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与雅集
2013-09-11余思
文/余思
中国历朝历代出现的文艺圈子也和书画艺术中的赞助行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圈子通常被叫做“雅集”、“书会”,会中之人或为同乡,或为文友,同城同乡之谊为他们的交往提供了便利的条件,而性情爱好的近似、人生理想的相投则令他们在交游中更得其乐—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三观”相近。
这些文艺圈子中不仅诞生了蔚为佳话的名士雅集,唱酬之间也往往涌现出不少足以传诸后世的书画作品。
以画纪胜:驸马王诜的“西园雅集”
北宋元祐年间,后世称为“大苏”的苏轼正在文坛享有盛名。一门三苏、四学士,京中一带的文人学士几乎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张关系网。不过,文坛盟主虽是苏轼,各种雅会的东道主却另有其人。
此人姓王名诜,是当朝的驸马都尉,他的府邸名叫“西园”。而西园,正是这群文人墨客最常聚会的场所,以至于后世人们提起这个圈子,往往直以“西园雅集”来称呼。
在功臣、皇亲国戚的身份之外,王诜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本人能诗画、善填词,《宣和画谱》说他“风流蕴藉,真有王谢家风气”。与之交游甚密的苏轼则在《宝绘堂记》中如此写道:“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
与这一干著名文人相交的驸马都尉王诜,自己也是一位风雅之士。
后王诜受“乌台诗案”牵连遭贬,重回帝京时曾作一阕《蝶恋花》: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钿小。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
在后人看来,在王诜宅邸举行的文人聚会,其意义堪与晋代王羲之的“兰亭集会”相比肩。巧合的是,二者同为当时名士的“雅集”,也同样经由声名卓著的书画作品传诸后世。前者催生了书法至宝《兰亭集序》,而后者则创造了名画《西园雅集图》,并让这一题材成为后世画家的笔头常客。
元丰初年,王诜邀同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蔡肇、李之仪、李公麟、晁补之、张耒、秦观、刘泾、陈景元、王钦臣、郑嘉会、圆通大师(日本渡宋僧大江定基)十六人游园。十六人中,善画人物的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将西园中的池台园林之胜和十六位名士的风雅之态皆绘入图中。爱石成癖的米芾为此画作记,记述了图中所绘的雅集盛况:
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这个团体中不乏手握重权的臣僚,也有身无官职的白衣,甚至还有出家的僧道。然而到了“西园雅集”之中,外在的身份标签不再重要,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场志趣相投的文人雅会。
后世著名画家马远、刘松年、赵孟頫、钱舜举、唐寅、仇英、尤求、李士达、石涛、华嵒、顾洛、原济、丁观鹏等人,都曾画过《西园雅集图》。其中原因,或许正是出于对这种生活状态的景仰与追慕。
群峰雪霁图轴 纸本水墨129.7×56.4cm元 曹知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西园雅集图(局部)卷 绢本设色 29.3×302.3cm 南宋 马远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以画会友:今年始识云西翁
生活于元代的曹知白是“以画会友”的代表人物。
据记载,曹知白身长七尺,蓄着一把漂亮的胡子,机敏颖悟,爱读书,见识广,好黄老之学。他曾任昆山教谕,后辞官隐居,读经书,好道教。为江南富族,庄园宽敞豪华而清幽,喜交结文人名士。
辞官之后的曹知白,“隐居读《易》,终日不出庭户”,“晚益治圃,种花竹,日与宾客故人以诗酒相娱乐,醉酒漫歌江左诸贤诗词,或放笔作图画”,兴奋处“掀髯长啸”,“四方士大夫闻其风者争纳履愿交”。
