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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喜是心火 荣枯是眼尘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诗解分析*

2013-08-22韩立新

关键词:湘灵白居易诗人

韩立新

( 河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

忧喜是心火荣枯是眼尘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诗解分析*

韩立新

( 河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

从笔者搜集到的资料来看,《赋得古原草送别》这首诗的诗解有六种,分别给出了不同的送别对象。经过考证分析,笔者发现,《赋得古原草送别》与白居易写给湘灵的诗,在时间上有明显的承接性,可以推测,该诗作于与湘灵萌生恋情之初的贞元九年(793)的一次分别时,送别的对象为湘灵,反映的是诗人初生恋情时的分别情怀,它与此后写给湘灵的诗中的“草”意象相因应。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诗解;湘灵

白居易的诗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古今传诵,诗解其富,然而,其中不乏误读,且流传甚广。钭东星先生经过考证认为,此诗历代唐诗选多入录,至今从小学到大学教材都讲解,然明清至今一直将误解当作定论,因此应该“纠正错谬以得明诗心,原察误因得学风端正”。*钭东星:《〈赋得古原草送别〉之误解与正解》,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66页。在这一严肃治学态度的指引下,笔者对这首诗进行了进一步的研究考证,发现这首诗可能是写给他的初恋情人湘灵的爱情诗。现详述于下,以求教于方家。

一、《赋得古原草送别》的六种诗解及其反说

从笔者搜集到的资料来看,《赋得古原草送别》这首诗的诗解有六种:其一是众多学者认同并编入小学、中学、大学课本的“咏草送别”说;其二是雷树田提出的“怀祖立志说”;其三是 “讽喻小人说”;其四是钭东星提出的“重言离离”说;其五是根据“赋得体”提出的“习作说”;其六是陈海艳等认同的“干谒诗说”。现分述如下。

其一,“咏草送别说”。这种观点认为,该诗以原上草作喻,写送别友人的情形和心情。*董性茂:《诗艺文心阐微》,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103页。通过歌颂小草顽强的生命力,表现出诗人对生活的热情和人生的信心。

当代持此一说的学者众多。程千帆认为,这首诗的内容虽是沿用《楚辞》中的传统意象,由春草而及别情,但它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却是对于平凡的生物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的歌颂。*程千帆编著:《程千帆新选新评新注唐诗三百首》,沈阳:辽海出版社,2001年,第239页。朱易安、朱金城认为,《赋得古原草送别》诗用比兴手法,表现了送别友人的情怀,风格遒劲古朴,特别是描写春草的生命力,富有哲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已经成为千古传唱的名句。*朱易安、朱金城:《国学大讲堂·白居易诗集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40页。霍松林认为:“如古原上的野草春荣冬枯,冬枯之时往往被野火烧掉。这一切,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更不会激发诗人的美感。自居易却不然,他抓住了这些特点,并以他的独特的审美感受进行了独特的艺术表现、突出了野草不怕火烧、屡枯屡荣的顽强生命力,并以“远芳”、“晴翠”这类美好的字眼,把它的气味、色彩写得那样诱人。因此,虽然说“萋萋满别情”,但并不使人感到“黯然销魂”。试想,当“王孙”踏着软绵绵的春草而去的时候,“远芳”扑鼻,“晴翠”耀眼,生意盎然,前途充满春天的气息,他能不受到感染吗?这首诗通体完美。……它歌颂野草,又超出野草而具有普遍意义,给人以积极的鼓舞力量。*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09-310页。前四句,写景寓意。写春草荣枯和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寄寓劝慰之意。劝导失意的友人不要因为仕途不得志而灰心丧气,不要因为暂时的挫折而一蹶不振。鼓励征人面对不幸要坦然处之,振奋精神,要以坚韧不拔的意志,昂然奋进。后四句,叙事伤情。叙写送友人的去向以及送别时满怀的愁情。借用《楚辞·招隐士》的诗句和意境,把游子断肠、居者凄恻写得蕴藉而且意味无穷。这首咏物送别试帖之作,具有匠心独运的艺术感染力。*董性茂:《诗艺文心阐微》,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107页。

当代持此说者不仅有学富五车的学者,更有遍及各个领域、千家万户的众生也皆持此解。这跟当代的基础教育模式有关,跟小学、中学、大学的各种普及读物和教材持此一说有关。徐艺玮、冉淑贤主编的《大学语文》认为,这首诗题目中有“送别”二字,可见是一首送别友人的诗篇。前六句都是写春草,赞颂它生长不息的旺盛生机,后两句才点出送别。全诗写古原草暗寓别情,写送别而不离草色。诗中突出了古原草的特性,那就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诗中歌颂的野草具有普遍意义,给人以乐观向上的鼓舞力量。*徐艺玮、冉淑贤主编:《大学语文》,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0页。持此一说的还有汪龙麟、孙爱萍主编的《大学语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以及郑振峰、李索、武建宇主编的《古代汉语》(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还有众多的中小学唐诗和古代文学知识普及读物。

