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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象征的废墟

2013-09-05

天涯 2013年5期
关键词:阿贝尔汉人白马

白马人是一支身份未定、族属尴尬的人,居住在岷山东北部的褶皱里,总人口不到两万人。在近六十年里,居住环境受到严重破坏,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受到严重冲击,濒临被汉化的边缘。作家阿贝尔与制片人蒋骥2012年冬就此进行了一次对话。

白马人是来自浙江沿海的某个部落?

蒋骥:阿波珠(蒋骥采访的一个白马人——编者注)昨晚跟我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阿波珠相信有一个说法,他们是来自浙江沿海的某个部落,很早以前。他说有个教授来白马考察,给他讲过,在浙江某个地方,也有像他们白马人的某个部落,已经发现了。阿波珠说,你看那些服饰,特别是鱼骨牌,一看就知道是沿海一带的。还有腰带上的贝壳饰品也是。

阿贝尔:但是,他说的这个有点不合逻辑。光是从鱼骨牌和贝饰,还不能说明问题。白马人如果说是从浙江沿海一带来的,它得横穿中国南方那么宽的地盘,中间有那么多更适宜他们定居的地方。

蒋骥:就是打仗嘛,刚好打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讲得非常有道理,比如说打仗打到平武县城来了,白马人跟外面失去了联系,战线拉得太长,在这个地方的势力范围就显得很小了,外面的汉人什么的肯定就要来攻击你……他还给我讲过为啥白马人崇拜公鸡。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一个传说,汉人打定主意要弄(收拾)白马人,他们跟白马人喝酒,把白马人灌醉了,准备晚上动手,是一只公鸡提前打鸣叫醒了白马人,把白马人给救了。

阿贝尔:这个传说编写在一本记载平武民间传说的书里。

蒋骥:阿波珠是这么讲的。他说这支队伍,在白马深山里很艰苦,住在山上,条件肯定不行;他说如果是一般的人肯定吃不消,应该是一支非同一般的部队,比如现在的特种兵什么的。只能是一支打仗的队伍才能生存下来。

阿贝尔:这里有几个疑点,如果是打仗的队伍,更可能是吐蕃人。就是唐时的吐蕃兵,一支先锋队走到那儿了,迷失在那儿了。历史记载吐蕃人没有到达过我们现在的平武县城,吐蕃部队只到过松潘、文县,他们最多只翻过雪包顶,到了岷山东麓的黄龙、小河和虎牙一线,但是他们不曾进入到今天的平武县城。根据传说和历史记载,白马人应该存在于吐蕃人东侵之前很久,在吐蕃人东进之前就聚居在涪江流域。不知道阿波珠告诉过你没有,他们是从江油平原蛮坡渡迁徙来的。

蒋骥:这个他没讲,感觉他们最早是沿海一带的某个部落。

阿贝尔:他说他们是从沿海过来的,唯一的证明就是他们胸口挂的鱼骨牌和贝壳饰品。

蒋骥:他说他们的饰品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从来没有丢失过。

阿贝尔:你可以想象古代浙江那里沿海的一支部队,打仗怎么能打到青藏高原东缘;再说,历史上也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记载。它可以是一种说法,但显得不大靠谱,唯一的证据就是用海产品的骨壳做装饰。

蒋骥:但他有个东西说的有道理,就是白马人是来自一个打仗的部落,或者来自一支部队,也不去管它是从藏族那边来的还是从哪儿来的,现在也有说是羌族的、氐族的。阿波珠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来自某个打仗的部落或队伍。他说,说实话,从服饰上来判断一个民族是非常糟糕的,其实服饰也在变。他举了例子。他说,古代打仗的人都穿盔甲,很扎实的,而现在,你看都穿防弹衣,只有一两斤重。他说这个服饰都在变,其实很正常。

阿贝尔:如果白马人真是一支从沿海过来打仗的遗失的部队的后裔,那它只能是一支被汉人准确地说是被国家征用的少数民族武装。你可以想象,白马人在这个山谷里,跟外界失去了联系,他们的服饰不可能有好大的变化,几百年上千年,不可能有好多变化,因为他们跟外界很少有贸易,也没有文化沟通,只有世代承传,该怎么织布就怎么织布,该怎么擀毡帽就怎么擀毡帽,该怎么织腰带就怎么织腰带,所以白马人的服饰保持得很原始很完整。

