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我不是拯救者,也没法给出路
2013-09-06吴子茹
吴子茹
苏童今年五十岁了。
知天命的年龄,苏童也明白自己“就那些读者”。“从一个最俗气的角度讲”,咖啡馆里,苏童点燃一支中华烟,诚恳地说,“你累死累活,跑码头,耍嘴皮子,也就多那么一万个读者,了不起了。”
他的最新长篇《黄雀记》的出版,相比三年前被热烈讨论的《河岸》,显得有点冷清。这也是苏童自己选择的结果。一般情况下,他会礼貌地拒绝记者采访,说太忙。苏童知道这样会给人以不太好打交道的印象,“没办法,我人其实很好的,你见了就知道了,”苏童老老实实地说。
读纯文学的人越来越少,作家自己也适时地选择了沉默。至于对现实的态度,他选择用作品说话。2009年出版的《河岸》中,苏童将整个故事置于“文革”的背景下,“第一次正面描述一个时代”。而他的新长篇《黄雀记》延续这条路线,也试图更进一步,描述社会现实中“最难讲述的那部分”,从1980年代到2000年左右,绵延大约20年时间,“众所周知中国社会一个最为动荡、最具变革的时代。”
失魂的祖父和失魂的中国
故事从祖父失魂开始。
宁静的香椿树街,祖父年复一年去鸿雁照相馆照一次相,为了死后留下满意的遗照。一次照相的时候,祖父大叫一声,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气泡破了,由此失了魂。祖父慌了,开始到处找魂,由此拉开了香椿树街的人情风物。
小说中到处是对现实的批判和隐喻,明的和暗的。祖父的失魂是一条贯穿整部小说的明线。苏童说,这个批判很明显,80年代失魂的祖父,也是一个失魂中国的开始。如果说上部长篇《河岸》对文革的批判还是在一种抒情中进行的,那么现在苏童选择了更切近的方式。
作为一名作家,对现实的批判,“最后是一定要直接面对的。”苏童对《中国新聞周刊》说。他把自己以前的作品比喻为单车道,批判针对的是人性,很少与现实社会纠结这么紧,最近这几年的小说,“就是人性,时代,社会,人群,把他们都堆在一起了。”
这部长篇其实埋藏着残酷现实的种种,但也都隐约被文艺化的叙述方式削去一些棱角。苏童说,他并不想直接写强拆、拐骗妇女、行贿受贿,对这个现实世界,他喜欢隔着一定距离观察。自己的小说,“只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他希望从这个口子开始,“进得很深”。
为了找回自己的魂,祖父开始到处寻找那支装有祖先尸骨的手电筒。祖坟“文革”时被挖,祖父当年偷偷捡了两根骨头,塞在手电筒里。街坊们在祖父的带动下,以为手电筒里藏的是黄金,为了发财,也跟着四处挖掘。祖父后来被送到了一座精神病院。小说的主人公之一保润在那里照看祖父,由此引出了他与柳生、仙女之间的纠葛,小说也以此为依托,从1980年代一直写到新世纪。
《黄雀记》是三段体,“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封闭,稳固。之间又相互勾连,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从寂静的香椿树街转换到骚动的井亭镇精神病院,再到白小姐直面的当下世界。苏童的叙事节奏从快到慢,再到跳脱,暗合着这个时代的节奏。
“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
夏天的南京,40度高温。苏童穿着灰色T恤,到膝盖的暗格子短裤,棕色休闲鞋,慢悠悠地走进咖啡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近半个小时。
言谈中,苏童几次提起自己的年龄。“像我这个年纪了,你不可能再凭冲动去写作,年轻时那种凭激情,泥沙俱下,已经不可能了。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去完成你想象中的作品,”苏童顿了顿,“累,就是因此产生的。”
写长篇的压力很大,这位被追捧为“最有才华、最帅”的先锋作家,头发也开始发白。然而另一方面,苏童表情痛苦地说,这样的写作又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黄雀记》原本是从白小姐开始写起。苏童的目标很明确,为了直面当下的现实,这个经历了1980年代,日后又被台湾富商包养的姑娘理应作为主角。于是,他把白小姐进精神病院放在了开头,她在井亭医院养胎,生下一个红脸男孩,人们叫他“耻婴”,后来叫“怒婴”。但最终,这成为了《黄雀记》成书的尾声。
