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的两面(五道口系列小说之二)
2013-10-20贺奕↓
贺 奕↓
早餐时,晏妮失手打翻了一杯牛奶。一部分牛奶从键盘间的缝隙流下去,到头来她的手提电脑再也开不了机。她只好趁着这天上班的午休时间,把电脑送进了公司附近的一家维修店。店员拆机初检后告诉她问题不大,但要换几个烧坏的元件,有可能还要重装系统,最快也得一天才能修好。
最近一段时间,边俊的笔记本电脑老是突然黑屏。不止一次杀毒,问题照样存在。听美容美发店的一位同事告诉他,这条街上不远就有专修电脑的地方。于是,等到下个轮休的日子,他带着笔记本找上门去,才发现修电脑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立等可取。
第二天中午,听到熟悉的开机音乐在柜台上如常响起,晏妮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桌面上只剩寥寥两行图标,再也不复从前各种文件和图片堆满大半个屏幕的乱象。晏妮正要询问修理详情,这时身上的手机响了。她一边压低声音跟人通话,一边匆匆付费,也没顾得上再作检查,就将电脑合上收进包里。要知道这台电脑,正是给她打来电话的男士半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昨天出的意外曾让她隐隐觉得是个不祥的暗示,但此刻对方一番柔情蜜意的嘘寒问暖,转眼便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边俊接到维修店的电话通知已是第二天下午。那时他正在店里忙得脱不开身,又不想多等一天,就拿出单子和钱,拜托给客人洗头的一位小同事替他跑了趟腿。电脑取回来后放在员工休息间,他也没打开看过,他的心思全落在一位名叫周雨微的女顾客身上。虽说边俊只是店里级别最低的美发师,但周雨微每次来都会单点他为自己服务。边俊深恐辜负这份信任,为她打理头发时总是格外用心。忙碌中,他透过镜子发现女人一直在用半是怜惜、半是迷恋的目光盯着他看,这让他心里既温暖,又有些小慌乱。
但凡既无加班也无应酬的夜晚,晏妮多数时候都会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一气,然后回到租住的房子,以一盘自制的水果沙拉权充晚餐。其实过去的一天,她收到过不下七八个邀约,但她实在不想跟那些不对感觉的追求者空耗时光,或者在朋友安排的相亲聚会上重复体验失落。她觉得惟有这样自甘孤独,才对得起她真正心仪却无法厮守的那位男士。看完电视上一档谈话节目,她想上网查看一下邮件,打开手提电脑,忽然发现文档里竟有一大堆从没见过的文件夹。
边俊的住处是在一套合租房里一个阴暗逼窄的单间,加在隔断墙上一张晃晃荡荡的门板,给不了他多少安全感。在带着一整天累积的疲劳入睡之前,还有一段孤寂的时光需要打发,于是他很自然地打开笔记本。令他吃惊的是,桌面上多出了好几排不可能属于他的图标,而且找不着常玩的几款游戏。他赶紧给替他取电脑的小同事打个电话,对方却被问得满头雾水。
愣神片刻后,晏妮明白过来,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电脑,虽然外观一模一样。难怪她取电脑时就觉得哪里不对,但光顾着接电话就没去多想,原来是维修店把她和别人的电脑弄混了!她赶紧翻出单据拨打联系电话,就想痛骂一番店员的粗心、愚笨和不负责任,哪知道耳边只传来近乎冷笑般的自动应答声,告知只有上班时间才受理来电。