曹知白家富收藏,“实所蓄书数千百卷,法书墨迹数十百卷,非徒藏也,日展诵之,所得者深广也”,因此他的文学素养、师承广度皆非常人可比。曹知白与发奋临摹古迹的黄公望素有交谊,本人又博闻好古,富于文艺,黄公望称老友有“王摩诘遗韵”,倪瓒评价“曹君笔力能扛鼎”。他的山水作品一如他的为人,有一股沉静清穆的气息扑面而来,曾自钤一画印作“聊以自娱”,这正是元代文人画一以贯之的宗旨。
诗文书画方面,黄公望不用说,曹知白与张雨、杨维祯、倪瓒、王冕等皆有往来。而“风流雅尚,好饰园池”的曹知白更“笃于友义”,对待文士诗僧,“生则饮食之,死则为治丧葬”。他的性格“外和内刚,寡嗜欲”,文人学者们尊其为“贞素先生”,并称颂其“有司马子长之风”。
王冕曾有诗《曹云西画山水图》写曹氏之画与曹氏其人:
前年常见云西画,今年始识云西翁。
文章惊世怈所重,笔力到老老更工。
流水涓涓石凿凿,一啸长才风雨作。
岂云笔底有江山?自是胸中蕴丘壑。
昨日亭东白云起,怅望吴松满江水。
安得先生乘兴来?写我江南雪千里。
曹氏和昆山顾氏(瑛)、无锡倪氏(瓒)为元代江南著名的三大豪门望族,而三人皆好书画,以三家为中心辐射出的文人圈子也互有关联。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了元末江南最有影响力的文人画家圈子,他们的切磋与交流对于元季逸格山水画风的最终形成也同样意义深远。
为画作传:周亮工和他的《读画录》
而到了商品经济萌芽的明清时代,买画与卖画都成为平常事,书画艺术中赞助人的作用也因此发生了变化,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莫过于金陵画坛的鉴赏大家兼经济援助者周亮工。
周亮工的一生跨越了明亡清兴的时代,恰是饱经传统洗礼的汉族文人最为阵痛复杂的一段时间。他在明末虽然少负才名,却屡次因“北籍”(原籍开封却长居金陵)科举碰壁,后得开封祥符令孙承泽的赏识与资助才终于步上仕途。改朝换代之后,他降清出仕,却两番被撤职下狱。或许正因经历过仕途艰难,才造就了周亮工奖掖士人、怜才敬贤的一贯信念。
工诗善文之外,周亮工还是个收藏大家,家有“赖古堂”,富藏书画印章。他将藏画中的精品装订成册,就连出游都随身携带。一有空闲就信手翻阅,回忆某幅画出自某画家手笔、与某画家的交往情谊,或作画的时间地点,甚至画家的品藻、轶事、雅谑等,随笔写下了这些画家的小传,其传神如同画家之写生。积累多了,装订成册,这就是《读画录》的由来。其中立传的画家有四十一人,书后另附画人姓名未及立传者六十九人,“不独山水之神色,即作山水者之面目,俱在寸楮尺幅中矣”(《读画录》之张遥星序)。
除了为画家作传,周亮工在艺术鉴赏上的权威亦为当世所公认。金陵画坛的重要人物石溪曾在赠与周亮工的《山水图》轴上题词云:“今栎园居士(即周亮工),为当代第一流人物,乃鉴赏之大方家。”充分表达了他对周亮工学识的盛赞,亦可见周在金陵画坛的地位之高。
周亮工 明末清初文学家、篆刻家、收藏家
当时海内凡能画者,无不将自己所长赠之,以求鉴赏。在画家们眼中,作品必须经过周亮工的鉴赏和收藏,方能传播得更长远,因而都乐意将自己的自得之作赠与他。即使是性情孤僻的龚贤、为人殊性又不耐交的叶欣,亦常与他互赠诗画。他曾评陈卓、吴宏、樊圻、邹喆、高岑、武丹、蔡霖沧、李又李为“金陵八家”,客观而切实的评价为他博得了良好的声誉。
在与周亮工交往的文人中,除了这些隐逸之士,还有不少当时的落魄文人和生活贫苦的画家。周亮工对他们的如实记载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了他们的品德与骨气。诸如“掉臂孤行,大风一人”的张大风,“小阁传知载,荒园学种瓜”的胡元润。
周亮工曾经位居高官,积累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因此有能力对这些画家进行资助。龚贤曾在周亮工集《名人画册》中题道:“凡寓内以画鸣者,闻先生之风,星流电激,唯恐后至;而况先生以书召、以币迎乎!”学术之交流、生活之资助、精神之慰藉,称周亮工为金陵画坛的执牛耳者,并不为过。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最能理解文人的,始终还是文人。在中国艺术史上,文人圈子对书画艺术的赞助,其背后有惺惺相惜的怜才,也不乏管鲍论交的古风。我们今日所能见到风格各异、独树一帜的书画艺术珍品,其中也有这些参与襄助者的一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