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萧萧
2013-09-20隋荣
■隋荣
浴 雪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王婧检查完一座抽油机井,推上自行车朝下一座抽油机井走去。
呼啸的北风刺痛她的脸,她低下头,俯下身,吃力地蹬着踏板。寒风从工服的缝隙溜进来,搅得前胸冷飕飕的,脊梁却汗津津地湿了一片。握车把的手一会儿就冻僵了,还不如小时候戴的手闷子,既柔软又暖和,手抽出来还冒着热气。这种场景每天都在重演,令她叫苦不迭。
她喜欢秋天,那时的草原绿绿葱葱,红嘴鸥在头顶翩翩起舞,委婉低鸣。她会掏出手机,待红嘴鸥飞近,迅速按下手机键,一只红嘴鸥定格在显示屏上。在她的电脑里储存着许多这样的照片。
湖的四周长有茂密的芦苇,肥大的芦穗和褐色的蒲棒,在微风中摇曳私语。她沿着小道穿过芦苇,登上栈桥,朝湖心的油井走去。微波荡漾的水面飘动着她窈窕的身影。
一辆白色吉普急速驶过,王婧忙往路旁躲,僵硬的手扶不稳车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冲下路基,跌进沟里。王婧从雪里爬起来,扑打身上的雪粒子。
“没事吧,摔坏没有?”
吉普哧的一声停住,倒了回来。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他急走几步,下到沟底,捞起没在雪窝里的自行车。王婧直起身,拾起甩掉的棉帽子,拍打几下,扣在头上。这才转过身来,俩人一打照面,都愣住了。
“怎么是你?”
年轻人显得很不好意思。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到王婧。
“这有啥奇怪的,我是采油工,天天和油井打交道。”
王婧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被李钢看到自己尴尬的样子,心里有些窝火。尤其在荒甸里,在这寒冷的冬天。李钢也是头一次看到王婧穿工服的样子,过去见到她,都是华装异彩。有几次他想到采油队找她,都被倩倩拦住,她知道王婧的性格,警告他这样不但成不了事,反倒惹恼王婧。
“不好意思,晚上我请你吃饭,压压惊。”
李钢两臂用力,将自行车拎到路上,划拉掉车梁上粘的雪粒子,他想尽快弥补自己的过错。
“晚上没有时间,别人约我有事。”
王婧眼珠一转,扬起红扑扑的脸。实际上她晚上没事,但她不愿轻易应下来,免得让李钢看轻。
“能不能推掉?后天厂长要出门,三四天才能回来。”
李钢脸上现出焦急的神色,可以看出来,他很在意王婧。
“你看这样行么,你先走,一会儿忙完啦,我给她打个电话,再把结果告诉你。”
她忽闪着一对杏眼,笑眯眯地望着李钢,显然她的怨气已经消了。李钢从她的眼神中似乎读懂了什么,高兴地走了。
说起俩人的相识,还真有些偶然。那是5月末,王婧清楚地记得是在曹冬走的第二周。那天好友倩倩过生日,王婧特意赶到商店,给倩倩买了只小狗玩具。别小瞧这只狗,足足花去她500元钱,比买只真狗还贵。她当时有些犹豫,太贵了。可那狗很可爱,她走出去很远,还是转回来把狗买走了。
酒桌上人不多,也就八九个人,都是倩倩的知己。大家都买了礼物给倩倩,当王婧拿出那只小狗,倩倩啊的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接过小狗,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招来一片嫉妒的目光。李钢话不多,坐在角落里,观察王婧的一举一动。
起先,王婧并没在意,后来才发觉,她只是佯装不知,坐在那里和姐妹们有说有笑。倩倩发觉李钢的神态不对,就把李钢喊过来,给王婧做了介绍,王婧才知道李钢是她的表哥,在采油厂给厂长开车。
那次酒席是李钢埋单。倩倩的男朋友跟李钢争执了半天,倩倩拽着王婧往外走,说让他们争去吧,咱们走。
后来倩倩多次约王婧吃饭,每次都有李钢在场。倩倩知道王婧有男朋友,不便明说,只是用话点她。王婧是何等聪明的人,不用挑明,已经猜出八九。她只是淡淡一笑,把话岔了过去。
一天,李钢约王婧吃饭,表露了自己的心迹。王婧告诉他自己有男朋友,正参加漠大线施工。李钢并没有灰心,对王婧说只要她没有结婚,他就不放手,他要进行平等的竞争。王婧调皮地伸手拧了下李钢的鼻子,说他多此一举。李钢没恼,反倒笑呵呵地望着王婧。王婧有些后悔,不该跟李钢动手,那无形中是在鼓励他。
说心里话,王婧对李钢并不反感。李钢的话她很受用,他是曹冬以外第二个追求自己的男人。他的眼神,他的笑语,他焦急的神色,都令她想起曹冬。她还清楚地记得和曹冬离别时的情景,想到和曹冬的亲热,她脸红了。
当时,她赶到曹冬的家里送他,她以为家里会有许多人,谁想屋里只有曹冬一个人,曹冬正往包里塞衣物。这和她的想象相差太远。曹冬避开她询问的目光,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他们亲吻,相互脱掉对方的衣裳,也就是那次她把自己给了他,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把自己交给了他。她的脸上,她的前胸淌满了他激动的泪水,他那令人销魂的眼中燃烧着火,她在那火中渐渐融化了。事后,他们拥在一起哭了。
那荡人肺腑的欢愉深深地埋在她的心里,令她难于忘怀。是呀,作为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奉献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更让她激动不已呢,女人的第一次是深刻的,也是刻骨铭心的。不管带给她的是欢乐还是伤痛,都将伴随她走过漫长的人生,都将在她的记忆中留下刀刻般的印痕,不管这印痕是深是浅是笔直还是弯曲的。
王婧和曹冬的相识是在一次学校组织的联欢会上。王婧作为主持人往返于台上台下,每次报完节目,她都要通知下一个节目做准备。当她看到下一个节目是诗朗诵,朗诵者名叫曹冬时,她就满后台找人。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台上的演出快要结束,眼看要误场,她又不能喊。她在人群中穿梭,不住地问,曹冬在吗?谁是曹冬?在舞台一个角落里,她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的男生,手拿一瓶纯净水,嘴在嘀咕什么。王婧预感到他就是要找的人,她走过去问他是不是叫曹冬。曹冬不明就理地点点头。王婧一把抓住他,说我可找到你啦,该上场啦。曹冬胆怯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王婧问他,诗是谁写的?曹冬说,我写的。王婧说,你写的还背不下来吗?曹冬直挠头。王婧说,我看你是太紧张啦,你要放松,深呼吸。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王婧看来不及了,扯住曹冬的胳臂,直奔舞台。她明显地感觉到曹冬的胳臂在颤抖,她让曹冬站在幕后,她走到舞台的中央,热情地说,下一个节目诗朗诵《父亲》,朗诵者曹冬。她走到曹冬的身旁,接过曹冬手中的纯净水,说上吧,不要紧张。曹冬闭下眼,走上台去。他拿着麦克风,顿了下,轻声朗诵起来:
荒原上留下你匆忙的足迹
抽油机旁回荡你朗朗的笑语
暴雨中你在泥泞的沟壑跋涉
冰凉的雨水淋湿了你的工服,灌进你的鞋里
严冬你顶风冒雪,艰难前行,身后留下历史的记忆
他的嗓音开始有些颤抖,干涩,后来他战胜了胆怯的心理,完全沉浸在诗中,声音也变得圆润厚重,透出一种磁性。台下的学生被他充满激情的朗诵所打动,静静地倾听。等朗诵一结束,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有的还打起了口哨。
曹冬的诗朗诵,给王婧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平常的男生,身上却有着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潜伏在他心里,一旦爆发出来就会势不可挡,给人以强大的冲击力和感染力。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深邃而清澈。当她迎着曹冬走去,握住他的手向他表示祝贺时,她被他那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的心不由一动,要不是别人提醒,她都忘了报幕。
随着接触的增多,她意识到曹冬不但是个情感丰富的男生,还是个内秀的男生。他擅长写诗,常常用诗歌抒发他内心的情感。
那天,她到他的宿舍,他不在。她坐在床上等他,见枕头旁放个笔记本,顺手拿了起来。里面写着满满一本的诗,其中就有他朗诵的那首《父亲》。她默默地看着,被诗所吸引。她问过曹冬,为啥写这么多诗。曹冬说,是一种感悟,一种心灵的游动,我把它记录下来,就是对生活,对人生轨迹的一种记录。王婧说,你就这样永远记录下去?曹冬说,我要把它发表出去,等工作挣了钱,我想出本诗集。
二
炉里的火越燃越瘦,墙壁上的火光也变矮了。曹冬睁开眼,朝炉子瞅了眼,坐起身,悄悄爬出被窝,将脚插进鞋里,脚下一阵冰凉。他趿拉着鞋,轻手轻脚地走向炉子,挑开炉盖,添进几块木橛子,又蹲下身,清了清炉底。回到床上,刚要钻进被窝,发现机组长邓海峰的棉工服掉到地上,忙下地拾起棉工服,盖在邓海峰的身上。
曹冬的觉本来很重,今天却一反常态,怎么也睡不踏实,这是他第二次往炉子里添木橛子。往常都是邓海峰起夜,往炉子里续木橛子。曹冬躺在被窝里,瞧着幽暗的屋顶,眼前突然闪出王婧的身影,不由想起上线前和王婧分手时的情景。那天,母亲陪父亲到医院透析,没有送他。父亲的病已经有些日子了,只是他没有告诉王婧实情,是母亲不让他讲。母亲担心王婧嫌家里负担重,和儿子分手。曹冬认为母亲多虑,他坚信王婧对他的感情,不然她不会那天把自己给了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听到敲门声,他就断定是她。她笑盈盈地走进屋,他跟在她身后,看到她窈窕的腰肢,闻到她的体香,他的心里腾地窜出一团火,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她的腰。王婧站在那里,扭过脸来,俩人的唇咂到一起。
