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场域中的生存异化:贫困大学生成长境遇的社会学分析
2013-08-15胡纵宇
胡纵宇
(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社会学的学科之眼是人群差异。用这一学科之眼来审视,社会学所关注的便是具有不同的社会特征或文化特征的各种人群,是这些人群之间的差异问题,尤其是达到不平等程度的差异问题、平等问题。用这一学科之眼来审视教育,所看到的便是影响着教育、发生在教育及受制于教育的各种各样的差异问题[1]。随着我国高等教育进入大众化阶段,显著增加的高等教育的受益人群确实会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但仍需清醒地审视伴随社会进步的教育公平的重点领域——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据相关资料显示,高等院校中贫困生①的比例已经达到30%~40%,特困生②的比例达到15%~20%。在讨论贫困生的成长境遇时,学校作为学生的生存空间,当然是最主要的背景。布迪厄指出一个场域就是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2]。这里引用场域的概念,而不是环境、空间或者其他,因为作为物理空间的学校对于每一个学生是没有差别的,作为环境概念的学校包罗万象,很难确定它的核心问题。而关系、位置则是我们分析差异的最好的图式。同时也清楚地表明,学校场域并不等同于校园,它是学校中各种位置不同的复杂关系的网络。那么在学校场域里,随着自我和他者关系的不断变化,贫困生究竟面临怎样的成长境遇呢?
一、在场与出局——“三困”复合的窘境与资本缺乏的叠加
贫困生学习、生活在校园这个物理场中,但校园这个物理场屏蔽不了社会各种关系的投射,于是当面对多元价值坐标的考量和个人资本的比较,在各种关系的网络中,贫困生被边缘化甚至出局。
1.焦点的无奈与空白的无助
各高校在国家投入、社会资助和自身筹措的基础上纷纷建立了特困生资助体系。以“奖”、“贷”、“勤”、“助”、“补”、“减”(免)为具体内容的多元资助体系确实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使相当比例的贫困大学生受益。如果一个贫困生成绩优异,可以得到各种途径的资助,以笔者学校一个学生为例,林同学连续3年专业排名第一,她在3年中获得两次国家奖学金(合计16 000元),一次国家助学金(5 000元),三好学生标兵两次,三好学生一次(奖励3 200元),企业奖学金三次(合计15 000元),勤工助学一年(4 000元),社会热心人捐助(2 000元),共计45 200元,还有一些针对全体贫困生的临时特困补助没有计入。显然林同学聚焦了太多关心的目光,她的经济困难得到了充分甚至是超值的缓解,她的奖助学金除了个人学习、生活费用,相当大的部分是资助自己的家庭。作为被关心,被帮助的焦点,在同学和教师的眼中,林同学理所当然要成为各方面的模范。她应该非常朴素,她不能烫头发,甚至不应该去理发店花钱剪头发;她不应该穿新衣服,她不能时髦;她应该整天学习,她怎么能去看电影?她应该带头献血,她应该把同学的不良行为向老师汇报……资助并没有将她差别化的本意,但是要应对所有人的目光使她无所适从。一直以来,学习、勤工助学、做好老师交待的事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做任何选择,她首先思考的是大家会怎么看。她缺少朋友,因为贫困生觉得她太优秀,又并不“贫困”,她整天忙碌,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融入其他同学比较舒适、没有经济压力的生存状态。在成为资助体系关爱焦点的时候,她被排除在每一个学生社区之外。