钭东星经过考证,对此说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他认为白氏文集与宋元唐选,题固未误。自《唐诗品汇》始误署为《草》,徐增《说唐诗》、姚鼐《今体诗钞》、孙洙夫妇《唐诗三百首》经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迄今小学课本,俱沿其误,影响很广。现严肃选集虽已恢复原题,然长期按诗文所咏物类分门编纂因而但作咏草解读的传统成见,迄未改观。如中国社科院文研所《唐诗选》注此五律,五句都是草盛貌,只见草貌未窥诗心。朱东润主编的高校教材把题旨概括为“通篇用原上草以喻别情”,只说尾联而未及最精彩的前半篇。将原题七字删剩一《草》,把全部诗义讲成草喻,不独存疑之甚,无由知佳篇之佳处,亦不符古“赋得体”严格循题写的定法,漏失题义,诗心于是湮没不闻。*钭东星:《〈赋得古原草送别〉之误解与正解》,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66页。

其二,“重言离离”说。这种观点认为,这首诗的首联“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中的“离离”是照彻全诗、理解诗心的关键。“离离”是依存的意思,全诗表面赞美草坚忍强劲的生命力,诗心实颂古原护育生命之仁恩,全诗以此哲理勉励友人。*钭东星:《〈赋得古原草送别〉之误解与正解》,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68页。钭东星经过对“离离”的诠释提出此说。

钭东星认为,理解《赋得古原草送别》这首诗的关键是“真诠”“离离”之精义。他说:“就我所见三十来种新旧注解,‘离离’尽释为草盛貌,连《中文大字典》和新旧《辞源》、《辞海》亦然。然则全错。注家引诗为证,却不切诗意。”那么,“离离”当作何解释呢?钭东星认为,乐天此句命意取自《易·离象》的成辞:“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丽乎正,及化成天下。”《正义》:“离,谓附著也。言万物各得其所附著处,故谓之‘离’。”《说文段注》:“草木著土”,“两相附为丽”。是“离”即两物附着不离,乃同字反训、美恶同辞之例。钭东星还给出了“离离若繁星之天”(王逸《荔枝赋》)、“离离若缘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王褒《责须髯奴辞》)、“离离若胶之粘漆”(洪亮吉《七招》)等诗赋辞例。*钭东星:《〈赋得古原草送别〉之误解与正解》,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67页。

基于对“离离”这样的解释,钭东星认为,借草喻别,是《楚辞》后的陈辞俗调。乐天高明正在弃脱熟套,别取“离”义为视角,别辟野草依存古原为生命的新蹊径,才在咏草众作中显得精警卓绝。首句唤醒后文,统领全篇,句句有草亦有原。字面赞草坚忍强劲的生命力,诗心实颂古原护育生命之仁恩。宝爱生命是先哲各家(除法家)与天道同襟怀的宏愿,最不可及。重言“离离”,不可轻看。鱼丽水,兽丽山,草木丽土,人亦不能独存,须附性之所宜,生有聊赖,方得天性真全,跋涉于世路艰难。诗即以此草所体现之生存哲理慰勉友人,殊为警策动人。卓异处,全在此。后半转入送别正题,已新意无多。“离”义一明,诗心坦然大白于天下。*钭东星:《〈赋得古原草送别〉之误解与正解》,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68页。

钭东星认为咏草之说源于对“离离”一词的妄解。

其三,怀祖立志说。这种观点认为,《赋得古原草送别》是白居易少年时代(不一定是十五六岁)拜谒白起庙,或者根据家谱,或者根据长辈的传说,回忆白起时,而赋就的一首咏“草”怀祖立志道别诗。*雷树田:《<赋得古原草送别>新解》,《人民政协报》,2000年12月20日。

雷树田以唐人张固《幽闲鼓吹》等书将“离离原上草”一句又作“咸阳原上草”为据,着眼于对白居易对“草”的感情的考察,以为“离离”虽有形容野草发蘖旺盛、枝叶迎日放采的诗情画意,但仍不及“咸阳原上草”点题点得贴切有味。因为题目是《赋得古原草送别》,而“咸阳原”正堪称是名副其实的“古原”。*雷树田:《<赋得古原草送别>新解》,《人民政协报》,2000年12月20日。由此提出的诗解仍然回到了咏草之义上,但却另具一格。

白居易何以对“咸阳原上‘草’”特别有感情呢?雷树田援引白居易在元和六年十月左右写的《故巩县令百府君事状》中对其白姓祖先的论述说,无论如何,白居易自己总是这样认为:他的祖先是楚国的王族后裔,所以,自己也是“王孙公子”。“白”姓,系“ 芊”姓。“芊”者,乃“芊芊”、“千绵”也,原意为“草盛貌”(《玉篇》)。《广雅·释训》王念孙疏证:“芊芊者,此谓草木之盛也。”《文选》陆机《文赋》有“清丽芊绵”,注作“光泽盛貌”。梁元帝《晋安寺碑铭》“凤凰之岭,芊绵映色”;李太白的“杂树空芊绵”等等,均被古人解作“草木蔓衍丛生”、光泽映人的样子。汉光武帝与唐太宗均以“劲草”比“良将”、“诚臣”。*雷树田:《<赋得古原草送别>新解》,《人民政协报》,2000年12月20日。由此,雷树田认为《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中咏的草,实际上是诗人的祖先和子孙后代。

