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与秘密：一项教育人类学个案研究

欧群慧，韩佳彤

（首都师范大学 初等教育学院，北京 100048）

一、问题的提出

秘密是童年经历的一项重要内容，在儿童的生活中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一些在成人看来天真的、琐碎的、小小的秘密，却能够丰富儿童的自我发展，有助于儿童内在能力和个性的形成。了解儿童的秘密，有利于在日常生活中指导成人的行为，在教育中发挥积极的作用。尽管秘密在儿童成长中意义重大，但秘密无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还是在学术研究中，都是一个普遍存在却很少为人关注的现象。秘密对儿童的教育学意义和价值还没被更多关心儿童健康成长的人们所认识，这无疑禁锢了儿童秘密的深入研究。从近些年来国内较少的对于儿童秘密的研究文献来看，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秘密的概念、秘密的起源和儿童秘密的特点等几个方面。

儿童的生活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儿童的秘密也自然是千变万化的。本研究主要采用教育人类学个案研究方法，以一种自然的、具有人文气息的研究方式来解读儿童秘密，从整体上回归到儿童的生活世界中去，以直观的方式探索儿童秘密的特殊意义。本研究以一名儿童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其4～9岁期间的秘密进行描述与分析，探讨儿童为什么会产生秘密，秘密在儿童成长中的作用及教育意义。收集资料的方法主要包括观察和非正式访谈（谈话）。观察主要是指对研究对象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秘密事件的观察，并对这些秘密事件进行记录。非正式访谈主要是指研究对象与笔者的对话，笔者就这些秘密事件与研究对象进行了非正式访谈，以深入了解儿童秘密。为了遵循研究伦理，本文的美妞为研究对象的化名。

二、儿童为什么会有秘密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2～3岁的儿童因为心理和生理等多方面的原因不能很好地保守和交流秘密，所以并不拥有秘密。笔者在与美妞的生活中发现，美妞在2～3岁并没有拥有真正的秘密，但她在4岁以后对秘密的概念有了比较准确的理解。在美妞4岁以后，她拥有秘密和保守秘密的能力日趋加强，并且秘密涉及的范围也愈来愈广。在美妞4岁的时候，笔者为了了解美妞是否真正理解什么是秘密，曾经与她对于什么是“秘密”有一段对话。

妈妈（故意地）：“我知道你的秘密是喜欢吃糖。”

美妞：“不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叫秘密，我这个（指喜欢吃糖这件事）应该叫爱好。”

——摘自妈妈手记2007年6月23日

笔者在与研究对象长达几年的观察中发现，儿童之所以会拥有秘密，是基于儿童生命个体成长的需要，这种需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满足好奇的需要

自古以来秘密就与奥秘、困惑、神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人类文明的历史其实就是对自然、人类、社会的奥秘进行探究的历程。人类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去发现秘密的欲望，也正是因为这种对秘密探究的欲望，才促使人类不断进步。人类探究秘密的欲望在儿童身上同样得以体现，这也是为什么小孩子总是有无穷无尽的问题的原因。自然社会中的一切对于儿童来说同样都是秘密，所以儿童想通过提问来解决这些秘密，这也就是儿童为什么会有很多问题的原因。与别的儿童一样，美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爱问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仅仅向父母提问，同时也通过广泛的阅读、媒体等各个方面来探寻秘密。美妞酷爱历史，笔者曾经就她为什么喜欢历史进行过讨论。

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历史？

美妞：因为看历史书和听历史故事可以知道历史的秘密。比如我想知道他们两国之间为什么会发动战争？为什么玛稚文化就消失了？

——摘自美妞7岁时与妈妈的聊天

儿童在认识自然、人类、社会的秘密的征途中，一般会顺利地从家长、媒体等方面来获得答案。获取这些秘密的答案相对来说是轻松的、容易的。然而，在年幼儿童的生活中，某些秘密的答案却不能轻易获取。儿童则会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来帮助自己实现对于秘密的探究，这主要体现在儿童对于性的认识上。因为性可能是儿童随时能感受到的秘密，这一点在美妞身上也深深的得到体现。儿童从小就会对人的身体好奇，包括自己的身体和成人的身体。美妞经常和妈妈一起洗澡，会问一些关于小女孩和成年女性身体差异的问题，时间长了，对成年女性的身体很熟悉，也不好奇。但是她对爸爸的身体却充满了好奇，保守的爸爸一直不给美妞了解的机会。有一段时间妈妈发现在爸爸上厕所的时候，美妞经常表现出特别着急，急于上厕所的情形。刚开始妈妈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妈妈才最终明白原因。