蒋骥:阿波珠说,几百年前白马人的服饰也不一定是这个样子,比如现在毡帽上的羽毛,一根代表什么,三根代表什么,代表结婚或者没结婚什么的,都是错误的,其实插羽毛这个东西就是个装饰,有人喜欢插一根,有人喜欢插三根,他认为插三根更好看。

阿贝尔:但是到了后来,插羽毛的根数跟出嫁有没有关系,他们应该是清楚的。

白马人没有文字,民族起源神秘

蒋骥:阿波珠说到白马人有语言没文字,我很赞同他的说法。他说没文字只能叫失传了。他们白马人唱歌什么的,都是口头承传,因为口头承传太发达了,久而久之文字便失传了。他说,说白了,白马人有语言没文字就是文盲,只能讲不能写,就像你们汉人也有文盲一样,只会说,你喊他写写不来。

阿贝尔:即是说白马人这支人整体是文盲?

蒋骥:哦,它整个一支人就像个文盲样的,不识字慢慢就失传了。比如一个村子,我们汉人确实有这种情况,流落到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只会说,没有一个会写。

阿贝尔:过去汉人肯定有连一个人都不会写字的村子。不过,这样就可以反证,白马人不是一支流落的军队的后裔;如果是一支军队流落定居下来的,就应该有文字,一支军队应该有文职人员,应该有文字记录,这个记录就该一代代传下来,除非是一支文字诞生前的军队,或者是一个尚无文字的民族的军队,或者这支流落的军队中的人全是文盲。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是一支军队,女性是从哪里来的?古代军队作战不太可能带很多女性吧?更别说超远距离的作战了。这一点,今天,白马人的男女性别比例还是比较均衡,跟汉人村落的情况一样。

我比较倾向于,白马人是一个民族的一支,在自我流放或者迁徙中来岷山东北麓定居的。大山深处这种特定的地理环境保全了他们。他们迁徙的动力,有躲避战乱的自我流放,也有受汉人或其他民族驱赶的被动。还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民族在消散过程中的收缩。过去氐人是很强大的,建立过好几个国家,唐以后从史书上消失了。这个消失,有战乱中的肢解、驱逐、自我逃亡、被屠杀和异化,更多的是融合与异化,特别是被汉化;而白马人就是自我逃亡的唯一幸存者。逃亡也不是一次性就到了现在的聚居地,应该是经过了多次的迁徙。这个迁徙总体上讲是被动的,比如传说中的从江油平原到涪江上游,包括为诸葛亮让一箭之地。据史料记载,明以前白马人还居住在今天的平武县城,他们把涪江的这个大拐弯叫蟠龙坝,清代早期还居住在今天的阔达、新乾一带,从这些地方消失(迁徙和被汉化)也只是一两百年之前的事。迁徙过程中如果有主动的,也只能是受到自然资源——主要是更多食物的吸引。后面一点应该是微乎其微的。我们可以把白马人看成是被海浪推卷到岷山褶皱里的一支人,不断地推卷,这个海浪或者海潮就是历史的进程,就是汉民族不断地西进。一次次的战争就是一个个的海浪,每一次海浪西进之后都会有平静,在经过某一次巨大海浪推移之后便完全平静下来,白马人停泊了下来,慢慢适应了环境,并扎下了根。白马人因为没有汉文化这样的积淀,丧葬简易,过去多火葬,不便用考古的方法来研究他们。

蒋骥:白马人好像还是有土葬,我昨天上山去看王才理,就碰见有土葬墓。

阿贝尔:白马人有火葬、水葬,但现在大都还是土葬。他们的习俗很早已就受到汉人的影响,在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又得到相对独立的保存,南宋以后汉族土司的进驻再一次影响到他们。白马人没有天葬。

蒋骥:昨天在焦西岗一个老人的家里,我看见搁起好大两口棺材。

阿贝尔:白马人没有随葬品,也是因为他们制造技术落后,制造不出可以长期保存的器皿。他们的饰物有黄金、白银和黄铜,但他们没有随葬这些贵重金属的习俗。如果他们有随葬品的话,也是近些年借鉴汉人的,随葬的东西也是从汉区传进去的。

蒋骥:他们腰间拴的那些小钱是咋回事?

