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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时信:海派木偶戏的传承人

2013-09-07郑开慧

上海采风月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木偶戏海派木偶

文/郑开慧

因为同为政协之友,又同样钟情保龄球,几乎每星期五我们都会在市体育宫的保龄球馆碰面,天长日久便成了老朋友。时信先生年高德劭,又为人谦和,平日大家都以老钱称呼。正巧去年春末我搬了家,新居离老钱家不过一站路。一天上午,门铃骤响,开门一看,正是老钱!打开环保袋,捧出一条亲手制作的小金龙,祝贺我龙年乔迁之喜。你简直难以相信,几许普通电线,几尺黄丝带,单凭一双八二老翁之手,竟能变出这么一条腾跃太空、摘星揽月的蛟龙来!感动得我连连道谢,立即将它供奉在书橱最醒目的位置上。

正是这双巧夺天工之手,为海派木偶艺术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正巧老钱又为我带来一本新近出版的周渝生主编、杨振武同志题字的《小木偶,大文化》,一边翻阅一边漫谈,突然令我惊喜地发现,原来艺术百花苑中还有这么一朵流光溢彩,尚未为人们广泛注意的稀世奇葩!

小时候我们都喜欢看木偶戏。在那个儿童娱乐生活极为贫乏的年代,踮起脚尖,拉长脖子,簇拥在一根横竿一块幕布搭成的小舞台前,听着咚咚呛呛的锣鼓声,瞧着能够一口气连翻好几个跟斗的木头小人,挥刀舞剑,在台上你死我活地拼杀,那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虽然上海开埠较晚,据传清朝光绪中叶扁担木偶戏便在崇明县街头出现,民国初年就有江浙一带的木偶戏班来上海演出。20世纪三十年代,随着左翼文化运动的蓬勃展开,以左联人员陶晶孙为主组织的“木人戏社”,编译了不少外国木偶戏剧本。四十年代以虞哲光为代表的上海文化人,前后组建了“木人剧社”、“上海业余木偶剧社”、“上海木偶剧社”和“中国木偶剧社”等,上演的除了传统的戏曲剧目,更有现代时事和世界著名童话,为传统木偶戏样式注入新的生命力,也为海派木偶戏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钱时信先生自幼生长在木偶的故乡——江苏泰兴。据说上世纪的四十年代,仅泰兴县一地有名有姓的木偶戏班就有170余家。自小喜爱木偶戏的他,15岁便加入了全福堂木偶班,活跃在乡间的婚丧喜庆、赶集庙会等场所。五十年代初,身怀绝技的八个全福堂兄弟来到上海滩闯荡,剧团也随之更名为红星木偶京剧团。先是挑着扁担在街头流浪演出,两年后终于走进了著名的娱乐场所“大世界”。当年的“大世界”,好比一个竞技比武的大擂台,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演出剧团,每天日场加夜场,三百六十五天流水转。观众买了一张票,可以随意串场,自由选择。要想在这个大擂台上立足,光有苏北乡间木偶戏班的那几招看家本事,别说站住脚跟,连饭都怕混不上嘴。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凭着一颗奋发好强的心,更有一双灵巧无比的手,多生几个心眼,在这个“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大环境中博采众长,图新求变,不怕观众不买你的账!譬如《白蛇传》,钱时信主演白娘子少说也有上百遍,木偶终究是木偶,哪有真人那么传神?他就先在木偶上动脑筋,装上几个小滑轮,再安上几个弹簧和齿轮,白娘子的丹凤眼就能左右顾盼,樱桃小嘴即可自由启合,小蛮腰扭得婀娜多姿,兰花手指看上去更加纤巧动人。这还不算,再用铅丝扎一条白蛇的身架,拿白布包裹起来,并涂了漆上了色。当故事演到端午那天,许仙逼着白娘子喝下雄黄酒之后,舞台上灯光一灭,白娘子瞬间变成了一条吐着红信子的大白蛇,把个听信谗言的许仙吓得昏死过去。顿时观众掌声雷动,尤其是小观众,更是一个个忍不住惊呼起来。那个舞台效果,真是非同小可。白蛇扭动身体,还不足为奇,而能从这条白蛇的舞动中表现出白娘子的委屈、懊丧和恨其不争、怒其不肖的心情,年轻的钱时信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

