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研究方法论
2013-08-16张志华
张志华
(1.复旦大学 经济学院,上海200433;2.盐城工学院 经管学院,江苏 盐城224051)
引 言
从新制度经济学研究方法论视角,当代中国经济学研究方法或许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新古典经济学研究方法,这类研究采用标准的西方新古典经济学理论模型,解释中国经济现象。显然,这种解释是与制度无涉的,这是当代中国经济学研究的主流方法,也是当代西方经济学的主流方法。第二类是科斯式的研究方法,重在研究局部的制度安排,阐述产权制度的重要性,也就是在既定的社会背景下,研究制度安排如何影响人们的选择。例如,从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转变为家庭承包责任制,人们的行为如何变化,经济绩效怎么改变,这种研究方法有了“制度”维度,但对这种制度安排所镶嵌的那个整体制度背景是无涉的。这在短期内当然可以视为无涉的,因为短期内社会制度背景不会有根本性变化,所以这种研究可以看做是加进了“制度”维度但没有“时间”维度。第三类研究,加入了“时间”维度,研究制度变迁问题,它所要回答的问题是从整个社会背景转变过程中制度安排是如何形成和变化的,是从更长期的角度整体地研究制度变迁问题。这是当代中国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研究的核心问题。
当代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之中,而且这一时期的社会转型呈现出四个特点。首先,与以前皇权的改朝换代不同。那种变化,仅仅是换了统治者,而社会的基本结构没有改变,社会中人们的行为方式没有改变,人们的观念没有变化,平均的生活水准也没有大的变化。那种社会变化从内在的基本属性来看,是一种稳态社会内部的变换,是一种“内卷”(involution)状态。而这一次变化,上述那些不变化的方面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其次,中国这一次转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充满了向西方现代社会学习的痕迹。尤其是过去的三十多年,改革开放,全面学习了西方市场经济的资源配置方式,其结果是人们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经济发展程度前所未有,被称为“经济奇迹”。最近这些年互联网技术不断创新,也为其他方面的学习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捷。再次,我们未来的愿景并不清晰。作为有着几千年独特文明的中国,虽然是在西方的冲击下开启变革图强的历程,但始终有着自己发展的特点,这一特点在中国的市场经济改革已经显示出来。我们对于未来中国社会的变革,会走怎样的路径,往什么方向走,并没有清晰的蓝图。最后,当前中国的社会转型处于关键时期。这既不同于国门刚开始被西方列强撞开的晚清王朝和民国初期的旧社会,那个阶段,中国没有完整的工业,国家主权摇摇晃晃。也不同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重启改革开放大门的新社会,那个阶段,国家政权已经建立,有了完整的工业体系,但人民生活水平极低,绝大数人口还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目前,通过经济变革,现代工业经济体系已经建立,人口不断从农村流向城市,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但与经济水平不断增长形成显著差异的是,中国人的社会观念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人们在社会交往中,具有浓郁的传统行为方式,与现代经济发展方式相匹配的现代观念并没有根本形成。中国社会要真正地从传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现在到了最为关键的阶段,就是面临观念的转变。只有完成这个转变,也许中国近现代以来努力实现的使命才算最后完成。研究中国社会转型阶段的产权制度,正是基于这个社会背景下提出来的。
一、中国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研究:困难
