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记刘顺元同志的一次谈话
2013-09-18陈椿年
● 陈椿年
一、说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间,有一天艾煊同志通知我陪同他和顾尔镡同志,去见中顾委委员、原中纪委副书记刘顺元同志。刘老在红军时期即投身革命,他是艾煊同志在淮南抗日根据地工作时的老上级,抗战胜利后他担任旅顺大连地区党委书记时,因抵制苏联的大国沙文主义行径,曾遭斯大林点名打压。文革前他长期担任江苏省委第二书记,主持实际工作。文革中历经磨难,三中全会后他在中央工作,由于健康原因前不久返回江苏定居。而当时省作协刚刚和省文联“分家”、单独建制,是艾煊同志向老领导请求指点和支持,这才有了这次约见。
刘老的住处是一幢民国风范的小楼,有一个颇大的院子。时值杂花生树的江南初夏,刘老叫人在院子里摆了桌子和藤椅,各人面前一杯茶,便开始了这次谈话。寒暄介绍以后,艾煊忽然小声嘱咐我:“等会儿你记一下。”我毫无准备,又不懂速记术,只得在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边听边记刘老的谈话要点,而艾、顾二位汇报的作协情况和交谈中的插话,只能一概从略。
谈话约两个小时。在返回机关的车子上,艾煊曾叫我把记录整理一下,准备向机关同志作一传达。但事后考虑到刘老的讲话和当时的主流口径颇多不一致之处,又特地通知我取消了传达。
时移势异,匆匆二十八年过去了。日前因整理旧稿和旧笔记本,意外发现了这份尘封多时的记录草稿。重读一遍,发觉刘老当年的许多观点,至今仍有它的现实生命力,而当年的那些“口径”,却在时代风雨中锈蚀变形,不大管用了。只可惜刘、艾、顾三位均已谢世,感念之余,觉得我应该把这份谈话记录整理公布,以供今天的人们参考,也为当时的时代氛围、工作环境、同志情谊,和这位前辈革命家的胸襟见识,留下些许印痕。
以下便是记录原稿。括号内的文字是我根据记忆所作的说明或注释。由于刘老和艾、顾二位均已作古,此稿已无法再请他们审核,如有问题,一概由我负责。
二、谈话记录
(落座不久,艾、顾二位即开始汇报作协和文联“分家”前后的情况和工作现状。谈到《雨花》和即将调入作协的《钟山》时,刘老问:“《雨花》发行多少份?”艾煊叫我回答,我说每期约印四万六千份光景。)
一个刊物,有四五万、上十万的读者,这是个很大的力量。从前我们在地下、在根据地办刊物,能有几百、上千的订户就很好了。办刊物一定要有阵地意识。目前技术进步,带来一系列社会思想、道德问题,我们的刊物,我们的作家,要看到这些问题,要做工作。我们说搞精神文明建设,这个精神文明究竟是哪些内容,要好好研究,不要人云亦云。现在是大变革的潮流,有些干部跟随这个潮流是被动的。逼上梁山,这也没有什么。其实觉悟和被迫是不可分的,被迫也能出觉悟,所谓形势逼人嘛。过去我们干革命,也是国民党逼出来的嘛。现在形势发展了,技术进步了,我们如果不变革,军队就没法打仗,国民经济也搞不上去,老百姓也不答应。
前一阵“反精神污染”为什么搞不起来?因为有几十年的教训放在那里,逼得大家有了点觉悟。现在和过去不同了,过去搞一言堂,现在不大容易搞了。(艾、顾二位反映了一些情况)你们要加强反映情况,让一些能够说话的老同志知道,好讲话。
人道主义、异化,有几个人懂?这是学术问题嘛,为什么要搞成政治问题?去年我们在北京开会,中顾委里我们这个小组开会时,只有张光年、夏征农两个人说要“反精神污染”,其余的人都不表态不说话。你批判人道主义就是建设精神文明?就是反精神污染?
人道主义是反不得的!只有一个适用范围的问题。搞共产主义要消灭阶级,阶级消灭了那么阶级斗争也就消灭了,那也就是搞人道主义嘛!
