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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点点: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在谈论“尊严”

2013-09-06陈薇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30期
关键词:尊严管子呼吸机

陈薇

62岁的罗点点留着一头过耳短发,不施脂粉,一袭深蓝长裙,红色老花镜挂在胸前,就像个普通的邻家大妈。但一说话,她又让人感到某种威严的气场。

她有个很有名望的父亲——开国大将罗瑞卿。但这些年,她让人们记住的,却是另外一个身份:“选择与尊严”公益网站创始人。

这项有关“死亡”的公益实践,最初源于一次心血来潮的聊天。她做了12年医生,见识太多死亡。医生的宗旨是救死扶伤,她常常需要与死亡对抗。

有一次,她与几个医生朋友聚会,谈论起死亡,大家的想法慢慢改变了罗点点对死亡的看法,死亡不应该“不依不饶”,“我们不希望在ICU病房,赤条条的,插满管子,像台吞币机器一样,每天吞下几千元,最终‘工业化地死去。”那样死去,太较劲,也很难堪,自然规律不可违背,死亡真的来临,插再多的管子,做最倔强的救治,其实都是徒劳的。几个朋友开玩笑说,要不弄一个俱乐部,叫“不插管俱乐部”,临终时绝不过度抢救,让身体自然死去。

后来,罗点点真的去做了这样一个网站,试图借助网络舆论的传播,推广“生前预嘱”和“尊严死”。她期望人们在还清醒时就写下预嘱,万一将来到了生命末期、没有恢复希望时,撤除维持生命的医疗措施,使自己自然的、有尊严的死亡。这个观点,无论是在西方国家,还是在当下的中国,都是颇具争议。

她给网站取名为“选择与尊严”。而这个网站,也无意间成为中国第一家倡导“尊严死”的公益网站,自2006年创办至今。

今年6月25日,经过北京市民政局审查批准,罗点点又正式推动成立了“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这标志着罗点点“尊严死”事业又往前迈出一大步。

7月,罗点点又牵头出版了一本有关死亡的书:《死亡如此多情——百位临床医生口述的临终事件》,她期望人们更多地去谈论死亡,从而能更好地接受“尊严死”的理念。

“凭什么决定他人生死?”

急诊科医生王仲某天晚上做了个梦,梦里一位熟识十多年的病人和他说了很多话。病人是个女孩,得了红斑狼疮,14岁时第一次入院,治疗后康复,却在25岁时因狼疮性肾病再次入院。

王仲从梦中惊醒时,一看表,凌晨三点。她感到莫名心慌。

早上一到病房,一个消息让他目瞪口呆,昨晚梦见的那个女孩,死了。死亡时间正是凌晨三点。

他后来将此事写进自己的博客。他写道:“看来,梦是真的。”

几天后,罗点点看到了这篇故事,深感震撼。她因此萌生一个“疯狂”的念头,她想搜集类似的故事,将临床医生亲历的临终事件集结成书,这就是后来那本《死亡如此多情——百位临床医生口述的临终事件》。

罗点点说,那些临床医生,是最直接的见证人,他们看到太多“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的故事,病人躺在病床上,衰竭迷离,在各种生命维系管的支持下,保持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但毫无尊严,说得难听一点,完全就是“活死人”,自己痛苦,家人也痛苦。折腾一番后,病人还是免不了要死去。

罗点点1951年出生在北京,原名罗峪平,点点是她的乳名及笔名。虽然她说创办“选择与尊严”网站源于一次心血来潮,但她也承认,这并非偶然,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她写道:“不知为何,从小对死亡事件有兴趣。”

上小学时,锅炉房旁住着一位胖校工,老是睁着一双血红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看所有人。有一天,校工当着一年级孩子的面直挺挺地倒下去,再也没起来。大人们说,他的眼睛血红,是因为血压比正常人高好多倍。

后来,她喜欢看小说,对哲学问题也着迷,特别是死亡的神秘。长大后,她决定学医。从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医疗系毕业后,做了一名医生。

2004年,罗点点多年患病的婆婆陷入垂危。一次翻身时,老人突然被一口痰堵住,心跳呼吸骤然停止。送入医院抢救后,医生下了判断,想恢复原来的生命质量几乎不可能,但是如果使用生命支持系统,还能拖延很多时日。

罗点点想起婆婆意识清醒时对她的嘱托,不希望被切开喉咙插上管子。她向丈夫和家人说明情况,希望撤掉呼吸机。不料,她所有的决心,在牵着婆婆手的那一刻被击得粉碎——她轻声叫着“妈妈”,老人身体温暖,眼球还在半合的眼睑下转动。

“我问自己,我们怎么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呢?到底是不是真的符合婆婆的愿望?我们是谁,凭什么决定他人生死?”