有一天美妞一家三口从外面回家，都着急上卫生间。到了卫生间的门口，美妞说：“我要大便，爸爸妈妈是小便，妈妈你先上，爸爸你排第二。”当妈妈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爸爸进去了。爸爸上厕所的时候因为着急，没有关门就进去了，美妞马上也跟进去了。晚上美妞不无得意地告诉妈妈说：“妈妈，我看见爸爸的小鸡鸡了，今天下午上厕所的时候看见的。”妈妈一惊，原来美妞下午在爸爸上厕所的时候挤进厕所是有预谋的。

——摘自妈妈手记2009年5月29日（美妞6岁）

通过美妞看见爸爸的男根的案例，可以发现美妞为了探寻秘密，不惜通过创设一些场景来帮助满足自己好奇的需要。美妞不仅仅对成年男性的身体好奇，同时也对男厕所好奇。

妈妈：美妞，你有什么有趣的秘密故事可以告诉妈妈吗？

美妞想了一会儿说：我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冲进了男厕所，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妈妈：你为什么会冲进男厕所呢？

美妞：我没有仔细看，然后就进去了。还好，厕所里没有人。

妈妈：有谁看见你进了男厕所了吗？

美妞：当时没有小朋友，但厕所外边好像有老师。

妈妈：老师说什么了吗？

美妞：没有。我不知道老师是否发现我走错厕所了。

妈妈：你感到害羞吗？

美妞：我不感到害羞，我不是故意进去的，是不小心走错了。但我觉得很值，我从那以后知道男厕所是什么样子的了。我很久以前就很想知道男厕所是什么样子的，以前在L学校（一所培训学校）的时候，我们女生的厕所非常漂亮，当时我就想男厕所是不是也这么漂亮呢？所以我一直很好奇男厕所是什么样的。那次以后，我终于知道了男厕所与女厕所的差别。

——摘自妈妈手记2012年5月27日

2.满足自我成长的需要

儿童的秘密能满足儿童自我成长的需要。儿童可以通过体验秘密来获得深层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认同，从而促进儿童自我意识的形成与发展。对于儿童而言，秘密通常与他们追求独立的愿望联系在一起。但现在成年人越来越意识到当代社会对儿童身心健康的种种危险，加强了对于儿童的监管，以至于儿童越来越难得到机会体验离开大人的视线范围自由自在地玩耍，冒险探索外面的世界［1］。

7岁的美妞在大哭，因为妈妈没有答应让她参加一项夏令营活动，妈妈出于安全的考虑不让她参加。

美妞：你为什么不让我参加这个夏令营，很多小朋友都参加了，去年参加的小朋友说非常有趣。

妈妈：妈妈认为不安全，暑假带你去旅游，不是也很有趣吗？

美妞：我喜欢和小朋友一起旅游。

妈妈：你可以和表姐一起啊，不是也有小朋友和你一起玩吗？

美妞：旅游跟夏令营是不一样的，夏令营是小朋友们睡一间房的，没有大人来管他们。

妈妈：你可以和表姐睡一间房啊。

美妞：可是你在我们中间啊，我们就没有什么秘密了，我要的是没有大人的，只有小朋友的那种。

———摘自妈妈手记2010年6月27日

秘密是儿童对个人空间的独享。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儿童时代，都会有寻求秘密空间的经验。这些秘密空间可能是家庭里的某个小角落，也可能是家庭里某些隐蔽的储物空间，如箱子、抽屉等，也可能是位于住所附近的花园和一些树林等隐秘的地方。儿童就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寻找秘密、体会秘密，在体验秘密的过程中不断长大。