等意识到是维修店把别人的电脑错给了自己,边俊一时只觉得好笑。那台电脑是他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旧货,跟人家这款上市不久的新机型根本没法比。但再细想,他不由得又紧张起来。那天店员让他留下电脑时,他就短暂地犯过犹豫,怕他存在里面的东西被人一览无余。现在看来,当时的担心其实是种准确的预感。
晏妮很是懊恼,怪自己取电脑时没多留点心。现在惟一指望的,就是这台电脑的主人还没来得及去取回它,因此在明天一早维修店开门之前,她的电脑都会一直静静地呆在某个角落里。当然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取到电脑后发现比自己的高档和值钱,决意据为己有,反正从留在店里的手机号上也查不出姓名身份。想到这里,晏妮的担心油然而生,毕竟电脑里有些她不愿被人窥探到的隐秘。于是,怀着对眼前这台电脑主人的强烈好奇,她忍不住轻拨鼠标,闯入一片本不属于自己的领地。
按照老板的要求,边俊和同事们都必须在工作中通过闲聊了解熟客们的各种信息,并一一记录下来,以供老板将这些信息汇总,再转卖给房产、保险、理财之类的商业机构。让边俊不无惶恐的是,一旦他存在电脑上的客人资料外漏,店里的秘密曝光,那老板绝对轻饶不了他,他很可能都没法再在北京立足。出于防患的必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眼下这台电脑的主人到底是谁。就像入室行窃的小偷翻箱倒柜一样,他打开一个个文件夹,只想尽快摸清对方的底细。
透过为数不多的一些照片,对方的形象在晏妮眼中渐趋明朗。这是一位25岁左右的男人,瘦削的身板,过于白皙的肤色,遮没眉头的厚重刘海,像是精雕细刻般的近似于女性的五官,毫无疑问都不合她所喜欢的男人类型。此人在具体位置不详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工作,标配的黑或灰色小西装常年穿在身上,似乎已让他的骨骼结构发生某种可笑的变形。
没过多久,对方的生活就在边俊面前展开一幅巨细无遗的画卷。这是一位快满29岁却依然单身的女人,在一家设计事务所上班,活动区域跟他部分重合,都在五道口一带。看她私密照片上的长相和身材,确有几分值得自恋的资本,但对见惯美女的边俊来说却构不成杀伤力。她每周一到两次健身或游泳,对日式料理、豹纹C字裤和和各种天然材质的小配饰情有独钟,迷信数字“7”能带来好运,正想方设法对付脚后跟的死皮。
晏妮特别注意到硬盘里有些格式统一的表格,记录的显然是常来店里的客人们的信息,有详有略,不少地方还是空白,但重点都落在家庭财产或夫妻关系的隐私方面。她匆匆浏览一份像是同事间的聊天记录,里面提到如能劝说客人去听风水课,并接受早已对客人情况了如指掌的“大师”要价高昂的点拨,老板就能拿到一笔可观的提成。晏妮不禁眉头紧皱。
只有一点发现让边俊意外:女人置身边成群的追求者于不顾,却似乎正和一位大她15岁的有妇之夫保持着地下恋情。从两人的聊天中看得出,男人是某一领域中颇有地位的人物,事务繁忙,只能不定期约她去一个不对外公开的会所见面,偶尔也会来她住处。问题在于,边俊拿不准这两人到底是哪种性质关系。
晏妮已经决定,等明天一早回去维修店再说,这时手机上忽然接到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她看到内容有点慌神,同时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但随即,在对方表现出的粗鲁和强横面前,她也不得不筑起防线。
修理店好像把咱俩的电脑给弄错了,你是不是拿了我的?
应该是。你是从店里问到我号码的?
店里早没人了。
那你进过我的电脑了?
你就没进过我的吗?这个不重要,赶紧换过来不就行了!