(艾、顾二位汇报了一些作家情况,其中说到《河北日报》以第一、二版的显著位置转载了陆文夫的一篇小说。)
陆文夫的文章比较含蓄。我也看了你们的《雨花》。有些人爱在文字上刺激对手,这是比较浅薄的做法。陆文夫的作品不搞这个,但有思想内容。河北高扬,我是很欣赏的,他这个省委第一书记懂得发挥文艺的作用。
(顾尔镡又补充了一些情况和打算。)
我觉得江苏的基础是不错的:有人、有阵地。如何提高、深化,你们要有一个长期打算。文艺评论当然很重要,过去那种大批判,那不叫评论。评论要实事求是,要见人所未见,也要掌握分寸。现在好象有个倾向,评论成了应景文章,捧场文章。(刘老摇摇头。)搞评论要有策略思想,不能光讲是非。不讲策略,是非也就落了空。讲策略当然要有原则,在原则的基础上讲策略,才能搞好团结。你说的黄毓璜那篇文章我也看了,还不错。你们想调他进作协,找柳林就是。
你们要注意用丰富的精神食粮哺养作家。哲学、社会科学,都要。更要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推翻不了的。现在这方面的好文章不少,上海的《世界经济导报》,北京的《国外社会科学动态》,等等这些都办得很好。而我们现在的内部文件,好的很少,反而不如这些刊物。
一个是理论,一个是信息,一个是生活,这三样作家缺一不可。现在各门学科的发展越来越趋向综合,同时又越来越专门、细分,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啊!
(艾、顾二位又说了些作家的思想状况和顾虑。)
悲观是不健康的。悲观不一定是缺乏信念,也是缺乏信息所致。我们虽然受了迫害,走了弯路,但世界是大大地前进了嘛!我们应该在世界的变化中看到自身的希望。我们现在有个很大的缺点:缺少和外部世界的思想交流,精神上相当闭塞。我们在内部也缺乏思想交流,主要是不肯、不敢讲真话。中国的包袱太重了!昨天一个部队老同志来谈,他说现在对内搞活经济,对外开放,这不就是修正主义了吗?这样想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后人会怎样讲我们?评价我们?我看:一面是丰功伟绩,一面是蠢而又蠢。
(艾、顾二位又谈了些工作上的问题和难处。)
我们当然应该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但遇事一定要独立思考,还要有策略思想。出了问题,既要明辨是非,还要求同存异,不要赤膊上阵。比如我,现在我只讲话,不发文章。不讲话行不行?不讲话我难过。我的道德教育是从八岁念孔孟之道的书开始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孔孟之道讲仁义,里面也有好的东西嘛,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继承?当然我后来革命去了,也有了些共产主义道德。反正在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悲观、失望。
现在的政治环境,政治条件,只要你看得清楚,还是可以干些事情的。邓、胡二位还是比较开明的。但现在有些人还在那里只看毛的小本本,不学马克思主义。那些小本本只是马克思主义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作为世界观和方法论,实在没有讲全。当然其中也有些好东西,但也有很多毛病嘛!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原著,还要看各种刊物,吸收各种知识和信息,还要了解熟悉生活,再学习你们的专业知识——这样来搞创作,我看情况就会不同了。你不学这些东西,你那些作品我看就不一定经得起推敲。
(艾煊说了些他的想法和困惑。)
你刚才说到个人迷信。我入党时,觉得上级领导个个高深莫测,了不得。这种心态很普遍,这种心态一直保持到文革。到了文革,大家都揭了底啦,大家都很普通嘛。书上说,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个人才干能起重大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但是我想说,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个人才干也可能难有什么作用。你看现在的“三八式干部”,个个都成了高干、大干部了,三八年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是些初、高中学生,少数大学生。而现在的大学、高中生,毕业出来找个工作,也就拿三级、二级工的工资。如果把他放到三八年,那现在就大不同啦!这里可以思考很多东西。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很小,主要是时代!
就说毛,他哪有这么高明、伟大?基本上也是个平常人嘛。当然他有些突出的长处,那也没有必要神化。是形势造就了他,而不是他造就了时代。
现在是个大变革的时代。对国外的第三次浪潮,我们应该当作一个重要课题认真研究。现在中央的决策,许多人在思想上跟不上。为什么?很大的一个因素是他不了解当今世界,就像我提到的那位部队老同志。我看到《世界经济导报》四月上旬有一篇文章,(刘老说了它的题目,我漏记了)它讲的东西,老一辈没有一个讲得出来,他掌握的信息多嘛。你们不妨去看看。
(艾、顾说了些感谢的话,表示即将告辞。)
我觉得作家队伍是一支很重要的队伍,是影响几百万、几千万人的一支队伍。你们要有长期打算,扎扎实实抓起来。要看准目标,但不要求快。现在大家在精神上不愉快,党风、社会风气等等,毛病一大堆。我看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都要被时代的浪潮冲垮的。什么都挡不住这个时代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