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
2013-08-16邵茹波
■邵茹波
这是一个不大的县城火车站, 环视一周就能囊括全貌。 车站大楼仅有两层高,底层从左向右依次挂着火车站饭店、候车室、行李托运处的牌子。站前广场的中央, 七八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坐在花坛边缘的水泥台上闲聊着, 脚下放着一大堆大包小包。 二十余个水果摊、小吃摊将通向车站大楼的通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几辆三轮车则散落在站前广场的外沿。
一辆三轮车奔驰而来,停在站前广场前。 王虎跳下车,转身从车厢内拖出两包装得鼓鼓的行李,艰难地穿过站前广场。 他二十上下,穿着一身运动服,鼻梁上架着一幅眼镜,此刻显得十分疲惫。 摊主们七嘴八舌地鼓噪着他买些东西路上吃,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 不要不要”,才突出重围,杀进候车室。
候车室的左侧摆着十余排椅子, 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乘客,有一半位置空着。 后门一边写着“ 进站口”,另一边写着“ 出站口”。 刚好有一批人从站内走出,几个年轻女子立即冲了上去,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问道:“ 住旅馆不? ”
候车室的右侧是车站派出所和售票处。 王虎走过去,将行李放在墙角,环顾了一下附近的几个人,然后靠近售票窗口,趴在窗台上问道:“ 去北京的车几点? ”边问边转过头去望了一眼行李。
“ 晚上八点。 ”售票员回答道。
“ 买一张半价票。 ”
从窗口处退出来, 王虎抬头望了望墙上的电子大钟,时间显示为十七点十五分。 他提着行李在椅子的间隙中穿行了两次, 才挨着一个穿军装的壮汉的右侧坐下了。 他俯身拉开其中一个包裹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本书,摊在膝盖上,看了几眼,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下邻座的军人, 又将眼睛收回。 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后,他合上书本,将其放回包裹内,将这个包裹提到右侧的空位上,倾斜着身体躺了下来,右胳膊支在包上,右手托住下巴,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钟又警惕地睁开,重复了几次,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虎猛地抬起头来,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那个军人正在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军人开口了:“ 兄弟,上学去啊? ”
王虎打了一个冷战,勉强地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顿了一会儿, 军人再一次打破了沉默,“ 咱们两个玩牌吧。 ”
王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带着略显紧张的腔调说道:“ 不会玩。 ”
军人向他靠近了一些, 从口袋中掏出一幅扑克,硬塞进他的右手中,压低声音说道:“ 玩个简单的。 你抽牌,我猜。 一次赌三块钱。 猜对了你给我三块,猜错了我给你三块。 ”
王虎快要哭出来了, 幅度不大但十分用力地摇着头,“ 不想玩。 ”
“ 咱们实打实地玩,又不玩虚的,你怕什么? 你掏一百块钱,我保证找你九十七。 ”军人的声音仍然很低但十分严厉。
王虎“ 腾”地一下从座位中站了起来,将扑克轻轻地放在军人的大腿上,一手提着一包行李,向外走去。 军人也猛地站起来,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叫道:“ 哎——别走呀。 ”但没能拦住他。
王虎走出候车室, 立即就有几个三轮车夫围过来,一边问他到哪里,一边抢着帮他提行李。 他狡黠地微笑了一下,操着普通话问其中一个车夫:“ 到汽车站还有多远? ”