产权是一种社会性的制度约束,它需要在某个社会背景之中进行解释。在诺斯(1990)看来,产权是制度框架的函数,而这个制度框架包括正式制度、非正式规则及其实施特征三部分组成。政治和法律等是正式制度,社会意识形态、价值观念以及人们的认知方式是非正式规则,它决定着产权的形成、变化和实施效果。在一个稳态社会中,这些制度或规则相互配合,相互加强,具有自我实施的特点,我们很难发现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从稳态社会中寻找社会转型进程中产权变化的答案几乎没有结果。但是,当社会从一种稳态转向另一种稳态时,不仅正式的制度在变化,人们的观念在也在变化,这样我们就有机会或可能来发现产权制度变化的原因。因此,在社会背景处于变化状态下研究产权问题,是研究产权制度形成和变迁的极好时期。如前所说,当代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之中,而且处于关键阶段,这就为我们研究中国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的形成和变迁提供了难得的社会实验。但在社会转型阶段研究中国产权制度也存在诸多困难。
首先,在社会转型阶段,人类自身的社会环境不确定程度显著提高,各种力量此消彼长,相互作用,虽然创造出大量机会,但也给人们的行动增加了诸多限制。海纳(1983)(Heiner)认为,人们在决策过程中,问题的难度(difficulty)和解决问题的能力(competence)之间的差距(C-D gap)决定了人们将采取怎样的行动方式,其结论之一是,越是在不确定的环境里,人们越是按照传统的方式行动。这就隐含着一个悖论:越是变革的社会,不确定因素越多,变革的阻力反而越大,人们越不愿意变革。变革的艰难似乎在于如何在打破传统形成的不确定性与在不确定性的环境里又求助于传统的矛盾心理之间寻找平衡和突破口。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这个突破口的门坎,需要在混乱的情境中找到关键力量,实现变革。
其次,产权制度作为一种经济制度,在传统社会之中,它“镶嵌”在社会结构之中①[英国]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转型》,冯钢,刘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而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与西方传统的社会结构具有系统性不同,这就意味着,我们在使用西方社会的产权分析方法时,不能完全套用新制度经济学中的产权分析方法。但是,我国市场化取向的经济制度改革,又在不断地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不断地挑战和侵蚀人们传统的观念,新的社会矛盾现象层出不穷。这里面既有过去传统价值观的遗存,也有新时代新观念的兴起,传统与现代正处于交织、冲撞阶段。这就意味着中国未来的产权制度会有自身的特点,它的实现形式和保护方式会呈现某些独特的特征,而我们对此知之甚少。
再次,回顾改革开放30多年的改革之路,本质上是“重新界定产权之路”②周其仁:《中国做对了什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页。,在初期的改革方式上被称之为“渐进式”改革。这种局部式的改革,具有帕累托改进效应,改革的阻力很小。但是随着改革的进一步深化的要求,局部的、渐进的改革方式形成的改革收益越来越递减,社会需要更根本性、带有全局性的改革。所以从方法论上,对于新制度经济学中那些采用的局部的、具体的制度分析方法,例如,科斯的企业分析以及在此基础上威廉姆森的治理机制分析,不适合当下中国社会转型阶段的产权制度分析。此时,需要从整体的社会背景的变化之中研究产权制度变迁。由于这种变化将会触动既定社会利益者的利益,而且这个新阶段的前景并不清楚,研究当然困难。
最后,经济学的研究方法特别强调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认为一切社会现象必须从个人的行动中才能得到解释。在一个具有稳态性质的社会背景下,这种方法具有可行性,因为典型的个人行为与社会整体的结构背景具有一致性,从个人的行动就可以对社会现象进行解释。但是对正处于转型的中国社会来说,这个社会背景本身就处于变化之中,个人需要对这种变化作出反应,而这种反应又体现在正在生成的新的制度之中,这既是行动结果又是行动背景,循环交错,两者关系我们很难从个体分析的角度分清楚。黄少安③黄少安:《制度经济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页。说,“制度分析法本身就意味着对新古典经济学个体主义方法论的某种扬弃,从而对个人主义哲学基础表示不满。制度约束、激励和保护个人行为的规则,它虽然不是一个行为主体,但是,相对于个人来说,确实具有整体性意义。从制度出发研究个体,意在揭示、也可能揭示整体对个体的影响”。问题是,我们需要解释这种整体的制度是如何形成的,但从个体行为的变化是无法解释的。而一旦偏离个人主义方法论,就可能得不到可证伪的经济命题。这也是当前新制度经济学本身方法论上的困惑。
