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伪之间话代笔
2013-09-04王彬
王彬
一
所谓“代笔”,即找人代作书画,落上自己的名款,加盖自己的印章。目前所知较早的有关书画代笔的文献,见于梁陶弘景答武帝萧衍书启中关于王羲之书法的代笔问题:“从(羲之)失郡告灵不仕以后,略不复自书,皆使此一人,世人不能别也。见其缓异,呼为末年书。逸少亡后,子敬年十七八,全仿此人书,故遂成,与之相似。”这位替王羲之代书各类书札、信件的,竟能让“世人不能别”,可见与王书无多大差距。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亦有吴道子让学生为其代笔的记载:“吴生(吴道子)每画,落笔便去,多使琰(崔琰,与张藏皆为吴的学生)与张藏布色,浓淡无不得其所。”说的是吴道子作佛像壁画时,当自己勾完线条后,就叫人代笔设色。
宋代,随着城市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带来了书画市场的活跃。与此相应,书画作伪也进入全新的时代。据《海岳志林》载:“今人以无名为有名,不可胜数,故谚曰:‘牛即戴嵩,马即韩幹,鹤即杜荀,象即章得是也。”这里的杜荀鹤、章得象是唐宋两位名人的姓与字,并非画鹤、画象的大家。因为他们的名字中有“鹤”、“象”二字,竟被那无知之徒冒他们的名义画鹤与象。宋代书画造假泛滥可见一斑。
具体到书画作伪上,宋徽宗带头示范,找人代笔。在《宋徽宗赵佶亲笔画与代笔画的考辨》中,徐邦达指出:“古代著名书画家中间,代笔画最多而年代最前的,应推宋徽宗赵佶。他的作品现在能见到的几乎十有七八是代笔画,其间还夹杂一些本是他手题的‘院画(作者无款),而为后人误解,也挂在他的名下了。”
徐邦达这么说,不是没有根据的。蔡京的儿子蔡修,在《铁围山丛谈》中记载了宋徽宗叫人代笔的事情:“独丹青以上皇自擅其神逸,故凡名手多入内供奉,代御染写,是以无闻焉。”“代御染写”,不正是那些名手替皇帝代笔而自己默默“无闻”吗?蔡修是宋徽宗亲近之人,而且所记又涉及封建帝王,其记录应是可信的。另据邓椿《画继》记载,宣和四年(1122)三月,宋徽宗又一次在宫廷召集了三公、宰执、亲王、使相、从官等人,共同观赏内府所藏图画,观毕宣布把他平时所画的作品分赐众人,“公宰、亲王、使相、执政人各赐书画两轴”,“从官以下,各得御画兼行书草书一纸”。对于一国之君宋徽宗而言,一次性创作如此众多的作品分赠群臣是不现实的。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赵佶让人代笔的事实。
一般来说,请人代笔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应酬,作者名声大,求作品的人多了,应接不暇,因而示意某人代作。还有某些著名的书画家,因年老体衰,自己无法料理,不得不找人“捉刀”。作为天子,宋徽宗既不年老力衰,也非疲于应酬他人,因为所有画幅大都存于宫内为自己欣赏—最著名的所谓“积至千册”的《宣和睿览集》,尽管题上“御制”、“御画”、“御书”,但实际上那些“御画”没有一幅是宋徽宗亲笔画的。
帝王作假,可用宋徽宗著名的花押来形容—“天下一人”。高士奇的孙女婿张照,擅长行、草书及楷书,常常为乾隆代笔。慈禧赏赐给宠臣亲宦的花鸟鱼虫条幅及山水、人物扇面,大多是缪素筠、屈兆麟等人代笔。每逢寿诞,臣子阿谀奉承、大送寿礼,慈禧一律以缪素筠、屈兆麟代笔的“御笔之宝”回赐,并在字画上加“万岁”二字。这些善于溜须拍马的王公大臣借题发挥,变着手法吹捧,把老佛爷喜得眉开眼笑,误以为自己是“羲之在世,道子还魂”了。
二
明代社会经济日趋发达,商品生产和交换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书画市场需求量远非昔比,画家累于应酬,因而书画代笔在史料中屡见记载。“吴门画派”的领袖沈周,性情温和,宽厚大度,别人索画,从不拒绝。《图绘宝鉴》卷六称沈石田:“因求画者众,一手不能尽答,令弟子模写以塞之。”唐寅在应付不暇时,也请老师周臣为之代笔。清初安歧《墨缘汇观》记载:有僧人琢云欲求唐寅作图,难以启齿,遂请周臣代作,请唐寅署名。唐寅欣然从之,并另作《琢云图》,流传至今。
文徵明书画的代笔作品比较多,较之沈周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日,文徵明静坐家中,忽见一小童登门送礼,言主人长途跋涉,到访苏州,唯求一见朱朗。徵明莞尔:“此非朱朗家,你家主人见朱朗所为何事?”小童压低声音曰:“勿外泄,唯求朱先生仿照一幅文氏赝本,主人愿以高价求之。”徵明大笑,遂请小童回复主人:“我画真衡山,聊当假子朗,可乎?”一时传为笑谈。
朱朗者何人?文徵明小徒也。《明画录》说朱朗“学画于文徵明,乃以写生花卉擅名,鲜妍有致,其山水与文徵明酷似,多托名以行”。其画山水酷似徵明,外行难分真假,故徵明应酬之作多交朱朗完成。文徵明曾给朱朗写信道:“今日无事,请过我了一清债。”意思是叫朱朗去代他作应酬画,了结一些画债。
至于其他代笔者如钱榖、居节、文嘉等,或用笔粗放,或全仿细笔,或疏简纵逸,他们从各个方面得文氏的传授,本身的书画都有相当水平,由他们代笔自然几可乱真。有时,遇到赞助人要求的题材并非自己所擅长,文徵明只好假手他人代作了。如《寒林钟馗图》,属于典型的传统节庆应景主题,因文徵明并不善于人物描写,不得不请仇英代他绘制钟馗,自己再完成背景部分。不过,文徵明风骨凛然,富贵者求画多不与。时有商贾以十金求画,文徵明面斥之:“仆非画工,汝勿以此污我!”
