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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声里的三台(外一篇)

2013-10-08王善余

翠苑 2013年3期
关键词:鸟声布谷麦子

■王善余

巴金说南国的一棵榕树是“鸟的天堂”,写尽了榕树的美和鸟的生命力。我没去过南国,当然没看过巴金笔下的那棵榕树,也没领略过欢腾喧闹的鸟的世界和声情并茂的鸟的歌唱。

而我去过三台山。那里没有峭拔的山体,没有兀立的危峰,没有嶙峋的怪石,却有很多树,相拥相依,亲密无间。的确,树木庞大的阵容,蓬勃的长势,及其营造的幽深、静谧的意境,让我觉得,一身葱郁的三台山就是南国的榕树了。还有那居在林子里的鸟,其数量之众,种类之多,鸣声之美,着实彰显出这个极富声乐天赋的家族的兴盛。登上三台山,入了林子,扑面而来的,定是鸟们极具穿透力且错落有致的鸣叫。这是鸟呈给造访者的天籁。

我以为,三台山就是北方的鸟的天堂。

人类对生命的源头充满臆想,制造出匪夷所思的生命神话。鸟没有人的智慧,也没有探寻生命源头的天赋和执着——大抵是鸟认同了生命来自大自然,大自然是它们的母体,所以,才有从骨子里对大自然的亲近和皈依。山林和天空是鸟生命的载体,但天空只是鸟的旅途,山林才是鸟的归宿。鸟心无旁骛地驻守在山林里,咀嚼林间的阳光,吮吸花果的汁液,品味涧水的甘洌。在生命流动中,鸟以清丽柔婉的鸣叫来表达对母体的感激,来回应生命的律动。

当然,山林并非鸟唯一的家园。但凡有树,有林,就有鸟,就有鸟声。鸟的随遇而安让人惊叹。人类出于某种功利之心,大张旗鼓地植树造林,让一片片荒芜变得生机勃发、绿意盎然。鸟不期而至,感恩戴德了,纷纷立于枝头,引吭放歌,以此消解人类的寂寞和忧愁。

紧随文明的推进,是欲望的膨胀。人们开山毁林,大砍大伐,试图把一切自然资源置换成一笔笔财富,其热情和力度,远胜于当年的植树造林。鸟的家园开始沦陷。困厄的境遇让鸟流离失所,浪迹天涯。于是,我们穿行在城市或乡村,我们看不到鸟影,也听不到鸟声,那淹没在喧嚣的车流声里的城市,那裸露在残阳下的沉寂的乡村,让我们深深地失落和惆怅。我们会为城市上空路过的一只鸟而惊喜,也会为村庄里一只孤独的鸟巢而喟叹——簇拥在枝头的鸟抛弃了乡村,还是砍去树木、该换容颜的乡村抛弃了鸟?或许,那孤独、空寂的鸟巢,是对乡村里流失的澎湃鸟声的祭奠!

穿过大街小巷,走过村头阡陌,偶有一两声鸟鸣从头顶上掠过,忧戚而苍凉。叫声碰落了我几滴眼泪。我知道,这叫声,是寻觅,是缅怀,也是指斥。我的心在颤栗。

在一个落叶飘零的深秋,我看到一块很大的林子在电锯声中被夷为平地。林子没了,愁了鸟们。在带着安全帽、手执电锯的工人煞有介事地进驻林子的时候,鸟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鸟远远地躲着,要亲眼看看挺拔的杨树是怎样倒在他们的脚下。锯声响起,鸟们惊心动魄,那是击毙生命的枪响,是摧毁梦想的攻势。树接二连三地倒下,砸伤了鸟对人类的信任和依赖。鸟面对着失却的林子,像居民面临着拆迁。拆迁的居民可以拿到补偿弄套安置房,失去林子的鸟将一无所有。它们将择何处而居,它们会带着怎样的遗憾和失落远程迁徙,几乎没有多少人予以关注。

当成片的林木淡出鸟的视野,当曾经披绿裹翠的山体变得满目疮痍,三台山葱郁了,繁茂了,那辽阔的厚重的绿,像一声声温婉的召唤,抚平了鸟心灵的创伤,也整合了鸟碰碎的梦寐。