既然资助体系可以覆盖一个人多次,那么想必不会有空白了。可事实是,大部分奖学金是有前提条件的,国家奖学金必须品学兼优,因为数量极少,只能是给成绩最突出的学生,助学金也有成绩要求。社会热心资助一般也会指明是成绩优秀的贫困生。勤工助学虽然没有明确的成绩要求,但是如果一个学生学习困难,再安排他勤工助学,也担心进一步加重他的学业负担。同样国家助学贷款也有成绩的要求。所以,有一些特困生就从现有资助体系中出局了。那些学业困难的特困生,谁来关心帮助他们?来自西部农村的特困生,他可能在第一年就因为英语和计算机类的课程不过关失去了所有评优评奖的机会,同时也会达不到国家助学贷款和助学金发放的门槛,那么在第二学年,他能怎么办,一个选择是到社会上找勤工助学机会,毫无疑问会进一步加重他的学习困难,第二个选择就是多方借贷,在学校能混一天是一天。
现有资助体系缓解学生经济困难,推动学生努力学习的目的当然没有错,个人资助者希望资助品学兼优的特困生当然更没有错。也许有人会说,让贫困生努力啊,都变成林同学,这个困难不就解决了吗?且不讨论林同学的尴尬,我们不能把理想当作现实,更不能把个案当作对贫困生资助的前提要求。中国自古就有寒门出贵子的说法,并且可以毫不费力地举出不少古今先贤来佐证。其实如果我们可以穷尽所有古今名人,相信还是非寒门的贵子要更多一些。逆境可以成才,但是逆境可能会延缓成才的速度,也会使一些本来可以“成小才”的人为生计所迫一无所成。如果环境太艰难,甚至会饿死人,也就更没有“成”而言。鲁尔斯提出:社会的根本财富——自由和机会,收入和财富及自尊的基础——都应该平等地分配,除非这种财富的不平等分配是为着最需要帮助的人③。那些学习困难的贫困生更需要政策的倾斜,可是实际的情况并非这样,他们失去了不多的机会。
2.起点的贫困与过程的艰难
我国目前正处在社会转型期,发达地区与内地的差距,城市与农村的差距,个体家庭情况的差距造成了学生资本起点(进入高校时)的差距。为了改变自身和家庭贫困的面貌,贫困生有的选择收费较少或者国家有补贴的师范、农林类高校,有的则对热门行业高校情有独钟,比如电力、邮电、外贸院校。笔者熟悉的一学生,家中有兄弟3人,在大学已经录取的情况下选择复读一年甚至两年,终于进入他们心中“毕业之后可以挣大钱”的高校。他们的目标是功利的,也是现实的,复读使他们的经济状况进入崩溃的边缘,他们上大学唯一的目标就是混毕业,好就业。于是贫困生向部分高校集中。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惊呼农村生源学生比例大幅减少的时候,以工科为主的高校和师范、农、林类高校却出现贫困生比例大幅增长的现象④。目前国家教育经费各项拨款是向重点高校大幅倾斜的,重点高校经费充足,学生家庭富裕;而依靠学费作为办学主要经费来源的一般高校却捉襟见肘,交不起费的学生数量众多。可以想见,生均资源的比较结果。于是重点综合性院校以优质资源培养管理者等社会精英,而普通高校培养劳动者等社会平民。精英与平民的分层表面看是自主择校的结果,背后却掩藏着深刻的经济与社会根源。
贫困生固然是经济贫困的学生,可也经常会叠加成为学业困难、心理困难的三“困”学生。因为经济上的困窘,有的学生从中学起就节衣缩食,进入大学后,有特困生每天靠馒头、免费汤、一个豆腐或青菜度日,而他们背后的家庭,也因为要支持他们求学而变得更加贫困。在同一所高校,在同一个课堂,同一间寝室,有的学生可以一掷千金过生日,对贫困学生,那可能是他们几个月的生活费。两相对比,很容易造成贫困生的自卑、焦虑、仇富、愤恨的心理,造成他们的自我闭锁。
3.资本的焦虑与平等的渴望
按照布迪厄所持的多元资本观,“资本”可以被划分为4种类型: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和符号的[2]。当西部地区的小学生还在为早餐计划欢呼时,大城市的小学生已经出国参加机器人世界杯的比赛;当城里的小学生到维也纳金色大厅合唱时,山村的中学生才第一次在课堂上接触五线谱。那么,一起进入大学的贫困生和其他所有大学生,除了不一样的经济资本,他们的文化资本、社会资本能是一样的吗?
