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与《这是一片神奇土地》悲剧风格之比较
2013-08-15姬彦红
姬彦红
(河南化工职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老人与海》(后简称“老”)是美国作家海明威二战后的名作,曾于1945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后简称“这”)是我国知青作家梁晓声反思小说优秀作品之一。虽然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难以相提并论,但作为不同时空的优秀作品,却有异曲同工之美,那就是作者及作品人物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孤寂的环境,孤独的人物,面对人生悲剧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孤独,选择了挑战,他们这种无畏的奋斗精神,都能引起人们反思历史、思索人生、探求生命本质、深层、抽象的悲剧意蕴。
《老人与海》中老人一开始就是孤独的。仅有一小孩陪他,因他背运又被其父母支开了,他一个人远洋捕鱼,在茫茫大海上漂流了84天,仍无所获,经历了两天两夜的生死搏斗,终于捕获了一条特大马林鱼,但归途中又被一大群鲨鱼围攻,尽管老人奋力拼搏,却终于抵挡不住凶猛鲨鱼的进攻,大马林鱼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骨骼,故事的结局是个悲剧。《这》中“垦荒先遣小队”的知识青年也是孤独的。险恶的政治环境、思想环境,严重的亲情隔离或隔膜,面对北大荒连续三年无所获的境况,顶着将被解散的“耻辱”,他们毅然选择了死寂的、恐怖的“鬼沼”,神秘的“满盖荒原”。尽管当时仅有的武器是“两台最新的45马力的拖拉机”,唯一的精神食粮是一本《虹南作战史》,但故事最终是个悲剧:[1]悲剧的审美价值,在于通过悲剧主人公所遭遇的苦难、不幸和牺牲,观照到人自身的不朽,以及展现人的高昂精神面貌和对美好理想的希冀。桑提亚哥是孤独的,这是客观现实和他作为渔民的身份决定的,他不得不出海捕鱼,不得不直面冷酷无情的大海,当面临是收网不干还是继续到更远的深海里捕鱼?这一摆在他面前的重大选择,他毅然选择了后者,即选择了孤独。他虽年高老迈,但“那一双眼睛跟海水一样蓝,充满着愉快的毫不沮丧的活力”[2],“我的选择呢,就是到那个什么人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3],当第一个鲨鱼袭击大马林鱼时,他并没有感到恐慌,而是自信地认为,“我不能阻止它袭击我,但我能弄死它”[4],他勇敢迎接鲨鱼的挑战,铁钗断了,用鱼钩,鱼钩坏了就用舵柄……所以说老人是真、善、美的化身,桑提亚哥和年轻人面对残酷的社会、自然环境和强大的生存环境,他们又都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孤独、拼搏、挑战,甚至“宁愿毁灭生命,以求真、求美,求爱,求'权力','求神圣',求人类的上升,求最高的善”[5];但也正是他们对困境、死亡的挑战,使得人的精神力量显得更加深沉、执着和强烈;也正因困境面前没有放弃,而是把握住自己的每时每刻,去主动选择、决定、行动和创造,而没有埋怨,自暴自弃,才使得自己的生命存在一定的价值和意义。尽管结局都是悲剧,但他们让我们在悲剧中感受到生的伟大的力量。记得哲学家卡缪说过,西西弗是幸福的人。因为“那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又一次开始登山虽然他知道石头仍会滚下山去,但这事业本身使他体验到生存的价值,他把握了自己的命运!因此必须承认:西西弗是幸福的。”[6]依之,我也断言:桑提亚哥和《这》中的年轻人们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都“肯定矛盾、殉于矛盾、战胜矛盾,在虚空毁灭寻求生命的意义,获得生命的价值。”[7]
《老》和《这》两篇文章都使我们感受到生命力悲剧的强烈震撼,但是对这种悲剧力量体现的方式却是迥异的。在《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活动的环境是不具体的,没有明显的国度、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和民族的风土人情,只能看到桑提亚哥置身于浩渺无际的大海里,碰到大马林鱼、鲨鱼,岸上唯一的交际是小男孩,即使连做梦“也梦不见女人,梦不见他的妻子”[8],“他现在只梦见各种地方,还有海滩上的狮子”[9]。由文学知识可知,大海常“作为一种显示人和宇宙的深刻现实的东西”[10],如《奥德赛》、《白鲸》、《迷人的海》中的海,再加上颇有象征意味的鲨鱼、大马林鱼,一个孤单老人驾一叶扁舟这种图画式的描述颇类似我国传统的绘画艺术和戏剧艺术,给人无限的想像空间,从而使作品的悲剧也具有多层次、多方面的象征意蕴。而《这》中,梁晓声给我们进述了“红色中国”时期东北一隅,一群纯真无瑕的年轻人在“接受再教育”的名义下,上山下乡,开垦那片处女地的悲壮故事,国度、时间、地点等都比较确凿,给人一种近乎历史真实的追述,从而使作品具有现实主义悲剧的效果。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审美观总以一定的语言观为基础”[11]。《老》丰富的象征性是和海威所谓的“冰山原理”创作分不开的。他说:“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的原理去写它。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12]。同时海明威还强调客观冷静、不动声色的写作态度,不使作家主观意识介入,他“通过无动于衷而达到激动,通过不加解释而得到解释,通过疏远的冷漠而得到关怀”[13]。正是基于此,他在《老》中省略了人物家世、经历、社会关系的介绍;省略了人物心理活动及对人物的精神与道德评价,仅限于人物形貌、对话、举止等外部描写。他这种冷静、客观,谨严、含蓄,洗炼、简洁的语言风格,给作品带来一种非常独特的深刻性和生动性。正是他的“精通现代叙事艺术”使他荣获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而《这》,梁晓声以主观意识参与的方式,从社会、文化等角度,对历史条件、生存环境和生命潜能进行审察,这是对现实生存的焦灼、对社会振兴、民族自强、人性复活的渴望。他这种近乎剖白式的呐喊,使作品具有强烈的感召力、鼓动性、战斗性,集中体现了北大荒文学雄浑、悲壮的风格。
