了中国传统的瓦房屋顶，提出了在学院建筑中保留豫亲王府拱顶和琉璃瓦的设想，得到了基金会的批准。协和医学院1917年正式奠基兴建，1921年最后落成，并终于实现了“中西合璧”的设想。其中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协和医学院的主要建筑都采用绿琉璃瓦作屋顶。

人们一走进协和医学院的大门，就能感受到一种古朴的艺术气息。绿色琉璃瓦的屋顶与正脊、翘檐的柔美曲线连成一体，使每栋建筑都散发着中国建筑的突出特色。协和医学院的建筑质量很高，门窗及地板均是高标准的(到现在已经接近百年仍不变形）。每栋建筑外部雕梁画栋，俨如宫殿，内部却均是西式结构和设备，就连最初使用的水管、门锁、抽水马桶也都是从美国运来的。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威严端立，更使整个校园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

协和医学院校园内布局舒展，装饰讲究。譬如，主要建筑的所有门窗，都安装着推挡玻璃，人们可以根据需要将其自由停放在某个部位，每个窗框上还都有一层编织的窗纱。而房门可以在开启后慢慢自动关闭，没有任何声响。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为了保证安全和维持秩序，各个房间的使用者只能用自己的专用钥匙开自己的门锁，但同时学院还有总钥匙和分钥匙：相关管理人员可以用总钥匙打开任何一个房门，单元（楼层）负责人可以用分钥匙开启本单元任何一道房门，但对别的楼层不管用。

“严进、严教、严出”的独特教育模式

协和医学院在开办之初，就特别注重生源质量。想在协和医学院学医，首先要上为期3年的医预科，而医预科的录取标准是相当高的：必须毕业于较有声望的中学（通常是教会学校）；必须受过良好的英文教育；必须掌握一定的初等代数和平面几何知识；必须初步了解生物、化学和物理基本知识；必须了解中国和世界历史；还必须具有一定的绘画能力。

协和医学院对医预科的课程，最初就有严格规定，明确要求学生在医预科期间，必须读完中文、英文各192小时，生物384小时，数学96小时，化学544小时，物理384小时，还有经济学、社会学等社会科学。

1919年10月1日，协和医学院本科正式开学，首批学生只有9人，其中5人从本校医预科直接升入。这批学生1924年时只有3人毕业，刘绍光、侯祥川和梁宝平，他们是协和医学院第一届毕业生。

1925年后，为协和医学院培养医预科的任务主要由燕京大学承担。1933年，共有52名学生考入燕京大学医预科，1936年时，只有15名医预科毕业生被协和医学院录取。

据统计，从1917年协和医学院创立到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协和医学院的本科毕业生总共只有318名。协和医学院招生最多的一年是1938年，共召入32名，但最终只有26名毕业。而一般年份每年都是只有几人、十几人毕业。

▲协和医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

▲协和医学院第一届毕业的护士

协和医学院建校初期，医预科和本科参照的是美国医学教育的最高标准，并实行严格的淘汰制。因此，全校学生总数经常不足100人，有时甚至出现老师反比学生多的现象。协和医学院规定：1门课程不及格要补考，2门不及格要留级，3门不及格就要扫地出门。而协和医学院的及格线不是60分，是75分。

早年协和医学院每天上午9点上课，12点下课，午休时间不超过半小时。下午2点开始上实验课，规定下午5点下课，但实际经常拖得很晚。一般情况下下午6点开始晚餐，然后就要到图书馆自习，晚上10点图书馆才闭馆，可许多学生常常回到宿舍还继续学习。每次考试前学生更是紧张，有的同学甚至通宵达旦复习功课。

协和医学院的生理学课程，讲课和实验操作时间比例为1∶3，学生的每次实验操作都必须经过老师认可，否则还要在课余时间补做。每次实验操作一次能通过的人数不多，多数学生都需要在晚自习继续补做。

协和医学院每学年分为3个学期，每学期都有1次大的考试。除了笔试外，有些课程还要附加口试。

协和医学院在对学生严格甚至苛刻要求的同时，也为学生提供了相当优越的生活、学习环境。在协和医学院上学，宿舍1人或2人1间，宽敞舒适。还有1个相当大的休息室，有地毯、沙发。衣服不用学生自己洗，学校有专业的洗衣房。校医定期为学生做常规健康检查，有病可以得到及时治疗并免费住院。学校还为体弱者免费提供鱼肝油等营养品。

协和医学院还有强大的师资力量。协和医学院建校之初，任课老师大都由美国、英国、加拿大等外国专家来担任，共招进151名员工，其中的28名中国人中有25人在国外受过教育。

以协和医学院的解剖系教师为例：加拿大人考德里早期在线粒体、高尔基体研究方面做出过重大贡献，1918年来协和任解剖学教授和第一任解剖系主任。鉴于当时鸦片严重毒害中国人健康，考德里制定出了有鸦片瘾的人体血象变化标准。他在任教期间培养的学生马文昭，就曾负责为在协和医院戒烟的张学良检查血象，以确定身体是否恢复正常。

当时协和医学院专家的生活待遇，基本与西方国家的国内待遇持平，从而有效地保证了师资质量。据介绍，协和医学院的教师，1年有5000美元的薪水再加上可观的住房津贴，其直系家属还可以享受免费医疗。以这样的薪资水平，协和医学院的教师可以在北平生活得很舒适，生活条件不比美国的中产阶级差。他们1人1年的工资，相当于当时中国1个中等商人的全部资产。