据此,雷树田认为这首诗的内容就应当这样来理解:作者以“咸阳原上”的“春草”为比拟,在暗寓“白”氏即“芊”姓的后代,并不因为楚国杀了白公胜,秦昭王冤死了武安君白起而根断苗稀。千百年来“芊”姓子孙、白氏后裔虽时有“荣”有“枯”,但是,他们总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古原野草”一样,在酷暑严寒、千踏万踩的争斗中,顽强地生活着、蔓延着,而且是代有能人,不负祖宗的。可惜的是,今天只有我白居易这样的无名小子,“末代王孙”,眼下还不景气,只得在清明时节,怀着“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那样凄楚、留恋的怏怏之情,来咸阳杜邮亭参拜老祖先武安君的神庙。告别之后,又踏上了努力科举、奋发仕进的途程,去为祖宗争光添彩。*雷树田:《<赋得古原草送别>新解》,《人民政协报》,2000年12月20日。

雷树田接受了咏草送别说中对草之意义的解释,但放弃了“送别友人”的诗解,并认为“草”象征旺盛的生命力,并以此指其祖先和后代。朱易安,朱金城认为白居易十五六岁时没有到过长安*朱易安、朱金城:《国学大讲堂 白居易诗集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40页。,因而“离离原上草”作“咸阳原上草”,似应存疑。

其四,声讨小人说。这种观点认为,白居易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其实是一篇声讨“小人”的檄文。“野草”象征“小人”,“野火”象征君子对“小人”的痛恨和愤怒了。诗明写野草的繁茂,暗指“小人”如那原草一样正得势。政治黑暗,正不敌邪,君子遭排挤陷害,才造成友人的远离。*石芸:《忍看朋辈成逐客,恨向草丛觅小诗——〈赋得古原草送别〉新解》,《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12期。

石芸认为,诗明写野草的繁茂,暗指“小人”如那原草一样正得势。政治黑暗,正不敌邪,君子遭排挤陷害,才造成友人的远离。诗中的友人笼罩在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中,一言未发。送别的好像也只诗人一人,气氛相当沉闷。致使那些有公道之心的君子也慑于“小人”的嚣张气焰,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贸然去为友人送行,害怕成为下一个被送之人,不得不选择为了正义而屈辱地活着。送别的场面十分寒碜冷清,连送别的老节目“劝君更进一杯酒”也没有。这就完全可以想象当时诗人与友人处境的险恶,只能以“野草”喻“小人”,隐晦地表达这种思想感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看似歌颂野草烧而不死的生命力,实是隐含诗人对“小人”的憎恨、诅咒和无奈、遗憾。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是说“小人”就像侵蚀古道的“野草”一样,无处不在。纵然是边塞荒城,一样会有“小人”的存在。*石芸:《忍看朋辈成逐客,恨向草丛觅小诗——〈赋得古原草送别〉新解》,《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12期。

石芸接受了为友人送别的诗解,但对草的喻义给出了另外的解释。施蜇存对这样的诗解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唐诗三百首》,卷五中有白居易诗“离离原上草”,题作《草》,有蘅塘退士旁批。其批第一、二句云:“诗以喻小人也。”批第三句云:“销除不尽。”批第四句云:“得时即生。”批第五句云:“干犯正路。”批第六句云:“文饰鄙陋。”结尾二句批云:“却最易感人。”这个批解,可谓罗织周密,句句上纲。但是,此诗题作《草》,乃承《唐诗品汇》之误。《白氏长庆集》中明明题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宋人删去“送别”二字,明人又删去“赋得古原”四字,于是诗题仅存一个“草”字。如果读者知道白居易此诗为送别而作,就可以知道蘅塘退士的旁批全不足信。如果用蘅塘退士的旁批来解释这首送别诗,那么白居易简直是在咒骂朋友。蘅塘退士非常主观地定下它的主题思想是以草比喻小人。于是顺着这个观点一句句地批下去,对于一般读者,真是“最易感人”。*施蜇存:《唐诗百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9页。

施蜇存又说,现在我要恢复作者的本意,按照送别的主题来解释这首诗:前四句说草有强大的生命力,一年之中,有枯萎的时候,也还有繁荣的时候。“枯荣”二字,用得心细,是先枯后荣,不是先荣后枯。我们可以假定被送别的是一个落第进士。他失意回家,是他“枯”的时候。白居易赋诗送别,以草为喻。草的枯荣,是一年之间的事,现在虽然被野火烧枯了,待到春风—吹,立刻就会繁荣起来。这里就寓有安慰之意,形容他现在的枯萎,是由于野火,而且是野火所烧不尽的,所以不久就可以遇到春风吹拂,重新获得繁荣。下半首诗是说古原上的草,在春风之下,又生长出来,在古道荒城之间,欣欣向荣,成为远芳晴翠。现在我送你远行,看着这些原头芳草,有感于它们的枯荣遭遇,来寄托我的别情。这样讲,和蘅塘退士的讲法完全不同,但是符合了原题意旨。*施蜇存:《唐诗百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9页。

其五,应试习作说:这种观点认为,这首诗是根据给定的题目而作的应试的习作,并非写眼前的情景。

陈增杰认为,此诗大约作于贞元三年(787),16岁时。当系作者模拟应考的习作,故冠以“赋得”二字。赋得,按限定的题目赋诗。唐时诗贴诗在试题前例加“赋得”字。*陈增杰:《唐人律诗笺注集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98页。