“所谓的一个女人到精神病院去怀孩子”,足够新颖“可能能吸引现在的读者”,苏童对这一点有自己的预判。但写到六七万字后,他逐渐觉得不踏实。故事太单薄,写起来重重障碍。“当你心里嘀嘀咕咕的时候,你就要想这样写是不是对的。”
苏童决定推倒重写。这与当初写作《河岸》时的遭遇一样。《河岸》原本是第三人称叙事,写了六七万字,再改换第一人称推倒重写。“跟我现在这个年龄有关,更理性,也更多地推倒重来。”他说。
白小姐的故事也是全书最难处理的地方。她当年叫仙女,是井亭精神病院一位绿化工养大的,性格古灵精怪。后来变成白小姐的她,身上的标签是夜总会和台商二奶。意外怀孕、走投无路回到井亭医院……写到这里,酣畅恣肆的笔墨突然跌落人间,苏童说,其实到这里,整个社会“已经失魂了”。用不着多么瑰丽的描写,现实本身已经足够荒诞。当然,这也让小说前后读起来有些脱节。
在井亭医院照看祖父的时候,少年保润认识了仙女,他原本想约她在水塔里跳小拉——一种南京本地舞蹈,但仙女不喜欢他,他用绳子把仙女绑了起来。但之后,与保润同住一条街的柳生强奸了仙女,保润背黑锅入狱十年。
从少年懵懂的残酷青春到日后人近中年的残酷现实,整整二十余年,也折射着中国两个时代中间剧烈的错动。苏童说,这原本就是他构思这部长篇的用意。
“保润我写的就是这个社会上,无数承担了莫须有罪名的人,”苏童说,他笔下的保润,“是个老实孩子”,出来后想报仇,他约了白小姐、当年的仙女去水塔跳小拉,但发现白小姐怀孕了,报复的想法作罢。柳生战战兢兢地度过他的侥幸岁月,帮保润照看祖父,保润出狱后两人又出乎意料地成了朋友,三个人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地重聚在一起。
谁才是黄雀?
保润最后还是给了柳生一刀。
苏童很纠结,迟迟不想写这一刀。在他的笔下,保润善良隐忍。但思前想后,“还是说不过去”。保润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在监狱度过十年光阴,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复仇,这是现实。
《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苏童用这两本书名描述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每个人都是施害者也都是受害者。三个人纠结出的故事,就是中国的现实社会。
《黄雀记》书名本来叫《小拉》。后来有人说,“小拉”容易有歧义,苏童想改为“水塔”,但太平了,又改《出水塔记》,仿《出埃及记》,又“有点太装了”。小说的责编提议《黄雀在后》,提炼的是读者阅读时的感受,那种“小说里处处涌动的危机和阴影”,苏童觉得还不错,于是改为《黄雀记》。危险无处不在,而真正的黄雀,“其实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现实。”
与《河岸》一样,创作《黄雀记》也花了三年。时间长了,以至于苏童写到后面已经忘记了前面铺垫的细节。小说在《收获》上发表时,祖父后脑勺上的一个凹陷,是街坊“文革”时用皮鞋跟砸的,写到后来变成了煤炉钩。正式出版的时候责编把“皮鞋跟”改了过来。
“是吗?我总是会犯这种错误,”苏童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他顺便举了自己的名作《米》的例子,“写那两个姐妹的母亲,前面说夏天死的,我还大肆在那儿渲染,说夏天尸体有点味道,后面又写是冬天,写如何如何冷,”苏童说,写的时候,他会一遍一遍地读,写完了,“就不愿意再看,太累人了。”
《黄雀记》发表后,要求采访的电话很多,苏童基本都拒了。“不看的人,你再怎么说他也不会看。”蘇童说,最好的状态,是像余华,外面的人为他的作品吵成一锅粥,但他自己并不出来说。“一个作家你对自己的作品阐释过多,那是很烦人的,”他说。
作为一个作家,苏童认为自己能给出的只是对这个时代的质疑,以及“质疑的证据”。至于如何拯救,自己并没有很好的答案。小说最后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红脸婴儿留给丢了魂却常在的祖父,白小姐走了。
结尾时,柳生陪着白小姐去找庞太太,那位让她怀孕的台商的夫人。庞太太腿上随时放着一本《圣经》,但柳生并不懂基督,他问白小姐“上帝和菩萨谁大?”苏童说到这里笑起来,“你说什么是出路?宗教它也不能阻止失魂,更不能承担拯救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