另外,表面上看,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把它定义为“一种信条,认为只有个人是真实的,社会和群体都不真实,故而一切解释都必须最终建立在个体行为的规律陈述上”①[ 美国]威廉·盖达尔:《制度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方法论上的差异》,丹尼尔·豪斯曼:《经济学的哲学》,丁建峰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0页。,实际上,从价值观上看,西方现代社会也在支持这种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即西方社会的文化精神体现为崇尚个人价值,保护个人权利,西方传统社会之所以能够进入现代社会,也与这种精神直接相关(Macfarlane,1978)。西方社会个人主义价值观或规范认识与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之间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和统一性。比照中国传统社会,自古以来就不尊重个人权利,是一种具有关系特征的社群主义文化(韦森,2003)。如果采用基于个人主义的方法论,这种方法就必然与中国人普遍持有的价值观不一致,进而是这种方法的解释能力大为下降。梁漱溟(2006)直接认为东西方的物质生活的不同是因为两国文化的根本不同。中国社会转型,在其根本意义上是现代价值观的建立,我们需要从这种价值观上转变来研究转型社会的产权制度。在这种背景和要求下,个人主义方法论可能存在许多不及的问题。
图1 甲乙博弈收益矩阵1
正因为上述的四个方面的问题,汇聚而形成一个根本的困境就是,在一个具有深厚传统的社会背景中,我们基于个人或局部的视角去分析制度变迁,人的行为结果的最优选择仍是依照传统的做法,所以最终的结果,是社会难以发生根本性的转型。如果我们社会求助于整体的设计,在一个前景本身就不明朗的社会中,这种具有“致命地自负”的做法,在现实中似乎也不具有可行性。图1是一个简单的甲、乙之间的博弈收益矩阵,这是一个“囚徒困境”模型,纳什均衡只有一个,就是大家都选择传统的行为方式。但是从整个社会理想状态选择看,大家都选择现代的行为方式,整个社会的收益最高。如何打破这种“囚徒困境”?这似乎意味着一旦社会整体地进入某种情境,长期形成行为的习惯,想在短期内、全面地打破它,重新建立新的社会秩序,是非常困难的。
二、中国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研究:方法
(一)经济社会学研究方法——产权制度变迁的社会背景
中国当代社会正处于社会转型阶段,而推动这种社会转型的核心动力是经济转型。所以单纯地利用社会学原理或经济原理都不太适合研究中国社会转型阶段的产权问题,两者的结合可能更有助解决这个问题。经济社会学是在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中研究经济问题,而经济学是以人们追求利益最大化为基础来研究人的经济行为。但是人们追求利益最大化,必然是在某个具体的约束条件下进行的。新古典经济学的约束条件是在经济人的假设下,利用生产要素、生产函数和消费者偏好,通过最优化原理,提出可验证的命题。早年科斯(1937,1960)倡导的新制度经济学在约束条件中加入产权和交易费用,后来的诺斯(1990,2005)进一步加入文化、信念和意识形态等非正式制度约束。这个发展过程显示出研究产权制度问题时,不应该忽略社会关系和社会制度在经济学中的作用。这在转型社会中尤为关键。韦伯曾经说,“不仅观念,而且还有物质精神利益直接支配着人们的行为。然而,由‘观念’创建的‘世界图像’通常决定着轨迹,沿着这一轨迹行为被利益的动力所推动”②[瑞典]理查德·斯威德伯格:《经济社会学原理》,周长城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第5页。。中国社会转型的核心就是观念的转型,如果我们仅仅局限于经济利益,也就是仅仅关心动力问题,而不重视方向问题,我们是无法真正理解中国问题的。这正如经济社会学家对经济学家的批评:“主流的西方经济学直到现在还在继续着选择上的错误,在分析经济现象时排除对社会关系和制度的思考”③[瑞典]理查德·斯威德伯格:《经济社会学原理》,周长城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第5页。。诺斯1990年以后的学术研究实际上已经在这个方向上作了有益的探索,他同样也在批评新古典主义经济学,认为在经济发展进程中,看不到制度所起的关键作用,而制度的变迁是与这个社会的正式、非正式制度的变化密切关联①North,D.,Economic Performance Through Time,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84,No.3,June 1994,359 -368.。