王婧挣脱曹冬的胳臂,转过身来,含情脉脉地瞧着曹冬,曹冬再次把王婧拥入怀中。那时他已经不能自制,一种强烈的欲望冲破了他思想上的羁绊,他不顾一切地去剥王婧身上的衣物,他渴望看到一个没有经过包装的真实的她。当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他仿佛在欣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他不敢触摸,怕不小心把这件艺术品损坏。他不忍心碰她,他认为他那粗糙的手抚摸她那白嫩细腻的肌肤是对她的玷污。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直到她抓起他的手放到胸上,对他顽皮地一笑。这一笑,激活了他的欲望,浑身的热血直往上涌,迅速地流窜到脸上,涨得满满的,仿佛一晃就能溢出来。他先是轻柔地在那海绵似的胸前摸挲,那海绵如同火柴,点燃了他的双手,他的双臂,他的胸膛,他的双腿,他的全身。王婧在这团烈火的炙烤下渐渐融化,瘫软在曹冬的怀中……
屋里的寒冷被热气驱赶到墙壁上,结成一滴滴水珠,水珠越积越肥,终于承受不住沉重,贴着墙壁扑簌簌地滚落。一滴水珠落在曹冬的脸上,曹冬以为是王婧的眼泪,他用手去擦。过会儿,又有一串水珠滴落下来。曹冬醒了,他睁开眼,发觉水珠是从房顶落下的。他坐起身,趿拉着鞋,来到炉子旁,添了几块木橛子。走到邓海峰的床前,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见邓海峰两腮塌陷,颧骨突出,两道浓浓的眉毛像蝉蛹倒卧在那里,额上镶嵌着两道深深的纹路,觉得邓海峰比上线时瘦多了。
曹冬在地中央站了会儿,身体还是冷,虽然炉火烧得很旺,站久了还是扛不住。他哆嗦着钻进被窝。
王婧社交的圈子比较广泛,在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中,她都是活跃分子。和曹冬结识后,她也拽着曹冬参加这些活动,让曹冬朗诵诗。曹冬是个不愿在人前出头的人,可架不住王婧的热情,把自己创作的诗一首一首地朗诵出来。一天,一个记者被邀请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曹冬的朗诵,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找到曹冬,要将他的诗推荐给报社,征求他的意见。还没等曹冬表态,王婧就在一旁应下来。几天后,曹冬的诗在油田报副刊发表,并在校广播站播放出来,这下曹冬成了名人。学校办个期刊,如果没有曹冬的诗,仿佛缺少点什么,让人看了没劲。围着曹冬转的人多了,不但有男生,还有女生,她们总是想办法靠近曹冬。这一动向,引起王婧的警觉,她只要一有时间就粘在曹冬身边,似乎告诫那些女生,曹冬是我的,其他人不许打他的主意。
一天,王婧约曹冬晚上在校门口见面,去看电影。曹冬放学后,兴冲冲地赶到学校门口,没有寻到王婧的身影。这时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学校,有个女生骑辆自行车出来,她左转右转,躲过一个又一个同学,就在她要越过前面几个男生时,其中两个男生打闹起来,一个男生突然往边上一窜,不想撞到女生的自行车上,女生失去对车的控制,跌倒了。自行车砸到另外两个女生身上。那两个女生不悦地训斥骑车的女生,跌倒的女生坐在地上,裤子蹭破个口子。曹冬忙走上前去,搀起那个女生,劝两个女生少说两句,她也是被人撞倒的,也是受害者。他帮助女生将车把矫正,推着自行车陪女生一瘸一拐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女生的腿脚缓过劲来,才把自行车交给她。王婧从学校里出来,她没有看到前面一幕,只是看到俩人走路的情景。她赶过来,追问那女生是谁。曹冬说他也不认识。王婧不信,认为曹冬骗她。无论曹冬怎么解释,她都不信。责怪曹冬辜负了她一片心。王婧气鼓鼓走在头里,曹冬没有争辩,因为路上有些人已经注意他们了。为了缓解王婧的怨气,他选择了沉默。
王婧喜欢吃抻面,每次出来玩,曹冬都陪她到李先生面馆。俩人落座后,曹冬点了两碗牛肉面。王婧坐在那里不动筷子,曹冬劝了半天,她才勉强吃了两口。曹冬意识到王婧真的生气了。从面馆出来,王婧要回去,曹冬只好跟回去,电影也没有看成。三天后,王婧的气消了,事情总算过去。谁想,在课间休息时,曹冬再次遇到那个女生,女生说这几天她一直在找他,想当面致谢。曹冬出于礼貌,随意跟她说了几句话,结果被王婧撞见了。她走到曹冬身边,扯起曹冬就走,曹冬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就被王婧拉走了。王婧问曹冬,你不是说跟她没关系吗?咋还在一起勾勾搭搭。曹冬申辩说,我只是在走廊偶然遇见她,她为那天的事谢我,就这么点事,你也太过分啦。王婧说,是我过分,还是你过分,我看见就两次,谁知道你们背后还见几次面呢。曹冬生气地说,你简直是病态。王婧气愤地说,我有病,你跟她好啦。说罢,扭头走了。俩人十多天没有见面。这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到那个女生耳朵里,她找到王婧,跟她说明情况,并答应以后再也不跟曹冬见面。王婧的猜忌才算消除,她主动找到曹冬,向他道歉,说错怪了他。俩人这才言归于好。
这事对曹冬触动很大,从此曹冬见到女生就绕着走,更不敢跟女生搭话,唯恐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说实话,王婧对曹冬是真心的。那次曹冬阑尾发炎住院,曹冬因父亲生病,母亲脱不开身,就没有告诉家里。是王婧跟学校请假,三天三夜守护在身边。曹冬望着熬红了双眼,疲惫不堪的王婧,心里很痛。他拉起王婧的手,歉疚地说,这几天让你受累啦,对不起。王婧微笑说,说啥哪,咱俩谁跟谁呀,你记住我的好就行啦。曹冬动情地说,不会忘的,我们永远在一起。王婧忽闪着眼说,想得美,谁答应跟你在一起啦。曹冬开玩笑说,那你吃啥醋,不让我跟其他女生来往,这不是误人子弟吗?王婧说,那是为你好,免得你犯错误。曹冬直捣她的心窝,说你是爱我爱得太深啦,大凡多情的女子对她所爱的男人都是处处提防,唯恐有个闪失。王婧狐疑地说,你对女人理解这么深,说跟多少女人谈过恋爱。曹冬说,又来啦,你这一个就够人受的啦。别忘啦,我们都是读书人,我家里有很多书,我回到家,没事就看,一面墙的书几乎都被我看过。等我出院,你到我家看看就知道啦。王婧说,我不喜欢看书,看一会儿就头疼。不然,我早就考上大学啦,谁愿意在这个破学校待着。曹冬问道,那你咋会喜欢我?我不应该是你合适的人选。王婧笑说,这你就不懂啦,我不喜欢看书,并不等于我不喜欢看书的人。
也就是曹冬那次住院,将俩人的心拉得更近了。
三
王婧下班刚进家,电话就跟了进来。她从挎兜里掏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倩倩的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哥们儿,有啥指示。”
她担心倩倩又约她吃饭,更担心在饭桌上遇到李钢。那次在路上遇到李钢,李钢约她吃饭,她由于油罐阀门渗油,抢修阀门而没有如期约会。李钢几次打电话询问,当时手机没在身上,她没有接到。本来她想告诉李钢推掉约会,当时队领导在场,大家都忙工作,她无法脱身。
李钢再也没有来电话,王婧以为他生气了,本想找机会跟他解释,又因单位和家里有事,就把这事放下了。
“我怪闷的,陪我洗澡去。”倩倩慵懒地在手机里说。
倩倩并不是个爱交际的人,她眼光很高,对朋友特别挑剔,不对脾气或看不上眼的,你上赶着搭话,她都爱搭不理的。所以进入她圈子里的人很少。可她对王婧却很好,除俩人是高中同学外,在性格、爱好上都相差甚远,对这点倩倩也同意,但她还是喜欢王婧。
“你真会找时间,我刚进门你电话就过来啦,都谁呀?”
王婧一个星期没有跟倩倩通电话。她还想约倩倩出来玩玩,顺便探探李钢的情况。虽然事出有因,毕竟人家是好意,她没必要得罪人,这年头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就咱俩。他出差啦。”
王婧知道倩倩指的他是她的男朋友关松雪。关松雪在钻井公司下属一个部门任副经理,是个善于交际,活动面很广的人,跟倩倩的性格完全不同。王婧怀疑倩倩怎么和他走到一起。倩倩笑她不懂,说这叫阴阳互补。我缺少的他有,他缺少的我有。如果俩人在外面都没有个朋友,整天待在家里,那不成了闷葫芦啦。
“你在家等着,我去接你。”
倩倩的父亲在采油厂器材站担任站长,母亲在物业上班,自己开家工厂,制作道板。母亲整天忙于业务,成年不上班,只是把关系挂在单位,工资奖金照拿。年底给领导甩上万儿八千的,事情就搞定了。
那年高考,倩倩上三本都很困难。她母亲通过关系,一阵活动,倩倩不但上了大学,还上了挺不错的大学。曹冬感慨地说这年头还是钱好使。王婧以为主要还在关系上,要说钱,为给儿女奔个好前程,谁家都能拿出十万二十万的,问题是你不认识人,钱给谁去。曹冬佩服地点头,说还是你问题看得准。
由此可见,等待倩倩的是一个美好的前程。四年后,倩倩被分配到供水下属一个公司的工会,逢年过节组织个活动,其他时间活不多。倩倩自己开车上班,晚来早走,有事就打声招呼,领导也不细究,说关键时候能不掉链子就行。实际上,了解内情的人知道,那位领导已经被她母亲摆平了。
俩人泡在月牙池里,王婧身子往下一出溜,整个身子泡在水中,只露出细长的脖子,两条颀长的腿在水里显得愈发的长。她低头瞅眼自己的胸,再瞧瞧倩倩高耸的胸部,发呆。倩倩在自己身上瞅了一圈,伸手在王婧的胸上摸了下。
“呆子,看啥呢?”
王婧被这一抓,哇的叫了声,收起双腿,坐直身子。随手按下按钮,身后的池壁上喷出两股水柱,按摩身上的穴位。
“你的可比我的大多啦,给我传授下秘诀。”
倩倩笑而不答,用手撩起水,慢慢地滴在胸部。浑圆的腿交错戏弄着水。
“说给你,你也做不了,还是别问啦。”
王婧一扭身子,装作不高兴的样子。突然转过身来,将手放进水里,手指并拢,手臂一扬,一片水花扑向倩倩。
“我说,我说,实际上我不说是怕刺激你,每天我都让他给我揉半个小时,揉过后很舒服,你那位又不常在身边,你咋做?”