那等明天吧。
等什么明天?分分钟的事,不如现在就约地方碰个头。
还是明天吧。
边俊急于说服女人,索性直接拨打对方的手机。没想到连拨几次女人就是不接,他按捺不住地变得狂躁起来。他再发一条短信,改用赤裸裸的威胁口气,说女人要是不同意马上见面,就别怪他把她跟那个老男人偷情的事抖搂出去。
晏妮大惊失色,没料到对方会作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如果真把她电脑里的聊天记录挂到网上,肯定会让那位男士身败名裂。她本想屈从于对方的要求答应见面。可一想到对方身份不明且满怀敌意,再加上从报纸网络读到过的各种凶案从脑际蜂拥而过,她不禁担心起自己的轻率很可能导致送命。延宕片刻,她不甘示弱地回了一条短信,说出卖客人隐私获利的做法不但卑鄙下流,也已经构成犯罪。
第二天整个白天,边俊都没联系过女人。被人捏住把柄的感觉让他既窝火又无奈。他也不敢确定,如果继续放话威胁,会不会逼得对方真干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比如说让她有钱有势的大佬男友出手来收拾自己。傍晚时,周雨微又来到店里,这回是带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女闺蜜来让边俊染发。边俊知道她是想帮他拉抬业绩,默默用目光表示了感激。剪发时周雨微就坐在一旁的空椅上,陪着闺蜜说笑,时不时还会夸赞一番边俊的手艺。她看出边俊有些闷闷不乐,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边俊迟疑片刻还是收住了口,毕竟那些表格中也有周雨微的一张呵。
晏妮一直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复,担心自己的话说得太重,或许已经断绝了换回电脑的可能。午饭时,她接到那位名叫宋源彬的男士打来的电话。他说刚刚确定两个月后要去瑞士开个会,准备提前为她办好旅游签证,到时她请假先去那边等着他,会一完他再赶去跟她会合,这样两人就能无拘无束地一起过上几天了。晏妮的情绪有点低落,引得不明情由的宋源彬赶忙自责,说他在北京受的牵绊太多,平时疏于给她直接的关爱照顾,不得已才想出这么个主意。他紧接着表示晚上就想见她,晏妮却推说公司有事。其实,她只是觉得无法带着心理包袱去面对他,也拿不准该不该把眼下这桩离奇的遭遇如实相告。下班后回到住处,看着桌上那台让她嫌憎的电脑,她心里一下蹿出一股火气。她当即给电脑主人发去一条短信,提出约地方见面,就在今晚!
边俊置身于十字路口一块巨大而晃眼的灯箱广告牌下,一边来回小步溜达,一边打量着过往的行人。约定时间已过十分钟,还是不见女人的影子。他脑子里正冒出一些令人不安的猜想,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按照女人的指点,将目光投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他看到打开的后车窗里有只手向外伸出,能感觉到这一动作不含任何礼节性的成分,仅仅是昭示一下所在的位置。他走过去,认出了那张在电脑屏幕上见过的脸,感觉在周边朦胧灯光的映照下显得过于刻板和紧张,甚至有点变形和难看。
跟照片留下的印象比起来,晏妮觉得走近出租车的男人身板更显单薄。而且,借着路灯看到他那张清秀得有如从漫画书上复制而来的面孔,她顿时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不可能干出任何出格的事,自己先前的担心纯属多余。但她依然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直到男人从手提包里取出电脑递进窗口,她接过来放在膝头,翻盖确认无误后,才将对方的电脑从窗口递了出去。
看到女人的一整套做法近乎完美地杜绝了发生意外的可能,边俊不得不叹服于她心思的周密。他看到女人盯着自己,似乎想启齿说点什么,却终于还是放弃。他听到女人招呼一声司机,出租车随即启动,转眼离他远去。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对于晏妮来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她宁可当它从没发生过。她的日子还在照着原有的轨迹运行,上班,开会,出差,和形形色色的客户见面,偶尔才在其中的某个空隙和宋源彬短促地相聚。请假去欧洲的计划不得不取消了,原因是宋源彬的妻子提出陪他同去,晏妮对此只能默然接受。在她和宋源彬的关系中,得而不喜,失而不悲,已成为她的常态。真正让她意外的倒是,电脑换回来差不多一个月了,她手机上的聊天软件忽然接到一条加好友的邀请。她这才重又想起来那个快要淡出记忆的夜晚,想起来那个在街头有过一面之缘的苍白忧郁的大男孩。
咱们也算半个熟人了,你同意吗?
那又怎样?
我遇到了一点感情问题。我想,你也许愿意帮我分析一下,拿个主意。
为什么找我说?
