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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处 回到从前

2013-08-31葛水平

山西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王八沁河

葛水平

二十年前我坐班车路过沁河岸边的端氏古镇,车停下来拉人,一股黄尘荡进来,我躲避在空隙看着窗外。端氏的繁华在尘埃落定下丰富起来,小摊小贩在桥的两边,青菜萝卜豆角,桥下的沁河水清澈得一展到底。我看到带有颜色的河卵石,那些长成须的青苔在流水间快意地摇摆着,那一刻我很想下车买一个烧饼或橘子什么,口水在我的嘴里汹涌澎湃。荡进车里的黄尘叫我激动,多么繁华的地方呀!

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就住在端氏西街,他叫葛王八。因为小的时候大人怕不好养活,起个赖名字神鬼讨嫌。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搭村人的驴车来走过亲戚,我的本家爷爷站在胡同口喊:“王八,王八,爬回来吃饭。”那时候王八正是捣蛋的年纪,从胡同口出现的时候,一张脸烧红了半边砖墙。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去走过亲戚,只知道葛王八青年时修自行车,中年转修汽车,是不是发了不知道,只记得当时问过他端氏有多大?他说:“端氏大,有多大,没天边。”

我和父亲站在桥头等驴车,两只眼睛看不全端氏,然而端氏在我的眺望中诞生了幸福:幸福就是大,就是无知。幸福是自大、自满、无知。葛王八在河道里,望着桥头上的我们喊一声:“哥——”一步赶一步往上跑,我怕他跑快了喘不上气来,刚一张嘴驴车来了,父亲提起我放进了车柯楼里,赶驴人一声“嘚”,驴夹紧尾巴一阵风似的就把我带走了。葛王八在父亲的视线内越来越小,端氏镇在我的视线内背过弯儿不见了。

端氏有多大?我问父亲,没天边在哪儿?

父亲说:眼皮关生死也关没天边。

闭上眼睛时,我无法抵挡睁开眼的光亮,我不想关掉没天边。

端氏由端氏聚而来,可人们已经忘记了它曾经是西城村的前身。端氏有多大?隋朝至元代它一直是县治所在地,千年兴盛,还一度为州治,用朋友的一句话说:“红得尿血。”兴盛就是大。端氏东依嵬山,隔沁河与榼山相望。古县河由北而来,至端氏汇入沁河;沁河由西而来,至端氏南折而去,留下一块三角洲沃地,端氏建于其上。端氏是沁河的中游,是沁河流域第一重镇,是沁水的富庶之地。沁河流经沁水县境内约一百三十余里,自三郎始,至尉迟终,全沁河之锦绣,几乎全聚于此地了。光绪年的《沁水县志·山川》记:“又西南数里,有嵬山,西下数里滨于沁河,而端氏镇在焉。嵬山与榼山东西相望,翠巘争奇,而沁河绕其中。故自端氏而下,二十余里之间,民居稠密,人文蔚起,灵秀所钟,盖不偶矣。”一个“稠密”二字把端氏镇大到没天边的形容挤兑得傲慢十足。

说端氏是旱码头,是因为它的声名在外。一个人的声名是这个人把本事亮给了世人,一个镇子的声名,是它声色不动站在那里饱经沧桑的模样。端氏是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见证,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端氏县治由西城村迁至端氏村,隶属长平郡。唐、五代、宋归泽州管辖。到元至元三年(公元1266年),端氏县并入沁水县,隶属于晋宁路。其县治从西汉至元历经1000多年时间,繁华的商贸之地,倘若置换成视觉形象,热闹在起伏跌宕的吆喝声中激动了多少代奔涌而至的人群?岁月让人们把钱财投向了广阔的社会,钱财散尽,声名与热闹比肩而行。

我们从端氏镇风格迥异的历史建筑中发现,摆布看似杂乱无章的镇,却无形当中构筑了无数个不同的视角,可以叫你想象,古人占地是颇具匠心的,不像今人,粉饰的斑驳仅仅能遮住骨子里的钢筋水泥。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往沁水走时看到岸边的桑林,稠密的树,阔大的叶片,日夜不息的沁河,采桑的女子跟着水走。那时候的沁河两岸家家户户养蚕。据说早在唐代,在古老的端氏东街就集中着众多的缫丝、织绢等手工业作坊。后来,才有那些和人们生活、生产有关的粮店、日杂店、骡马店陆续发展起来。耕种五谷得以食,植桑养蚕得以衣。“遍地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养蚕人没有衣穿罗绮的奢侈,他们穿棉花纺线做成的布衣。