阿贝尔:仅仅是一种装饰品,无法兼做货币。小钱的来源也是很神秘的,或许是世代承传下来的。不过,那些小钱最早应该还是货币。从那些小钱看,白马人应该是从一种比较成熟的文明里转身到现在的境地的。

蒋骥:他们和周边的人会不会也有贸易?比如和藏人和汉人。

阿贝尔:白马人更应该是时间的一个遗留,封闭的地理保存了这份遗留。我很愿意把他们看成是时间的一个停留,时间的一个遗存,局部时间,准确地说是岷山中的时间的一个停留或遗存。

蒋骥:要探究白马人的由来还真不简单。

阿贝尔:是啊,探究它的来源,跟探究我们自身的来源一样困难。

蒋骥:感觉探究的过程非常有意思。这样的探究有道理就行了,估计也很难有一个定论。我相信,也没有哪个学者能拿出确凿证据来,肯定白马人是咋回事。

阿贝尔:我觉得应该把白马人纳入羌族、彝族、纳西族、苗族等少数民族范围来考察与研究,这些民族当中很多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服饰、习性、气质也都有不少相近的地方。即是说,白马人与这些民族应该是同族源的。它们是在同样的时间概念中、同样的文化扩张中甚至同样的遭遇中形成的族群,他们的血管里流的是氐羌的血液,不应该是吐蕃人的血液;只不过白马人当年没有被作为一个单独的民族承认,被划归了藏族。不过,现在也有一种说法,藏族本身也是氐羌人的一支,是氐羌人到了西藏高原后演变的。他们是在周甚至更早的时间里迁徙到青藏高原的。藏族人的人种起源不会是印度人和阿拉伯人,他们不应该是从喜马拉雅山南麓和帕米尔高原西边进入的人,而应该是和我们同祖源的,包括高丽人和日本人,都应该是和我们同祖源的,只是他们分离流走得很早,是在尚未形成文字之前分流出去的。当然后来,他们接受了一些印度的文明。不只他们接受了,我们汉人也接受了,例如佛教。

蒋骥:是的,民族起源是非常复杂的,比如同样是藏族,不同地方的藏族文化差异也很大。

阿贝尔:其实,文化的差异很大程度都来自地理,来自与不同地理的民族和族群的交融。

保护,应出于珍爱

蒋骥:我觉得这个东西只能去做个考据,像白马人,给这个民族定义,考证它是从哪里来的都这样尴尬,他们人口这么少,这么弱小,我觉得更应该去保护他们,保护这样稀有弱势的族群。

阿贝尔:说到保护,你觉得应该如何去保护?

蒋骥:首先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的价值,明白应该保住他们的传统,如果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传统没意思了,不值得去保护,那就可怕了,也很悲哀。就我发现,现在他们白马人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保护自己的传统没意思。这跟整个大环境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汉文化——已经不只是汉文化了,已经是现代的国际化的东西了——汹涌而来,连这一支人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都遭破坏了,更别说各种现代生活观念的输入了。

阿贝尔:真是这样。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人都抵挡不了,区区白马人如何抗拒?还有,“保护”这一概念,本来就是强势对弱势的一种态度。

蒋骥:也不是,我觉得要恢复它的自信。

阿贝尔:其次,“保护”也意味着“实用”和“使用”。比如说,我保护你,很可能不是出于纯粹的爱,而是出于一种实用主义的打算。

蒋骥:我保护你,不是要你做啥,不是要把你怎样,只是要外面的人去尊重他们,这样让白马人自己感觉很自信。其实现在他们对自己的文化一点也不自信。外面的人进去,老是居高临下地看他们。如果我们尊重他们,让他们慢慢感觉到自信,他们的文化就会沿袭下去,因为他们能感觉到甚至享受到传承白马文化的价值与快乐。可惜现在他们没有自信了。