池对面是一个牛蛙的雕塑,牛蛙的嘴里喷出一股水柱。水柱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弧,飘落到水中,扰乱了水的宁静。倩倩没有看王婧,伸手捧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
“我当是啥秘诀呢,咱没那福气,小就小吧。”
王婧把自己放进水中,望着倩倩的侧影,心里不由一动,觉得倩倩已经不是姑娘了。从她的体态就能够看出来,细想也不奇怪,他们总是粘在一起,哪有不过界的,再说自己不也和曹冬有过那事吗?想到这儿,王婧倒担心起来,倩倩会不会发现自己也不是姑娘了。如果李钢知道,他还会在意自己吗?想到这儿,她觉得好笑,奇怪怎么在意起李钢来,自己做啥跟他有啥关系。
“想啥呢?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你和曹冬的感情我知道,我也无意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对于李钢,我想你也知道他的心思,如何选择是你的事,我不想影响你。”
倩倩终于提到了李钢,像是不经意,实际上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只不过绕了个圈。
“他对我挺好,只是我有曹冬。你知道曹冬很爱我,我也爱他,这也许是命吧。我们相识太晚,如果在曹冬之前认识李钢,事情或许不会这样。”
王婧想倩倩既然提到李钢,不妨把话挑明,通过倩倩把话递过去,让李钢死了这条心。虽然这么做有点残忍,只是眼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们那天咋啦,不是约好吃饭吗?他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没接,为这事儿,李钢情绪低落了好几天,第二天出车差点出事。”
王婧惊讶地睁大双眼,她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她坐起身,将一朵花瓣握在手里,这是朵黄色的菊花。
“那天站里出了点事儿,一座油罐的阀门漏油,等抢修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啦。当时手机不在身上,所以我不知道他来电话。我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去不了啦,当时大家都在忙碌,我满手是油,没法离开。后来我给他回话,他关机啦。”
王婧说完,发现倩倩的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脸上的肌肉也不那么僵硬了,连眼睛也充满了笑意。她看出王婧在注视她,就将身子往下一滑,沉入水中。王婧怕她呛着,忙伸手去拽她。倩倩钻出水面,抹掉脸上的水珠,扯上王婧走出浴池。
俩人搓完澡,钻进按摩室。按摩室宽敞华丽,俩人躺到床上,两位年轻的按摩师提着小箱跟进来,为她们做全身按摩。倩倩提出做胸部按摩。王婧没有见过这阵势,她明智地选择了沉默。按照按摩师的指点褪去浴衣。按摩师将一张洁白的床单从脚盖到胸前,露出那对乳房。问王婧用哪种精油,王婧清楚精油不同价格是不同的,她将头一摆,按摩师明白了她的意思,拿起一瓶精油,滴在她的乳房上,用手将精油涂开,滑腻的手在细嫩的乳房上轻轻地揉捏。一种舒服的快感从乳房向身体的周围扩散,渐渐蔓延到全身。王婧细如游丝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鼻翼翕动,微闭双眸,牙齿轻轻咬住下唇,唯恐弄出动静来。旁边床上的倩倩却不管不顾地发出轻轻的呻吟。王婧没有想到按摩会带来这么大好处,看来倩倩没有说谎,她和关松雪的事是真的。
倩倩和王婧来到休息大厅,躺在床上。王婧打开床头电视,挑选频道。倩倩说她累啦,闭目养神。王婧看着小品《不差钱》,她喜欢看小沈阳的表演。这时倩倩的手机响了,倩倩抓起手机,和里面的人通了一阵话,告诉王婧是李钢打来的,李钢知道她们在敦煌洗浴,要请她们吃饭。倩倩说这儿的饭她已经吃腻啦,趁这机会宰他一把。
王婧微微一笑,没有言语。她虽然盯着电视,心里却很乱。她想见到李钢,又怕见到他,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看啥呢,这么专注?”
倩倩探过头来,看到一些人在耍活宝,不屑地扭过头去。
“这种糟烂节目你也看,全是垃圾。”
王婧的心里受到刺激,她赌气地关掉电视,两只手放到头下,不理倩倩。倩倩发觉王婧情绪上的变化,转过身来,看着王婧。
“怎么,不高兴啦,我是说节目,没有说你。”
王婧望着屋顶,没有答话。她突然想起曹冬,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她已经很常时间没有跟他通话了。要说曹冬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什么,王婧会毫不犹豫地说眼睛。曹冬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令她消魂,令她感动。
“俺哪能和你大小姐比呀,俺出身草根家庭,没有层次,俗气。”
倩倩溜下床,挤到王婧的床上,笑眯眯地将手伸向王婧的掖下,王婧扭动着身体,俩人扭在一起。这时,倩倩的手机响起,倩倩停下手,回到自己的床上,抓起手机,听了会儿,麻溜下床。
“走,吃饭去,李钢已订好了饭店。”
四
倩倩和王婧赶到迎春酒店,李钢已经等在那里。他见俩人进来,忙站起身,将椅子拉开,让两位坐。
“不愧在领导身边工作,挺会来事的。”
倩倩将包放到桌上,整理下裙裾,缓缓地坐下来。
“上次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倩倩跟我说啦,今天的单我买。”
王婧想既然来和李钢见面,就应采取主动。再说错在自己,也好打开尴尬的局面。王婧大方地伸出手,李钢笑眯眯地轻轻一握,示意王婧坐下。王婧紧挨倩倩坐下。
“不要挨得那么近,这么大桌子空荡荡的,王婧你坐这儿。”
李钢招呼王婧往中间坐,王婧起身坐到了中间。
“刚表扬过你,就做错事,三个人你要这么大房间干啥,说话也不方便。”
倩倩瞥了李钢一眼,她对李钢的过度显摆有些不悦。李钢知道倩倩的秉性,将菜单递过去。
“外面大厅乱哄哄的,说话不方便,所以就要了这么个单间。今天的单我买,你就点吧。”
倩倩不客气地点了两个贵菜,又将菜单递给王婧。王婧瞅着菜单不知点什么好,不点吧,怕被李钢看轻,就点了两道素菜,把菜单递给他。李钢还要点,倩倩拦住他说够了。
吃完饭,倩倩遇到个朋友,被那朋友拽走了。李钢送王婧回家。王婧第一次坐李钢的车,车里非常整洁。王婧坐在副驾驶座上,觉得视野开阔,舒适敞亮。
“上次你没有来,我还以为你真的生气啦,担心了好几天。”
李钢将车开上公路,娴熟地驾车超过一辆又一辆车。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王婧不知说什么好。李钢倒是快言快语,首先打破了沉默。
“采油工作你不是不知道,常年在野外,不但枯燥,也没有啥技术含量,天天就是抄写数据,或取个样,场地维护。”
王婧的话里流露出对采油工作的厌倦和无奈。她不喜欢采油,但又没有力量改变现状。在采油厂采油工是最辛苦的,也是最庞大的群体。有多少人想方设法地挖门路找关系,要离开这里。王婧也想过,可她没有这个力量。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家里也没有做官的亲戚。曹冬家更别提了,他父亲整天长在草甸上,家里的事不管不问,根本指望不上。
“你有啥特长,想干啥?”
李钢心里一动,眼前豁然开朗。他想要争得王婧的好感,何不从她最需要的地方入手,解决她工作生活上的困难,这样或许能打动她,能撬开她情感上的一丝缝隙。
“我在学校是学生会的,经常主持各类活动,我学电子专业,一上班却被分配到采油。”
或许是接触多了,或许是李钢的真诚对王婧有所影响,她跟李钢说话不再遮遮掩掩,也乐意谈自己的事情。李钢看出这种变化,一种喜悦跃上眉梢,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一个好的工作,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存环境。作为工薪族来说,工作比啥都重要,它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便利,会受到别人的尊重。”
李钢的话给王婧造成一种压力。她从李钢、倩倩身上明显看到这种优越感,看到和他们的距离。对李钢的话,她有着深刻的认知,她觉得一个好的工作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生存环境,更重要的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你看有的人,人前吆五喝六的,不就是因为有个体面的工作么,工作是身份的象征。
“前面往哪儿走?”
李钢超过一辆客车,问王婧。王婧犹豫了一下,告诉他地址。李钢减速,将车拐进一条岔道,驶进一片楼区。这片楼区是八十年代建的,虽然经过改造,可楼仍然给人一种隔世的感觉。车在一栋楼前停下,王婧下车,楼前有五六个人在唠嗑。王婧奇怪这么冷的天,这些人咋还聚在外面。有个女人靠在树上,看见车,把目光移过来。王婧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种羡慕和敬畏。她的两条腿突然有了劲,鞋跟踏在水泥路面上嘎嘎作响。
“婧,这是从哪儿回来?”
女人热情地跟王婧打招呼。在王婧的印象中这是个多事的女人,跟左邻右舍都处不好,今儿个难得有个好心情。
“姚姨,我出去办点事,一个朋友送我回来。”
王婧快步地走了过去,身后响起一阵嘀咕。王婧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觉得心里很舒畅,一扫埋在心里的阴霾。没等王婧掏出钥匙,门从里面推开,一个五十多岁瘦瘦的女人站在门里。
“妈,你咋知道我回来啦?”
王婧走进屋,顺手把提兜撂在鞋柜上,甩掉鞋,噔噔往里走。
“我在阳台上择菜,看见你从一辆车上下来,谁的车?”
女人钻进厨房,切菜。王婧换下衣服,身穿睡衣睡裤,在洗手间洗把脸,这才清清爽爽地走进厨房。
“妈,你刚才说啥?我爸还没回来?”