一个场域由附着某种权力(或资本)形式的各种位置间的一系列客观历史关系所构成[2]。学校作为生产、传递文化资本的教育单位,文化资本在学校构型中发挥着特别的作用。但是在中国高校,绝不能忽视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的(社会资本的一部分)作用。更准确地说,这三种资本在学校中可以说是三足鼎立或者是轮流占据主导地位的。这里的文化资本,不能简单理解为学生所掌握的文化知识。因为教育起着维持和再生产当下社会等级的文化作用[3]。文化资本则是教育这一作用的载体。所以曾经有人提出“花了二十年才能跟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如果一起喝咖啡是拥有同样资本的文化表现,它不可能发生在所有学生一起进入高校的时候,不可能发生在所有学生经过努力大学毕业的时候,不可能是所有贫困生毕业后经过若干年奋斗的结果,它只能是一些贫困生对未来的愿望。
现有贫困生资助体系体现了对贫困生的一种人文关怀,是在通往教育公平道路上的艰难行进,但是它毕竟只是社会平等的一个举措,而那些造成不平等的因素不会因为学校是象牙塔就减少一分一毫。
二、透明与退缩——社会知情权与贫困生的隐私
三“困”复合的学生是贫困生中更困难的无助群体,他们的窘境也使大家窘迫。那么,那些已经被纳入国家资助体系的贫困生,在经济压力有所缓解的情况下,他们是否和其他学生一样,在过着大学生最单纯的生活呢?现实是,单纯的生活是贫困生的渴望,但并不属于他们。
1.资助体系的进场规则——无处藏身的彷徨
因为只有贫困生能够获得资助体系的资助,所以“贫困生”也是一种资格。贫困生从何而来?顾名思义,是经济困难的学生。那么怎么认定谁是经济困难的学生呢?或者说,如果“贫困生”“特困生”是符号名称,它们是怎么与具体的人一一对应的?“特困生”的评定是有一定比例的,一般不超过25%,而实际的贫困生又超过了这个比例,所以“特困生”的产生是要竞争的。就像某些县级市要争取国家级扶贫县的帽子一样,不是因为贫困光荣,而是因为资助可观。以国家助学金为例,金额5 000元(几乎大于学校所有荣誉奖学金和企业奖学金的额度),只有特困生可以参评,在特困生中成绩较好,显然难度远低于在全体学生中成绩良好。一个排名前10%的比较贫困的学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列入官方审定特困生名单的学生,是没有资格参评助学金的,而排名在前30%的特困生获得了资助。于是被认定“特困生”的重要性就很显然了。
学校认定工作一般每年一次,新生年级是认定,高年级是调整。无论哪种,第一环节都需要学生先写申请,并附上相关证明材料:伴随新生入学,每个学生都要填一张家庭经济情况调查表,那些希望得到学校资助的学生还会请家乡政府给开一张收入或困难情况证明。为了争取支持或者同情,会详细写上家庭困难情况(单亲、离异,死亡、患病、高龄、无业、下岗、多子女等等)。第二环节是学生评议,组成学生评议小组,结合大家对贫困生日常生活的观察与了解,对申请学生的困难情况进行评议。第三个环节,辅导员决定并公示。第四个环节,上报学校批准并公示。
在这一评审的过程中,可以想见,贫困生的信息在他所在集体里是相当公开的,他的家庭成员各种信息要供大家评议。于是一次评定结束后,诸如“某同学有四个姐姐,乖乖,都成五朵金花了”,“他爸爸妈妈都有肝病”,“上次到学校来的是他的后妈”等无聊、无意或者恶意的言语会绕着贫困生传来传去。这中间,有贫困生的无奈,有闲人们的无聊,有管理者的缺席,而最终,贫困生获得了资助,但却失去了平等地与大家一起站在阳光下的尊严。
如果人们质疑这一评审的过程,似乎也很难说出错在哪里。信息公开才能公平,才能便于大家监督。可是,为什么只有贫困生的信息需要公开,是因为他们需要资助吗?需要资助是贫困生的错误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要把社会种种因素造成的贫困,最终使贫困生变成透明人,赤裸着供大家评议。如果贫困生因为想保留一点隐私放弃申请,我们会如何去评价这样的行为?是去思考现有的助困体系的不完善的地方;还是好心地劝他“贫困并不低人一等,大家不会轻视你”等等,或者恶狠狠地说一句:“说明他还不够贫困,面子能够当饭吃吗?”
2.仪式与符号暴力——谁动了我的奶酪?