朱易安、朱金城在注释这首诗的“赋得”二字时写道,古代应举时依限定的成语为题作诗,例在诗题上加“赋得”二字。此诗题前有“赋得”两字,是诗人练习应考的拟作。*朱易安、朱金城:《国学大讲堂·白居易诗集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40页。

齐海英、韩建华认为,此诗写于贞元三年(787),是作者16岁时的应考习作,结构严谨,破题、启承转合均入“赋得体”标准,且自然浑成。并以此成名。*齐海英,韩建华:《诗性智慧:中国古代理趣诗词曲概说与赏析》,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31页。

师长泰在注释此诗的“赋得”二字时写道,凡照指定、限定的诗题作诗,题目前须加“赋得”二字,作法与咏物诗相类。此诗是作者应试之前的习作,《古原草送别》是预先拟定之题,故亦冠以“赋得”二字。*师长泰注评:《白居易诗选评》,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第2页。

韩兆琦认为,这是白居易为准备考试而以“古原草”为题写的练习诗,故按格式题作“赋得古原草”。*韩兆琦编著:《唐诗选注集评》,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82页。

袁行霈、霍松林则持不同观点。他们认为,这首诗,因题前有“赋得”二字,或以为是作者“练习应试的拟作”。但仔细考虑,感到这种说法不很确切。唐代进士科考试中的诗题,有时候的确加“赋得”二字。但这种应试诗,按照规定,是五言六韵(十二句)的排律。白居易如果为了“练习应试”而“拟作”,必然严格遵照规定。可是《赋得古原草送别》并非五言六韵的排律,而是五言四韵的律诗。*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09-310页。

袁行霈、霍松林认为,题前加“赋得”与否,跟是否是应试诗没有必然联系。早在南北朝时期,就有“赋”诗。所谓“赋得”,是“赋”诗得“题”的意思。得到什么题,当然由人限定,没有固定的框框,但最常见的“赋得”诗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取前人的成句为题,如梁元帝的《赋得兰泽多芳草》、骆宾王的《赋得白云抱幽石》等;另一类是咏物,如陈后主《七夕宴猷堂,各赋一韵,咏五物自足为十物,次第用得账、屏风、案、唾壶、履》及上述“各赋一物”等。至于体裁,则并无限制。但其中五律占大多数。这两类“赋得”诗,都有很多是用来“送别”的。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即为后一类。*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09-310页。

值得注意的是,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多数还会对诗义作出其他的解释。如袁行霈、霍松林既持“否定应试习作”说的观点,又持“咏草送别说”。

其六,干谒诗说。这一观点认为,这首诗是诗人青年时谋求社会声望和仕进时的一首干谒诗或行卷诗。

陈海艳在《中晚唐干谒诗研究》第二章《中晚唐干谒诗的类型》中,在列举了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李绅的《古风二首》、李贺的《雁门太守行》、朱庆馀的《近试呈张水部》、章孝标的《归燕》诗之后说:“以上选取的几首干谒诗,多见于记载唐人行卷的文献史料笔记中,且流传千年,堪称名篇。*陈海艳:《中晚唐干谒诗研究》,安徽大学2010年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学位论文。

《唐摭言》卷七云:“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幽闲鼓吹》、《唐语林》、《北梦琐言》、《能改斋漫录》、《全唐诗话》等书都有类似的记载。*孙丹:《从〈赋得古原草送别〉看白居易的生命意识与兼济思想》,《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陈海艳认为这首诗是干谒诗的依据,就是《唐摭言》等文献的这个记载,并说顾况“因此为白居易延誉,到处宣扬,营造舆论,使得其在长安名声大振。”*陈海艳:《中晚唐干谒诗研究》,安徽大学2010年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学位论文。但朱易安、朱金城认为白居易十五六岁时没有到过长安,谒顾况之事不过是一种传说而已。*朱易安,朱金城:《国学大讲堂·白居易诗集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40页。朱金城《白居易年谱》(1982)、王拾遗《白居艺传》(1983)等认为《唐摭言》等文献记载的这个轶事与事实相龃龉。其论据为,《新唐书》卷一一九《白居易传》、《全唐诗话》卷二等认为是“未冠”时事,《旧唐书》卷一一六《白居易传》更限定为“年十五六时”之事,少年时代白居易并无赴长安的行迹。而且据其晚年的追忆,白居易“年十四五”之际,在江南一带,羡慕以苏州刺史韦应物、杭州刺史房孺复为中心的诗会。当时,顾况参加宴会并有奉和之作留下来(《酬本部韦左司》诗,一题作《奉和同郎中韦使君郡斋雨中宴集》、《酬房杭州》诗,均见《全唐诗》卷二六四)。《唐诗记事》卷二六“韦应物”条有“时况左迁饶州司户参军”记载,可证。由此看来,少年白居易不可能在长安会见顾况。唐张固《幽闲鼓吹》、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宋王谠《唐语林》卷三都没涉及白居易的年龄,记作“应举,初至京”时。白居易29岁入京,这就与《赋得古原草送别》的写作年代不合了。因此,对少年白居易在长安见顾况得其褒扬这件事持怀疑态度较为妥当。*[日]川合康三:《终南山的变容——中唐文学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25页。