王婧来到阳台,朝下张望。王婧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片楼区再清楚不过了,就连门前那几棵树还是她和爸爸栽的呢,转眼她长大了,树也窜成碗口粗,爬到三楼了。
“你爸不到吃饭不挨家,这工夫谁知道又死哪儿去啦。”
女人显然对男人不守在身边不满,跟女儿抱怨。王婧知道母亲爱絮叨,父亲厌烦,常常躲出去,落个耳根子清静。
“那些人也不嫌冷,站在楼头卖呆。”
王婧随意地说了句。女人将切好的菜放进盘里,从水池捞出一条鱼,搁到菜板上收拾。
“都退休在家,也没个去处,待在屋里又闷得慌,哎,人一上个岁数,也就没个盼头啦,过一天少一天。”
晚上,王婧铺被,一个笔记本掉了出来,是曹冬的笔记本,里面有他创作的诗。她将笔记本放到枕边,褪去衣裤,躺到床上,随手翻开笔记本,读里面的诗。她喜欢曹冬的诗,有几首已经背了下来。她正翻看,脑海里一下闪出李钢的身影,李钢那乖巧,讨好的笑脸,令她很受用。一会儿,又闪出曹冬的身影,曹冬是个心眼瓷实的人,不会耍心眼,这种性格的人在社会上耍不开,常常会吃亏。李钢则很会来事,善于察言观色,他从你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猜出你想啥。王婧想到这儿,不由摇摇头,对李钢她觉得不托底,她怕一把抓不住,从她手上飞掉。
王婧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不管对男人还是物品,她不喜欢别人跟她分享。这点,在曹冬身上格外明显,她不许曹冬跟女生接触,哪怕和女生说上几句话,都要引起她的猜疑,害得曹冬没少受罪。
夜深沉,卧室里的灯还亮着,王婧歪在床上睡着了,那本打开的笔记本躺在她的小腹上。女人悄悄推开门,走到床前,把笔记本合上,搁到枕边,将被盖在王婧的身上,这才退出屋。
一周后,王婧来到采油队,队长通知她到矿人事部报到。她不明就理,匆匆忙忙地赶到矿里,人事部主任接待了她,通知她到经营办工作,并亲自把她领到经营办,将她介绍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刘主任,这位叫王婧,矿长让安排到经营办。刘主任是经营办的负责人,以后你的工作由她领导。”
刘主任显得很精干,她伸出手,王婧忙把手递过去,轻轻握了下,觉得那手非常柔软。
“刘主任好,请多关照。”
刘主任没有问她过去做什么工作的,只是将经营办的职责,工作性质详细地对她进行了介绍,并把她介绍给另外5个同事。给她一天时间,把原单位的事处理完,后天正式上班。
王婧边往楼下走边琢磨,她一时还适应不了这突然的变动。瞧着脚下大理石地面,电镀的楼梯扶手,大厅里垂挂下来的硕大的吊灯,仿佛在梦里。矿办公楼王婧只来过一次。当时,她们一共来了20多人,站在走廊上,人事部的人念一个名字,那人就站出来,跟着采油队的人走。王婧清楚记得,她是最后一个被念到名字的,这时走廊里已经空荡荡的。王婧没有想到,两年后她会在这栋楼里上班,成为其中的一员。
走出矿办公楼,王婧来到街上,拦住一辆出租。她要赶回队里,把工作交接下,想到再也不用看井长的脸色了,心里一片释然。
兜里响起一阵铃声。王婧打开手机,传来倩倩的声音,问她报到没有。王婧不解地问道,你咋知道我调工作的事?倩倩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工作是李钢给办的,他跟矿长一说,矿长立马把这事办啦。王婧不想让自己被动,就说我知道他办的,他人哪?倩倩说,是这样,李钢跟领导去外县啦,估摸晚上回来,他不便打电话,让我告诉你,晚上他请你吃饭,庆祝一下。王婧说,好哇,我正想当面谢他呢,我埋单。
五
曹冬的父亲曹泽辉在采油矿保卫队工作,母亲许莹在原油库是名油料工。保卫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曹泽辉常年在野外奔波,保卫油井的安全。在曹冬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回来,有时回来住上一宿,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所以在曹冬的印象中,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许莹经常上夜班,也没有时间照顾他,因此曹冬的童年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那年曹冬八岁,已上小学二年级,曹冬所以清楚记得这个日子,因为那是开学的第一天。曹冬刚把书包塞进书桌堂,老师就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小姨。老师蹲下身,拉拉他的衣服,把粘在前襟上的饭嘎巴抠掉,让他跟小姨走,说书包老师替你保管。小姨抱起他,急速地走出学校,在路边拦住一辆车,赶往油田医院。曹冬熟悉这个医院,他生病的时候,爷爷奶奶抱他来看过病。可是今天他没有生病,他不明白小姨为什么带他到这儿来。许莹脸色苍白地瘫在椅子上,身边有个阿姨陪着她。许莹看见曹冬便坐起身,伸手接过他,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就像刚从井里摇出来的水顺着桶哗哗地流淌,洒在曹冬那稚嫩的脸上。曹冬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害怕地搂住许莹的脖子,哭着说,妈妈怎么啦?你为什么哭?小姨见状,忙接过曹冬。说我抱吧,你别吓着孩子。医院的走廊里,人越积越厚,都是父亲单位的。一个领导走过来,拉住母亲的手,安慰说,曹泽辉同志是在和盗油分子搏斗中负的伤,我们会尽一切办法抢救他,不要担心,他会好起来的。许莹泪流满面,无力地点点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推开了,一个大夫走出来,人们呼啦围上去,询问情况。大夫说手术很成功,但由于病人身上多处受刀伤,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需要在重症监护室监护。大家都散了吧,守在这儿也没用,家属来了吗?那位领导做了自我介绍,他们跟着大夫走进办公室。大夫说,伤者的身上被捅了四刀。一刀在腿上,一刀在屁股上,一刀在前胸,离心脏只差半寸,再偏一点就没命啦。第四刀伤在腰上,由于伤得太重,只好摘掉一个肾。许莹提出要见丈夫,大夫犹豫再三,在许莹的一再要求下,答应她只看一眼。许莹抱着曹冬走进重症监护室,当时许多人不让她抱曹冬进去,怕吓着他。可她仍然坚持,那位领导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同意让她抱曹冬进去。许莹后来说,她之所以坚持抱曹冬进去,是让他看他爸最后一眼,因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她真担心他会挺不过来。曹冬看了眼躺在床上的人,觉得很陌生。父亲身上缠着绷带,插着很多管子,他已经认不出他了。但现实是残酷的,重症监护室里的那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曹冬幼小的心灵,令他至今难以忘怀。
两个月后,曹泽辉出院了,领导安排他内勤工作。许莹也希望他坐办公室,不要在一线真刀真枪和油耗子拼命。可他说他坐不惯办公室,他喜欢整天围着油井转。为这事儿,许莹和曹泽辉大吵了一架,俩人一个月没有说话,小姨劝说母亲,他是个身体不全的人,你还跟他较啥劲呀,他愿干啥就干啥吧。或许小姨的话起了作用,起初许莹还绷了几天脸,最后妥协了。她说他喜欢干就干吧,只要舒心就行,人这辈子就是活个好心情。
曹泽辉更忙了,白天巡井,晚上蹲坑,寻找犯罪的蛛丝马迹。一个烟头,一个饮水瓶,人的粪便,轮胎的痕迹,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因为在这荒凉的大草甸子上,闲人是不会来的。一次,曹泽辉拾到一个饼干袋和饮水瓶,他拧开瓶盖,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发觉水没有变质,说明饮水瓶丢弃不久。他登上土包,四处眺望。远处有一座抽油机井,他知道那是33─126井。曹泽辉对油井比对家还熟悉。你要让他帮你拿件东西,他会没目标地到处乱翻,你要问他33─67井在哪儿,他会在地上给你画个图,标出油井的位置。整个采油矿上千口油井,分布在什么地区,编号多少他都能一一说出。队里的人送他个绰号,活地图。曹泽辉来到井上,他围着井场转了一圈,对地上的几个鞋印发生了兴趣。同来的队员见油井运转正常,催他走。他反倒蹲下来,察看印在泥土上的鞋底的纹路。队员说有啥看的,是采油工巡井的鞋印。曹泽辉拉他细看,对他说采油工穿的是工鞋,工鞋鞋底的纹路比较粗,而这个鞋的纹路细,是商店卖的那种。他走到井口,指着另一个鞋印说,这才是采油工的鞋印。队员佩服地点点头,说你观察真细。曹泽辉说,我估摸这个人是来踩点的,这两天他们会光顾这口油井。他向队里做了汇报,队里增派了警力,负责抓捕。曹泽辉和队员在草甸蹲了一夜,没有动静。个个被蚊子叮了一脸的包。第二天夜里还是没有动静,有人吃不住劲了,认为多此一举,搞得这么多人在此遭洋罪。曹泽辉没有吭声,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第三天夜里,上半夜还是平静的,有的队员打起了瞌睡。曹泽辉趴在草丛中,一双眼睛似闭非闭,耳朵支楞着,打眼前刮过的风中辨别可疑的声音。凌晨1点多钟,草甸上亮起了车灯,不久又关闭了,过会儿又亮起来。曹泽辉的眼睛忽地睁大了,他唤醒身边队员,就见灯光愈来愈近,来到抽油机旁,车灯熄了。打车上跳下几个人,扑向油井。副队长一挥手,几个队员跳起身,拧亮手电筒,朝前冲去。曹泽辉冲在最前面,他用手电照在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的脸上,不由一愣,他认出用刀捅他的就是这个胖子。他压住心头的愤怒,思考对策。这个人有股蛮劲,心狠手辣,硬拼是不行的。他一边用手电晃胖子的眼睛,一边寻找胖子的破绽。胖子从腰里拔出尖刀,另一只手放在眼前,遮住手电筒的强光,朝曹泽辉扑来。曹泽辉猛然转身,挥起警棍狠狠地削在胖子的手腕上,胖子怪叫一声,刀落在地上。他急转身朝曹泽辉扑来,曹泽辉在躲避时不想被绊了下,身体失去重心,朝后倒去。胖子趁机抓住他的衣领,身子飞在空中,重重地压了下来。这二百多斤的重量,压也会把他压瘪的。副队长看在眼里,想帮他,可他被另一个歹徒缠住,无法脱身,急忙喊了声小心。就在这节骨眼上,事情突然发生了逆转,只见曹泽辉猛然圈起腿,膝盖往上一顶,胖子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两手捂住裆,滚来滚去。
其他两个歹徒,见胖子栽了,有些胆怯,动作不免有些慢。几个队员抓住机会,一个侧摔,一个满脸开花,将俩人拿住。这次伏击,不但擒住三个油耗子,缴获一辆30吨的油罐车,还破了四个月前因盗油刺伤曹泽辉的案子。
炉火顺着炉盖的缝隙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亮了堆在旮旯里的物什。对面响起呼噜声,那是邓海峰在吟唱。曹冬两眼望着屋顶,深埋在心里的记忆,打思绪的缝隙蹿出来,如探出的火舌,炙烤着他。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个话语不多的人,有时回到家里,如果母亲不跟他说话,他会一动不动地闷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啥。曹泽辉喜欢书,经常打书店里买回一两本书。对曹泽辉买书,许莹很不满意,总抱怨他乱花钱。曹泽辉也不接话,他知道一接话茬,俩人就会吵起来。他会很仔细地将书搁在书柜里,如果书皮上落下指痕,他会用橡皮擦干净。曹泽辉对书的喜爱,超出常人的想象,他对书的摆放记忆深刻,如果谁拿走一本书,他立刻就知道缺了,并说出书的名字。如果谁动了书,没有将书搁到原来的位置,他会知道书被人动过,并将书按照他编排的顺序码好。一次,曹冬无意中将一本书碰到地上,随手就放进书柜里,曹泽辉回来,发现书被人动过,就追问许莹,许莹否认动过书。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呛呛起来。许莹说,那书能当饭哪,你整天就知道书书,有章程跟书过日子去。要不是曹冬出面澄清,俩人会支把起来。从此,曹冬和许莹都离书柜远远的,唯恐惹上麻烦。曹冬有起夜的毛病,有几次他起夜,看到客厅里的灯亮着,曹泽辉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书。他以为他睡实了,轻轻地走过去,曹泽辉会突然抬起头,微笑着朝他挤挤眼,告诉他尿完尿盖好被,别凉着。