阿贝尔: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应有尊重。

蒋骥:他们自己也感觉,他们能歌善舞,而汉人一点文艺细胞都没有,但这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金钱和地位,是权力的主宰,所以他们自己是很自卑的。

阿贝尔:我想它的这种不自信,不仅仅是在今天,应该有很久的历史了,只是现在是最不自信的时候。

蒋骥:我读到一些资料,今天的西方人,非常尊重当地少数民族的习俗,比如有的驴友到白马去,他把自己都扮成白马人,跟白马人生活一两年,这样白马人感觉自己很受尊重,就会有一种自信。又比如我拍的这个片子嘛,如果哪一天白马人真的不存在了,让人看到,会感觉很可惜的。人类的任何一种文化都应该得到尊重。

阿贝尔:我觉得在很早以前,白马人应该是有自信的,因为他们在历史当中,至少有几百年,他们几乎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他们就在那几条河谷里生息繁衍,很自足的,哪怕是过着艰苦一点的日子,哪怕遇到一些天灾,他们的生存也是很完善的。白马人作为一支人,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和习俗,有自己的崇拜,更有自己的歌舞。有文化有传承的族群应该是自信的。其实,白马人生存的环境,不管是今天九寨沟县的勿角,还是平武的白马和甘肃文县的铁楼,自然条件并不是很恶劣,冬天也不是极寒天气,夏秋可以说是很舒适,要比西藏和西北一些地方好很多。岷山一带总体上还属于南方,植被很好,可以吃的野果野菜和野生动物都非常多,像盘羊、麘子、麂子都是极好的肉食。水也特别好,极纯净不说,还含有多种矿物质。从审美的角度看更是好,雪山溪流、森林草地、海子羚羊、蓝天白云,各种季节的野花,造就了白马人能歌善舞、乐天纯洁的性情与气质。加之从外面进来时就已经掌握的有相当文明程度的生产生活方式,白马人的生活应当是很不错的。白马人来到岷山定居时并非是一支野蛮人,它是带着文明进来的,所以很长一段时期应当是有自信的。白马人生活的地方海拔大都在两千米左右,他们的冬季相对漫长一些,秋季收割了庄稼备好烧柴,酿好青稞酒,便可以在火炉旁享受整个冬季了;当然也会去狩猎,备一些肉食;他们本身也养猪牛羊。歌舞来自酒后的娱乐,也来自大自然的美激发出的灵感与激情。

蒋骥:对,那时候不像现在,那时他们生活得完备,但白马人毕竟是弱小弱势的民族或者族群,需要爱和尊重。在美国的一些很偏远的村子里,同样还存在一些很原始的部落,印第安人部落,外面的人进去都是非常尊重的,他们不会觉得我的文化要比你先进得多,就想拿自己的文明去影响别人什么。所以那些部落往往保存得很好,他们从不去改变,从不想到要改变,原始部落自己也很有自信,我可以给你们表演一个原始的仪式,它是从人类文明的源头继承下来的,你或许先进、文明,但你没有了噻,你表演不出来了噻,我就很骄傲,从而也很自信。所以,欧美国家在对待、保护部落文化这一块,绝对比我们做得好。汉人老是觉得自己先进,老是有种优越感,连同情或者怜悯的定义都没能理解好,本质上是看不起别个的,实际上他们是不晓得别个在很多方面要比你厉害得多。白马人能歌善舞,心性纯善,毫无心理负担,拿这个相比,好多汉人都是有心理疾病的人。

阿贝尔:我们的一些政策,一些政府行为,也都是居高临下的,也未能理解好同情与怜悯的定义。

蒋骥:很多观光客也是这样。那些进来摄像的人,拿起一个硕大的镜头对到别个,啪啪啪啪一通狂拍,以为别人的习俗落后,去笑话别个,有人还用一种吆喝猴子的声音吆喝别个,我看见特别反感。

对于白马人,我们一直在“软掠夺”