在“大世界”站住脚跟后,红星木偶京剧团没有裹足不前。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一个剧种一个剧团的生命同样在于不断推陈出新。老钱说得好:“在此期间,我们积极寻找新文艺工作者一起参与创作剧目,尝试突破传统的京剧表演程式,开始用木偶表演秧歌舞、民间故事,其中追寻的还是一个字——‘变’。我们的木偶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生、旦、净、末、丑的固定形象,开始追求人物的个性及年龄特征。在大上海这个文化环境中,我们自觉地从其他艺术门类中广泛地汲取表演的形式和方法,用于滋养和丰富自身。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海派文化的养料赋予木偶这门古老的艺术以新的生命。”

1960年,在上海市政府的直接关怀下,在红星木偶京剧团的基础上正式成立了上海木偶皮影剧团,1962年更名为上海木偶剧团。与此同时,还将坐落在南京西路上的仙乐剧场划拨给剧团,使之成为专门为少年儿童演出的专业剧场。建团的第一出戏是《猫姑娘》,担纲编导的是著名儿童戏剧家任德耀先生,操纵主角猫姑娘的是钱时信。剧本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孤儿王小是地主家的长工。地主抓了一条鲤鱼让王小去杀,王小见鲤鱼淌下眼泪,不忍下手而将其放走,因而遭到地主一顿毒打。生死攸关之际,被龙太子救入龙宫,原来被王小救下的鲤鱼就是龙太子的变身。龙王要重谢王小,被王小谢绝,盛情难却之下,王小只带走龙王身边的一只美丽聪明的小花猫,原来她就是龙公主。从此每当地主不断刁难王小的时候,公主总会在紧要关头给予巧妙的帮助,患难之中彼此渐生爱慕,有情人终成眷属,作恶多端的地主得到应有的惩罚。这故事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也许有点“老套”,但是丝毫不影响它作为“值得后辈铭记的开山之作”的地位。因为它在中国木偶舞台的表演和制度规范上创建了很多个破天荒的“第一”,有着开先河的意义。例如第一次建立了正规的编导制度,强化舞台美术的作用,在注重外形形象塑造和特技木偶的运用、强调音乐和灯光对剧情的烘托等方面,都为海派木偶戏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在木偶的表演形式和表演技法上,也有很多新的突破,例如第一次让“锄头”、“铁耙”跳起舞来。这是任德耀导演的功劳。木偶戏的主要对象是孩子,在孩子眼里,“锄头”、“铁耙”等任何物品都是有生命的。随着欢天喜地的音乐,连“锄头”、“铁耙”都跳起舞来,台下看戏的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恨不能也跑到舞台上来一起蹦跳,那种热闹的剧场气氛可以说是木偶剧演出中从未见到过的。再比如全立体的杖头木偶的出现。原本传统杖头木偶人物,只有半身形象,下半身被隐蔽起来,所以也就从来不需要设计什么腿脚动作。但是为了表现王小踩水车,必须亮出他的双腿来,这样就第一次在木偶舞台上出现了全身木偶。这看似不过小小的改进,但对木偶表演技艺来说,却有着革命性的意义。不知经过多少次的试验,最终在木偶身上按上六根钎子,并由多名演员共同协调操作,才使得王小的双腿活龙活现地踩起水车来。

特技木偶的参与表演,更是这次演出的一个突出亮点。原本剧中龙王出现的时候只能借助音响效果,舞台上没有具体形象,每每戏排演到这里的时候,任德耀导演总是紧蹙眉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艺术家的心是相通的,眼看第二天就要公演,钱时信对自己说:不行,不能就这么上台!他拉住两个同事,一个道具工艺师,一个布景师,花了一整夜工夫,赶制出一条7米长的“巨龙”。第二天正式演出,这条威风凛凛的“巨龙”,伴着高昂激越的音乐一出现在舞台上,立刻博得小观众的满堂彩。坐在观众席的任德耀导演更是喜形于色,连连称赞说:“好!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木偶剧!”