宿迁“生态城市、绿色家园”的城市定位,如一股春风,吹绿了三台山。鲜亮凝碧的植被,丰润了三台山憔悴的容颜,还原了三台山生命的本色。于是,流落异乡的鸟又有了归处,扑棱棱地飞向了三台山,心里漾起重回故里的暖意。

三台山是宿迁境内唯一一座山,准确地说,是一片丘陵,系马陵山余脉。历史上,三台山曾是一个天然山林,满坡皆为野生松柏乔木,各种灌木藤蔓缠绕其间。1958年建立林场,名为嶂山林场,栽植了黑松、侧柏等多年生树种,上世纪80年代末期,由于林场受到经济困扰,大量林木被砍伐,林场景观遭到重创,不堪入目。1997年,省农林厅批准建立嶂山森林公园,2001年,被批准为国家AA级旅游景区。2012年10月,嶂山森林公园更名为三台山森林公园,并承办第四届江苏省森林生态旅游节。公园占地面积10480亩,森林覆盖率达到了90%。公园的林木均属生态公益林,主要林木种类有黑松、侧柏、乌桕、麻栗、湿地松、刺槐等78个,长青树种占据70%以上;林间的草本植物亦多,主要有虎耳、车前、益母、狗尾、蕨类等200余种。

一个容光焕发的三台,一个绿意蓬勃的三台,让我看到了生态意识的觉醒和人类良知的复苏。至少,对于鸟就是这样。三台山自然面貌的巨大改观,景区层次的不断提升,生态魅力和知名度的日益显赫,归功于当地政府的深谋远虑、科学决策,以及三台山人的矢志不渝、协力打造。1996年宿迁建市以来,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林场生态林的建设和保护工作,连续多年投入造林经费用于森林公园的生态林恢复,近 15年来累计栽植各类生态林木 30万株,森林覆盖率和木材蓄积量得以大幅度的提升。

由一个默默无闻的荒山秃岭,一跃成为省级森林公园、国家4A级旅游景区,在宿迁生态景观塑造上,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开拓和挺进。对三台山,是一种拯救;对良知,是一种救赎;对鸟,则是一个善举。

三台山让鸟有了归属,鸟也让三台山灵动了。

每次去三台山,看树,赏花,但终归是去听鸟,听鸟唱给山的歌,唱给树的歌,唱给时光的歌。当然,也去捕捉鸟声里山的灵气。沿着蜿蜒的石径,走过隆起的石桥,就入了林子。如果是初春,阳光尚不泼辣,羞涩而矜持地照着待放的蓓蕾和初生的叶芽。还不是草木葳蕤的时候,山上那片水杉林,也可能是乌桕树,疏疏朗朗的,像一种删繁就简的思想,高举在那里;坚硬的枝干,布满冬天苦旅般的疲惫和冷峻,在阳光里静默。风裹着料峭春寒,在林间穿梭,踩踏着一朵花,或一根草的梦境。没有叠着的叶丛,没有缠绕的枝桠,林子简单得毫无层次。鸟似乎依旧瑟缩在岩石的罅隙里,或蜷缩在某个角落,春天已经来了,鸟还停留在冬天的感觉里。我踟蹰在林间,摩挲着树干,搜寻着鸟声。蓦然,一只鸟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颗树梢,仰望过去,鸟“啾啾”地叫了两声,似乎提醒我误闯了它的领地。鸟歪着头审视我,我用善意的微笑回应了它。

若是盛夏,情况就迥然不同。从坡下望去,满山都是树,都是枝,都是叶,厚厚地堆积着,簇拥着,看不到一点缝隙。那一堆浓绿里,铺着厚厚的鸟声,不同的音色,缤纷地交织,宛如斑斓的声的画面。拨开幽径边伸过来的一枝桃花,缓步走进林荫深处,淹没在涌动的鸟声里。鸟声在阳光里跃动、奔跑、流淌,像生命的烟花绽放在浓荫里。一阵风起,鸟声和叶子在飘,那是摇曳的舞姿,那是树与鸟的互动,那是声与影的应和。炎夏的燥热在鸟声里被稀释,满心的惆怅在鸟声里被置换。

一只画眉赶场似地飞过来了,加入了这个多声部的乐队的合唱。画眉生得清秀,歌声清澈如泉,洗濯了林的污浊和山的灵魂。画眉叫得纯净、自然,没有凡间歌手那种刻意迎合和忸怩煽情,这是画眉的风格和品性。所以,这阔大的林子只能属于画眉,属于和画眉一样痴心于至纯至美境界的鸟们。