除此以外，协和医学院还很关心教工子女的教育。协和医学院有一所北平英语学校，教工子女学杂费减半。

精英教育硕果累累

协和医学院一直在教学上以高标准、严要求著称，以培养具有真才实学、学风严谨、医德高尚、医术精湛的医教研复合型人才闻名。学生在漫长的8年大学生活中课程多、负担重，学习十分艰苦，即使到了毕业之前还要冲刺。

学生在协和医学院的第八年，全班学生要被分为3组，分别到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做实习医生1年。在此期间，实习医生要住在医院内，每天24小时随时准备接受入院病人。医院各处都有明显的信号灯，每个实习生都有一个灯号，以便随时能找到人。实习1年合格后才能完成8年的读书生活，拿到了医学博士的毕业文凭并取得行医资格。

协和医学院的学生实习1年取得行医资格后，还要接受住院医师岗位的训练。要在有经验的医师指导下对住院病人全面全程负责：不论白天黑夜，必须随叫随到，24小时值班，及时掌握病人病情变化。接受住院医师岗位训练期间每周只有半天休息，每两周才能休息一个完整的星期天，其余时间除宿舍外，只能呆在病房、门诊、图书馆或实验室，这就是所谓24小时值班制。如此严格的教育和训练，只有最优秀者才能坚持到最后。而能够坚持到最后的协和医学院毕业生，几乎后来都成了中国医学界的精英。

1929年从协和医学院毕业的林巧稚就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典型人物。作为协和医学院培养出来的中国籍妇产科主任，林巧稚尽管终生未嫁，但其一生却亲自接生了5万多名婴儿，每1名婴儿的接生牌都有她亲笔写上的“Linqiaozhi's Baby”，无愧为“万婴之母”。林巧稚还在胎儿宫内呼吸和女性盆腔疾病、妇科肿瘤、新生儿溶血症的治疗研究方面做出过卓越贡献，是公认的中国近代妇产科学的奠基人。

我国胸外科学、生物医学工程学奠基人黄家驷，1933年毕业于协和医学院。1945年他率先在上海创建胸腔外科，开展手术，并协助中美医院、澄衷肺病疗养院开展胸腔外科手术。1951年首创食管胃颈部吻合术，扩大根治范围，降低手术死亡率。1959年创建国内第一所八年制医科大学——首都医科大学。由他指导和培养的学生，遍及全国，国内很多胸腔外科专家都得到过他的指导。

除了林巧稚和黄家驷等医学大家，协和医学院还造就了张孝骞、邓家栋、沈其震等多位中国现代医学的领军人物，包括临床医学家、医学科学家、医学教育家、护理学家和医政管理家。而我国的不少著名医院，都是由协和医学院走出的精英创建的，如：林巧稚创办了北京妇产医院，诸福棠创办了北京儿童医院，吴英恺创办了阜外和安贞两个心血管病专科医院，钟惠澜创办了北大人民医院。

协和医学院这种持续培养高水平医学人才的能力是其他医学院校难以相比的。虽然这里没有直接培养出大量的医生，但协和医学院在中国建立起了先进的医学人才培养体系，促进了西医学在中国的发展。

步入现代的百年协和

▲协和医学院的图书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由于协和医学院情况特殊，人民政府并没有立即接管。直到1951年1月20日，中央人民政府才正式予以接管，并更名为中国协和医学院。1957年，中国协和医学院并入中国医学科学院。1959年，经国务院批准，中国医学科学院与北京协和医学院合并，成为院校合一的管理体制，更名为中国医科大学，文革期间中断办学，1976年重新恢复，更名为中国首都医科大学。1981年，我国开始实行学位制度，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的研究生教育有了较快发展，并成为全国首批具有博士学位和硕士学位授予权的单位，学校的研究生教育则以培养博士生为主。1985年，更名为中国协和医科大学。

2007年，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正式更名为北京协和医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又称清华大学医学部，实际两校并未合并）与清华大学联合办学：清华大学承担学生医预科阶段的教育，北京协和医学院承担医预科之后的医学教育；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和研究生具有“北京协和医学院（清华大学医学部）”和“清华大学”两校学籍。北京协和医学院受教育部和原卫生部（现国家卫生计生委）双重领导，与中国医学科学院实行院校合一的管理体制，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北京协和医学院下设19个研究所、6个医院、4个教育学院、1个研究生院和实验动物学部。

院校合一的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北京协和医学院如今拥有5个国家级重点实验室、30个省部级实验室、6个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和12个世界卫生组织合作中心。“十一五”期间，在继续大力培养更高层次医学人才的同时，院校共承担6367项科研项目，累计获得各类科研成果199项，包括国家科学技术奖24项。此外，还获得专利215项，新药证书7个。进入“十二五”规划后，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北京协和医学院继续走在全国医学教育和医学科研前列，仅2011年和2012年，就承担了1000余项新的科研项目，其中部分项目已经获得重要成果。

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北京协和医学院还十分重视发展国际学术交流与科技合作。他们与数十个国家的医学院校和科研机构建立有合作关系，聘请了200余名国外专家学者担任名誉教授或客座教授。他们还与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澳大利亚西澳大学医学院、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香港大学医学院、澳门镜湖护理学院签订了校际交流协议，互相交换高年级学生到对方学校进行短期临床学习。

从1993年起，协和医学院正式获准招收外国自费留学生。从1997年起，又获准招收我国台湾、香港、澳门地区学生。如今，北京协和医学院已经成为中国乃至亚洲地区的一流医学学府，继续为推动中国乃至世界的医学事业发展做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