在当代新经济社会学研究方法中,最著名的是马克·格兰诺维特1985年提出的“镶嵌”(embeddedness)②M ark Granovetter,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91,No.3.,1985,481 -510.方法,即经济行为被“嵌入具体的、不断变化的社会关系之中”。网络是他的嵌入概念的中心。“社会关系网络以不规则的方式不同程度地渗透于各种经济生活的不同部门”。他不同于波兰尼等人的“镶嵌”观点,认为在前工业社会,社会关系决定经济关系,即“经济行为深深地嵌入于社会关系之中,受各种非经济因素的影响”。这是高度社会化的思想,即个人行为完全由社会关系或社会结构决定。而在工业社会,经济关系决定其他关系,具有独立性,人被经济利益所支配,即“经济行为变得越来越自主”,经济被看成“工业社会中一个独立的、与其他领域曰渐分离的领域,经济交换行为不再以交易的社会和亲缘义务来定义,而是以个人利益的理性计算来定义”。这是低度社会化的思想,即个体是原子式的、孤立的个人,理性地追求经济利益,经济利益与其他社会关系没有瓜葛。马克·格兰诺维特是在这两种观点之间插入“社会网络”,认为应该通过社会网络中人际互动过程理解人的经济行为。“行动者既不是像独立原子一样运行在社会脉络之外,也不会奴隶般依附他/她所属的社会类别赋予他/她的角色。他们具有目的性的行动企图实际上是嵌在真实的、正在运作的社会关系系统之中的。”
罗家德评价说,“镶嵌观点的精义必须从两个角度观察,一是它与新古典经济学的对话;一是它的方法论的个性,可以上承大理论(grand theory)的网络理论,下开可验证的因果推论模型”③[ 美国]马克·格兰诺维特:《镶嵌——社会网与经济行动》,罗家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译者前言,第3-4页。。他希望在这两者之间找到连接的桥梁,并且能够提出可以验证的命题。他从不认为理性行动理论错了,只说其假设“太狭隘”(too narrow),需要补充社会情境的解释变量。他重视个体为中心的人际互动,即所说的社会网络理论,他批评后来主流经济学家所谓的采用的身份、角色来解释人们的偏好函数,如贝克尔、阿克洛夫,希冀藉此融入社会关系因素,认为人们在具体的情境中人的身份可能不起什么作用,他说,“我们拥有的是特别具体的人之间的关系,不是那种用角色身份来概括的抽象的人之间的关系”④[瑞典]理查德·斯威德伯格:《经济学与社会学》,安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37页。。这对于一个相对平等的西方具有个人主义精神的现代社会是有道理的,但对于中国正处于转型的阶段,却可能有问题。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具有等级制特征的社会,在一个群体内部,上级对下级常常有身份溢出效应,即不仅仅局限于这个身份本身的职责,而且之外也要管,显然下级部分收益也是他的上级的。对于正处于转型进程的中国当代社会,这意味着其个人也正从身份角色向具体情境角色转变之中。所以完全把马克·格兰诺维特的观点套用到中国来,也会出问题,但这种观念使我们看到中国经济转型推动的社会转型中的两种力量:传统的价值观支持的行动方式和经济利益。这对于具有关系型社会特征的中国的产权制度变迁研究特别具有亲和力。
(二)历史比较研究方法——产权制度变迁的历史对照
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地方之一,是不能在可控实验室里验证自己的命题,所以常常需要求助于历史事件,通过具体的历史事件来考量理论假设。第二点不同的是,社会科学可能不能如自然科学那样地“客观”。在韦伯等学者看来,“社会科学应该提供‘来自内心’的理解。我们应当尽力体验参与人的所思所感,并发现哪些是我们‘可以理解的’。这看上去好像在社会科学里引入了主观性的因素,而在自然科学里这是可以避免的”⑤[德国]马克斯·韦伯:《客观性和经济学中的理解》,丹尼尔·豪斯曼:《经济学的哲学》,丁建峰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第70页。。社会科学需要研究者具有对这个时代切实的敏锐性,他能够“抱握”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问题,能够紧紧抓住那个“值得认识的”部分⑥[德国]马克斯·韦伯:《客观性和经济学中的理解》,丹尼尔·豪斯曼:《经济学的哲学》,丁建峰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第70页。。处在社会转型进程中的中国,对这种“重要性”,在有了西方这个参照系,立即出现了前所没有的感同身受!这犹如我们过去生活在某个“洞穴”之中,现在有一束强光照射进来,我们看见了自己,也发现了别人,一种比较的视野自然就进入研究者的头脑之中。我们在“差异”中体会到哪些是重要的。从这一点上看,完全“客观”的历史似乎是不存在的。
显然,我们需要借助于历史比较才有可能探求这些“差异”得以产生的社会根源。制度经济学研究需要“历史比较”,一是在社会的大变迁中发现制度变化的历史轨迹,这是在时间维度上的比较;二是在不同制度之间进行比较,这是空间维度比较。东西方在制度安排上的显著差异成为我们比较的主要对象,也是我们理解中国制度变迁的知识来源。雅诺什·科尔奈①[匈牙利]雅诺什·科尔奈:《制度范式》,《比较》第一期,中信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曾经说在:“制度范式一个最明显的特征的方法是比较。通过比较一个制度与另一个制度对应的属性、分析它们之间的异同,这可以解释一个制度的某项属性。比较通常是定性的,虽然一些属性容易计量,这种计量提供了基于统计观察来做定量比较的机会。”“我们要特别注意两种制度(institutions)之间的区别,即在一个演化过程中,历史地形成的制度与其他的、特别是由政府当局决定建立的制度之间的差别。”处在社会转型的当代中国,我们研究产权制度得以形成和变化的成因时,这种比较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可能的,它既包含着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比较,也包含着东西社会差异的比较。