阿贝尔:大多数人来摄影也好,采访也好,都是来取东西的,取风情、取地理、取原始。

蒋骥:是啊,白马人就是一种资源,跟他们唯一的关系是有东西可以拿。

阿贝尔:说严重一点,其实就是一种掠夺,可以叫着“软掠夺”。比如我进来采访一个人,做了洋洋洒洒几万字一个采访,用心并不是让外面的世界知道白马人,让更多的人去关爱白马人,而是为了发表,为了自己的业绩。拍照拍片都是这样。它其实是一种软性的对别个文化的占有。

蒋骥:动用了别个的资源,侵略了别个的资源嘛。记录和传播的价值也不可否认,但是你在做的过程中要尊重别个,至少不能篡改、不能误解,不能浪费别个的资源。在传播过程中,应该真诚,应该给他们回报。

阿贝尔:官方也好,民间投资方也好,他们宣传白马,让外面了解白马,并不是让更多的人尊重白马人、拯救白马人,它是要让更多的人来白马旅游,来消费白马人,从而获得最大的商业利益。发展旅游当然也能带动白马人致富,关键是动机,是谁获得了最大利益?过度的不适当的旅游会破坏白马人的文化,会让它们异化和消融。旅游业的意义是经济的,而非文化的;它不是要把白马人这个当今世界已经严重稀有的族群推介给世界,让全世界的人来了解、来欣赏、来保护,它只是消费,消费的结果只能是被异化,只能是消亡。

蒋骥:这是一种大而化之的危险,只有消费,没有尊重。比如你拍一个白马人,你只能拍出一个穿裹裹裙、戴毡帽、插白羽毛的白马人,而不能拍出阿波珠、嘎尼藻或者格绕才理。你拍的是一个抽象的白马人,一个白马人符号,看不见别个脸上的喜怒哀乐。如果你拍出的是有喜怒哀乐的白马人,是某一个具体的白马人,那确实厉害;不是说你的拍摄技术有多高明,它表明你有爱心,至少关注过你的拍摄对象,你的目光到达过他们身上、脸上和眼睛里。写也是一样,你写出一个具体的人,比如王才理,写他的故事,记录他的语言,以示对一个存在过的生命的尊敬与纪念。

阿贝尔:我不太了解九寨沟县勿角的白马人和甘肃文县铁楼的白马人,他们现在是一种什么状况?我很想知道。单就平武夺补河流域的白马人而言,他们的存在状况堪忧。修筑水牛寨水库,让他们的生存环境不完整不连贯了,破碎了。明清时候白马十八寨,现在还剩几个寨?我说的不是定居点,是传统的寨子。水牛寨原来是白马路最大的寨子,土司老爷进去都住在那儿,可是现在它淹没在水下面了。

蒋骥:白马人的生存环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遭到破坏的?

阿贝尔:准确地讲是从1952年川北森工局进驻开始的,为宝成铁路砍伐枕木。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白马就只剩荒山了,要不是大熊猫,连王朗那点原始森林也砍完了。九寨沟就在王朗背后,九寨沟也被砍过,是后来才保护的。水牛寨水库首先改变了白马的生态,上面几十里蓄水淹没了,下面几十里断流——接近断流。白马人因为移民,它的居住分散了,破碎了,文化也被搅乱了,失去了过去千百年那种寨子的分布,也失去了氛围。我相信居住了几百年的老寨子是有灵的,有祖脉,而移民修筑的新寨子完全是旅游接待站,没有老寨子的那种暖暖的地气,暖暖的烟火味。

把一支人的生存环境破坏了,就等于把文化、生产的基础破坏了。我很认同这种观点。白马人在夺补河畔居住千百年,早已经扎了根;现在我们修筑水库和电站,把他们的根毁了。地理是可以影响甚至改变基因的,黑人白人黄种人,说白了都是地理因素造成的,更别说文化了。