中国是一个很重视仪式的国家,对特困生的资助也不可避免伴随各种各样的仪式。出发点是为了激励特困生努力学习,也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人来关心帮助特困生。于是,给特困生发一张表示荣誉的证书,或者一张写着捐助数额的放大支票,特困生接受资助时感动的照片被放在了宣传橱窗里和网络的页面上。特困生感动的发言登载在学校的信息刊物上。于是,一次资助可能被不同学生或他人在各种媒介上看到,大家的心中贫困生所受到的资助被放大了很多倍,甚至对特困生产生了艳羡之情,谁还会关心照片上满脸笑容的特困生的实际生活状况。
有一所学校有一个坚持了多年的传统仪式,每年冬天,都会为全体新生中的特困生购买羽绒服并且举办一个发放仪式。于是领导与老师们非常慈祥、和蔼可亲地为特困生的代表披上羽绒服。之后就会有一段时间,学校里有很多学生穿着一样的羽绒服。谁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是啊,这是爱心的象征,花钱送温暖还会有不对吗?笔者走访了一些特困生,我们来看看他们怎么看待这件事?
甲同学:“当然好了,有一件暖和的衣服,可为什么要是一样的呢?”
乙同学:“不太好意思穿,穿上就知道我是特困生,冷的时候我会把它穿在里面。”
丙同学:“听说是200块钱一件买的,可能集体买比较便宜,可为什么不发钱给我们,是不是送温暖必须送实物啊?”
丁同学:“带回家给我弟弟穿,我家比南京还冷。”
……
我也选择了一些普通学生,了解他们对学校这个行动的看法:
A同学:“做秀嘛,穿上笑成那样(指照片上的特困生)。”
B同学:“其实我也冷,也穷,不过一样的,还是算了吧。”(一样的应该是指贫困生羽绒服统一式样)
C同学:“很好啊,冬天这个实惠,那个发衣服的大妈(指女老师)笑得很慈祥。”
D同学:“我们把这个羽绒服称作贫困生的制服,说实话,好多特困生不想穿,也有同学想穿不够格。”
分析上述两段访谈,可以看出特困生心态朴实,知道感激,但也含着无奈,而普通学生要尖刻地多,当然他们更多质疑的是仪式,而不是对特困生的资助本身。当特困生的“羽绒服”成为一种“符号”,它将特困生从群体中显现出来,在约束特困生的时候,也在伤害着特困生。而解决这一问题其实很简单,特困生每人一套保暖内衣,静静地领走,想必衣服温暖了特困生的身体,也会温暖他们的心。资助工作的初衷是为了帮助特困生安心学习,它体现的是社会平等,希望学生能够热爱生活,热爱社会;如果没有仪式效果更好,能否不要为了证明学校管理者在工作造仪式,不要为了政绩造仪式,更不要因为愚昧的善良造仪式。
社会公平需要监督,监督的前提应该是规章制度与程序的透明,而不是对申请者时时刻刻进行“X光”检查的权力,更不是对申请者隐私的公开展示。当国家资助的力度不断加大,当高校资助体系来源不断丰富的时候,如何让程序更合理,让规定更人性化,避免贫困生被迫在公众面前拼“惨”,拼“穷”,避免“贫困生”成了一种冷暴力的“符号”,让贫困生更坦然,难道不值得人们去深思吗?