陈海艳认为,行卷,就是干谒这种古老的社会行为在中晚唐时期产生的一种新的方式。而在这些行卷当中,除了古文、唐传奇之外,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诗歌。中晚唐很多知名诗人都有过行卷干谒之举,如白居易就曾在贞元十六年(800)以诗100卷行卷于当时的给事中陈京;而根据《樊川文集》卷十六《献诗启》里的记载,杜牧曾有行诗一卷,150篇;皮日休在《皮子文数》卷十所收的16首《杂古诗》也都是行卷之作,像这样的干谒诗在中晚唐实在是不胜枚举。*陈海艳:《中晚唐干谒诗研究》,合肥:安徽大学2010年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学位论文。

王佺则区分了执贽、行卷与干谒诗、干谒文的区别,他认为干谒诗、干谒文与执贽、行卷、献书等通过投献文学作品、间接传达干谒意图不同,干谒诗与干谒文都是以诗文形式、直接表达干谒意图的作品,作者的干谒目的和愿望直接通过作品传达,而作品形式也是直接服务于干谒内容的。*王佺:《唐代干谒与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00页。也就是说,即使白居易谒顾况的记载属实,《赋得古原草送别》也不是干谒诗。

二、《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中白居易送别的为何人?

白居易在《赋得古原草送别》这首诗中送别的为何人呢?以上六种诗解给出了不同的送别对象,请看下表:

《赋得古原草送别》送别对象简表

上表中给出的送别对象,可分为三类:一是友人,包括失意的友人、遭排挤的友人、落第的进士。我们注意到得出这一结论的依据很不充分,都是根据诗题中有“送别”二字,以及诗中的“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句推断而来的,而相关的关于“王孙”为何人的历史文献记载方面的依据却不足,目前可见的有《唐语林》卷三《赏誉》的记载,称此诗作题目为《赋得原上草送友人》。傅璇琮认为此记载时地显误*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4页。,不足为凭。二是本人,即诗人在咸阳原上,或曰白起庙前,面对祖先所生的一种“怏怏、留恋”之情。这一结论的依据是白居易在元和六年十月左右写的《故巩县令百府君事状》中对其白姓祖先的论述说,即白居易认为自己的祖先是楚国的王族后裔,所以,自己也是“王孙公子”,且“白”姓,系“ 芊”姓。但研究白居易年谱的专家认为,此诗创作时,白居易不可能到过长安。三是因为是赋诗得题,即给定的题目,诗人没有明确表明送别对象。但是,诗人是考试得题呢,还是友人相聚得题呢,即得题的缘由未见有明确的文献记载可以佐证。即使是得题,那么诗人在以诗表现送别之情时,心目中也应该有一个未明言的对象,用以寄托个人的感情。或者说,诗人曾有这样的离别情感体验,在表现送别之题时,有意无意间倾泄而出。也就是说,诗人表现送别是有感情基础的,那么白居易这个未明言的送别对象,或者说 “感情寄托者”到底为何人呢?作为作者的成名作,诗人本人在此后的诗文中未见有明确的说明和追述,但是不是在此后的诗文中可以发现其此次送别的情感踪迹呢?考察作者创作这首诗时期的情感世界将有助于我们对这首诗的认识和理解。

顾学颉在20世纪80年代初首先揭示了前人均未论及的白居易的婚前恋情。*杨青舟:《白居易、李商隐“感伤”诗比较研究》,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8年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学位论文。他认为,白氏青年时期,大约就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对象,青梅竹马,墙头马上,结下了深厚的爱情。这个姑娘就是他诗中两次提及的“湘灵”。*顾学颉:《白居易和他的夫人——兼论白氏青年时期的婚姻问题和与“湘灵”的关系》,《江汉论坛》 1980年第6期 。20世纪90年代,戴武军《白居易婚前恋情详考》和王用中《白居易初恋悲剧与〈长恨歌〉的创作》也论及白氏与湘灵之爱,结论同一:两人最终因“社会上门第等级观念和风尚的阻碍”未成眷属。*戴武军:《白居易婚前恋情详考》,《山东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白居易与这位名叫湘灵的姑娘一见钟情,感情缠绵,为求学、仕进等原因,他与这位姑娘多次分别,后来发生了一次重大变故,被迫彻底分手。*李丹、尚永亮:《白居易百年研究述论》,《中州学刊》2006年第3期。这样情笃意切、曲折无奈的初恋,在诗人心中曾经激起了阵阵涟漪,并留下深深的伤痛。那么,《赋得古原草送别》是不是抒发两人离别时的感情,记载两人分别时的情景呢?