但是家人支持她。第二天,婆婆的呼吸机被停用。两三个小时后,老人平静离开。

整理遗物时,家人发现了一张婆婆夹在日记本里的字条,上面写着不希望过度抢救的要求,“因为点点是学医的,所以如果我到最后的时刻,我不能够表达我自己的愿望,一切的事情都委托她来做”。

这张纸条成了罗点点最大的慰藉。此前,她一直很后怕,担心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那么,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这件事情变得不再那么折磨人?”

“我的五个愿望”

2006年,“选择与尊严”公益网站正式成立。除了罗点点外,创办者还包括陈毅的儿子陈小鲁,以及一些政府工作人员、医学界和学术界人士。

网站的LOGO“七彩叶”,是罗点点的朋友帮忙设计的。一根树枝上七片彩色叶子,其中一片随风飘落,象征着“生命树上无论什么颜色的叶子都美丽,树叶的尊严飘落便是生命的自然逝去”。

陈小鲁加入这个团队,很大原因是他当年没能替父亲做出解脱痛苦的选择。临终时,父亲已經基本没有知觉,瘦得不成人形的身上插满管子,靠呼吸机、输液和强心针维持。陈小鲁看得难受,却又不能也无力阻止。当时医生问他:“你说拔去管子,你的话说了算吗?”陈小鲁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父亲的生死,已经不是他和家人能决定的了。

有这样一位倡导尊严死的医学前辈,是“选择与尊严”网站的发起人之一。然而,在她丈夫因重病昏迷时,这位医生放弃了最初的想法。她宁可每天到ICU病房里,摸摸丈夫还带着体温的手背,说些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悄悄话,也不愿意放弃治疗。

罗点点完全理解这位前辈听从内心的举动:“不管你选择放弃,还是不放弃,对于所有的选择,我们都认为是正确的,都应该被尊重。第二,今天的选择并不代表明天的选择,生前预嘱里所有的意见,都可以被随时改变”。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最终关头改变主意。为此,网站每年都会发给所有注册者一封邮件,提醒他们更正或确认自己的选择。

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在当下中国,生前预嘱的施行仍然缺乏众多现实条件。

在美国,医生输入病人的社会保险号码,便可以查询到病人已填写、具有法律效应的正式文件。而在中国,如果帮助人是病人家属,家属完全可能不遵从病人意愿;在医患关系紧张的当下,甚至还有医生害怕承担责任,拒绝病人家属的要求。

女孩莹莹患有“婴儿型进行性脊髓性肌萎缩”,从小不能站立,除了脑袋全身瘫软,三十岁了,身体却一直像四五岁的儿童。2011年初,莹莹突然发生心跳呼吸骤停,送到医院后抢救不成,被医生确认为脑死亡。

伤心欲绝的家人决定放弃抢救,不料医生不干了,因脑死亡不是临床死亡标准,莹莹虽然脑死亡,虽然没有自主呼吸,虽然循环全面衰竭,虽然肌肉骨骼的结构早已破坏,但是心电监护仪上还有心跳,放弃不符合临床操作常规!

医生说的是:“谁负责任?”

当家人再三要求停止输液,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终于消失,医院才同意撤掉呼吸机,停止一切“抢救”。此时,莹莹的嘴却再也闭不上了。

噩耗传来,罗点点在瞬间崩溃。她知道,呼吸机拔出来时,莹莹早已去世多时,要不然怎么会连肌肉都僵硬了?

至今,罗点点仍在见证着一例例不那么有尊严的死亡。有朋友弥留之际,光升压药多巴胺就打了1000多支,火化后的骨灰都是绿色的。

还有一位医生朋友得了癌症,生死抉择时不愿使用放射疗法却孤立无援,最终选择吞报安眠药自杀。

每次泪眼滂沱之后,罗点点都对自己说,“自己也好,别人也罢,既然人生来注定要死,就有权利死得不太难看。所以,还是要多做事。”

罗点点还想做三件事,一是继续“种树”,二是社区推广,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第三件是,升级、完善生前预嘱注册平台,让临床医生能够查询生前预嘱数据库。

尽管艰难,但时有安慰。因生前预嘱涉及隱私,她仅得知一例生效。那是开国上将张爱萍将军的夫人李又兰,93高龄去世前曾写下生前预嘱:“今后如当我病情危及生命时,千万不要用生命支持疗法抢救,如插各种管子及心肺功能启动等,必要时可给予安眠、止痛,让我安详、自然、无痛苦走完人生的旅程。”

老人晚年岁月静好,读书上网,在看过《我的死亡谁做主》一书后,心有所感,欣然填写生前预嘱,申明放弃临终抢救。

罗点点猜想,李又兰老人是被生前预嘱“我的五个愿望”帮到的第一人吗?“如果有了第一,很快会有第二、第三吧?有了第二第三,很快会有第八九,第十、第一百吧?那么,‘我的五个愿望会帮到越来越多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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