蚕商起源于黄帝元妃西陵氏嫘祖,嫘祖是在中条山的夏县发明蚕桑业,考古学者曾在夏县发掘出半个蚕茧化石。沁水临近夏县,翻过历山就是沁水,通婚通商,蚕茧是神赐给这一方土地上的幸福。因为打丝,端氏镇整个一个秋冬季节,大朵大朵生丝一样散乱在天空的云朵因水雾积聚着,家家户户逼仄狭小的地锅前,蚕茧在铁锅里煮沸,一双手逗弄着丝线,一同逗弄的还有日子往前走的热望和奢想。青雾在端氏镇上空歇足,一路顺河而来的乡民,抵达端氏镇的脚步是散乱的,他们的步履因为激动自认为抵达了富贵。硕大的云影落在沁河里,有骆驼驮走打成麻花样的生丝,有人见过八驮的驼队,麻纸、盐巴、生丝、药材,小山头一样沿着沁河一昂一昂走远。因为打丝,端氏的声名在时间之外延伸,无比广阔。当年哪家女子出嫁,娘家人不来端氏买几床洋红缎子被面。有老人还记得1958年在端氏村小河西筹建端氏缫丝厂,正是大闹食堂,大炼钢铁的时代,东西沁河两岸的女子入厂大闹生丝。1960年建成投产,当年生产19吨,经上海商品检验局审定达到了3A+38级梅花牌厂丝。桑叶用来养蚕,桑皮用来做纸,沁河畔手工捞纸作坊开有十几家,原料大多用桑皮、绳头、麦秸,生产绵纸、土纸。有人计算,三个捞纸池,每天可生产2×4白绵纸3捆,每捆折合小米5斤,年生产总值折小米1350斤。1944年春,端氏河北自然村捞纸池有八个,年产量3120捆,年产值折合小米1.4万斤。

小米是北方人日常最主要的粮食,从生养的女人喝下一碗谷子水开始,小炉台的砂锅里小米熬出的米油子不仅养月子里的女人,也养奶水不足的子孙。小米,金黄中浸出光泽,温软、厚实,甜香沁鼻,有了小米,其他农作物都淡了。有很长时间端氏镇人认为种庄稼的人最没有出息。虽然他们的存在让端氏每一条街道的犄角旮旯都朴素而温和,但是,在生长的时间里那些腰身笔挺、横眉竖目的人依然不是种地人。有了小米,谁还种其他粮食?有了蚕茧,谁还舍得大片的土地不去种桑树?盛夏,细密的纸浆铺陈在沁河岸边,被光芒铺亮 ,一种气味在空气中走得晃晃悠悠,明亮的,冷艳的,在固定的地理位置上以自己的方式变化着四季的不同色彩。端氏因为蚕,成为最锦绣的地方。端氏镇的浪漫以一种燃烧的姿态装饰了举目远眺的“没天边”。手工业的繁华如现代文明一样,极易抵达的热闹瞬间开始了。

我再一次走进端氏,“萧瑟秋风今又是”,我在端氏桥上遇见一位干瘦的老人,岁月抽干了他的生气,他挽着篮子,篮子里装了花生,他想绕开我,桥并不太宽,但绝对不窄。晚夕的光用尘土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的躲避无用,我迎上去,我只是想买他篮子里的花生。他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的泪往外渗,他说:“人老了,得了风眼,见不得刮。”我们站在桥头上说话,往来的车辆呼呼的,一股一股尘土袭来,老人说:“自从有了高速路,这路上的拉煤车就少了。”话到深处老人还记得端氏镇有“复兴楼”,金银首饰制作店铺兼营丝行,有“源顺祥布店”、“资源和布店”、“同兴和”烟坊、“聚汇源”烟坊、“育合昌”油坊、“源茂公”油坊、“复兴昌”麻铺、“东顺合”油坊以及染坊、糖店、药房等等,当时在城东从郑庄、朗必沿沁河至西古堆、东西峪,十里至柿庄河、玉溪河,从端氏以下沿沁河至阳城县的广大地区均为端氏商业的贸易市场。相应而起的饮食、旅店等服务行业也增多。老人说,当时端氏进入商品以绸缎为大宗,以油品、粮食、黄丝为多,仅端氏粮食市场日销米、麦、豆、芝麻即可达百余石。那时流行着:“梳分头的不戴帽,镶金牙的见人笑,穿皮鞋的挽裤脚。”多少人路过端氏镇都要住下来,旅店里养了“姑娘”,姑娘们个个儿风姿绰约。有姑娘的旅店常叫男人感受一股春潮迎面涨来,他们的血液开始快速流动,痴狂,好端端的人就骨软腿酥了,不在端氏逗留几天就不叫出门人。我还听说,那时去端氏镶金牙成为一种时尚,两颗大而鲜明的金牙,天光下一忽闪一忽闪的,紧挨着吐出的话,听话的人能听见金属和气息之间那一声呼哨声。