所以《老》的悲剧让人冷静、不动声色地深思,让人的心情感到沉重,让人在悲痛中产生崇高感;《这》的悲剧让人振奋,让人呐喊,让人热血沸腾,让人在悲壮中得到心灵的净化。
纵观文学史,任何文学风格、文学潮流的形成和发展与时代的变革都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如中世纪的宗教黑暗成就了文艺复兴时期群峰并峙,东汉时期战乱纷呈社会黑暗达数百年之久,却孕育了“慷慨激昂”、悲壮的“建安风骨”,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背后,却透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海明威和梁晓声分别作为“迷惘一代”和“知青小说”的代表作家,他们在不同时空创作的悲剧作品与时代也不无关系。
海明威19世纪末生于芝加哥,当时的美国虽取得政治经济独立,但在传统理念和历史文化方面还依赖于欧洲。一战猛烈冲击美国稳定的社会结构、瓦解了传统的价值观念,而战争又促进了美国现代技术的发展,改变了美国人的物质生活条件。经历战争的年轻人,特别是投笔从戎的知识分子看到人之间无谓的肆杀和政客们的卑鄙游戏,他们从盲目乐观的情绪中走出,再也无法相信人类文明和道德进步的将来,他们感到精神道德上无所适从,前途暗淡,很迷惘。海明威就是这时期的作家,他是一位迷惘者、也是位冷静的观察者和批判者。他带着两次大战后创伤不愈的心灵,带着痛苦的思索和失望的无奈对战后美国社会进行冷观与反思,创作了一系列以暴力、流血、死亡为主题的小说,塑造了一批迷惘者也刻画了一些“硬汉子”形象,在迷惘、孤独的背后为同代人作出积极的人生提示:那就是正视现实,向现实挑战。《老》中桑提亚哥就是他后期努力塑造的“硬汉子”的典型,他的悲剧是其孤独性格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是海明威在传统价值崩溃之后又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积极尝试,是开拓者失败的悲剧。
梁晓声是随共和国一起成长起来的作家,经历了10年浩劫。10年浩劫把他们青年一代的理想推到极点又毫不犹豫地、极其残酷地扼杀,使之必然归于毁灭。理想悲剧性地破灭了、美好的青春浪费了,这给他们带来极大的迷惘、失落。他们很孤独,无所适从。梁晓声经历了这段疯狂岁月。在文学、思想“解冻”之际,在许多作家把目光注视过去现实岁月,控诉文革时,梁晓声回归历史现实但又超越现实,批判性地看待“文革”,全新的认识或肯定过去走过的那段道路,以思索人生的价值和使命。正如书的扉页所言:“10年之久并非仅仅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几乎整整一代人和他们影子的寓言。如果我是雕刻家,我将为当年的我们一代知青凿铸这样一尊雕像——一条腿屹立在大地上,另一条腿长跪不起,一只手托着改天换地的豪情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攥着'脱胎换骨'的虔诚扪于胸前”[14]。梁晓声以笔为钢刀,为我们塑造了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他的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悲剧,是人的天赋才华难以在现实世界兑现的内心最深层的痛苦和压抑,是对人生价值的实现和新生活的向往。
文化是积淀的历史,历史又是文化的载体。梁晓声和海明威作为不同时空的作家,他们或经历了残酷的战争或经历了无情的革命,自身都经受了孤独、痛苦和裂变,后又猛醒和彻悟,正因信仰愈坚,破灭时的失望就愈大;而在心灵留下的伤痕也就愈深。他们反思他们经历的那段历史,思索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痛定思痛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拿起笔,以不同的形式塑造了悲剧英雄的形象,在英雄人物的失败或毁灭中揭示出最崇高的精神本质。正因为作者本人就是“敢于正视淋漓鲜血”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他们对历史的反思、对人生的参悟更真实、更深刻。所以他们不仅在自己的国度形成一代文学新风并泽被后世,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人类的精神长河、思想领域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尤其是海明威的“硬汉”人格,它是人类精神不灭的标志。在我们21世纪的今天,仍是我们精神力量不息之所在。
[1]鲁迅.《朝花夕拾》[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3][4][8][9]海明威.《老人与海》[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5][7]朱光潜.《朱光潜美学》[M].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6]金马.《金马散文》[M].北京出版社,1989.
[10][12][13]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中国社科院出版社,1980.
[11]李亚白.《海明威的语言风格与中西美学》[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3).
[14]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M].现代文学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