在这种比较中,我们要注意两点。一是历史的偶然性和理论的逻辑性。历史事件常常充满偶然性,我们在事后用一种理论的逻辑去发现和整理,形成判断,成为知识时,一定要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理论逻辑的目的在哪里,否则会失去方向,也会让别人找不到批驳的对象。其二,制度的形成和变迁涉及众多因素,具有整体性。面对东西方社会制度,我们越往里面走,越会发现这两者呈现系统性差异,它们在各自的内在之中自成体系,似乎不可通约。但是,如果我们盲目地用普遍的人性标准或类似于现在正在不断兴起的生物基因研究上的知识来研究人类自身,把人还原为“物”时,而不去做这种已经成为事实的制度差异上的比较,这就是一种简单化思维,是一种理论上的倒退,或者说是一种科学上的自负,他们忽视了人类自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人是有意向性的动物,他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机械的科学命题,诸如社会理性或自然演化的观点,是解释不了人的行为的(汪丁丁,2004)。我们需要在历史差异的系统比较中,认识自己,进而才能发展自己。盲目割断历史,就好比我们割去藤蔓,刨去土壤,但还希望开花结果,这是不可能的。当前国内经济学研究正在全面地引进西方新古典经济学方法论,应用标准的西方新古典经济学研究范式的论文比比皆是。从西方现代社会背景上看,这种方法是西方经济学传统上的自然演变,是学术上的进步,自有其合理性。但是离开这个背景,机械地照搬这套研究范式应用到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背景下进行经济学研究,尤其是是对产权制度的研究,可能会引起许多问题。这不仅仅是忽视中国历史的做法,也是忽视西方历史的做法(韦森,2007)。而正是制度经济学的研究使我们充分意识到新古典经济学其后隐含的社会背景的重要性。
(三)价值观的考量——转型社会产权制度变迁的动力和方向
在经济社会学研究方法中,我们需要知道人们“行动的方向”;在历史比较研究方法中,我们需要知道制度比较的标准或尺度。这都意味着我们在研究转型社会中的产权制度变迁时,需要某种价值标准或存在某种社会结构诉求,这是回避不了的。这也正是中国社会转型的核心要义所在。当代中国,正经历着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发生根本转型的关键时期(韦森,2012)。现代社会的根基是现代价值观的建立,这也是现代西方市场经济制度得以确立的社会基础。研究中国当代转型社会产权制度的确立和变迁,在整体上,同样需要关注现代价值理念。中国传统上长期是一个以国家为主导的大一统社会,政府的权力可以压倒一切。这种观念在近现代以来落后挨打的民族独立解放斗争中被进一步强化。但是,现代社会却强调保护个人权利,限制政府权力,这是现代市场经济的价值基础。市场交易是权利的交易,产权的界定是为了交易,权利界定的内容和方式,决定了市场交易的行为和范围。有什么样的价值理念就会有什么样性质的产权。
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的研究,使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隐含在现代新古典经济学背后的现代价值理念。标榜经济学研究是一门“价值无涉”或保持“价值中立”的学科的新古典经济学家们,实际上他们背后隐藏着“个人主义”或“功利主义”的现代价值理念,只不过是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之中或理念之中浑然不觉,或者自觉地认为这是人类生活的普遍标准,无需纠缠。韦森非常清晰地梳理了自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现代经济学从斯密开始,经过边沁、穆勒、马歇尔、罗宾斯,再到弗里德曼最后提出的“经济学作为一门实证经济学,原则上独立于任何价值判断”的演变过程(韦森,2007),表明了原来的“政治经济学”如何转变成“经济学”,实际上它并不是一门价值无涉的学科,更不能一味地用类似于现代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经济解释。