三、现实与期待——场域惯习与学校社会角色
学校作为一个场域,它有着自己的边界,这个边界就是它和其他场域的差异,但是同时,学校场域也是社会场域的一个组成部分,也可以说,它是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一个微型网络。
1.集体与他人的权益——俯视贫困生的合谋者
在学校与社会的交换中,它能提供的就是教育资源,如果从教育公平的角度出发,它不能因交换利益向其他社会单元提供额外的资源。以学校和银行为例,在特困生资助体系中它们是什么关系呢?银行向特困生提供低息或者附加年限的无息贷款,这是国有企业的社会责任,更是国家政策的要求。但作为企业的银行,它更希望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在完成国家政策性贷款的同时,保证自己资金的安全与效益。所以,它要求学校为学生贷款提供一定数额的保证金,有时还会要求学校将学生学费存入银行。对于学校而言,贷款越多,风险越大。当然学校会教育学生诚信,并且努力培养学生成为有能力偿还贷款的人,但这也是学习困难的学生贷款受限的原因,因为他们的还贷能力受到质疑。在学校与银行的关系中,学校因为代表贫困学生的利益成了单方面的索求者。学校负责资助工作的教师在与银行打交道的过程中对学校的身份会有着清醒的认识,也会为了学生的利益对银行工作人员热情备至,但与此同时,也难免会产生贫困生占用了过多的学校资源,学校在为贫困生“牺牲”等思想。有了这个思想基础,会不自觉地在心理上俯视贫困生。
大部分高校推进二级管理的过程中,还将学生交纳学费情况与学院分配经费挂钩,贫困生多的学院,因为学费缴纳比例低还会被扣款惩罚。而催款任务往往会落实到辅导员、班主任和任课教师的身上,这种新型的师生关系使贫困生见到老师就会想到自己还没着落的学费,他能敞开心扉、主动和老师交流思想吗?2000年,刚刚推出国家助学贷款的时候,贷款手续十分繁琐,贫困生除了提供各种资料以外,最为难的是需要自己联系一位老师和一位同学作见证人。文件规定,当贷款人无法按期偿还贷款,要在报刊上公布见证人姓名⑤。当时,个人诚信档案的概念刚刚兴起,这一要求将担任见证人的老师和同学陷入了一种道德困境,也将贫困生至于尴尬境地。学生找的教师往往和他们朝夕相处的辅导员和班主任,不见证吧,是视学生困难而不见,虽然工作职责上没有见证的要求,但是“落实好对经济困难学生资助的有关工作,组织好学生勤工助学,积极帮助经济困难学生完成学业”确实是职责所在。见证吧,教育学生的时候经常说,签名就意味着承担责任,能不能承担下督促几十名学生贷款和还贷的责任,需要承担怎样的责任?班上贫困生越多的老师就越发愁。与贫困生关系好的同学,为同学见证,自己就有风险,不为同学见证,不够义气。贫困生找老师和同学,也知道老师和同学的为难,但不找就贷不到款。有些贫困生平时都不敢和老师说话,也没有什么好朋友,一次贷款办下来,贫困生心里饱受折磨,自己感觉欠了巨大的人情,不待人俯视,已先弯了腰。2000年8月,这一规定在国务院办公厅转发的补充意见中被废止,但是它对贷款学生和见证人的心理影响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贫困生常有的自卑、闭锁等心理以及退缩或者过度反应等行为确实也加剧了他们的成长困境,但是我们更应看到的是造成他们这种心理和行为的原因并不是他们深思熟虑或自觉地作出退让,而是源于惯习与他们身在其中进行实践的场域之间无意识的契合关系,它深深寄居于社会化了的身体内部。它体现了“社会支配关系”的身体化[2]。在学校场域中,缺少资本的贫困生,如果他要追求平等,追求与人交往过程中的平衡,他可能无法在学校生活、学习。因为他个人的贫困正伤害着集体与他人的利益。集体的代表者们是这样认为的,“他人”是这样认为的,贫困生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所有人包括贫困生,形成了俯视贫困生的合谋。
2.学生等级的划分——惯习形塑着谁
高校校庆以及其他仪式,校友宾朋按爵入座,一直如此。有学校百年校庆打算“序长不序爵”,引来诸多好心人的提醒。因为人们已经形成惯习,社会资本、政治资本、文化资本决定了排序与地位,“序长不序爵”不符合人们的惯习。布迪厄说:“人们之所以对他们遭遇的现时所限定的某些未来的后果‘萦绕于心’,只是其惯习激发他们,推动他们去体味这些后果、追求这些后果所致。”[2]这些好心人正是用惯习看到了学校创举可能带来的影响。“看到了”本身也代表着惯习对他们的影响。既然校友是划分等级的,教师又怎么会没有等级,同处一个场域中的学生又怎么会没有等级。他们同样有资本的比较,最多是顺序不同。把学生等级化的不仅是社会,教师,更是被惯习形塑了的每一个自己。
在学校场域中,学生的等级客观存在,但它不像教师的行政等级或者职称序列那样明显,但是我们可以清晰地在变动不居中感受到等级对学生的压迫,而贫困生,经常处在等级的下方。
这是一名贫困研究生的信:
研三生活快要结束,我每天在实验室拼命学习,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充实。而我周围的同学,或者凭借好的家庭背景已经找到了工作,根本不来实验室,或者是“牛导”的弟子,当着学生会的干部,每天约人吃饭,上网聊天,好像已经找好了工作。我投出的简历都还没有回音,老师,有时我真的很为未来担心……
这封信中反映了学生眼中的等级,虽然他没有用这样的字眼。家庭背景好的学生是社会资本的占有者,“牛导”的弟子是文化资本的延伸,“学生干部”是政治资本的体现。而贫困生,即使拥有文化资本(上面那位贫困生是专业排名第一的学生),他仍然感受到了压迫。那么,面对更加激烈的竞争,贫困的本科生们又怎么能不战战兢兢生存呢?