车夫回答道:“ 远着呢, 有六七里路, 坐车去吧。 ”
其实,汽车站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但是,明知道这个车夫在骗人, 其他车夫还是马上闭上了嘴,陆续离开了。
王虎却说:“ 算了吧,等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
他来到站前广场中央的花坛边, 也坐在水泥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车站大楼,思索着该往何处去。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王虎站起来,拦了他一下,问道:“ 大叔,车站的水电班在哪里? ”
那人指着车站大楼说:“ 在二楼。 ”
“ 楼梯在哪边? ”
“ 行李托运处里面。 ”
水电班内,四五个人正围着办公桌打牌。 王虎在大开着的门上敲了敲,没人理他。 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前,问道:“ 刘小龙在吗? ”
其中一个人头也不抬地说道:“ 上工去了。 ”
“ 那我等他一会儿。 ”
那个人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替我玩会儿吧。 我上趟厕所。 ”
王虎受宠若惊地说:“ 对不起。 我不会。 ”
另一个人对那人说:“ 你娃子再憋一会儿吧。打完这一局我也要去。 ”
王虎走到房间里面的沙发前, 小心翼翼地从报架上取下一个报纸夹,坐下来无聊地翻着。 报纸上的字迹逐渐模糊起来, 他打起盹来, 进入了梦乡。
候车室内,他“ 腾”地一下从座位中站了起来,将扑克轻轻地放在军人的大腿上, 走进车站派出所,向值班的民警讲述了刚才的经历。 他和民警一起沿着座位寻找, 终于发现那个军人正在威胁另一位学生模样的小姑娘。 民警冲了上去,用手铐铐住了军人,一边叫着:“ 你这个假当兵的,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老子。”一边推搡着他向派出所走去。他则神气地跟在后面。
水电班内,王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报纸。 他换了一个姿势,又开始了第二个梦。
候车室内,他“ 腾”地一下从座位中站了起来,将扑克轻轻地放在军人的大腿上, 走进车站派出所,向一个正在看报的民警讲述了刚才的经历。 民警冷冷地说道:“ 现在这种事儿太多了。 我们只有几个人,哪能管得过来? 以后出门小心点。 ”
他坚持让民警出去看看。 民警跟着他来到刚才的座位前,坐下来与军人相互让了一根香烟。 他站在一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水电班内,王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报纸。 他又换了一个姿势,开始了第三个梦。
候车室内,他听完军人讲述的游戏规则,从口袋中掏出一百元捏在左手中, 右手将扑克递给军人。 军人随意洗了一下,将扑克举起来。 他抽出一张。 军人猜道:“ 梅花九。 ”
他将那张扑克转向军人,是红桃三。
军人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掏钱吧。 ”
他反问:“ 你猜错了,为什么该我掏钱? ”
军人露出狡诈的面孔,“ 刚才不是说好了,猜错了你给我三块,猜对了我给你三块。 ”
他咬了咬牙,“ 好吧。 这是一百块,你找我九十七。 ”
军人用右手接过钱, 又伸出左手盖在上面揉了揉,然后摊开双手,一百元不见了。 军人冲他吼道:“ 你磨蹭什么,欠我的三块钱还没给呢。 ”
他“ 腾”地一下从座位中站了起来,将那张扑克狠狠地放在军人的大腿上,突然撩起外衣,从腰间掏出一把锃亮的手铐,叫道:“ 我是便衣警察! 你的把戏该收场了吧。 ”将军人铐在了座位上。
水电班内,王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报纸。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一个水电工走进来,瞟了王虎一眼,将挎包挂在墙上,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开始洗手。 王虎被惊醒,也抬头瞟了他一眼,继续看他的报纸。