钱时信制作的《沙家浜》木偶(上)《小放牛》木偶

从此,上海木偶剧团每创作一部新戏,都要在剧本中最大可能地挖掘可资发挥的特殊性,成立了特技攻关小组,列出特技项目数,发动所有演职人员动脑筋、出主意,群策群力,攻克难关。

“木偶剧之所以为木偶剧,虽然有它先天条件之所限,但也有其他舞台表演无法取代的特殊性。小木偶可以做出大文章。如何最大可能地发挥木偶戏的‘偶趣’,也就是如何充分发挥木偶戏的特殊性,千方百计地迎合孩子们的‘童趣’,这正是我们每一个木偶表演艺术家的任务。”老钱如是说。

海纳百川,博采众长,只要能为我所用,什么都可“拿来”。海派木偶戏的许多特点就是在这种刻意图变求新中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的。

例如在童话剧《兔子种豆》中,为兔子屋上安了个鸟窝,每当布谷鸟探头欢叫,叫着“布谷布谷”的时候,台下的小观众为什么这么开心,使劲地鼓掌呢?就因为这布谷鸟的头能够一前一后地探动,活如真鸟,胜于真鸟。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只是运用了缝纫机机芯的原理。不要以为这仅仅是雕虫小技,在小观众的心目中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出奇效果。

再譬如《小八路》中,小虎子为了掩护八路军,佯装卖烟卷迷惑敌人,殷勤地给伪队长点烟、擦火柴、吸烟吐烟等动作;《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思念红军时,想到爸爸曾经说过杜鹃花开的时候,红军就回来了,舞台上立时出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缓缓开放的场面,潘冬子被杜鹃花簇拥着,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这些足以乱真的惟妙惟肖动作和充满美丽浪漫的场景都是依靠特技木偶的处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创作的木偶神话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是海派木偶戏的代表作。其中大量的特技木偶表演,包括孙悟空和白骨精的空中变身和打斗,孙悟空手中的那根神奇万能的金箍棒,无不使人叹为观止。1980年首演的《红宝石》,堪称海派木偶戏发展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为了突现剧中形态各异的妖魔鬼怪,机关魔术、电光玄幻,无不用之极至。诸如头颅劈开成两半、颅内电光闪烁的霹雳山神,妖娆的美人脸瞬间变成险恶毒蛇的银蛇魔女,看似不足1米、眨眼间能够长高至2.5米、可以伸出10米长的巨手的伸缩大仙等等神功绝技,无不令观众叹为观止。该剧曾被国内许多省市木偶剧团移植上演,曾经多次到法国、美国、俄罗斯、日本、德国、丹麦、芬兰、挪威、比利时、新加坡等国作文化交流和商业演出,好评如潮,多次获奖。

《假面舞会》是海派木偶戏中一个最为成功的人偶同台演出创新节目。如果说它的成功在于木偶表演者通过娴熟的操纵技术和对于国标舞蹈的把握,使人和偶的表演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那么,其木偶的设计和制作在这个节目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该节目的木偶设计者兼制作者,钱时信的一双巧夺天工之手又一次发挥了功不可没的作用。

首先,必须做出一个与演员身高相匹配的木偶。这个木偶不同于常规杖头木偶的设计和制作原理,既不能有暴露的操纵主杆和钎子,也不靠主杆操纵和钎子操纵,而是把支点放在“偶人”的腰部,木偶的主杆隐藏在“偶人”躯体内的上部和颈部,腰间以上用直杆,颈部以上用弯杆,这样,操纵者只消手腕托住“偶人”的腰部,就能任意摆布“偶人”的躯体和头部。与此同时,还有一个重要创意是在“偶人”的手心和鞋子上安上吸铁石,这样一来,“偶人”随着演员翩翩起舞时,两者的手脚配合就能做到珠联璧合、天衣无缝。虽然木偶与演员共舞的节目,在木偶舞台上有过许多类型不同的尝试,但是像《假面舞会》这样旋转、下腰、举托等动作,做到无可挑剔,给人浑然一体感觉的表演还绝无仅有。

为此,钱时信荣幸地获得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UNIMA国际木偶联合会中国中心、中国木偶皮影艺术学会颁发的“木偶制作奖”,而无可挑剔的舞台表演同时荣获第二届全国木偶皮影中青年技艺大赛“最佳表演奖”。

出新,出奇,已成为海派木偶人的共同追求。艺无止境,也只有不断求变图新,才能给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注入新的生命力,才能适应日益提高的当下少年儿童的艺术需求。