我找不到可以说的人,我在这城市没有朋友。还有就是,我觉得感情的事,你看得比我要透。
为什么这么说?不要以为你进过我的电脑,就觉得了解我了。
咱们是有过一点误会,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那我告诉你吧,感情的事只能自己面对,没人可以替你做主。
边俊见晏妮并不拒绝跟自己说话,便开始一点一滴地谈起他和周雨微的交往。这是一位大他七岁的女人,有过一段为时两年的失败婚姻,没有孩子,目前在离五道口不远的一条街上开有一家相当高档的鲜花礼品店。他说周雨微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表现出不加掩饰的好感,而随着接触的增多,他也深深喜欢上了这个豪爽大气却又不乏温情的女人。然而,身份地位的差异悬殊,让他自觉没有资格跟对方交往,更不要说直接表白。同时,她也摸不准周雨微到底怎样看待两人间的关系。
你倒卖客人资料的事,她知道吗?
不知道。那都是老板叫我们干的,不过我把她的资料尽量改成错的了。我不希望她受损害。
你要对其他客人也有这份心就好了。
我也不想这么干啊,可没办法。
晏妮觉得边俊的话里有种稚拙,有种脆弱,有种无助,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接下来的几天,她在工作的余暇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起来,问起女人对他说过些什么话,有过哪些不一般的表现。以她的判断,女人无疑是喜欢他的,但是——
但是什么?
她可能对该不该跟你进一步发展感情,还在犹豫。她把这个那个闺蜜带到店里叫你打理头发,其实就是想趁机试探下她们对你的看法。
那你觉得,我和她有可能吗?
你说的可能是指什么?上床?确定恋爱关系?还是结婚?
怎么说呢,我希望跟她能够长久。
多久才算长久?问题是你能为你们的感情提供长久的保障吗?现在她是看着你觉得养眼,一时痴迷于你,但这股痴迷劲早晚会过去,到那时你还能带给她什么?你总不至于让她把你当只宠物养起来吧?
甚至就在给客人服务的过程中,边俊也会不时溜进洗手间,看看晏妮有没有给他新的回复。按照她的建议,一天下班后,他主动走进了以前只是隔街遥望过的鲜花礼品店。他的光临显然让周雨微既意外又开心。她把店里的事向员工交代两句,邀请边俊跟她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说反正其中有位闺蜜是他见过的。她开上自己的宝马车,带他来到成府路上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在那里的红酒坊向朋友们作介绍时,她半开玩笑地把他说成是“我的发型师”。无可否认,这是边俊到北京后的一年多里最受打击的一次经历。作为来自内地小城市,来自父亲下岗而母亲无业的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他终于看清了周雨微的生活平台距离他有多遥远,看清了自己在她和她那些有钱朋友们面前什么都不是。当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仰头喝下红酒,他尝出的只是无限悲伤的滋味。按照晏妮的说法,如果他真想跟周雨微走在一起时不至于抬不起头来,他就必须改变自己卑贱的命运。但这有可能吗?