打牌的一个人叫道:“ 刘小龙, 那边有人找你。 ”
那个水电工答应了一声, 擦了擦手走到沙发前,仔细地打量着王虎。 两个人几乎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是你呀! ”
刘小龙伸出右手,“ 我说怎么刚才进门时看着你有点眼熟呢。 对了,你叫——”
王虎一边与刘小龙握手一边说:“ 我叫王虎呀。 你不记得我了? ”
“ 记得。记得。只是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了。想不到,想不到,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你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
“ 来坐车呀。 ”
“ 去上学是吧? 现在在哪儿上? ”
“ 北京。 ”
“ 好啊。 哪像我,初中毕业靠着铁路职工子弟的身份才上了个技校, 或许一辈子就窝在这个小站了。 咱们初中同学里, 恐怕现在你的学问最高吧? ”
“ 不一定。 很多同学都失去联系了,他们或许早就飞黄腾达了。 ”
“ 两年前,咱们的一个初中同学来找我,说是钱在火车上被偷了,向我借钱作回家的路费。 我早就不记得他了, 实在不想借, 但碍于情面还是借了。 临走时,他千恩万谢说到家后马上把钱给我送来,结果一去就没影了。 ”刘小龙旁敲侧击地说。
“ 我可不是来借钱的。 ”王虎有点尴尬。
刘小龙更尴尬, 只好自我解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顺便提提。 你要是真是来借钱的,我会不借给你吗? ”
热烈地聊了一会儿,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刘小龙问道:“ 你喝茶不? ”王虎摆摆手,“ 不喝。 ”
刘小龙站起来,“ 还是给你倒一碗吧。 ”
王虎不再拒绝,“ 好吧。 ”
接下来打破沉默的就只剩下刘小龙三番五次的劝慰声:“ 喝吧。 多喝一点。 ”
王虎则每次都抿那么一小口。
最后,刘小龙问道:“ 打牌不? ”
王虎无奈地笑了笑,“ 不想打。 ”
“ 那咱们下去吃点饭。 ”
“ 你不是还没有下班吗? ”
“ 无所谓。 今天的活儿干完了。 ”
楼梯很脏,转角处堆着几辆破自行车,墙上的涂料斑斑驳驳。 刘小龙边下楼梯边问:“ 以前你到火车站那么多次,怎么不来找我? ”
王虎说:“ 我是前不久才知道你在这儿工作的。 本来这次也不想打扰你,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来找你。 ”
“ 以后来这里坐车时就不要买票了。 我保证能把你送进站,送上车。 ”
“ 车上要是查票怎么办? ”
“ 你不会躲进厕所里? ”
“ 出站时查票怎么办? ”
“ 车站的出口多得是,何必要从出站口出去? ”
“ 我不是不知道其它出口在哪里嘛。 ”
“ 你就不会逃一次票试试? 沿着铁路走,总能走出去的。 ”
车站大楼前, 王虎边走边指着那些三轮车夫对刘小龙说:“ 刚才那几个人想拉我。 我故意装作外地人,问他们到汽车站有多远。 一个家伙居然骗我。其他人都想抢生意,为什么不站出来揭穿他?”
刘小龙笑了笑,“ 你呀,还是那么书生气。 他们都是下岗职工,都是为了挣口饭吃,谁又何必去抢别人的饭碗呢? ”
刘小龙一走进火车站饭店, 就潇洒地与老板和几个服务员一一打了招呼。 王虎跟在后面,随着刘小龙的介绍,微笑着一一点头。 突然,他呆住了:候车室里那个军人正背对着门坐在一张餐桌前。
刘小龙也发现了那个军人, 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叫道:“ 李明红,今天归队呀。 ”
接着,他坐在了军人的旁边,两个人相互让了一根香烟。 王虎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意识到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极不情愿地挨着他们坐了下来,心中凉了半截。
刘小龙指着王虎介绍道:“ 这是我的初中同学王虎。 现在在北京上大学。 ”“ 北京”两个字发音很重, 就好像对这两个字的强调也能给刘小龙带来一些荣耀似的。
然后转向军人,“ 这是我外婆那个村的李明红。 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住,就跟他玩得很熟。 前些天他下火车时被我撞见了, 一问才知道他是从部队回家探亲的。 你这家伙,归队时到了这里怎么也不来找我? ”