其一,《赋得古原草送别》与白居易写给湘灵的诗,在时间上有明显的承接性。可以推测,该诗作于与湘灵盟生恋情之初的贞元九年(793)的一次分别时。

《赋得古原草送别》写于贞元三年(787)*参见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第3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370页;齐海英、韩建华编著:《诗性智慧:中国古代理趣诗词曲概说与赏析》,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8年等。之说,今天很流行。唐诗及古典文学普及版本,多持此说。《旧唐书》记载,白居易年十五六时,袖文一编,投著作郎吴人顾况,览居易文,不觉迎门礼遇曰:“吾谓斯文遂绝,复得吾子矣。”*[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40页。顾学颉认为唐、宋人记载,居易袖文谒著作郎吴人顾况其事,非如《旧唐书》本传所云“年十五六”,盖已十七八矣。因为顾况为著作郎在贞元三年六月至五年三月后不久;且以“长安物贵,‘居’大不‘易’”为谑,明为两人同在长安之证。故以谒顾况,事系于本年。*《顾学颉文学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143页。朱金城认为《幽闲鼓吹》、《摭言》均未载乐天谒顾况时之年岁,《陈谱》及《汪谱》所引“年十五六”当系承《旧唐书·白居易传》之误。*朱金城:《白居易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页。因为白居易十五六岁时在江南,至长安实不可能,往长安至少在贞元五年(789)以后,而此时顾况已贬饶州司户,则此诗或系在江南时所作。关于白居易谒见顾况一事,傅璇琮先生在其《唐代诗人丛考·顾况考》中有详细考证,认为:“白居易到长安谒见顾况以及顾况‘长安居大不易’的誉语,只不过是一种故事传说,而不能看成实有其事,不能作为依据来论证顾况和白居易的事迹,更不能据此来确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白居易十五六岁时的作品。”*傅璇琮: 《唐代诗人丛考》,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18页。又,傅璇琮先生在其主编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中唐卷》中推断:“自居易年十九,在苏、杭,传其谒顾况,以《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为况奖赏,或即本年在苏州事。”*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中唐卷》,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年,第459页。因此,一些严肃的学者持此诗为白居易青年时代所作的谨慎观点。*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词典》(修订本),南京:凤凰出版社(原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80页。

据顾学颉、戴武军的分析,白居易写给初恋情人湘灵的诗主要有《寄湘灵》、《生离别》、《寒闺夜》、《感秋寄远》、《思归》、《冬至夜怀湘灵》、《感镜》、《约心》、《留别》、《晓别》、《北园》、《庭槐》、《感情》、《长相思》、《花非花》、《潜别离》等,而这些诗最早起始时间为公元800年。*参见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第三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230-690页。其中写于公元800年或之前的诗分别为《寄湘灵》、《生离别》、《寒闺夜》。《寄湘灵》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寒闺夜》说“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这说明此前两人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形影常伴,光景共度。《生离别》则表达了双方更深的情感和交往。这说明此诗是热恋时的诗作。那么,诗人的初恋始于何时呢?据朱金城《白居易年谱》载,白居易建中三年(782),11岁从父季庚徐州别驾任所,寄家符离时*朱金城:《白居易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页。,认识了湘灵。贞元二年(786)旅苏杭二郡*朱金城:《白居易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页。,这是认识湘灵后的第一次分别。据王拾遗《白居易生活系年》载,贞元六年诗人19岁,回到了徐州符离家中,又据贞元十七年的《醉后走笔酬刘五主薄长句之赠兼简张大贾二十四先辈昆季》诗云:“是时相遇在符离,我年二十君三十。”知此时白居易仍在符离家居。贞元九年,他22岁时从符离到了襄阳;冬,从襄阳返符离。这一时期主要住在符离,有发生恋情可能。这是白居易和湘灵的第二次分别。由此,推断《赋得古原草送别》为诗人贞元九年(793)和湘灵第二次分别时所作。因为写的是第二次分别,所以有“又送王孙去”之说。

其二,《赋得古原草送别》反映的是诗人初生恋情时的分别情怀,它与此后写给湘灵的诗中的“草”意象相因应。

白居易写给湘灵的诗从793年至835年,前后持续了42年,期间出现了四个高潮:一是800年5首;二是814年4首;三是815年5首;四是823年3首。以这些年份为中心,白居易写给湘灵的诗至少有46篇。这些诗与《赋得古原草送别》诗情相通,相互印证,记录了一个痴烈而悲伤的初恋故事,抒发了初恋失败给诗人心灵造成的伤痛:

第一,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29岁,正月,在长安。于中书侍郎高郢主试下,以第四人及第。及第后,归洛阳。暮春南游,至浮梁。五月,徐州军乱。九月,至符离。十一月,外祖母陈氏卒,权置于符离县之偏南。*朱金城:《白居易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0页。这说明,九月至十一月白居易在符离。这一年作者写给湘灵的诗分别为《寄湘灵》、《寒闺夜》、《及第后忆旧山》、《寒食月夜》、《生离别》等。

《寄湘灵》是诗人正月到达长安时写给湘灵的,诉说一路上“泪眼凌寒冻不流,每逢高处即回头”样的牵挂。《寒闺夜》是诗人在长安应试期间,对湘灵怀有的“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般的强烈思念。《及第后忆旧山》是白居易及第后向湘灵表白不会相忘的真情的,“春萝秋桂莫惆怅,纵有浮名不系心”。《寒食月夜》是诗人“暮春南游”时,想像湘灵“南邻北里歌吹时,独倚柴门月中立”的形只影单,祈盼游人归来的情景,从中也可以窥见诗人及第后较为轻松的心情。《感月悲逝者》诗曰:存亡感月一潸然,月色今宵似往年。何处曾经同望月?樱桃树下后堂前。这首诗是诗人写给外祖母的,回忆在一起生活的美好情景,也是对人生的感悟,包含要珍惜与湘灵感情的情怀。《生离别》诗曰:“食蘖不易食梅难,蘖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蘖苦甘如蜜。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年未三十生白发!”这首诗反映了诗人与湘灵的恋情出现了重大变故,可能是由于社会上门第等级观念和风尚的阻碍,两家并非“门当户对”,因而迫使一对情侣痛苦地分离。*顾学颉:《白居易和他的夫人——兼论白氏青年时期的婚姻问题和与“湘灵”的关系》,《江汉论坛》 1980年第6期。诗人在晚上向家人表明心迹,遭到家人坚决反对后,彻夜不眠,在“晨鸡再鸣残月没”时就早早起来,骑上马就出去找湘灵了,一边走一边落着泪怨声家人“回看骨肉哭一声”。一对悲情恋人见面后,来到河边,“愁色相对”,忧极气衰。