晏妮觉得她的很多话表面上在说边俊,其实也是在说她自己。她从不希望自己完全依附于某个男人,也绝不会执着于一纸婚书。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宋源彬这位时刻处在聚光灯下的成功人士可以心无挂碍地跟她交往。遇到这样一位男士,她宁可只享受男女关系中与成熟、睿智、渊博、情趣相关的部分,而免于承担家庭生活的种种俗务。有一天,边俊忽然问起她和“那个姓宋的”怎么样了,虽然语气让晏妮有些不爽,但还是促使她头一次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说早在读研的最后一年,她就曾给宋源彬的公司投过求职信,但直到三年前的一次酒会上才跟他真正认识。她说她在平常工作中接触到的男人不可谓不多,迫于父母催逼也参加过不少回相亲,却始终没有一个男人能取代宋源彬在她心中的位置。她承认自己中了一种叫做宋源彬的毒,有可能这辈子都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在她讲出这些的时候,边俊也给不出任何意见,只能回应以“啊”、“哦”、“是吗”、“这样啊”之类虚泛的感叹。晏妮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倾吐一直深埋心底的秘密,一时觉得不无荒诞,却又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
晏妮的话让边俊下定决心要挣钱。只要能挣到一大笔钱,在同一条街上也开一家美容美发店,一定能让周雨微对他刮目相看。那时,她的那些朋友们再也不能像在红酒坊的那晚一样,都用混合着轻忽和讥嘲的表情来对他。当然,他也知道,就凭他在三流技工学校学到的那点粗浅的手艺,还有籍籍无名的普通发型师的头衔,想要挣到大钱无异于做梦。可为赢得周雨微的爱情,他决不会吝惜任何付出。一时间,他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成了某种燃料,被心头的欲望之火哗哗点燃,直烧得他产生出一股不怯于自我毁灭的冲动。这天下午,店里又来了他的一位熟客,是个四十出头、面色白净的男人,衣着一如既往地考究。以前有一次,这位男人在他理发时,竟然隔着围布用手摩挲起他的大腿。当时边俊只是赶紧闪开身子,没有出声,但那以后每次看他再来店里,都会把他让给同事。此时边俊一反常态地迎上前去,男人盯着他愕然片刻,随即便欣然就座。理发过程中,边俊对男人有问必答,态度不卑不亢,也不多说一句题外话。当男人提出请他下班后一起去酒吧坐坐时,边俊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再清楚不过,一旦答应对方对他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往后差不多有一个月,边俊没再联系过晏妮。晏妮偶尔想起他来,心里倒无端地多了一丝挂念。她很想问问他的近况,可又实在抹不开面子。就算两人都生活在五道口,又曾因为维修店的一个差错偶然地结缘,但终归只是两个各行各路的陌生人而已。这天晚上,晏妮为赶写一份项目计划书加班到很晚,打车回住处的路上,正好经过那面巨大的灯箱广告牌。就在她心念一动想起边俊的时候,手机上竟像通灵似的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晏妮心里涌过一道浅浅的暖流,虽然接下来他写的每句话都叫她不舒服。
你和那个姓宋的,还是赶紧断了吧。
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今天在店里听一个女客人说起他,她认识他老婆。
你们还在干搜刮客人资料卖钱的缺德事?
不是那回事,这次我是专门为你打听的。姓宋的出身很贫寒,他能起家全靠他老婆家里有背景。
这些上网一搜就知,怎么啦?
可我听那女客人说的话,我敢断定姓宋的不会为了你舍弃他老婆。你和他是没有希望的。
我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怎么过。跟你说吧,就算我跟他永远不可能结婚,就算我们永远只能保持这种秘密的关系,我也会觉得心满意足,觉得幸福。
这样下去只会耽误你自己,你玩不起这种游戏的,你该清醒一下了。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