也许经济学家仅仅利用假设来演绎他的理论,恪守学科的边界,正如熊彼特(中译本,2000)所说,经济学家在探讨经济现象时,当成功地找到了两种现象之间的明确的因果关系时,如果起“原因”作用的现象是非经济现象时,那么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我们这样就完成了自己作为经济学家在当前这种场合所能够做到的事情,以后我们必须让位于其他学科。但是研究产权的制度经济学,却需要从经济学之外寻求制度形成和变迁的动因。“人类不仅有依照自己的理性计算进行经济活动的先天禀赋,而且是有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并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和情感判断来行事”①韦 森:《经济学的性质与哲学视角审视下的经济学——一个基于经济思想史的理论回顾与展望》,《经济学季刊》,2007年4期,第964页。。这就必然要关注人在社会生活中与他人的关系以及制度本身的正当性问题。罗尔斯说②Rawls,John,A Theory of Justic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P3.,“正义是社会制序的首要美德”,不能简单地以功利的高低加以评判。作为自由平等的理性的个人,在建立社会制度时,首先应该满足正义的两个原则,它是现代社会价值的核心。产权,是一种权利,首先是要正当或正确(right)。否则,即使法律上规定的产权在实际执行中也会大相径庭。
在方法论最高层次上,是价值观的选择③黄少安:《制度经济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33页。,“价值论所蕴含的观念和追求,是相应的经济学的灵魂与旗帜”④刘伟:《经济学导论》,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这是产权经济学研究无法回避也不应该回避的问题。中国社会转型的核心是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这种转型的过程就是现代价值理念建立的过程,同时也是产权制度变迁的过程。现代经济学关于“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的争论⑤G eoffrey M.Hodgson,Meanings of 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Journal of Economic Methodology,Volume 14,Issue 2,2007,211-226.表明,我们不仅仅要关注个人的行为,而且还要在个人之间的关系中、也就是在已经存在的社会结构中理解人的行为。这也是哈耶克⑥Hayek,F.A.,Individualism and Economic Order,London:Rout1edge & Kegan Paul,1949.所说的“真个人主义”的要义之一。不同的社会结构,决定了人们不同的行为方式。任何制度都是历史的延续。我们能做到的只能是在给定的某些制度下解释另一些制度。同时,脱离了社会和人文环境的个体理性也是不存在的,将对制度的解释还原为纯粹的个体理性不能为我们提供一个真正的解释⑦姚洋:《制度与效率:与诺斯对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经济社会学告诉我们制度变迁需要考虑方向问题,而方向的确定更多的是从过去的社会背景来讲的,是被动的。而这里所讲的制度变迁方向更是从社会将要沿着怎样的方向前进的问题,是一个主动性问题。布罗姆利⑧[美国]丹尼尔·W·布罗姆利:《充分理由——能动的实用主义和经济制度的含义》,姚洋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认为制度变迁是面向未来的变迁,我们需要站在未来思考今天。这里显然存在着某种矛盾或谓制度变迁的转折点,即一方面是传统的强大力量,另一方面是现代市场经济带来的多重冲击,传统肯定在这种冲击下在变动,虽然缓慢,但在不断累积,这个过程的持续变迁,最后就意味着会总有一天会突破原有的约束,形成转折点。我们需要通过价值观的变化来弄清楚这种变化和转折的内在机制。
三、中国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研究视角:“国家规范下的关系型社群主义”
面对复杂的中国社会,有了研究方法,还需要研究的切入点,这就是研究的视角。我们选择“国家规范下的关系型社群主义”这个视角来研究中国社会转型阶段产权制度变迁的过程。在这种社群中,我们能够看到中国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中各种关系及其权利的变化过程,也是与西方现代社会以“个人主义”为主要特征形成对应镜像,便于历史比照。“国家规范”体现在正式政治与法律制度之中,而“关系”凸显中国传统社会的特征,“社群主义”则与“个人主义”形成一个比较的视角。阿尔钦曾说,“产权是由社会强制执行的对资源的多种用途进行选择的权利。属于个人的产权即为私有产权,它可以转让——以换取对其他物品同样的权利。私有产权的有效性取决于对其强制实现的可能性及为之付出的代价,这种强制有赖于政府的力量、日常社会行动以及通行的伦理和道德规范”①[ 美国]Alchian,Armen A.,《产权》,约翰·伊特韦尔等:《新帕尔格里夫经济学大辞典》第三卷,王林译,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101页。。从这个定义上看,“政府的力量”与“国家规范”一致,“日常社会行动”与“关系”一致,“通行的伦理和道德规范”与“社群主义”一致。这样为我们比较东西方社会产权制度形成的历史背景及其变迁提供一个切入的视角。