一天,曹泽辉领曹冬到书店购书,这是曹泽辉第一次领曹冬出门,曹冬欢天喜地地跟着父亲上街。曹泽辉让曹冬坐在儿童书架旁,随手拿起一本卡通,递给曹冬,他去挑选书。曹泽辉买书有个特点,就是看书的语言有没有艺术性,是不是文学语言。如果语言像白水一样平淡,像报纸一样直白,他会不屑地将书扔到一边,他认为那是垃圾。文学的艺术就是语言的艺术,一个作家如果连语言都驾驭不了,还写什么书呢?曹泽辉选书的过程是漫长的,有时一两小时他才选出三四本,有时一本也没有选上,很沮丧地离开。这天曹泽辉挺顺手,一气选了六七本书,就在他沉浸在选书的快乐中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单位打来的,说有口油井被盗,让他赶过去。他扔下书,冲到街上,拦住一辆出租,直奔出事地点。曹冬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身旁堆着一堆已翻过的书,他困了,趴在书上睡着了。直到下班,服务员在清场时发现了他,把他喊醒,他这才发现父亲不见了。他说出家里的电话,许莹赶到书店,接走曹冬。许莹在电话里一阵咆哮,电话那边一声不吭。
六
还有10公里就要穿越永冻土地带,闯过漠大线最为艰难的施工段。
曹冬坐在炉子旁,一手捏住放在腿上的笔记本,一手拿笔,借着炉火的光亮,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时而停下来,手托住下颌思索,时而奋笔疾书。火光舔着他的脸,一会儿就把脸舔红了,他两眼斜睨着炉火,凝思苦想。
这是曹冬的第二个笔记本,他打算一个笔记本出一本诗集,头一个笔记本在王婧手里,是王婧硬打他手中拿走的。她说她每天都要读他的诗,每次读他的诗,就仿佛他站在身旁跟她悄悄私语,令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岁月。林荫道上温情的足迹,湖边缠绵的话语。
我的爱人,在我的诗里
诗就像跳动的音符,慰藉我孤独的心扉
我轻抚每一首诗
就像梳理爱人的发丝
我的爱人,在我的诗里
诗就像流淌的小溪,滋润我荒漠的灵魂
我轻吟每一首诗
就像同爱人倾诉情思
…………
诗是曹冬抒发感情的一种方式,他将对王婧的思念通过诗表现出来,每一首诗都凝聚他的情感。
呼啸的西北风在大兴安岭飞快地奔跑,撞在板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风声打断了曹冬的思路,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诗上,他想起父亲被推出手术室时的情景。父亲躺在手术车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要不是那悬在头顶上的吊瓶,他真以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父亲,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蛰了一下,生出一阵疼痛。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珍惜,什么叫不舍。是啊,他真怕父亲再也醒不过来。母亲瘫坐在地上,低声哭泣。他走过去,扶起母亲,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坚强的,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都是母亲呼风唤雨,为他遮挡风寒。但那次,他第一次发现,母亲是那样软弱,那样无助。他的心被刺痛了,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需要去精心呵护自己的母亲。临走那天,母亲抻抻他的衣襟,眼含泪水说,冬冬,你爸爸已经废啦,这个家将来就靠你支撑啦。你爸说得对,漠大线更需要你,去吧,好好干,给你爸做出个样子来。曹冬用力点点头,他不敢说话,怕控制不住感情,就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泪水哗地流淌下来。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怕许莹看见。他泪水滂沱,恨不得一下飞走,远远离开这块伤心地。
七
倩倩开车接上王婧,往街里走。
“现在到哪儿去?我想回家换件衣服,今天不知在哪儿蹭上块油,烦死我啦。”
王婧撩起衣服的前襟给倩倩看。倩倩瞄了一眼,脚踩油门,超过一辆奥迪。
“好车都开瞎啦,也太慢啦。”
王婧在两车交会的瞬间扫了眼,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朵上。
“是个妞。”
倩倩不屑地用鼻子哼了声。王婧知道这是倩倩的习惯,她看不上谁,就会不自觉地表露出来。
“哼,准是个小三。”
王婧没有搭茬。这也是王婧聪明之处,当你和对方意见不同时,轻易不要表态,尤其是倩倩霸道惯了,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说多了只会引起她的反感。
“不对,我家在东面。”
王婧发现车行驶的路线不对,提醒倩倩。
“你这件衣服穿多久啦?我拉你去买一件,把这件衣服扔了算啦。”
倩倩开车直奔新玛特。王婧有些不舍地轻抚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她才买了三个月,穿了不到10天。再说,新玛特的衣服贵,不是她这个阶层消费得起的。有次,她相中一件卡腰上衣,穿在身上,将她苗条的身材衬托出来,她往试衣镜前一站,显得非常秀美。可一问价格,吓得她吐了吐舌头。要价3200。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出500。她恋恋不舍地脱下上衣,旁边的服务员一个劲儿地夸她穿这件衣服好看,就像给她量身定做的。
王婧和倩倩在一家家品牌店闲逛,试穿着衣裤。当她们走到一家品牌店时,同时看上了一件上衣,试穿了下,比较合身。一问价格,王婧倒吸了口凉气,4600元,太贵了。再说她也没有带那么多钱,她只是准备了埋单的钱。钱令她陷入窘境。
王婧还在犹豫,倩倩让服务员开单子。王婧嫌衣服贵,买不起,但又不便明说。便说腰有些肥,想推脱掉。
“你穿这件上衣,比我穿还好看,肥啥肥。”
倩倩看出王婧喜欢这件衣服,只是在价格上接受不了。她不容置疑地让服务员开了两件,拿单子去刷卡。
“咋能让你掏钱,这多不好意思。”
王婧拦住倩倩,倩倩伸手把她轻轻一推。
“咱俩谁跟谁呀,你还跟我这么客套。你给我买狗的时候,可没算计钱,我一看这狗就估摸出它的价格,你为我舍得花钱,我为啥不能,那不显得我小气。你今儿个换了工作,全当我送你一件礼物。去把衣服换上。”
王婧知道,这时候再推托,就显得虚了。她拎着衣服钻进换衣间。倩倩交款回来,王婧让倩倩也把衣服换上。
“今天你是主角,我不能喧宾夺主,改日我再穿。”
俩人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忙开车朝酒店驶去。
车刚停好,李钢的电话跟了过来,说他已经到了酒店,问她们现在走到哪儿。倩倩告诉他已经到了。
当俩人走进408房间,李钢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婧。倩倩见达到了预期效果,微笑着将包搁在旁边的椅子上。
“收敛点,一会儿眼珠子要掉出来啦。”
倩倩嘲讽地瞥了李钢一眼,李钢忙收回目光,将菜单递给倩倩,倩倩又将菜单递给王婧。王婧不愿点菜,每次上饭店,她都为点菜犯愁,不知道别人的口味,点便宜了不是,点贵了也不是。她知道今天躲不过去,硬着头皮点了一道菜。将菜单递给倩倩,倩倩正在翻看菜单,李钢的手机响了,告诉了对方房间号。
“你还约了别人?”
倩倩疑惑地问道。李钢故弄玄虚地笑而不答。告诉她一会儿就知道了,他约的是一个尊贵的客人。李钢走出房间,迎候那个人,把倩倩和王婧弄得直纳闷。
“两位女士,请客人闪亮登场。”
李钢推开门,往后一闪,一个高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王婧觉得面熟。
“关松雪,你咋来啦?你不是去香港了吗?”
倩倩从椅子上站起来。王婧想起面前这个人是倩倩的男朋友,忙站起身。关松雪往王婧身上瞄了几眼。这一微小的动作被倩倩捕捉到,心里不免有些来气,骂道,男人,都这德行。
“这都是我安排的,我让松雪先不要给你打电话,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今天我们有两项内容,一是给松雪接风;二是祝贺王婧到矿里工作。”
李钢有意将接风的事放在前面,他看出倩倩有些不高兴,忙站出来打圆场。
倩倩当然知道今天的主要议题是什么,她怎么能坏了气氛,搅了大家的兴。心想,姓关的,瞧我回去咋收拾你。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喝着酒,关松雪借着酒性,讲了他在香港的见闻,其他人饶有兴趣地听着。
“那天,导游领着我们走到红灯区,导游边走边介绍红灯区的历史和趣闻。有个老哥听着听着就控制不住自己,壮着胆子闯进路旁一家妓院,就见大厅里坐着十多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女士们见有客人进来,刷地站起来,一丝不挂地等待客人挑选,吓得这位老哥掉头就跑。”
王婧抿嘴笑,对这个新闻,她不便表态。倩倩瞄着关松雪,欲言又止。
“那个人是不是你啊?”
李钢嬉笑着打趣。关松雪瞅了倩倩一眼,他知道倩倩的脾气,严肃地推了李钢一下。
“这玩笑可不能乱开,你知道我是爱倩倩的,其他女人我看不上眼。”
散场的时候,王婧要埋单,李钢把她拦住,付了款。关松雪登上倩倩的车,李钢送王婧回家。路上,李钢嘱咐王婧,在矿里要多看多干少说话,在机关不像在基层,人事关系复杂,牵着耳朵连着腮,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注视你。办事鲁莽,说话率直,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王婧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里,临下车,她表达了对李钢的谢意。
“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你知道现在找人办事,不是太密的关系一般不给办。啥事比较好办,如给爱人办事,老子给儿女办事,这都是推不过的。所以我跟矿长说,你是我女朋友,你不要介意,如果矿长要是问起,你有个心理准备,不要说两岔去。”
李钢边说,边观察王婧的表情。这对他很重要,他可以从中窥探出王婧的心理。王婧微微一笑,点点头走了。
一个月的时间,李钢没有见王婧,偶尔通一两次电话,他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再说,王婧新到一个岗位,应该给她一个熟悉周围环境的时间。他相信以王婧的聪明,是能够应付工作的。只要在人事关系上适当点拨下就行。
这天下午,王婧正在做表,一个个儿不高,四十多岁,胖乎乎的男人走进办公室,正在工作的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说矿长好。王婧只是在一次干部大会上,见过矿长,当时矿长坐在主席台上讲话。她一看这架势,也慌忙站起来。
“你是新来的,叫王婧。”
矿长走到王婧身旁,王婧忙跟矿长打招呼。刘主任也从她的办公室赶过来。
“工作还能适应吧?李钢可是一个好青年,在领导身边,办事能力强,有方法,将来会有一个好的前途。”
矿长热情地询问王婧工作情况,家里状况。王婧一一作了回答。刘主任及时插进话来,说王婧接受事物快,已经能够独立工作。
矿长满意地走了。
刘主任把王婧喊进她的办公室,热情地给王婧沏了杯茶水。
“刘主任,这段时间你在工作上没少帮助我,谢谢你!”