学生干部是学生中的优势群体或者强势群体,他们有时作为教师或者学校权威的代言人,有时又代表学生发言,在用人单位招聘时可以获得优先推荐的往往是学生干部,贫困生为什么不当学生干部呢?一方面,贫困生需要勤工俭学,空闲时间少,另一方面进入到学生会和其他学生组织后,交往的量与面都会扩大,交往的形式中含有一定的经济往来,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加上有些学生组织本身的变质,请客拉票,溜须拍马,谋取私利等等,变成了学生中的社会官场,贫困生自然被排斥在外。即使是广纳贤才的社团,它的规则也会无形中使贫困生退缩。比如学校中的民乐团、管乐团、电声乐队、网球俱乐部等,虽然不像社会上高尔夫俱乐部那样一看就是富人的俱乐部,但是有几个拉着小提琴申请补助的贫困生?
学生的家庭背景也许尚还不能决定他们的成绩排序,但它已经影响了学生求学过程中的境遇。在大学的进口和出口,家庭背景的话语权已经毋庸置疑,这些不平等产生了差异,产生了弱势群体,产生了等级,产生了对贫困生的围困。
学校内部的不平等是社会不平等因素的折射。教育上的不平等不能仅仅寄希望于通过改变教育制度来达到,通过政府政策的改变只能触及不平等的表面[4]。对贫困生的经济资助并不能完全弥补高等教育成本分担与补偿政策可能导致的社会不公。与此同时,对学校场域中那些影响贫困生成长境遇的道德贫困进行批判和反思,和解决实际物质条件的贫困一样重要,可能还要更加复杂。一个健全的社会、一所文明的大学应该努力保障贫困生的成长权利,保证他们有尊严的生存状态。
注 释:
① 贫困生指:(1)本人月平均生活费、家庭人均收入在300元以下的,平时生活节俭,完成学业确有经济困难的学生;(2)家庭所在地处边远经济较落后的农村地区,或父母下岗无固定经济来源,以及残疾学生、单亲、父母离异(低收入家庭)的学生;(3)少数民族学生,及少数本人虽未主动申请但家庭确实贫困,且有相关证明情况属实的学生,可列为贫困生。
② 除符合以上条件外,还具备以下条件的,如烈士子女、孤儿、父母患有严重疾病或残疾(丧失或部分丧失劳动能力的)以及特殊困难家庭,家庭持有《特困证》、《社会扶助证》、《最低生活保障证》及本人月平均生活费与家庭人均收入在200元以下,难以维持基本生活的,列为特困生。
③ 参阅 John Rawls的 A Theory of Justice(Canbridge,mass,1971)第 62 页
④ 2011年8月4日,《南方周末》封面文章提出质疑《穷孩子没有春天?——寒门子弟为何离一线高校越来越远》。文章认为“出身越底层,上的学校越差”,这一趋势正在被加剧和固化。30年来,国家的转型在继续,但底层个体命运的转型,却在逐渐陷入停顿。
⑤《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关于助学贷款管理的若干意见》第二条第十款,2000年3月。
[1]吴康宁.我国教育社会学的三十年发展(1979~2008)[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9,(2):15-21.
[2]皮埃尔·布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北京:中央编译出社,1997.
[3]徐 贲.教育场域和民主学堂[J].开放时代,2003,(1):87-90.
[4]张人杰.国外教育社会学基本文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