老人一张嘴豁牙露口。牙掉完的时候即将把生命带走。我想象不出他五十年前的青皮后生样子,他抬起黑干细瘦的手指着桥下的沁河,生命在岁月和欲望的摧残下已经失去了优雅和尊严。

农村金融机构为农户提供的主要是小额贷款,贷款额度低,业务项目少,服务对象单一,导致农村金融机构的融资和投资受到限制,信贷规模不大[2]。农村金融机构在农村多以吸收存款为主,不能满足农户对资金的需求。

旱码头也有冷下来的时候。当热闹满溢出来,社会仿佛被一股粗莽的力量牵扯着,来得太容易的私利像一地无法聚拢的心事,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伸出去的手无法收回来时,沁河记忆里藏着曾经染绿过的河岸。

老人说,听过去的人讲,1916年“东裕合”盐店缺斤短两,被群众抓了秤杆,当时聚众闹事的人有几百人。“东裕合”盐店是端氏望族贾家背后支持的盐店。贾家长子贾景德是阎锡山的红人(秘书长)。出了这种事是要叫人妒脑凹的(指着脑袋骂)。自古官家就好在自己的官位上兴风作浪,人家一句话,河东盐运使便要求仓销阳城,沁水两县盐务,随后立马关门。后来贾又在端氏开了“积成厚”盐号,总号就是现在端氏的盐店圪洞,共设四个分店,他怎么去台湾的,不给阎锡山上号(行贿)他能过了海?不在生意上做鬼他能上得起号?从来都是“官商一张嘴,两张脸一个屁眼,屙!”

老人的言谈固执而决绝。面对政界的腐败瘟疫和商界犯罪之潮,似乎官商结合才是成功的强有力手腕,在城市我们看清了什么?去看看乡村的破败,从前一只狗见了陌生人,叫得很凶,现在一只狗看见人来打远处一脸和颜悦色的样子,人一走近它吓跑了。一条老街悄无人声,一座老屋黯淡在怀旧的惆怅里,一条狗热望门前的热闹,我多希望闻到蚕茧锦缎的芬芳,哪怕牛粪柴烟的气息。从前的狗叫声点捻子似的,一串响儿引爆一村的屋檐,檐头飞花,村庄的幸福是一种背景,世俗在灵动的青山秀水间,寂寞下来的一个“闹”字因狗叫爆了。世事更迭的无奈,一镇子的古物都叫现代人敷衍过去了,人的习性自古都是一样的,权利面前人更喜欢自顾自的表演,可是,古时候啊,那住那行那日常那诚恳,所有发展都是围绕着耕读传家理想家园开始。现在的人真是一群演技高超的演员,好好端端把村庄想成了布景——拆卸自如。

我和老人一起往镇里走,我想去看看贾景德的住处“贾谷洞”。贾景德故居坐落在镇内东西老街之北隅。由于其父辈在清朝为官,属于当地有钱有势的大户。1934年,贾景德任太原绥靖公署秘书长时,回家乡大兴土木建筑“贾府”,同时整修祖茔并亲撰墓志铭。除了贾府,端氏还有南门里、聚江园、史家院、曹家院、贾宅院、大花院、盖家院,这些富贵都封尘在往事中了,任由观者的眼睛与想象力天马行空地去感受。我看到了什么?除了乡愁,我什么也找不到了。书上说由于战争及历史原因,临街的豪华大牌楼和许多建筑已被毁。现仅存一院三排古式砖木结构的房子,以及人称“贾谷洞”以北的一座门楼。房子均面阔五间,进深两间,青砖砌墙,屋顶覆素板瓦,从外表看显得古朴大方。院东南仅存的门楼,为歇山式屋顶,上置琉璃青瓦,斗栱相叠,美观精致。可惜门两侧的石鼓、石狮子早已不存,但仍能显示出当年官宦人家的威严和气势。