对金钱的认同将使白马人完全失去传统

蒋骥:我觉得一二十年过后,平武的白马人基本上会改变得差不多。包括歌舞表演这些,都成了商业演出了,成了赚游客的钱了。

阿贝尔:是啊,我1986年夏天第一次进白马,路过白马,现在想起,恍若隔世。三十年不到,白马的自然环境、白马人已经大变样了。变化最大的不是装束,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心理,是价值观。自然环境变了,心性变了,像我们汉人一样,心头天天愁的都是钱,你叫他们如何再乐天自足?再整天载歌载舞?现在都不背水了,吃自来水,也很少种青稞种荞麦了,你让他们如何唱背水歌、打青稞打荞麦的歌?两周前陪凤凰卫视的制片人到白马拍擀毡帽,擀毡帽的白马老人岳仲波对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愿意跟他学擀毡帽的,他担心以后擀毡帽的手艺会失传。

蒋骥:昨晚上我和阿波珠喝酒的时候,阿波珠他妈妈一直在绣一顶毡帽。一个人坐在炉子边盘着腿。

阿贝尔:他妈妈八十多岁了,当然会绣。上次采访,我们还听说,现在白马没有一个会做曹盖的人了,最后一个刚刚死了。我们问他们,那以后需要曹盖咋办,他们说只有把现有的捡好。他说他们现在保存的还有明朝清朝做的曹盖,民国时做的曹盖。他拿给我们拍摄的曹盖是半新旧的,背后写的有日期,是1986年做的。

蒋骥:你说曹盖?

阿贝尔:曹盖就是白马人的面具,用椴木凿刻的,再画上颜色。也许是传统戏剧中面具的起源,也许起源于某种地方戏剧。在拜山祭山的活动中,白马人有跳曹盖的仪式,戴着面具跳舞,穿着兽皮,把自己装扮成盘羊、老熊、牦牛等各种凶猛动物,意在驱鬼辟邪。跳曹盖是不是有些类似于湘西苗人的傩戏?

蒋骥:白马人的曹盖很有特色,曹盖做好了应该可以卖很高的价钱的。

阿贝尔:但习俗不允许把曹盖拿出去公开当商品出售。

蒋骥:可以复制嘛。

阿贝尔:是复制啊,怎么复制?所有用木头砍出来的曹盖都叫原创。曹盖那个东西一旦成形,一旦呈现,它就有灵了。

蒋骥:这个观念,我觉得还是可以改变,可以尝试把自己某些传统的东西商品化,比如曹盖,比如花腰带。

阿贝尔:现在的年轻人,他不愿意去学擀毡帽、做曹盖,他们觉得没有用,没有多大收益。一顶毡帽要擀一天,连同那些细致的手工活;一顶毡帽说是要卖一两百,但外面很少有人买。再说你真的大批量去生产毡帽,生产曹盖面具,作为商品出售,老年人也不赞同。我觉得主要还是现代文化(不能再单纯地叫汉文化,可以说是当代文化)对白马年轻人的冲击,尤其是这三十年形成的金钱至上的观念对白马年轻人的冲击,这个冲击改变了他们。如果说过去几百年白马人只是从行政上纳入了中国的疆域,那么现在,白马人是以金钱观,以一些现代实用主义被纳入了世界。现在的白马年轻人他们不学老一套,不愿意承接传统,就是觉得那东西没有搞头,换不到钱,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愿意出门去打工,一天挣几十上百,还可以享受花花世界。

蒋骥:我拍到年龄稍微大一点的,他们说他们穿的裹裹裙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冬天也不很保暖,夏天又热;他们说他们能理解年轻人为什么不穿,要去穿汉人穿的衣裳。可见,白马人愿意接受现代化的改变,以前不改变是因为没有这个条件。

阿贝尔:所以很困惑。保护白马人的传统,包括传统的服饰和生活生产方式,和白马人有权享受现代文明是矛盾的。

蒋骥:白马人是完全有资格享受现代文明的。有些部落文化,你是可以融到大文明里来,就像刚才我说的曹盖商品化就是一例。曹盖、毡帽和花腰带,本身是值钱的东西,你是可以卖啊,有啥不可以卖?