白居易《泛渭赋》云:“十九年,天子并命二公对掌钧轴,……明年春,予为校书郎,始徙家秦中,卜居于渭上。”由此可知,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举家迁秦中,居下邽县。*戴武军:《白居易婚前恋情详考》,《山东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这表明诗人在这一年与湘灵的恋情又出现了一次重大变故,即长期分别。此情此别,诗人无法释然,想尽办法,终于见到了湘灵,诗人向湘灵表白“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三年别》)。湘灵无言以对,默默无语,终于湘灵答应他,在他离开时,到南浦去为他送行。分别这天,湘灵如约而至,秋风枭枭,两人凄然相向, 一步一回头,“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南浦别》)。是年冬至,诗人在异乡的漫漫长夜里,思念着湘灵(《冬至夜怀湘灵》)。

第二,元和五年(810)白居易奏请作京兆府判官,于是他被任命为京兆府户曹参军。这次改任,名义上是升了,但实际上等于剥夺了他谏官的发言权,这无疑是政治上的一次挫折。元和五年,白居易的好友元稹也因直谏,由监察御史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对此,白居易愤然不平。元和六年四月,白居易之母陈夫人卒。白居易要为其母守丧三年,于是,白居易又离开了官场,回到渭南的下邽,在此生活了三年。*李道英:《新旧唐书故事选》,北京:学苑出版社,1991年,第189页。政治上的挫折,母亲的过世,再加上下邽这个曾经带着初恋的别情最初落脚的地方,可能使他较多地回忆了和湘灵的往事,于是悲伤充满着心海,先后写下了《昼卧》、《暮立》、《夜坐》、《有感》等充满着悲伤情绪的诗作:

他独自一人一整天躺在房间里,“抱枕无言语,非病亦非眠”(《昼卧》)。天近傍晚,诗人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一人立在佛堂前,低头看着满地的槐花,听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回想起当年送别时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春天之誓之约,看着秋天的风景,感慨万分,“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暮立》)。此后,诗人一连数日在庭前茕茕孑立,从白天呆呆地站立到夜晚,甚至有时彻夜无法入睡,就在灯下默默地坐着,一直到天光大亮,“时复长吁一两声”(《夜坐》)。念念不忘的恋情让诗人感慨万分,琴弦筝丝断后,还有续接上的时候,“唯有衷肠断,应无续得期”,悲伤绝望、无奈无助的心情溢于言表(《有感》)。

第三,元和十年(815),六月,居易上疏请捕刺武相(元衡)之贼。宰相以宫官先谏官言事,恶之。忌之者复诬言居易母看花坠井死,而作《赏花》及《新井》诗,有伤名教。八月乃奏贬刺史。王涯复论不当治郡,追改江州司马。初出蓝田,到襄阳,乘舟经鄂州,冬初到江州。*朱金城:《白居易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3页。

在这次贬谪途中,诗人遇到了湘灵,心中无限感慨:“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娥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逢旧》)这次意外的相见使诗人心海激荡,无法平静。在赴江州的路途上,在一次睡眠时,湘灵再次走进了诗人梦里。醒来后,梦犹在心,诗人感慨道:“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梦旧》)为了平静心情,有时靠坐禅销却妄想,有时靠行醉狂歌来忘却相思苦和仕途忧(《强酒》)。这年岁暮,诗人迎着雪风登上江楼,遥望遇见湘灵之处,对当年在一起时不知道珍惜光阴颇生感慨,发出了如今“半旧青衫半白头”又能奈何的感叹(《岁暮道情二首》)。直到第二年春天,即元和十一年三月,看着江南的春天将要过去,不仅想起“古原送别”的那个春天之约,企盼“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还相见”。居易对湘灵的感情之深之切如此,既有历久弥新之情,也发接受宿命之慨。

823年,白居易计划第二年再回符离,对湘灵的感情因此归乡计划再涌浪花,写下了《长相思》、《花非花》、《潜别离》三首诗,表达了 “一日肠九回” 的痛彻心境,和“彼此甘心无后期”的悔恨。824年,诗人终于回到了当年的古原和河边,“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两鬓斑白的诗人,泪水把胸前的衣服都浇湿了(《汴河路有感》)。至此,诗人绝望万分,写给湘灵的诗渐渐少了。