深厚的历史传统、现代社会的价值理念、西方科学文明的冲击和经济体制的改革,这四个因素构成我们理解中国转型社会产权制度变迁的关键要素。“国家规范下的关系型社群主义”这个视角首先是基于中国深厚的历史传统。在这个源流上,我们发现自秦以来中国以国家统治社会的关键特征,这是不同于西方“社群主义”非常重要的特点。在这个前提下,中国传统社会以“血缘关系”为中心,组成以“家庭、家族”为主体的传统“社群”,具有某种地方自治的特点。从这个源流上,我们就可以分析后面三个因素对这种社会结构所带来的各种冲击和反应。诺思②North,D.,Institutions,Transaction Costs and Economic Growth,Economic Inquiry,25(3),1987,419 -428.曾说:“理解制序以及制序变迁之困境的关键就在于人们能认识到,他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些构成行为准则和规则的东西仅仅是在一个长时期中逐渐演进的。制序分析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研究博弈规则,而是研究个人对这些规则的反应。尽管这些规则可以即时改变,但个人对规则变化的反应却是一个极其复杂和缓慢的适应过程。规则的变化要求规范、惯例和非正式准则的演进。”
图2 甲乙博弈收益矩阵2
图3 甲乙博弈收益矩阵3
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行动方式的变化,必然引起资源配置方式的变化。我们重新回到图1那个假想的博弈模型。如果在对方采用现代的行为方式后,自身采用传统的行为方式,其收益在降低,例如降到60,新的博弈矩阵收益如图2,这个时候有两个纯纳什均衡,双方的收益分别为(100,100)、(50,50),一个混合策略均衡,即采用现代的概率20%,采用传统的概率40%。从一个动态演变的角度看,只要不断地提高采取现代行动的概率,最终假如当一方现代方法,另一方采用传统方法时,采用现代方法的人收益在提高,而采用传统方法的人的收益在降低,如图3那样的收益矩阵,则整个社会人的行为会收敛到(现代;现代)这种行为方式。到了这个时候,中国现代产权制度才会建立起来。
[1]North,D.,Institutions,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2]Ronald A.Heiner,The Origin of Predictable Behavior,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73,No.4(Sep.,1983),560 -595.
[3]Macfarlane,A.,The Origin of English Individualism:The Family,Property and Social Transition,Oxford:Basil Blackwell,1978.
[4]韦森:《个人主义与社群主义》,《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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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oase,R.H.,The Nature of the Firm,Economica,Vol.4,No.16,November,1937,386 – 405.
[7]Coase,R.H.,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3(Oct.),1960,1 -44.
[8]North,D.,Understanding the Process of Economic Change.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
[9]汪丁丁:《制度分析的特征及方法论基础》,《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6期。
[10]韦森:《经济学的性质与哲学视角审视下的经济学—一个基于经济思想史的理论回顾与展望》,《经济学季刊》,2007年4期。
[11]韦森:《大转型——中国改革下一步》,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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