如果说边俊对晏妮还有那么一点点关心,那是因为他相信只有她才会真正理解自己的做法。他在网上匿名发帖,吸引同性恋者跟他联系,先是相约见面,等对方痴迷于他想要发生关系时,便会开口索要高价。接下来要干的事对他来说形同噩梦,不过运气好时,一个晚上就能挣到做美发师半个月的工资。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弃店里的工作。现在反倒是这份看起来极其卑微的职业,能赋予他一份最起码的尊严。更何况,这还是把他和周雨微的生活联结起来的惟一纽带。
以往,宋源彬不管多忙,每天都会挤时间和晏妮联系,不是通过聊天软件,就是直接拨通手机。然后,差不多一到两个星期,他会根据自己繁密的工作日程,见缝插针地约她密会一次,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两人还会短暂地享受一番肉体的欢愉。然而,突然连着两天,晏妮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她想起边俊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这段她无力掌控的关系。到了第三天,她开始犹豫要不要主动询问一下,以确定宋源彬是否生病或遇上什么急事,却忽然收到他的一条短信。短信上说考虑再三,还是无法抛开家庭责任,而延续之前的交往方式对她很不公平,也会妨碍她寻觅自己的幸福,因此只做普通朋友对双方来说或许更好。与短信的内容相比,晏妮更感疑惑的是那种外交辞令般的冷漠,完全不像出自那个对她尽显过温情、幽默、率直和通达的男人之口。她当即拨打宋源彬的手机,但他没接,却在几分钟后发回来一条寥寥数语的短信,说他目前正在国外,要她照顾好自己。
夜晚,边俊的外出越来越频繁。每一次,他都觉得身体里像是插进了一根通红滚烫的铁条。每一次,他都觉得内心又加深了一分永难消弭的灼痛。他想象自己被一根隆隆开动的履带碾过,又想象自己就是那履带本身。到了白天,他常带着一脸的憔悴来到店里,眼神明显黯淡,极少跟同事说话,也无意跟客人闲聊。遇上没活干的冷清时段,他会索性钻进员工休息间,倒在沙发上呼呼睡上一觉。
晏妮与宋源彬的关系可以说是戛然而止。虽然这一结果作为不言自明的可能性早已埋存于两人中间,但真到变成现实,还是让晏妮难以马上接受。她惟有靠自己止痛疗伤,尽力振作,尝试去接触不同的男人,并一点点修订着自己对于两性关系的理解。
心力交瘁让边俊大病一场,连着好几天没去上班。恰好这期间周雨微去过一次店里,得知他请了病假,马上在电话中提出要去看他。正蜷缩在床上的边俊感动得快要落泪,却又只能横下心来婉言谢绝,因为他不希望她踏足到这间散发霉味的小屋,看到他最不堪示人的悲惨一面。他知道这场病起于他对自己肮脏肉体的嫌恶,但周雨微一番温存的话语却再次激起他对未来的美好遐想。是的,他只有撑下去,撑下去,哪怕与命运死磕到底。
这天加完班已过晚上九点,形单影只的晏妮走出写字楼,望着五道口璀璨灯火下纷纷攘攘的人流,突然间产生出想去找到边俊的冲动。不过她不希望被他察觉,只求看一眼工作中的他是什么样子,顺带再推测一下他在感情方面的进展。她还记得他电脑上的聊天记录里提过一句,从他上班的地方到五道口城铁站仅需五六分钟。以这条作为参照,再凭着对他自拍照上的环境依稀尚存的印象,她很快找着了一家大体对得上号的美容美发店。她驻足在一段距离之外,隔着落地玻璃窗眺望店内。她注意到店员们穿的小礼服不是她在边俊身上看过的那款,正在怀疑自己的判断,视线陡然间落在一张从店门一闪而出的面孔上。她当然认得他是谁,而且看他衣着光鲜,收拾得非常精神,断定他是去跟那个开花店的老板娘约会。她很好奇那女人是个什么模样,同时也想为心里的疑问找到解答,便悄悄尾随在后。
边俊踽踽独行,在城铁站边转过街口,来到一家兼带舞池的酒吧。这里的光顾者多为留学于附近大学的各国老外,跟他约好见面的一位白人男青年正等在光线昏暗的一角。白人男青年说的汉语实在蹩脚,加上从地下舞池不断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两人的谈话不得不时时中断。已经喝得微醉的白人男青年索性一手搂住边俊的肩膀,狎昵地将嘴贴近他耳边,另一只手则在他身上来回抚弄。边俊并不抗拒,反而以一种仿佛超然事外的冷漠眼神睥睨着对方,同时嘴型坚定地报出自己的要价。白人男青年先是谄媚地恳求一番,随即勃然变色,将边俊一把推开,还冲他咆哮了几句,可看这样依然不能让他改变心意,最后只好又自己服软。