王婧工作上一直小心翼翼,她很珍惜这份工作,唯恐在数字上出现差错。刘主任也时常过来对她的工作进行指导。
“王婧,不要客气,你工作非常认真,大家对你印象不错,听说你是李钢的朋友,李钢可是眼光高的人,一般的女孩他看不上眼,你肯定有过人之处。”
刘主任在夸赞李钢的同时,也对王婧表现出赞许。王婧抿嘴一笑,没有言语。她想幸亏李钢事先嘱咐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李钢这嘴也太不严实啦,我刚调来就把这事整得大家都知道啦。”
王婧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埋怨李钢。实际上她是在试探消息的来源。如果这事真要传得机关里都知道,她就被动了。显然,大家对她表现出友好,是看在她和李钢的关系。如果真有一天揭开这个面纱,她恐怕很难在矿里待下去。她开始意识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后悔不该到矿里来,不该轻易答应这件事。可她失去这次机会,或许就永远窝在采油队了。她真不想再在采油队干了,天天围着油井转,风吹雨淋,顶风冒雪。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打怵。
“哎,这可别埋怨人家李钢,这是矿长亲口对我说的,让我多关照你。你可别跟李钢说,他还特意嘱咐矿长不要说,现在只几个人知道。”
王婧微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她知道在机关里屁大点事儿,用不了几天就会传遍,她和李钢的事儿也用不了多久。
“你就叫我刘姐吧,今后工作生活上有啥难处跟我说,李钢常到矿里来,跟矿长是哥们,上面有矿长罩着,没人敢跟你找事。”
八
王婧的工作量并不大,每天把各采油队报上来的原油数量汇成一张大表,交给主管副矿长。剩余的时间不是上网,就是翻时装杂志,跟采油队的节奏完全不同。每到快下班的时候,倩倩的电话就打过来,约她出去,不是吃饭,就是唱歌,要不就拽她钻进美容院,没有个把小时出不来。王婧总是抱怨,倩倩侵占了她的时间,令她没有空闲。实际上,王婧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要是倩倩两天不给她打电话,她倒心里慌慌的,不知该做什么。上次倩倩参加个培训班,封闭式管理,才三天就把王婧难受得像掉了魂似的。倩倩给她发短信,也是老大的不高兴,说她快要崩溃了。
这天,王婧正在做报表,李钢突然来到矿里,溜进她的办公室。她忙丢下手里的活,给李钢让座,倒水。从她对李钢的态度上看,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由反感到容纳,由拒绝到接受,这种心理上的演变是在无意识中慢慢推移的,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
“你咋有时间过来?”
在她的印象中,李钢轻易是不到矿里来的。李钢接过水杯,放到桌上。
“我是拉厂长来的,厂长在矿长那儿。我闲着没事就溜到你这儿来啦,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吧。”
李钢环顾四周,他还是第一次到王婧的办公室,不是他不想来,是想给王婧留出一些空间,让她去思考。再说他也不想在矿里闹得满城风雨,给王婧的心理造成压力。感情上的事是需要一点一滴的培养,就像润物细无声,需要一丝一厘的滋润,操之过急反倒适得其反。
“刚来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现在熟悉啦,知道该怎么做啦。上午事情不多,主要是下午或快下班的时候,各队的数字都上来啦,我得统计汇总,还要和前一天的数据进行比较,看产量是增多还是减少,把发现的问题汇报给副矿长。”
李钢点点头,顺手拿起一本时装杂志翻了几页,都是些时装模特穿着春夏秋装,摆成各种姿势,用形体展示服装的美丽。其中一页有个靓丽的美女,穿件细小的短裤和乳罩,白嫩细腻的肌肤在柔和的灯光下,具有一种穿透力的美。他瞧那女人的脸,有些面熟,不由抬头瞥了眼王婧。
“咋啦,你在看啥?”
王婧低头瞧瞧,没有发现问题。不解地瞅着李钢。
“我看你和她很像。”
李钢将杂志展示在王婧面前,眼睛紧盯着王婧。王婧的脸刷地红了,仿佛那模特真的是她,她为自己裸露的身体害羞。
“我哪有人家漂亮,你看她的嘴和鼻子,有棱有角的。”
王婧显然已经看过这张图片,并和图片中的女人做了翻比较,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你的眼睛要比模特的眼睛好看,这你应该注意到,这是你的优势,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脸型和眼睛都比她强,我想这就够啦。”
李钢发自内心地称赞道。王婧听了李钢的话,很受用,只是表面上做出谦虚的样子。李钢沉吟了会儿,将杂志放到桌上。
“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你到机关不久,上班时间最好不看这些东西,这对你影响不好,机关人事关系复杂,处处都得小心,不要因为这些事给自己带来烦恼。你知道现在分配来的大学生很多,大多在操作岗上,很多人梦寐以求想到管理岗上来,没人不行,有人不上态度也不行,起码得这个数。”
李钢伸出三个指头,王婧瞅着李钢,等他讲下去。
“现在提个科长、处长都有价,社会在变,人心在变,你不变行吗?你不变就啥事也做不成,环境逼着你变。如果说影视圈里有潜规则,那么官场上同样也有潜规则,这是公开的秘密。”
王婧听了李钢的话,心里一动,她意识到李钢帮她调工作,绝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李钢为她送了三万,这人情可就大了,是她承受不起的。
“这么说,给我调工作你花……”
没等王婧说下去,门被推开了,刘主任站在门外,见李钢坐在屋里,脸上立刻绽开一朵花。
“我以为你和谁说话,原来李钢来啦,啥时候到的?”
李钢站起身,冲刘主任一笑。王婧从李钢的神态中看出他们很熟。
“我是插空上来坐坐,厂长在矿长那儿,我也该下去啦,不然厂长出来我不在不好。王婧在你这儿,还请你多关照。找时间我请你吃饭,饭店你挑。”
刘主任陪李钢往外走。王婧没有送。她不想在人前太张扬。何况她和李钢只是一般朋友,怕将来不好收场。她站在门口,见机关里的人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心想这李钢还挺有人缘哪。
王婧正在闷头吃饭,母亲坐在对面,往王婧的碗里夹菜。王婧瞧碗里堆得像山似的饭菜,把碗搁到桌上。
“妈,你想撑死我呀,我中午在单位约啦,又长一斤,再这样下去会吃成胖子啦。”
王婧调进机关后,身体明显发胖,她开始为自己的身材担心。在采油队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虽然辛苦些,可不用为身体发胖犯愁。
“婧啊,妈跟你说个事,你爸腿不好,一到冬天就疼得睡不着觉,楼下你李姨和张婶说这病最好到南方去,那儿天暖和。我想和你爸出去走走,但又放心不下你。”
母亲说到这儿,停下来,瞅着王婧。
“我都多大啦,还用你们担心,你们要出去走走就去吧,我支持。这么多年你们也不容易,是该出去看看啦,等过几年腿脚不灵便啦,想走也走不成啦。”
王婧笑着点点头。
“我打听了下,南方现在旅游正是旺季,听说车票不好买。”
王婧思忖了会儿,提出自己的想法。
“爸既然腿脚不方便,我建议你们坐飞机去,那样不但快,还不累,当天就到,坐火车那有多慢啊。”
王婧怕他们路上累着。
“国家不是建了高铁吗?我想比飞机慢不了多少。”
父亲在旁插话,母亲点点头,表示认同。
“要不这样,去坐火车,回来坐飞机,在外头玩个个把月,身体累啦,再坐火车怕吃不消,车票钱我出。”
母亲听了这话笑了,她倒不在乎谁出钱,而是觉得女儿长大,懂事了。
“钱倒不用你出,有你这句话就行啦。”
王婧洗了个澡,躺到床上,随手翻开曹冬的笔记本,看里面的诗。实际上,诗大多她都能背下来,只是习惯了,每天不看一眼,仿佛缺少点什么。王婧读着诗,脑海里突然跳出李钢的身影,想起白天的李钢,他的音容笑貌,她捏着笔记本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李钢给她的印象是全新的,她在李钢身上发现许多过去没有看到的东西。李钢不但社交能力强,有一定的人际关系,还思维敏捷,谨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注意把握分寸,在为人处事上都拿捏得很准。这是曹冬做不到的。曹冬处理事情有些幼稚,情绪化,这或许和他工作的环境有关。王婧想着,突然一激灵,奇怪自己怎么把李钢和曹冬对比起来,他俩是没法比的。又想,有啥不能比,这一比不就比较出人在生活中的差距吗?想到这儿,她摇摇头,似乎要将李钢从她的脑袋瓜里驱除出去,可是,她做不到,李钢的身影还是在她面前晃。她问自己咋啦,难道对李钢有了感觉。
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王婧拿起手机,是李钢的号码,她按下通话键,响起李钢的声音。
“你睡了吗?没有打扰你吧?”
王婧听到李钢的话,心不由怦怦地跳起来。手机那头很乱,有汽车喇叭声和音乐声。
“还没睡,你在哪儿打电话?”
李钢没有立刻回话。里面传来说话声和刹车声。
“我把厂长送回家,正往家走,前面出车祸啦,路被堵死啦。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后天厂长去北京,三四天才能回来,我想约你和倩倩洗温泉去。”
王婧早就听说温泉的事,只是没有机会去玩,李钢一说立刻应下来。她刚要挂断手机,一下想起旅游的事,托李钢帮助买票。
“为啥不跟团走,这样可以免去购票、住宿带来的麻烦,尤其是老人第一次出门,没有经验,容易上当受骗。再说,路上一旦有个事,也有个照应。我有个朋友是旅行社的经理,可以放心地把老人托付给他。”
王婧也想过走旅行社,可父母不同意,说旅行社净往购物上领,根本不让你玩好。王婧把父母的担心说了。
“可以报不购物的团队,只是费用要高些。老人的工作你来做,我负责联系旅行社。”
寒冷的冬天,白雪皑皑。在一个露天的庭院里,有几个大大小小连成一片的水池,水池里铺着彩色的马赛克,池里放满了水,水面上飘浮着热气。李钢趿拉着拖鞋,身穿短裤,钻进室内的热水池里。王婧和倩倩穿着比基尼泳装,披着浴巾来到池旁。王婧将浴巾放到池边,甩掉拖鞋,进到池里,李钢看到她裸露的身体,眼睛一亮,他想起时装杂志上的那张图片。倩倩瞧见李钢的神态,用水撩他。李钢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站起身朝室外走去。
“你到哪儿去?”