一般来说,需要代笔的,大多是那些疲于应付的书画大家。启功先生曾写《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一文详加考证,认为身处松江画坛主帅的董其昌,“以显宦(官居礼部尚书)负书画重名,功力本来有限,再加应酬繁多,不能不乞灵于代笔”。
据史载,董其昌家中绢纸堆砌,竹笔凌乱,每疲于应酬,遂请诸子代笔,并亲自完成图章书款,以赠求画者。大学者陈继儒曾写信给沈士充:“子居老兄,送去白纸一幅,润笔银三星,烦画山水大堂,明日即要,不必落款,要董思老出名也。”落款请董其昌为之,而董其昌闻之竟欣然落款。
董其昌书法的主要代笔人,乃其门客吴易。董其昌在京为官时,就令吴易代笔书法。吴易亦工山水,后游历四方而卒于粤,传世之作有故宫博物院藏《石间户松声图轴》。此外,为董其昌代笔作画者还有赵左、吴振、叶有年、沈士充、僧常莹、王时敏等人,其间不乏大家。据周亮工《读画录》载:“钱虞山尝言:‘董文敏最矜慎其笔墨,有请乞者,多请他人代之;或点染已就,僮仆以赝笔相易,亦欣然为题署,都不之计。”
当然,书画代笔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即夫妻都有画名,但其中一方技艺稍逊,于是这一方的作品就常由另一方代笔。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为管道昇代笔书写的《致三总管札》(即《秋深帖》),便是这种情况。整封文札均由赵氏代写,到结尾具款时,赵氏一下顺笔,误将自己的名字“孟頫”署上,发现笔误后旋在原字上改书“道昇”,修改痕迹极为明显。
三
到了清代,随着第三次作伪高潮的到来,书画代笔成为普遍现象。尤其是社会地位高或名气大的书画家,因困于应酬,不得不请学生、朋友代笔。
清“四王”中,王原祁继承董其昌、王时敏书画思想,受到清代最高统治者荣宠,成为清初画坛的精神领袖。他反对绘画商业化,主张人品与画品相结合,不为名利驱使,将绘画作为精神追求,使之成为“文人的遣兴”。康熙非常看中王原祁的“画品”思想,也很欣赏他的绘画,并经常让他挥毫作画。一时间,满朝文武大臣、王公贵族向其求画者众多,康熙还下旨令王原祁外甥李为宪代笔作画应付权贵。尤其到了晚年,王原祁公务繁忙,应酬多,自己作画速度较慢,经常请弟子门生代他作画,画完之后由王原祁自己书写名款,钤盖印章。王敬铭、李为宪、王呈、黄鼎等人经常为王原祁代笔作画。
“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更有后来居上之势。清俞蛟《梦庵杂著·读画闲评》载:“昔钱塘金寿门树帜骚坛,声称籍甚,客居维扬,两峰(罗聘,号两峰)师事之唯谨。每作画,乞其题咏,署名其上,时人遂争购之。”可知,金农请人代笔并非出于应酬,而是他的代笔画被同道大加吹捧而不得不找人代笔。
邓之诚《骨董琐记》云:“翁同龢曾见寿门(金农)至朱绮谷十余礼,皆请其代笔,又有杨姓者,而寿门亦公然作伪矣。”他的作品大多是罗聘、项均、陈彭、朱绮谷等人代作的。对此,金农本人也从不避讳。其《冬心自写真题记》中记述:“项生均,初以为友……近学予画梅,梅格戍削,中有古意,有时为予作暗香疏影之态,以应四方求索者。虽鉴别若勾处士,亦不复辨识非予之残煤秃管也。”
在扬州公开张贴润格售画的郑板桥,代笔情况又怎样呢?络绎不绝的登门索书画者,让郑板桥应接不暇。为此,他找到谭云龙为自己代笔,以偿付如山画债。谭云龙,又名化龙,山东潍县人,幼学木工技艺,所做家具精细典雅,人称“谭木匠”。谭木匠并非只是木工艺人,他酷爱金石治印,博采众家,聪明勤快,另具“匠”心,对书画亦有研究。郑板桥当年在潍县做官时,见谭木匠也读过几年诗书,与自己颇为投缘,便将他留在身边。每遇板桥作画,谭木匠便在一旁用心观看。郑板桥自然也少不了答疑解惑,示范指导。因为谭木匠刻苦临板桥书画,时间久了,竟能乱真。有了谭木匠的帮助,得到解脱的郑板桥悉心政事,终成一代名吏。
不过,遗憾的是,这位谭木匠在郑板桥去世后,由代笔而变作伪,天天在家中仿制板桥书画,时人不知真伪,皆以重金收购。桂馥教授莱州时,惊其书画酷似郑板桥,于是以“子猷(犹)”字之。今天,郑板桥书画赝品众多,作伪作坊层出不穷,谭木匠等人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