白居易对湘灵情感历时40余年才渐渐平静,在思念与悲伤、无奈与感慨交织的漫漫岁月里,创作的至少40余篇诗作里,多次以草为意象,记述情景,抒发情怀,前后呼应。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中以草为誓,以春为约。在《及第后忆旧山》中,以草喻人,以草喻情,表达了对柔弱湘灵的怜爱。在《感秋寄远》和《思归》中,回忆了初别时以草为誓、以春为约的诺言,抒发了“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及“春违采兰期”的感慨与无奈。在《秋虫》中,表达了草带给诗人特殊的审美情趣,反映了诗人“以草为美”的心结所在。在《感情》中,以草喻情,以草的纤弱表达情感的无助。在《遣怀》中,回应了《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荣枯观”,发出了“荣销枯去无非命,壮尽衰来亦是常”的心酸、无奈的感慨。在《感春》中,回忆了曾经相约的所在“草青临水地”,感慨岁月的流逝“头白见花人”,发出了“忧喜皆心火,荣枯是眼尘”的叹息。眼尘,《实用全唐诗词典》注释为“眼睛昏花”*江蓝生、陆尊梧主编:《实用全唐诗词典》,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22页。。在这里指诗人眼眶里充满着泪水,故视物模糊,意指此为伤心处也。《寄远》诗中的“瞑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之说,印证了这一点。在《重感》中,发荣枯之慨“扰扰生还死,纷纷荣又枯”,以草寓理,从当年的“枯荣”,到如今的“荣枯”,表达的是情感的绝望和对人生的感叹。在《长相思》中,一年一度春又至,草吐新绿,往事成空,“草坼花心开”,枯叶与绿心一时并见*钭东星:《〈赋得古原草送别〉之误解与正解》,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67页。,当年及第后对“女萝草”的怜爱,已成烟云,发出了人不及草,草犹生于“松之侧”,枯叶中尚生绿心,而人已天涯的感慨。在《罗敷水》中,以草为归宿,表达了魂归古原、共没草丛的情怀。“芳魂艳骨知何在?春草茫茫墓亦无”,借罗敷之美之事,抒己之怀。从《赋得古原草送别》到《罗敷水》,40余年,情怀依旧,草意草情,贯而通之。值得注意的是,从《赋得古原草送别》到《寄湘灵》时间跨度较大,期间当有诗作散佚。

白居易写给湘灵的诗中的草意象简表

注:本表中的诗作时间来源于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第3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230-690页。

其三,《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古原、荒城地理位置的考证,支持了送别对象为湘灵的诗解。

《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古原和荒城,有认为是草原的*艾霖编:《文史撷英》,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有认为是郊野平地和荒僻的城镇的*钱汉东主编:《中国中学生古诗文导读大全》,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113页。,有认为是咸阳原的*[唐]张固:《幽闲鼓吹》。,有认为是野草赖以生长的古老土地的*钭东星:《〈赋得古原草送别〉之误解与正解》,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67页。。许大畅经过考证认为,诗中“古原”,当为作者所称“符离县之南偏”的“滩南古原”、“县南原”;“荒城”,显即埇口城;“古道”,指城下古驿道。*许大畅:《白居易居家符离考》,《安徽史学》2000年第4期。许大畅同时还引用白居易《唐坊州鹿卜城县尉陈府君夫人白氏墓志铭》的“符离县之南偏”、《祭小弟文》中的“滩南古原”、《唐太原白氏之疡墓志铭》中的“县南原”记载为据。许大畅考证的结论,在白居易写给湘灵的诗中,也有相似的场景描述,如《约心》中的“晚下小池前,澹然临水坐”,《生离别》中的“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野旷何处宿? 棠梨叶战风飕飕”等,这都符合“滩南古原”特点。这里的黄河与黄云,可以解释为对秋的描述,是伤怀者的心境与秋季的认识统一,不是指黄河。据《元和郡县志》卷九载:“宿州,本徐州符离县也。无和四年,以其地南临汴河,有埇校,为舳舻之会,……有诏割符离、蕲县及泗州之虹县置宿州。”因之,可以推断,这句诗描述的是,黄云在汴河水中的投射效果,诗人借此自然景观衬托悲伤的心境。

总之,白居易在写给亲朋故旧的送别诗中,都会按照唐人的习惯在诗题中标明送别的对象。这首没有标明送别对象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既留下多样诗解产生的空间,也留下了后人抒发各自情怀的表意空间,也许这正是这首诗的独特之处。

Analysis and Explanations of “Farewell at the Immemorial Prairie”by Bai Juyi

Han Lixi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Viewed from the data of the author of the present paper,six explanations of “Farewell at the Immemorial Prairie” cite respectively six different figures to whom farewell is given. Through textual criticism and analysis, the author finds that this poem bears an obvious temporal succession with other poems written by Bai Juyi to Xiang Ling. It may be speculated that this poem was written in the ninth year of Zhenyuan (793) when he and Xiang Ling just fell in love with and were parted from each other. The person who was bidden farewell was Xiang Ling. It reflects the poet's feelings when they had to say goodbye to each other, and echoes with the image of “grass” in the forthcoming poems written to Xiang Ling.

Bai Juyi;“Farewell at the Immemorial Prairie”;explanations of the poem;Xiang Ling

2013-01-20

韩立新(1966—),男,河北曲周人,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

I222.7

A

1001-5973(2013)02-0073-11

责任编辑:孙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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