竹林婆娑中,梨花圣洁里,一对情侣款款而来,将一腔情愫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醉人的时光里。鸟在枝头上端详,也可能在阅读那舒展在竹林、梨花雨里的爱情章节。鸟就唱了。山与林,花与草,还有那牵手奔跑的情侣,都醉倒在鸟的歌声里。

喜鹊是留守村庄的鸟,村头的槐树或者柳树是它的家园。喜鹊的叫声短促,没有韵味,模样也不中看,像是鸟中安贫乐道的老太太。但村庄的槐树、柳树或苦楝树被砍去了,喜鹊失却了家园。村庄抛弃了喜鹊。喜鹊带着泪痕,揣着委屈,离开了村庄,带着微薄的向往和希翼,莅临了三台山。你看,青葱的竹林,挺拔的麻栗间,喜鹊在环绕,在飞旋,在放歌,用脆亮的但并不雅致的鸣叫表达对三台山的赤诚和喜悦。喜鹊是热闹的制造者,它的介入,壮大了林中歌手的阵容,也蓬勃了三台山的生机。

白云在山顶上飘荡,朝霞夕阳映照悠悠岁月,风声鸟语灿烂秀丽三台。山坡上的水杉、黑松、侧柏、翠竹和无边的灌木丛,把收集的阳光雨露回赠给苍莽的三台山和热情奔放的鸟儿们。林间空地上,一群蝴蝶正在嬉戏一只熟睡的狗,禁不住笑声的鸟在林间雀跃,不小心碰落了几片阳光、一串露珠,落在一片花草上,激起一层微浪。

设若月夜,或者细雨霏霏的时候,三台山的鸟也会鸣叫,那是一种细弱短促、零零碎碎的鸣叫,被月光浸润、被细雨打湿的鸟鸣,轻轻地那么一闪,就收去了,岑寂的山发出了回响,清清的湖水泛起了涟漪。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意境,只有佛家,只有寡欲的心才能抵达。

晚秋犹如一个阴森的面具,吓得鸟都禁了声,登山入林,满目萧然,鸟声连同枯叶簌簌而落,严实地掩埋在落叶深处……

除了林子,三台山上的古刹佛塔,比如菩提寺,比如天和塔,鸟有时也会飞临。但鸟明白那是佛门圣地,那是祈福超度之所,鸟用一颗卑微的弱小的心,在揣度红尘内外的一些事,一些道,甚而至于,鸟比人悟得更深更透。深居山林的鸟,从不与麻雀为谋,去偷食庄稼的籽粒,去争啄农家的剩饭残羹。山里的鸟拒绝对身外之物的攫取,拒绝对红尘喧嚣的打探,它们总是选择僻静的山林,把生命与心交给山,交给林,唯有那样才显得妥帖,才有了慰藉。鸟立在菩提寺翘起的檐角,或立在天和塔的风铃处,虔诚地审视着,探寻着,沉思着,而绝不会随意地扑棱起翅膀,或恣意地鸣叫,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惊扰了笼在袅袅梵音和缕缕檀香里的寺和塔。这是鸟的灵性,也是生命的顿悟。基于此,山就有宽阔的胸襟容留鸟,人就有足够的理由对鸟起敬。

鸟是山的喉咙,没有鸟,再美再灵的山,亦无以表达那份交给大自然,交给入山者的心情。草木有色,山涧有形,群鸟有声,有色有形有声,方为山的全部。

三台山是健全的山,是有声有色的山,再缀以人文古迹和神乎传说,三台山自会丰满灵动,卓尔不群。

布谷·麦田

太阳像位仙人,只吹出几口热气,就把满湖的麦子吹得焦黄。热浪一次又一次从过了青春期的麦子头上滚过,倘有轻微的声音响起,那是风在麦子的琴弦上奏出的旋律,抑或麦子为农人唱起了歌谣。

这时,有一两声鸟鸣从远方飞来,穿过云朵,掠过树梢,在大片的麦田上空萦绕。那鸣声从阳光闪耀的空中划过,在热浪奔腾的麦子上回旋——轻柔、婉转、清亮,宛如茂林修竹对风的应答,又似洞箫里滑落的颤音。