走到这里,我的记忆突然复苏了,若干年前我来过,我的王八叔叔家在拐过去的那个弯道里。王八他爹我的爷爷,一个会唱戏的老艺人,他作为贫下中农分下了贾家一座柴院。他唱上党梆子,专攻大花脸,他一生尝尽江湖之险恶、艰辛甚至屈辱。外头传言他底功瓷实,每到一处演出,常常有掌声潮起的场面。老人说他认识王八,说他不如他爸,他爸在世时是个硬人。

传说有一年夏天夜里赶戏,剧团拉行头的毛驴车走到贾家的坟茔前突然有老者出来挽留唱戏,青花瓷盘里放着金元宝,哪有艺人见了不眼馋的,随即扯起大幕,演员化妆,台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吵吵乱开了。这边厢因为赶台口路过端氏王八爹留宿在家,想着明天晚上的夜戏不误,正在炕上睡囫囵觉,那边厢剧团差人来喊隔窗叫王八爹快快起床。王八爹随来人赶往舞台前,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个村庄?来不及问就被团长按在了化妆桌前。大花脸几笔勾成。戏是《秦香莲》,他演包文正。陈州放粮途中遇见状告陈世美的秦香莲,王朝马汉上场,包文正手拿马鞭,一捋髯口二道幕穿一袭黑蟒袍上场,不等第一句唱开腔,他突然发现台下之人个个都是骨头架子,讥吵声是沁河的哗哗流水声。包文正在舞台上大喝一声:“小鬼作怪!”霎时灯灭幕谢,一干人在一大片广阔的河滩前。

我说假如唱下来会怎么样?老人说,到最后都落进沁河喂王八。

沁河曾经是有王八的。王八是河水的寄宿者,也是河流的诗篇。什么时候我们的河流少了王八呢?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端氏村就开始安装锅拖机。提水灌溉。当时引北城后河水沿村中到南头挖池蓄水提灌,当时只能浇30亩土地。延续到“文革”后期,从1968年开始正式建立高灌站,到1975年已建立13座电灌站,挖建大型水池6个,最大容量为一万立方,最小为1200立方,加之曲堤水轮泵站的东灌区灌溉,全村当时2000亩土地全部实现了水利化。沁河两岸何止一个端氏镇在实现水利化?做机砖、炼铁、挖煤,人开始与土地疏离,与河水疏离,与村庄疏离,疏离使人对大地的感情萎缩,谁能唤醒虚荣的野心?

我有时候想,一个村庄的繁华一定要看它曾经拥有了多少庙宇,端氏最早的庙宇是寨上的庙院和法门寺。明清两代,又修有汤王庙、城隍庙、端阳祠、文庙、南佛堂、铁佛寺、关帝庙、黑虎庙等八大寺庙,分别坐落于镇内的东、西、南、北、中。而且还在镇的东街,修有大、小两座阁楼,分别矗立于古街的南北。由于古镇寺庙的不断修建,使城内街道逐步形成了完整的丁字形布局。当年的端氏是活在规矩里的,可惜数百年的岁月流逝和村镇的发展,毁坏从诞生之日起就构成了重而有力的刺激之能事。每一个朝代,每一个运动,每一项手工业的遗失,每一次推倒重建,因为明天的到来从未有过时,甚至还颇有可发展的前景,因为它的爆发力和宣泄的合理程度,都来自人的身体内部,摧枯拉朽,有时候只是扭了一下头,连叹息都没有,一切就都变得萧瑟了。

人活着死亡是人旅途的终点,繁华永远不能战胜造化的轮回,利欲呢?都在沉默的少数里。

我选择秋天走进端氏镇,我喜欢秋天的繁华,喜欢看剥麻晒蕨的农人,喜欢檐头下挑起的新剥下的玉米棒子,喜欢破败糟烂摇摇欲坠的老屋。天黑下来时老人黑得像一截木桩,寂寞地站在寂寞的端氏,像入定禅立的老僧,他已经无奈了。

端氏镇,除了古只剩下今了,曾经有过的消失对于我有一种割肉般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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