钱时信(中)在挪威传授中国木偶技艺

钱时信(右一)在上海电视台表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以杖头木偶为主发展而来的海派木偶戏,经过几代艺人的努力,早已经与当年名噪一时的“全福堂”时期不可同日而语。海派木偶的最为显著的特点,即在于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打破了各种传统概念上对于木偶形象和表演手段的界定,无论是造型还是装置都进一步显示了木偶艺术的独特魅力。就其木偶形象而言,除了传统的杖头木偶,融入折纸木偶、线条木偶、横挑木偶、布料铁枝木偶、橡胶木偶等技艺。在表演形式上,更是丰富多彩,例如隔离灯光的运用、人偶同台的表演,等等,不一而足。因而给人时有面目一新的感觉,在国内和国际大赛中屡屡获奖,备受行家和观众的赞赏。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上海木偶剧团已进入知命之年。经过几代上海木偶艺术家们呕心沥血形成的具有鲜明独特风格的海派木偶戏,于2011年通过了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审定。自2009年起,上海成功举办了两届上海国际木偶艺术节,为中外木偶艺术的繁荣和发展,搭起一个开放的交流平台。耄耋之年的钱时信,虽然离开了舞台,但是对于与之相随相伴了近七十年的小木偶,始终难分难舍,不离不弃。我问老钱近来正在忙些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了他最近设计的一出新戏——《猪八戒背媳妇》,一边说一边便情不自禁地表演起来。这个猪八戒的形象虽然来自《西游记》,但是由于充满“偶趣”,更触及时弊,爆满笑料,一旦公演,一定大受欢迎。

我问:“您这是为谁准备的节目?”

“谁愿意要,我就给谁。”

乍一听我还没有捉摸透老钱话中的隐情,及至读过汪浩同志的文章后我方明白,随着经济大潮的涌动和电子时代的到来,木偶剧团与其他戏曲剧团一样,出现了生存状态的困扰。一批老艺人相继退休了,一部分从业人员告别了舞台,下海经商去了,剧团正面临青黄不接的尴尬。然而正如谚语所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老钱告诉我,这个国庆与中秋他要去泰兴,这个新节目就是为他的儿子和儿媳准备的。非常有意思的是,像老钱的儿子一辈,几年前还对小木偶瞧不上眼,没想到如今却主动接过了父辈的衣钵,子承父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今日的苏北农村,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婚丧喜庆、赶集庙会等场合到处需要它来助兴,小木偶又在木偶之乡红火了!儿子媳妇搭档,有求必应,随叫随到,一个月还能稳拿三四千元进账,在农村里也算是一份不错的收入,何乐而不为?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有趣,当年老钱和他的全福堂兄弟从乡村走进大上海,由民间草台班登上都市大舞台,而今转了一大圈,叶落归根,又回到乡村的小舞台。人生轮回,世事难料,因为这是属于另一篇文章的话题,就不在这里展开了。

究竟何处才是木偶戏的大舞台?由此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今天的农村需要木偶戏,难道城市里就不需要了?答案无疑是否定的。用不着千条万条理由,只要一条理由就足够了:因为木偶的玩具属性。木偶戏的最广阔的大舞台在学校,在孩子们中间。眼下不是有许多中小学,在各级教委的支持下,将京剧、沪剧、越剧、评弹等民族艺术引进学校,办成特色班或特色学校?如果把木偶戏纳入其中,我敢断言,它在孩子们中间受到的欢迎程度肯定不亚于任何戏曲项目。孩子们完全可以在专业木偶演员的指导下,从学习制作木偶开始,继而学习操作木偶,进而排练木偶戏,从而提高他们的动手能力,开发想象思维,激活艺术细胞。早在1961年,老钱在为上海木偶剧团与中国儿童艺术剧院联合招生的第一批学员担任主讲老师时,就自编了一套“木偶广播操”、“人偶协调法”等,把木偶操纵的基本技法编成口诀,使初学者通俗易懂,简单易学。数十年如一日,他一直没有放弃将木偶制作和操纵的技艺传授给更多孩子的梦。至今他甚至亲手做好了几百个“葫芦”,可供孩子们学习制作和操纵木偶的教具。真可谓万事俱备,只缺东风,只要学校开门欢迎,我敢打赌,孩子们一定会乐在其中。我更愿断言,聪明的孩子肯定不会满足现有的木偶制作和木偶操作技艺,他们会开动脑筋,把从课堂以及书本上学到的机械或电子技术知识运用到木偶上,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木偶戏就此进入机器人的时代。

未来的海派木偶究竟会怎样发展,我们无法预见,但是它的无限广阔与光明的愿景是值得畅想的。那一天,那个木偶戏舞台呀,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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