这是布谷的鸣声。它像银幕上的画外音,像一场演出前的序曲。或许,人们早就明白了布谷的来意,从它的鸣声里听到了沉寂已久的麦子的召唤,听到了惆怅了一个春天的日子的欢笑。布谷一叫,关于农事的演出就要开始了。油菜杆上挂着的果实像孕妇的肚子一天天的丰腴;身子日渐肥硕的春蚕昂首等待桑田里蚕妇的归来;满湖的麦子几天前还青着,经一个晌午的风一吹,就老了。

总之,和麦子长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同麦子有着同样的命运——被风吹着,被日烤着,被雨淋着,经过短期的收获的喧闹,便转入又一轮漫长而寂寞的等待。在布谷飞来的时候,人们才抬起头,看那白亮亮的太阳、软绵绵的云朵,却找不到布谷的踪迹。但只需听一听就够了,人们就忽然想起了麦子,想去看看湖里长着的希望。

而布谷的叫声对于我,就像回旋在记忆里的一首老歌,忧伤又凄婉,总让我想起一些事情。它有时从我的梦中滑过,碰落了我几滴眼泪。当这鸣声抵达耳畔,我就立即捡起遗失在记忆里的、已经褪色的生活碎片。于是,对着天边的声声鸟鸣,我忧伤地笑了。

布谷叫着的时候,庄稼人就感动了。湖里的麦子熟了,在饥饿中的等待就有了着落——寂寥而空虚的嘴将得到温暖的抚慰。但布谷叫着的时候,庄稼人开始烦躁而不安——他们要对付这残酷的日头,对付这辽阔的麦子。他们要度过一年中最苦的日子,要流出储存了一个季节的汗水。

月夜里,女人蹲在院子里磨刀,月光在刀锋上闪着,映着女人秀气而憔悴的脸;男人躺在横于院中的门板上,看着闪闪的星星,想着沉沉的心事。在割麦的头天晚上,几乎家家院子里都响起了磨刀声,相互应着,像是一阵会心的应和。夜里,人们都揣着一种临战的悲壮和兴奋入梦。

队长好像一夜都没睡,一直在等待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刻。天上的星星还看得很明朗的时候,队长就在村子里鼓起腮,猛吹哨子——那是冲锋的号角吗?这尖利的哨子声像风灌进家家户户的门,腰斩了人们的梦。于是,村里就乱了。惊醒的女人从孩子的嘴里拔出乳头,飞脚踹醒梦呓中的男人。男人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坐起来,呵欠不止地瞥着女人。

人们披上衣服,摸起镰刀,被哨子赶着冲向麦田。

晌午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麦子和男人剥去褂子、深深弯下的脊背。人们在奋力地收割,任阳光在背上燃烧,让汗水在脸上流淌。他们不敢看天,不敢回头。他们的腰弯着,与麦子保持前所未有的亲近,谁也看不见谁。他们像蜗牛一样地行进。割到地头,他们都像被麦浪吞没了又吐出来,一阵风给他们带来瞬间的抚慰,笑就在被汗水浸着的脸上漾开了。旋即,他们又没入无边的麦海里。

割麦的日子里,老人和孩子也不闲着。父亲一出门割麦子,就撂下话:赶紧下湖拾麦,大忙里闲不起人!我提着篮子,赤脚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走在布谷的叫声里。到了湖里,远远看去,拾麦子的老人、孩子黑压压一片,如一块坠落的云。脖子一律伸着,向麦地张望。只要队长一声“放行哩”,拾麦的队伍就势不可挡地压向麦地。麦地的冲突时有发生,比如两人同时发现了一支麦穗,两人就红着眼各不相让,如非洲草原上两头争食猎物的雄狮。这样的争斗没有调和者,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和心思全被麦穗牵了去。

赤脚走在麦地里,我的脚常常被锋利的麦茬刺得鲜血淋漓。在别人都满载而归时,我只有拐着受伤的脚,路过雷区似地小心地从麦茬上走过。看到并没有装多少麦穗的篮子,父亲就愠怒了。母亲端上一盆能照着屋顶的稀饭,我清楚地看到盆里晃动着父亲那张悲哀而无奈的脸。我一共喝了5碗稀粥,肚子高高地挺着,像是浮肿,手一拍,“咣咣”地响。几泡尿后,肚子吃饱喝足的假象不攻自破。

