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利斯及其《夜颂》
2013-09-17李杜
李 杜
我最早关注诺瓦利斯,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在读过《世界文学》连载的、由法国人贝·皮沃和皮·蓬塞纳编著的《理想藏书》之后。
那是1994年第1期——封面是美国作家、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瑞森的照片——也就是从这一期开始,该刊开设了《外国文学资料》专栏,并开始连载《理想藏书》,而本期发表的则是:“德语文学”、“美国小说”。
我看到诺瓦利斯这个名字,是在“德语文学”部分;他是以他的诗作《夜颂》入选的。
此后,我就一直搜寻译本,先是在钱春绮先生翻译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抒情诗选》(江苏人民版)中读得片断,尔后便再也寻无所得。以至直到2008年,才终于读到《夜颂》全诗。那是在由刘小枫主编、林克等翻译的《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诺瓦利斯选集·卷一》,此书由华夏出版社出版,同时出版的还有卷二——《大革命与诗化小说》。
也就是说,诺瓦利斯不只是写诗,也是写小说的。
其小说主要有《塞斯的弟子们》(朱雁冰译)和《奥夫特尔丁根》(林克译)。
依林克说:诺氏的长篇《奥夫特尔丁根》,“摆明了是要跟歌德的《威廉·曼斯特》对着干,因为,在诺氏看来,作为教育小说,或教化即塑造人的心灵的小说,《威廉·曼斯特》未免太偏重经世致用、人情练达,格调不高,说白了有些俗气。小说和剧本乃是大师歌德最强的两项,客观而论,这两部作品各有所长,总体上《威廉·曼斯特》还是略胜一筹,但诺氏的小说旨意更深远,同时表现出惊人的语言才华。”——我读到这段文字,不是在华夏版的《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中,而是在新近购得的《诺瓦利斯作品选集》(重庆大学2012年9月版)中——林克还说:“若是假以年寿,诺氏倘能活到歌德的八十来岁,想必在小说上也可与歌德媲美。”而刘小枫则感叹不已:这年轻人才二十多岁,怎么就能写出如此“深刻”的作品?
诺氏的小说也粗粗读过,也不是没有话说,但现在我想说的,还是诺瓦利斯这个人和他的诗。
诗人骆一禾曾说:所有的天才都是短命的。诺瓦利斯是个天才,自然也摆脱不了,惟此只活了29岁(1772年5月2日—1801年3月25日)。
他短暂的一生是不幸的,却也是幸运的,因为所有的不幸,后来都转化成幸运的理由。
他少时体弱多病,智商似乎也明显地不及同龄。万幸的是,九岁那年,他得了一场病后,突然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用他弟弟的一句话说:“他的灵智好像突然苏醒了。”
1790年,他毕业于埃斯累本文科中学;9月,就读于耶拿大学法学院。就是在这所大学里,他听了席勒的历史讲座,并开始研习费希特的哲学思想;在这里,他认识了施勒格尔并与之缔结了深厚的友谊。施勒格尔曾如是说:“主的灵在你身上……你是个先知。”
1794年11月17日,一个命定的时刻,诺瓦利斯与刚刚十二岁半的索菲相遇。他后来说:“我找到了我想寻找的……我感到有些亲缘比血缘维系的亲缘更亲近……”遗憾的是,次年三月同索菲订婚,11月,索菲便一病不起。1796年5月19日,在经历了半年多的抗争之后,索菲离他而去。
这无疑是巨大的不幸,让他悲痛万分;亦令他走上一条通往内心的道路,并在内省中走近上帝;进而写下《虔敬之歌》和《夜颂》——
她的目光里栖息着永恒——我握住她的双手,泪珠连成了一条亮晶晶的拽不断的带子。千年万载向下涌入远方,恍若风暴。贴着她的脖颈,我为这新生哭出了欣喜的泪水。
——《夜颂·第三首颂歌》(林克译)
我第一次读到《夜颂》的选段——准确地说也就是《第三首颂歌》——是在前面提到过的那本叫做《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抒情诗选》的小册子中。篇幅很短,且译者钱春绮先生所译标题亦不是《夜颂·第三首颂歌》,而是《夜之赞歌(其三)》。读后,并未有所感悟。
我这样说,并非是说钱先生译得不好(尽管我觉见《夜颂》较之《夜之赞歌》要好些,但这和感情着实无关);而只是说由于我自己未识庐山全面目,或者生性愚钝,是以无有所悟而已。
钱先生是德语文学翻译大家,成名亦早,译述亦多。记得早些年偶尔看到过电视台对他的采访(当时他好像已72岁了),他说,现在的翻译不行了,我年轻的时候,光靠译著所挣稿费,便养活了全家十四口人,并买下四处宅子。
事实也是如此,2008年,当我得到华夏版、林克译的《夜颂》时,特意又找出钱译对读,认定所译是靠得住的。
钱先生在译本的脚注里说:
诗人的未婚妻索菲死于1797年3月19日,年仅十六岁。在她死后第五十六天,诗人到她的坟墓上凭吊,感慨万千,写下了《夜之赞歌》。初稿有六首……第三首,乃全诗的核心。
这也是靠得住的。
德文版编辑即在《〈夜颂〉导读》中说:把第三首颂歌看做“起始颂歌”是不无道理的……在爱人墓旁的经历被诺瓦利斯领悟为一种引发性事件,而且作为这种事件被并入这部作品中:“霎时断裂了诞生的脐带——光的束缚”……
编者还说:诺瓦利斯并未自失于灵魂的昏暗的夜区。他始终是一个“有活力、有感觉天赋的人”(引自《夜颂·第一首颂歌》,下同),这种人爱“最赏心悦目的光——连同它的色彩、它的辐射和波动”,更甚于爱生命体的其他一切神奇现象。我们也知道“爱”这个词在诺瓦利斯的词汇中有着何等强烈的表现价值。
亦惟其如此,我对《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这样一个书名有些不以为然。不是说《夜颂》没有呈现诺氏的革命观和宗教观,而是说大前提的缺失(或曰本末倒置),这个大前提(或“本”)就是“爱”!也就是说:《夜颂》首要或核心之所在,是在对冷漠的现代体验中迸发出的爱的礼赞。或者还可以这样说:革命也好,宗教也罢,若不是建立在“爱”之上,都是不可能站住脚的。
此外,华夏版的诺氏“文选”在排版上也行距过窄,读起来一片芜杂,这或者也就是我当时得到就读,却没有多少惊喜的原因之一?
所幸的是,现在读到了重庆大学版的《诺瓦利斯作品选集》,译者还是林克等,但这次出版又作了修订,我对照华夏版检点过,并确信修订是好的。
早些年,便读过黑塞的《诺瓦利斯随想》(见百花文艺版《黑塞散文选》),在此就摘其片断作为本文的小结吧: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安静的男孩,大大的、有灵气的眼睛,人们很难承受他的目光。人们预言他不会很长寿,把他看成一个高贵的陌生人,对待他的态度既敬畏又怜悯。
这样一个孩子就是诺瓦利斯。
在这位几乎纯粹属于灵性的人的艺术创作里,在他的充满魅力的语言中,具有一种独特的感性美和圆满,人们惟有在这位罕见的早逝者身上才找得到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和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