李明红看了王虎一眼, 轻描淡写地说:“ 我和他刚才在候车室见过面。 ”
王虎“ 哼”了一声,心想:岂止是“ 见过面”,还“ 交过手”呢。于是冷嘲热讽地说道:“ 是见过面。我还差点被你骗了。 ”
刘小龙插口道:“ 怎么了? 怎么了? ”
李明红还是那么轻描淡写,“ 兄弟,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想和你赌点小钱,消磨一下时光罢了。 我还奇怪你这么长时间跑哪儿去了, 原来是搬救兵或者说是避难去了。 ”
“ 那你凶什么? ”王虎仍然不依不饶。
“ 你不跟我玩,我就想吓吓你。 ”
刘小龙冲着王虎劝慰道:“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我大致明白了你们之间的矛盾。李明红就那脾气,当了兵脾气更大了。不过,他也没恶意。咱们三个好不容易凑到了一块,等会儿碰几杯,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
然后指着李明红冲着老板喊道:“ 他点的饭不要了。 把菜单拿来,我们重新点菜。 ”
王虎翘着嘴巴不言语了, 刘小龙和李明红却谈笑风生。
旁边餐桌前,一个操着粤语、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叫住了一个服务员,要她找一个三陪小姐来。
服务员严厉地说:“ 我们这是小饭店, 不搞那个。 ”
中年男人抓住服务员的手, 顺势把她搂入怀中,“ 那你就替她们服务一回吧。 ”
服务员尖叫起来, 饭店中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
李明红一把抓住中年男人的领带, 骂道:“ 妈的。外地人在本地耍什么威风?”接着顺手一推,中年男人连同椅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中年男人骂骂搡搡地爬起来, 从口袋中抓出一大把钱,“ 啪” 地一下甩在餐桌上,“ 老子有的是钱,想玩谁就玩谁。 ”
饭店老板站了出来,“ 算了,算了,让他赔点钱算了。 ”说着,伸手去抓餐桌上的钱。
刘小龙按住了老板的手,将其拉开,自己抓起那堆钱,“ 哗” 地一下子撒在中年男人的脸上,骂道:“ 老子们不要你的臭钱。 火车站不是你小子撒野的地方。 有本事你不来坐火车了, 早坐飞机去了。 捡起你的钱滚吧! 以后不准你在这个站坐车了。 让老子们看见,你还要挨打。 ”
中年男人弯腰捡起钱,气冲冲地走了。 饭店老板追了出去,“ 哎——,你的饭钱还没给呢。 ”
刘小龙潇洒地对大家一挥手,“ 没事儿了,都回去接着吃吧。 ”
又转向李明红和王虎,“ 让那家伙把咱们的饭局给搅了,真他妈的扫兴。 ”
候车室内灯光昏暗,不少人坐在椅子上打盹,有的干脆占了三四个座位躺在上面睡觉。 王虎、刘小龙和李明红一字排开坐在一个角落中。 刘小龙和李明红还在热烈地聊着,王虎则呆呆地坐着。
广播中传来某次列车即将到站的消息。 李明红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 ”又冲王虎问道:“ 还在生我的气吗? ”
刘小龙再一次冲着王虎劝慰道:“ 当兵的都认为自己有一种特权,可以去强迫别人。 你哪儿也不坐,专门坐在一个当兵的旁边,是不是觉得一旦出事儿,他可以保护你? ”
王虎尴尬地笑了笑。
李明红毫不客气地反驳刘小龙:“ 你这家伙穿着铁路制服, 在火车站一带不也是可以耀武扬威吗? ”
刘小龙急不可待地接过了话头,“ 咱俩谁也别说谁。 ”
王虎显得很无奈,“ 就我什么特权也没有。 ”
“ 不能那样说。 你们学生可以在火车站买到半价票,我们当兵的就不能。 ”李明红说道。
王虎仍想辩论,“ 外面那些摆小摊、 开三轮的下岗职工该没有什么特权吧? ”
李明红胸有成竹,“ 他们做小生意,在收税、收管理费方面都有优惠,这不也算一种特权吗? ”
刘小龙附和道:“ 就是。 本来咱们县前几年已经禁止在城区开三轮车了, 今年为了给下岗职工找碗饭吃,又解禁了。 ”
站前广场上,空荡荡的。 风起了,吹动着地上残留的纸屑。 花坛中心高高竖起的路灯发出苍白的光芒。 一个人紧抱着双臂,缩着脖子向车站大楼走去,小摊摊主们立即围了上去。 又有一个人提着行李走出候车室, 正坐在车座上打盹的三轮车夫顿时打起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