在逃离饥饿的追杀中,有一个女人曾经守护过我羸弱的生命。

她是邻村的一个弱智女人,常和我一起拾麦子。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苦命女人。进麦地拾麦前,她很安分地坐着,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像僵了的蛇。有时,她看头顶上掠过的飞鸟,或清点从身边路过的蚁群,往往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滞留在嘴角。但在她木然的外表内,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我触摸到人性的温暖。一次,我饿昏在田埂上,她把我驮到一棵树下,从怀里掏出干裂的玉米饼,掰成小块,塞进我的嘴里。嚼着又香又硬的饼,我看到了她那张笑着的脸。感动,融化了我对一个弱智而丑陋的女人的歧视。我掐下苜蓿花插在她的头发上,蝴蝶不期而至,绕着苜蓿花翩翩起舞。我甚至以超常的勇气赶走围着她嬉戏的孩子。

收下的麦子并不能拯救庄稼人于饥饿中的煎熬,只是让他们几近麻木的肠胃恢复了饥饿感。人们望着晒场上小山一样堆着的麦子,心里似乎踏实了。但,那毕竟是队里的麦子,它带给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庄稼人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而绝不是食欲上的满足。庄稼人或许知道这是麦子对自己的欺骗,但他们依然对麦子报以空前的热情。因此,在这一年最艰辛的劳作中,他们是如此的投入,而毫不懈怠。他们流尽了汗水,耗尽了体能的时候,队长差人挑来两桶绿豆茶。人们抄起木瓢,插进桶底捞绿豆,然后仰起脖子向嘴里猛灌,喉结伴着一种惬意的声音,在脖子上滑动。这是打着饱嗝的队长对社员们的赏赐。他们满足地躺在田埂上,嘴里衔着麦秸听那婉转的鸟鸣。

饥不择食。这让饥饿中的中国百姓刻骨铭心。吃是本能,也是享受,钟鸣鼎食者往往看重的是后者。因此,他们常常在食物的选择和吃法上殚精竭虑。而被饥饿困扰的人就不行了,他们对食物的择取盲目而悲凉。在饥饿将他们围困的时候,他们没有资格对吃什么作出选择。记得队里还没将麦子分到家庭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就放弃了对父母的依赖,开始为生存而奔波,让食物培养我们的智慧。我们游荡在村口路旁,看到苜蓿上落着蜜蜂,就用褂子包住,轻轻一挤,挤出一滴蜜,伸舌头舔了,有时嘴唇反被蜜蜂蛰一下,嘴立即肿胀起来。设若捉到青蛙,我们会“哧啦”一声扯去它的皮,露出血红的裸体,搁在火上烤,吃得忘乎所以。如果听到村里有猪嚎叫,我们会兴奋地奔去,是兽医在阉割仔猪。主人提起猪的后退,兽医用棉球蘸了酒精,在猪卵上擦几下,一把攥住,用刀子尽力一划,再挤,两颗猪卵露出来,再割下,扔在地上。我们猫一样扑过去,用两个指头拎着血淋淋的猪卵,寻几片蓖麻叶包了,放在火里烧。撕开蓖麻叶,一团热气袅袅升起。吃着这样的美食,我觉得世上最善良的人是兽医。

队长是村里拥有绝对权力的人,也是从未被饿着的人。人们在树阴下歇着的时候,队长就走过来,坐在女人中间。有时兀自放一个响屁,但音质远远不如哨子声。女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躲到远处,捂紧了嘴和鼻子,恨队长不得好死。队长咧着嘴笑,一口黄牙一览无余。至于捏女人的大腿或和女人做有实际意义的事,自不必说。——不过,受辱的女人很快就会从队长那里得到补偿:家里多了粮食,会计的账本上多记了工分……

在多年以后的夏季,乡村麦田已没有被布谷的叫声追赶的人群,没有拾麦者的背影,麦茬上也不见赤足者的血迹。庄稼人不必在月下磨刀,不必在麦地里拼命地角逐,也不必对着烈日狂饮清凉的绿豆茶。队长的权威连同那把哨子早已锈蚀。

今年的布谷似乎来得有些迟了,声声鸣叫莅临麦田,清澈,婉丽,深情。

也许,在村庄和农人心里,布谷的鸣声已不再是一个季节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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