倩倩瞅着李钢,以为李钢生气了,想喊他回来。
“到外面去,室外比室内更刺激。”
李钢沿着水池来到室外,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令他打了个冷颤,他急走几步,跳进池里。温暖的泉水立刻把他裹住,驱掉他身上的寒气。他沉浸在池中,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王婧的身影,幸亏倩倩提醒他,避免了难堪。
“真不可想象,在这么冷的天里,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冷。”
倩倩和王婧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池子里。王婧想起一些冬游爱好者在冰冷的江水中游泳的情景,他们肯定没有在温泉里这么惬意。
“想啥呢?”
倩倩见王婧闷头坐在那里,怕冷场,和她搭话。
“我想那些冬游的人,在这么冷的天里,会是啥滋味。”
“那得多冷啊,想想都让人受不了。”
倩倩将自己埋入水中,只露出鼻子跟眼睛,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体验着寒冷中的温暖。待了会儿,倩倩站起身,朝室内走去。王婧喊她,她说去洗手间。王婧知道她是借故走开,让她和李钢单独在一起。别说,王婧还真有话想问李钢。
“我问你,为我调转工作,你花了多少钱?”
李钢没有想到王婧提出这个问题,他露出脑袋,抹掉脸上的水珠。
“我说一分钱也没花,你信吗?”
李钢扭头瞟了眼王婧,王婧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摇摇头。
“真的,我一分钱也没花。你可能要问我为啥,是由于我特殊的身份。因为我在厂长身边工作,有利用价值,所以矿长才舍得在我身上投资,有时我给他提供一个信息,这个信息对他很重要,甚至涉及到他的仕途,这可是几万块钱买不来的。当然,我们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那么势利,这里也含有一定的感情色彩,我宁可相信后者,不愿相信前者。”
王婧想到李钢为自己做的这一切,想到人事关系的复杂,不由轻叹口气。
“你先在矿里干,一旦有机会,我再把你调进厂机关去,现在机关人满为患,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些根基。你在矿里要多学些业务,因为要想站住脚,就要靠自己的本事,靠关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王婧眼望天空,想着李钢的话,觉得李钢是对的。对出身于工人家庭的她来说,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赢得领导和同事的认可。当然,光靠干而没有关系是不行的。想到李钢为自己付出这么多,她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我没有想太多,在矿里工作我已经很满足啦,我不想让你为我花太多的精力,这会给你给我带来很大的压力。”
李钢不这样看,他觉得爱一个人,就要为这个人创造一定的机会,让她去发展,去充分展示自己,这样才能赢得对方的尊敬。
“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为你我啥都肯做。”
王婧的头深深地低着,她不敢抬头,不敢碰李钢那灼人的目光,她怕在这目光中失去自己。她好像看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向自己抛撒下来,她觉得自己愈来愈无力挣脱这张网的束缚。
王婧、倩倩和李钢仨人正在温泉山庄吃饭,李钢接到旅行社的电话,通知下午到旅行社取票,明晚七点在火车站集合。李钢看下表,三个人急忙赶往旅行社。
火车站前,李钢将王婧和她的父母介绍给旅行社王经理,请他路上帮助照应下。李钢将王婧送回家,开车往单位走。临到单位,接到王婧的电话,说她的包不见了,让他看看有没有落在车上。李钢将车减速,往副驾驶座上一摸,摸到一个包,告诉王婧一会儿给她送去。
李钢来到王婧家。王婧将李钢迎进屋,给李钢倒水。李钢挨个屋转了一圈。
“没啥好看的,已经是三十年的老房子啦。”
王婧跟在李钢的身后,李钢来到王婧的卧室,见屋里收拾得挺利索。
“不用问,这一定是你的房间。”
李钢回过身,跟王婧面对面地站在门口。王婧扫了李钢一眼,把目光移开。李钢第一次跟王婧站得这么近,看到王婧娇媚的面容,他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心在剧烈地跳动。他一把将王婧抱在怀里,在她的脸上狂吻。王婧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忙用手去推他,想摆脱他的拥抱。可他的胳臂像钢筋一样牢牢地将她固定住,令她动弹不得。当他的舌头像蛇信子似的探进她的嘴里,跟她的舌头搅在一起时,她渐渐失去了力气,瘫软在他的怀里。他抱起王婧,将她放到床上,快速地褪去她身上的衣物。这时,搁在床头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紧紧地搂住一丝不挂的王婧,一脚将笔记本死死地踩在脚下。
九
曹冬在焊最后一道焊口时接到王婧的电话,听了王婧的话,脑袋嗡的一声,立时一片空白,额头爬满了汗水。他傻呵呵地杵在那里,手机还紧贴在耳朵上,手已经被冻得僵硬。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离开王婧才几个月,就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王婧就背叛了他?他还清晰地记得和王婧分手时的亲热,他们激动得流下了热泪。王婧说等他,等他回来,不管他走多远,走多久。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一定是听错了,是信号造成的错误。
刘立杰喊曹冬干活,曹冬没有听见,还在一门心思的想刚才的电话。刘立杰走过来,瞥了眼脸色煞白的曹冬,问道:“你咋啦,像丢了魂似的,你父亲那有情况?”
曹冬回过神来,摇头说:“不是,干活吧。”
曹冬站在管道旁,卡上X65钢纤维素焊条,朝刘立杰点下头,闷头焊接起来。他的眼前不时闪现出王婧的身影,她的笑声,她走路的姿态,她的霸气和专横。他使劲闭下眼,想驱赶掉王婧的身影,他知道,这时候是不能分神的。可是他做不到,他摆脱不掉王婧的纠缠。王婧是他的天他的地,一旦天塌了,地陷了,他也就崩溃了。他已经习惯了王婧,离开王婧不知道该怎么活。他爱王婧,为了这个爱,他可以为她付出一切,他也坚信王婧是爱他的。只是他不明白,王婧为什么跟他分手,他恨不得一下飞到王婧的身边,问个明白。
曹冬和刘立杰焊完焊口,已是夜里9点多钟。回到营地,人们纷纷走进食堂。曹冬最后一个下车,他没有进食堂,而是回到住处,跌跌撞撞地一头攮在床上,他脑子里很乱,意外的变故搅得他心绪不宁。他想静下心来,理出个头绪,可心里却像燃着一把火,烧得他头昏脑胀。他忽地坐起身,跳下床,打邓海峰的床下拽出一瓶酒,拧开盖,嘬了一口。他给王婧打手机,想跟她谈谈。王婧告诉他,她要结婚了。曹冬听到这话,觉得心被狠狠地拧了下,扯出一阵剧痛。他使劲地拍打着胸口,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为什么离开我!王婧哭着说,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我不配做你的新娘。放手吧,这对你和我都是一个解脱,你无法给我我需要的,我也无法在寂寞中等待你的归来,我不适合你。王婧挂了手机。曹冬一拳砸在墙壁上,泪水夺眶而出,他推开门,一头扎进风雪中,他边嘬着酒,边在没膝的雪中艰难地跋涉。
他爬到一个坡顶,凛冽的寒风差点把他掀翻。他摇晃着身体,怒吼道:
寒风啊,你为什么不把我的话捎给我的爱人,告诉她我多么想她
大雪啊,你为什么挡住我的路,让我不能回到爱人的身旁,倾诉我的思念
白桦林仍在,呼玛河仍在,可我的爱人却不在
她走了,走到一个我寻不到的地方,成为别人的新娘
我扛得起风,扛得起雪,为她挡风遮雪
营造属于自己的天空
额木尔山仍在,大兴安岭的白云仍在,可我却再也觅不到她的踪影
我的爱人丢了,她迷失在繁华的世界
我的心碎了
…………
泪水淌到半路,就淌不动了,被寒风固定在脸颊上。曹冬嘬口酒,抬腿朝前走去。他忘了脚下是个坡路,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往前一倒,栽了下去。他的身体在厚厚的雪上滚动,仿佛飞了起来。棉帽子滚丢了,棉手套甩掉了,他多么想就这样飞下去,飞到王婧的身边。
刘立杰吃饭时没有见到曹冬,他急忙回到住处,推开门,板房里黑咕隆咚的。他喊曹冬,没有动静,就摸黑走向曹冬的床铺。一摸,空的。他找了几个曹冬常去的地方,没有见到曹冬的踪影。他觉得情况不妙,这是营地从来没有发生的事。他急忙来到项目部经理高洪伟的办公室,将正在开会的机组长邓海峰喊出来,告诉他曹冬不见了。
邓海峰一听,眉头紧锁,问道:“有多长时间啦?”
刘立杰说:“回到营地就再也没有看到他,大概有一个钟头啦。”
“你发现他有没有反常现象?”
“一天下来,也没有啥不正常的,”刘立杰思索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对啦,焊最后一道焊口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态度立刻像变了个人,我还问他是不是他父亲那儿出问题啦,他啥也没说。”
邓海峰预感到问题严重,立刻向高洪伟做了汇报。高洪伟当机立断,停止开会,要求各机组组织人,撒开大网寻找,一定要找到人,这么大的风雪,时间久了会出人命的。
人们穿戴整齐,三个人一组,朝营地的四周寻找,几百号人立刻消失在风雪中。刘立杰走在这些人的前面,他选择了朝家的方向,缓慢地向前摸索。
风雪萧萧,人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邓海峰眉头拧成个疙瘩,他担心曹冬的安全。这孩子会到哪儿去呢,要是他父亲换肾失败,出现了意外,不至于不辞而别呀,他应该跟领导说,组织上会给他假,或派人跟他一道去的。他把自己的疑问跟刘立杰一说。
刘立杰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迎着风雪走,胸前瓦凉瓦凉的,脊背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大腿根由于和棉裤摩擦而引起一阵瘙痒,令他不得不停下来,将手伸进裤裆抓挠。
猛然,他停下手,自言自语道:“会不会跟对象有关?”