阿贝尔:但是一个弱小族群,一旦融入大文化,融入现代文明,其命运或者结局,就是消融,就像一颗糖融入一缸水——糖没了,水并未变甜。这或许也是宇宙万物运转生息的悲哀吧。

蒋骥:我前不久读到一个资料,满族人入关其实是很注意保护汉文化的,特别是保护前朝的汉官,起用了很多。

阿贝尔:这一点不奇怪,因为汉文化先进,而且庞大,根深蒂固,满族人当时还是蛮族啊。元代也是这样,蒙古人的国家机器里必须使用汉人,否则无法运转。可以打个比方,先进的强大的文化就是大江大海,你小溪小河有法熬干大海重新注满吗?

蒋骥:也有不服外族统治顽强捍卫自己族群存在的,比如台湾魏德圣的电影《赛德克·巴莱》讲述的赛德克族人。

阿贝尔:我们再来听听一个白马年轻人说的话。她是个歌手,做旅游接待的,算不上白马人当中最有文化的,但也是比较有文化的。我们听了她说的话,便知道“文化”是个什么东西了。她说,外面的游客涌进来,涌进白马,涌进她的接待点,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一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

蒋骥:她应该是白马年轻人中最受外面的价值观冲击的一个代表。

阿贝尔:是,她在县城读的中学,后来做旅游,经常在外面演出,参加各种歌舞大赛,还获得过很多大奖。她是一个白马人,但金钱至上的观念已完全占据了她,像一个汉人,她的一切天赋、特长,包括美貌都是用来赚钱的。这种观念本身是与白马原始文化对立的,但一个白马年轻人可以转身得如此之快。她有普遍性,也是个案,跟家庭环境、汉区教育和见世面都有关系。

蒋骥:摄像机是不撒谎的。2009年春天跟我们一同祭山的那个少女,当时如何清纯,如花似玉的,这天晚上的活动她也来了的,明显地长胖了,我判断出她结婚了,问她,她说马上就要结婚了。人的改变是很可怕的,三年前多有活力,这天晚上她差不多连表达能力都丧失了。

但我们还是要想办法保护。你说的那种为了拍片专门组织的拜山仪式,我是非常反感的,因为它不是自然的,是假装的。或许做的过场是真实的,每一环节都没有打折扣,但动机是虚假的,没有真正祭拜的那种敬仰和敬畏,是演戏,嘻嘻哈哈的。周边停着汽车,很多人拿着摄像机照相机对着做表演的人狂拍一气。在我看来,这是很糟糕的。

阿贝尔:我想说的是,像汽车这样的代表现代化的物具在白马已经回避不了了。我2011春节亲眼看见,在白马人自发的祭山活动中也有汽车,小车卡车都有,他们就是坐汽车从祥树家、扒西家、厄里家、王坝楚过来的,祭山的公羊、白酒、柏枝和其他器具物质,也都是用汽车运送来的。可以肯定,白马人不可能回避现代化的东西了,就像在我们所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可能回避电杆电线一样。

蒋骥:不过,白马人自己可以有这样的意识,可以离现代的东西远一点——我说的是在庄严的仪式上,他们是否考虑过,在他们一年一度的祭山拜山过程中,可以拒绝任何一个外面的人来打扰,你就是县长也不行。因为那种祭拜不是表演,也决不允许有一丝表演的成分,它必须是在一种完全的白马人的文化系统中完成。

阿贝尔:已经很难做到了。或者说,根本就做不到了。白马人早已失去了凝聚力,已经没有一个头人,没有一个说了话大家都听的权威人士。过去有土司、头人、番官,他们把白马人凝聚在他们自己的文化当中。现在白马人中的富人,有权利的人,大都跻身汉人当中了,到城里定居了。

作为象征的废墟

蒋骥:政府总是想去引资,找哪个大公司进来打造,打造是非常糟糕的!

阿贝尔:对,一打造就完蛋。

蒋骥:其实自然生态也是可以跟旅游结合上关系的,像美国就做得很成功,在保护国家公园、原始森林方面,就很值得借鉴。我晓得美国有一座山,一年只允许几百人进去,它的收费特别昂贵,它跟你签生死协议,你还可以去打猎,被熊咬死它不负责,它一年只接待那么多人。这一点是非常值得借鉴的。像岷山东南坡的虎牙这种地方,自然生态这么好,风光这么秀丽,放一定数额的人进去,绝对是消费得起的,摄影的人、驴友、探险者、有钱人,我一年就只放这么多人进去,你政府得按这个规定来执行,不需要什么投资打造。

阿贝尔:你举的这个例子非常好,但政府的思路恰恰跟你说的相反,政府巴望进去的人越多越好,十万百万,只要装得下,全世界的人涌进去都可以,因为直接可以见到效益。你看今天的九寨沟,人山人海,跟走在春熙路一样,要拍个照都难;说是每天控制在三万人,哪里控制得了?哪里舍得控制?