晏妮饶有兴致地跟着边俊进了酒吧。她在吧台边找了个空座,让脸部遮没在阴影里,以便可以从容直视不远处的边俊。但眼前发生的一幕让她实在难以置信,久久瞠目结舌,直到那位白人老外拉着边俊的手走向酒吧门口,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边俊根本就是同性恋!他来这儿不是跟女人约会,而是向男人卖身!这样看来,他先前跟晏妮说喜欢那位离异的花店老板娘,想跟对方结婚之类全是骗人的鬼话!而晏妮竟还傻到信以为真地为他和那女人的相好出谋划策,看来不过是充当了他诈骗后者钱财的帮凶!想到这里晏妮浑身直打冷颤,震惊、痛苦、愤怒、羞愧、悔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斥骂一声自己,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边俊是在白人男青年的住所被警察抓获的。那时他正赤身裸体趴在床上,被弄到出血的下体带给他难以忍受的阵阵痉挛和疼痛。警察命令他穿起衣服,将他带出所在的公寓楼。他看到楼门外已聚集起一圈面目模糊的围观者,随即听到当中传出一个女人低沉而果决的声音:“对,就是他!”这声音初听十分陌生,回味一下又有点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到底出自何人。他被推上一辆警车的后座。随着车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他感到心中那个支撑着他一次次渡厄历劫,魅惑着他去开启崭新人生的美梦,在这一刻已彻底破碎。
删掉了和边俊往来的所有短信后,晏妮担心周雨微还会继续受他蒙蔽。毕竟这事也有自己的责任,不能放手不管。她在五道口周边转悠半天,终于找到一家鲜花礼品店,一进门便料定站在收银台后冲她微笑,腕上戴着一串蜜蜡佛珠的少妇就是周雨微。晏妮借口说有次去一家美容美发店,听一位男店员推荐过这里。她以为周雨微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没想到对方眼神霎时变得灰暗,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常去那里做头发的缘故,跟店员们处得比较熟。晏妮知道她已清楚事实,放下心来,走前还从店里买下了几样小装饰品。
拘押在看守所里的日子对边俊显得格外漫长。提审时他承认了多次向男人卖淫的事实,却否认自己就是同性恋。他交代说因为自己长得眉清目秀,从小便不断被同性骚扰,在他16岁就读于一所技工学校时,更是遭到一位副校长的强暴。他公开副校长的劣行,却反被定为诬告,开除学籍。从此他在家乡身败名裂,无法立足,只好漂泊外地多年,最后来到北京,靠以前学过的手艺谋得一份工作。他知道就凭自己少得可怜的薪水,永远只能停留在社会的最底层,为了挣到更多的钱,为了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获得足够的自信和尊严,才不得不去出卖身体。
直到这天,当晏妮偶然在晚报上看到一张宋源彬的照片却心如止水,她才真正意识到过去的那三年她过的是种畸形和病态的生活,不能不为从中解脱出来深感庆幸。她又一次想起边俊,禁不住笑自己一度如此轻信一个骗子,竟然将对亲人和朋友都讳莫如深的内心秘密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或许她是觉得把真心话说给陌生人听反倒更安全吧。而边俊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是:他心里其实恨透了那些跟他发生关系的男人,也恨透了他自己。就因为他本身并不真是同性恋,就因为他对跟男人做爱有种撕心裂骨的反感,就因为这跟他从小对纯真爱情的向往背道而驰,就因为这等于是让他一次次坠回最黑暗的深渊,一次次重温最恐怖的记忆。
几天后警方又找到晏妮,说是在检查边俊电脑时,发现了他不久前发给宋源彬的一封邮件。邮件里附上了几张宋源彬和晏妮聊天记录的截图,威胁宋源彬如不马上断绝跟晏妮的私情,就将这些截图转给他的妻子。警方问晏妮是否知情,说边俊并未借此向宋源彬勒索任何好处,实在不清楚他发邮件动机何在。晏妮听得心头一沉,终于明白宋源彬跟她断交原来竟是边俊暗中起的作用。让她困惑的是,以她对边俊人品的确信,他本来完全可以借机敲诈宋源彬一笔,而不必非得沦落到出卖肉体去挣钱,但他就是没这么干。莫非边俊威胁宋源彬,真的只是为了帮她这个惟一愿意听他倾诉的陌生人?莫非他并没有骗过自己,对她说的话句句属实?莫非他真像对警察交代的那样并非同性恋?这些问题晏妮一时无法解答,却忽然在心里对边俊生出一分感激。因为不管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边俊都是把她从人生的一段歧路上拉拽回来的那个人。
而边俊,这时的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