“他对象叫啥名?”邓海峰觉得有道理。
“细想也不对,他们处了好几年啦,咋能说黄就黄呢,曹冬可是真心实意的爱那女孩,你没看他写诗吗,很多诗是写给那女孩的。”刘立杰说。
“不,问题肯定出在这里,正因为他爱得深,一旦出现问题,才会走极端,做出出格的事。”邓海峰肯定地说。
刘立杰吃力地爬到一个山坡上,这里的风力很大,要不是邓海峰一把薅住他,寒风会把他掀下去。刘立杰将手放到嘴边,呼喊着曹冬的名字,可不管他使多大劲,话一出口,没走多远,就被寒风驱散了。虽然他知道在这呼啸的寒风里,他的喊叫不起任何作用,可他还是要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好受些,才能减轻他的担忧。
邓海峰也在喊,只是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发不出声音,但他还在拼尽全力地喊。他认为发生这事是自己的责任,曹冬要是出个好歹,他无法向他父母交代。想到他重病在身的父亲,想到他已经衰老的母亲,邓海峰的心里沉甸甸的。
“这风太大啦,我们站在风口上……”刘立杰没等把话说完,就被寒风呛得咳嗽起来。
邓海峰拧亮手电筒,朝前照去,发现坡挺陡,就嘱咐说:“小心,坡太陡啦。”
刘立杰怀疑地说:“我想我们还是到别处转转,这地方他不会来的。”
邓海峰说:“还是下去看看吧,如果他打这里下去呢。每个地方都应该走到,想到他可能去的地方,我们决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误事。”
刘立杰点下头,觉得邓海峰说得有道理。他身体向后仰,把重心放在后腿上,试探着往坡下走去。邓海峰紧跟在后面,用手薅住刘立杰的一只胳臂。
刘立杰走到半山坡,脚下突然一滑,挣脱了邓海峰的手,滚下坡去。邓海峰伸手去拉,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重心,也滚下坡去。两个人身体滚过的地方掀起一片雪粒子,划出一溜雪痕。突然,邓海峰停止了下滑,他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奇怪,照他下滑的速度,不管碰上什么都够他喝一壶的,他坐起身,摸摸身体的各个部位,竟然没有受伤。挡住他的是一个雪包,他伸手扒开积雪,竟然摸到一个人的衣服,他想看个究竟,一摸兜,手电筒丢了。他顾不了许多,急速地扒着积雪。
刘立杰在滚动中,将自己的身体慢慢竖过来,用脚蹬住雪,才使下滑的速度减慢下来。他听见邓海峰的喊声,立刻往坡上爬。
他来到邓海峰的身旁,拧开手电,照在那人身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到曹冬手里拎个酒瓶,脸上挂着两串冰凌。
邓海峰惊叫道:“曹冬,你醒醒,曹冬!”
刘立杰说:“别喊啦,快把他弄回去,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
邓海峰冷静下来,他知道眼下他们在半坡上,闹不好都要滚下坡去,现在最要紧的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曹冬弄回营地,时间久了,曹冬会被冻死。
他想出一个办法,对刘立杰说:“我们把身体紧贴在雪地上,一人一手薅住他的胳肢窝,把他拉上去,不然,我们都会滚到坡底下,再想上来可就难啦。”
刘立杰点点头,两个人趴到雪地上,同时用力,将曹冬一点一点地移到坡顶。刘立杰顾不上喘口气,背起曹冬,一步一个雪窝地往营地走去。后面上来的人,立刻换下刘立杰,轮番背着曹冬,在风雪中疾行。
十几个人把曹冬背回到营地,累得站都站不稳,有的瘫软在雪地上。邓海峰让刘立杰端盆雪来,自己快速地扒去他身上的棉衣。高洪伟挤进屋里,见状,甩掉身上的棉大衣,抓起一把雪,在曹冬的身上快速地揉搓起来。刘立杰忙把炉子生起来,张医生捧着一堆药,挤进屋,往曹冬的胳臂上推了一针。
半晌,曹冬的手机响了几声,刘立杰打曹冬的兜里掏出手机,是个短信:曹冬,对不起,不要恨我!刘立杰把手机递给高洪伟,高洪伟瞧了眼,摇摇头,走到炉子旁,重重地叹息了声:“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却栽在感情上。”
张医生给曹冬吊上点滴,人们在曹冬身上足足用了两盆雪,直到曹冬苏醒过来。
高洪伟推开门,外面站着黑压压一群人,他望着人们凝重的神情,说:“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工地呢,曹冬已经苏醒过来,用不上这么多人陪着。”
十
曹冬虽然苏醒过来,可神智还不大清醒。他发着高烧,满嘴说着胡话,身体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不是掀掉被子,就是伸胳膊蹬腿。刘立杰费挺大劲儿才把他按住。
刘立杰坐在床前,细听了半天,终于听清王婧两个字。心想这个叫王婧的一定是曹冬的女朋友,两个人的关系肯定出现了问题,不然曹冬不会这样悲痛欲绝。
张医生打曹冬的手背上抽出针头,嘱咐刘立杰两句,匆忙离去。刘立杰和衣靠在床上,他不敢睡觉,他要守着曹冬,一旦有情况,好及时处理。
起初,邓海峰要守着,刘立杰说:“工地上离不开你,你就抓紧时间睡觉吧,我年轻,一宿不睡没啥。”
邓海峰想了下说:“你也累一天啦,一宿不睡咋行。这样,两小时后你招呼我,我替你。”邓海峰说罢,躺到床上,不久就沉浸在睡梦中。
刘立杰听着邓海峰的呼噜和曹冬的梦呓,不由想起自己的婚事。对爱情他有切身的体会,他也是在悲痛和失望中走过来的。因此,他理解曹冬的心情,知道这种伤害有多重,它将深深地埋在曹冬的心里,会若隐若现地跳进他的脑海,陪伴他走过一生。他担心这个打击会把曹冬压垮。
门外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刘立杰站起身,门被拉开,高洪伟披着一身雪花走进板房。刘立杰要打招呼,高洪伟将食指搁到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曹冬的床前,仔细地端详了会儿,又回到炉子旁。
“高经理,这么晚了你咋来啦?”刘立杰问道。
高洪伟轻叹口气,说:“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出了这么档子事,想睡也睡不着。情况咋样?”
刘立杰说:“烧已经退啦,照现在看明显见好。”
“白酒打哪儿弄来的?”高洪伟问道。
刘立杰说:“上次给邓师傅擦身子剩下的,搁到床底下,谁想被他找到啦。”
“弄清楚是啥原因了吗?”
“打他手机的短信和梦话里,我判断是在恋爱上出现问题,可能是女方提出分手,至于啥原因,不清楚。”
高洪伟沉吟会儿,说:“年轻人在个人问题上,还真得慎重,一旦把握不好就会闹出乱子,严重的会影响一辈子。”
刘立杰点点头。
“你咋样,有女朋友了吗?”高洪伟问道。他很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稳重,干练,技术精,是个好苗子。邓海峰多次在他面前提到他。
“有啦。”刘立杰不好意思地说。
“王婧,不要离开我,不要。”高洪伟和刘立杰扭过头来,望着躺在幽暗中的曹冬。
高洪伟走到曹冬的床前,瞧见曹冬苍白的脸,心里沉甸甸的。
天刚麻麻亮,刘立杰就打床上爬起来。为照顾曹冬,他一宿没有合眼,只是在床上靠了会儿。他往炉子里添了些木橛子,做上工前的准备工作。
邓海峰解手回来,对刘立杰说:“你上午不要去工地啦,熬了一宿睡一会儿。”
刘立杰拍了拍身体,刚要说话,质检员小王走了进来。刘立杰意识到有情况。
邓海峰问道:“出问题啦?”
小王将一张返修单递给邓海峰,邓海峰瞅了眼返修单,眉头一皱,他知道返修的这道焊口是曹冬焊的。
刘立杰接过返修单,不无惋惜地说:“我本想咱们机组再创一个千道焊口无返修的施工记录,现在看来没戏啦。”
“对不起,是我拖了机组的后腿,怨我太不冷静,出现了质量问题。”曹冬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听到两个人的话,打床上坐起来,愧疚地说。
邓海峰走到床边,和蔼地说:“这么大个工程,有个返修口是不可避免的,快躺下,别再受凉。”
刘立杰安慰说:“你就安心养病,返修的焊口交给我啦。”
曹冬望着邓海峰,诚恳地说:“这返修的事就交给我吧,焊口不合格是我造成的,我来处理。”
“这咋行,你身体还没有恢复,我得对你的健康负责。”邓海峰没有答应,他担心曹冬的身体吃不消。
“师傅我行,你看,我都好啦。”曹冬举起胳臂,让邓海峰看。
刘立杰理解曹冬的心情,见曹冬执意要去,就插话说:“要不我陪曹冬去,你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邓海峰嘱咐曹冬:“补好焊口,立刻回来休息。”
曹冬痛快地答应了。
刘立杰和曹冬提前赶到工地,找到出现问题的焊道。曹冬手握砂轮机一层一层地刨开焊口焊道,仔细察看焊口的缺陷部位。他将填充刨开,发现了一个气孔,手握焊把,补上焊口。
这时,上工的人们已经来到工地。
刘立杰催曹冬坐车回营地,曹冬摇头说:“我不回去,在工地上干起活来,我心里还好受些,要让我一个人呆着,会受不了的。”
刘立杰说:“我担心你的身体。”
曹冬嘴一咧,揶揄地说:“你是担心焊口质量吧,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返修啦。”
刘立杰对曹冬的态度,没有计较。他也担心曹冬再整出什么事来,就没再坚持。
曹冬说的是心里话,他怕一个人待在屋里,他怕静,只要他一静下来,眼前就晃动着王婧的身影,他心里装满了王婧。只有干活,不停地干活,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才能令他的心里好受些。
曹冬站在管道的一侧,焊接着管口。弧光闪烁,飞溅的火星在洁白的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麻点。
昨夜的一番折腾,令曹冬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男女恋爱上是可遇不可求的。王婧既然提出分手,说明她找到了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只要她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人,他应该为她高兴才是。当然,分手是痛苦的,眼看自己所爱的人投入别人的怀抱,更加痛苦。可每个人在爱情上都有选择的权利,你选择别人,别人选择你。你放弃别人,别人放弃你。这就是生活,你只有适应这种生活,才能走出一个广阔的天地来。与其纠缠不清,不如放手,放手打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更好的选择。
他不能倒下,他要站起来,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挫折,是个男人就要拿得起,放得下。他想起母亲对他说的话:“冬冬,这个家全靠你啦,你要好好干,把这个家撑起来。”
张医生来到板房,走到曹冬的床前,见床是空的,被子散落在床上。用手一摸,被窝一片冰凉。说明人已经走很久了。想到曹冬昨夜的举动,张医生心里掠过一片阴影。他忙走出板房,找到正要赶往工地的高洪伟,告诉了他自己的怀疑。高洪伟立刻开车,赶往工地。他也担心,怕曹冬想不开,再做出傻事来。
他找到邓海峰,邓海峰疑惑地说:“不对呀,早晨他和刘立杰到工地,返修有缺陷的焊口,我让他补完焊口立刻返回营地。”
“他病得那么厉害,你咋能让他上工地呢?”高洪伟埋怨道。
邓海峰没有再多解释,他拽着高洪伟,开车来到刘立杰施工的地段。两个人来到沟旁,朝沟底望去,见曹冬正蹲在沟里,焊接管道。“不要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