蒋骥:很多政府官员,哪里懂审美,哪里懂保护,他们喜欢打造。恨不得自己在位期间掘地三尺,把辖区内的资源通通掘出来换成钞票,换成政绩。

阿贝尔:我不能接受打造这个概念。在我的词典里,打造这个概念就是破坏、毁灭。回到白马人。根据你这些年对白马人的观察,预测一下白马人的将来?它在近几十年里大致会有怎样一个走向?

蒋骥:传统的东西肯定是越来越少,但完全消失也不大可能;以后会显得越来越卑微,他们的地位,到了后面,慢慢地,连外面的人对他们的好奇可能都没有了。它现在还有点神秘感,人们对他们还有好奇心。

阿贝尔:也即是说,如果你不保留住你这个族群原质的东西,包括语言、风俗、服饰等等,如果你完全失去你这个民族的原始特征,那么外面的人不可能再对你有兴趣。有时兴趣也来源于价值。

蒋骥:他对你好奇心都没有了,你就完了。你白马人想跟上汉人的步伐,是永远也跟不上的;一旦失去民族本征,你的地位是会更加尴尬的。

阿贝尔:即便如此,我倒不觉得是一种悲哀,更不会觉得是一个悲剧,因为我们自己也是这样一路走到今天的。还有,这种消融是必然的,融入现代文明也会是白马人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法阻止一条雪溪奔流过来汇入浑浊的大河。在夺补河汇入涪江的垂虹桥下面,我常常看见这样的情形。我们如果感觉到悲哀,还是因为我们的私心,我们把白马人作为了一个有价值的对象,一个审美的对象,(最高的境界)一个爱的对象。

蒋骥:但我可以有叹息。

阿贝尔:还有,你觉得,在受到被世界化、现代化的汉文化不断冲击的情况下,白马人作为一个族群,还有没有重建自信的希望?

蒋骥:很困难。没有自信,但他们还会存在。听阿波珠说,也有一些白马人还有民族自觉,他自己就要求在外面读书的孩子回到家里讲白马话。

阿贝尔:不过,现在已经有白马人孩子不会讲白马话了。木座木皮的白马人除外,他们在明清时就汉化了,当时叫“熟番”,尚未汉化的白马人叫“生番”。

蒋骥:我倒是相信一个族群的血液,一个人的血管里毕竟流着不同的血,包括汉人、白人、白马人,他们血液里包含了不同的因子。

阿贝尔:我从那个白马歌手身上看见血液的能量是有限的,倒是文化的能量更大一些。

蒋骥:现在白马人可以自由地跟外族人通婚了,以后他们所能保留的自己的习俗会越来越少。

阿贝尔:是。我觉得要恢复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族群的自尊和自信,它首先是一种文化的考量。需要真正的民族学者、人类学者拿出方案,让政府理解和接受,这个方案必然是排斥商业和经济的。但这需要一种长远的眼光和历史的审美。

蒋骥:几次进白马来,什么最震撼我?上壳子和下壳子最震撼我。上次你给我说,下壳子已变成了废墟,我一下子懵了;后来进来看了,特别是这一次看见的,一个寨子日益坍塌,成了废墟,废墟上爬满青藤长了灌木,让我既悲叹又充满想象。

阿贝尔: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今天的下壳子,移民后留下的日益坍塌的废墟,看成是白马人明天的一个象征?

蒋骥:我拍白马人,想让人看了下壳子这样一个废寨后,勾起一个人对这么一个民族的创伤的记忆。这样的一个废墟,让你看了真的还是很伤感的。昨晚上我剪了一段给阿波珠看,他看了自己都承认很伤感,一个人喝得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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