美妞9岁的一天，妈妈在她的书桌上看见一个胶囊，觉得好奇怪，这是什么药丸啊？拿过药丸胶囊仔细一看，发现与别的胶囊不一样，在胶囊的一端画有一个笑脸。妈妈打开胶囊一看，发现胶囊里面装的不是药，而是一张卷起来的纸条，纸条上整整齐齐地写着一行字：我想成为科学家。后来妈妈与美妞就这个装有秘密的胶囊有过一段对话。

妈妈：我在你的书桌上发现了一个装有秘密的胶囊。

美妞：那是秘密药丸，现在小孩很流行玩这个，把自己的秘密写在纸条上，然后装进药丸胶囊里。

——摘自妈妈手记2012年5月27日

儿童除了在家里有这些秘密的空间外，他们还积极寻找在室外的秘密空间，如秘密通道、秘密花园、基地等。这些秘密通道是儿童的共同秘密，美妞在学校里也和小伙伴们有秘密基地，比如一条从三层音乐教室到达地面的快速通道。美妞在7岁的时候写了一篇这样的日记：

我们小区西边游乐场的小花园里有许多花，还有一些红叶子的小树，在这里还有一些秘密通道，我们很喜欢在这里玩，别人觉得好奇，我们怎么会喜欢在这里玩，可我们就喜欢，这是我们的秘密。

——摘自妈妈手记2010年6月14日

3.满足建立稳定的社会关系的需要

秘密总是与某种关系相连的，秘密不只是体现了当事人与其自我或其内心世界之间的关系，也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儿童的秘密最初总是指向于生活中最亲近的人，如父母、兄弟姐妹、同伴。儿童的秘密是满足其建立稳定的社会关系的需要。儿童对某人保守秘密，或与某人分享秘密，则意味着她（他）同这个人之间有某种关系。当儿童与你分享了一个秘密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信任和亲密的建立。儿童会期望通过与他人分享自己的秘密而获得某些优势［1］。“儿童通过与他人有选择地分享秘密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并且通过保守秘密获得信任感和独立”［2］。秘密有时也会成为儿童的一个社会资本，儿童用它来建构亲密关系，与谁拥有秘密，都会使儿童在人际互动中的人际筹码得到提升。儿童为自己建立稳定的社会关系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与父母的关系 与父母的关系是儿童早期社会生活中最主要的关系。为了建立与父母之间牢固的关系，儿童有时也会通过与父母分享自己的秘密来进行。一般儿童在家庭中，与父母分享学校、幼儿园的秘密会很多，很多儿童会告诉父母一些悄悄话。美妞在日常生活中，与妈妈的关系更为密切，因此会与妈妈分享更多的秘密。当然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会与爸爸分享一些秘密。

（2）与老师的关系 儿童进入学校后，也会力求与老师建立良好的社会关系。为了与老师建立良好的关系，分享秘密是一个很好的策略。美妞在学校里，与班主任老师关系密切。她把班主任老师称为“保密箱”，从这个称呼可以窥见她通过与老师分享秘密来建立与老师的关系。当然儿童在与老师分享秘密的时候，是有选择的。

8岁的美妞一天神秘地对妈妈说：妈妈，你知道J老师是我的什么吗？

妈妈说：她是你的班主任老师啊。

美妞：她不仅是我的老师，她还是我的保密箱。我有什么秘密都告诉J老师，她就是我的秘密箱。今天我告诉她我的网名是筋斗云，我还经常给她讲笑话，她能替我保守秘密。我相信她。以前的一些事情、秘密我都告诉她。

妈妈说：真高兴你有这样的秘密箱。你是不是所有的秘密都会告诉她啊？

美妞：那不一定，有些不能告诉她。

——摘自妈妈手记2011年1月11日

（3）与朋友的关系 随着儿童年龄的增长，同伴关系在儿童社会关系中开始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儿童开始在同伴之中分享秘密，并视同伴与自己的亲密程度来分享不同的秘密。一般来说，与儿童关系越密切的朋友，儿童越愿意与她分享秘密。当同伴不能保守秘密时，儿童可能会感受到背叛与失望。

7岁的美妞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听见她在抱怨表姐。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以前美妞告诉过表姐她的一个好朋友的缺点，没想到今天表姐遇到美妞的这位好朋友，就把美妞说的话告诉了美妞的好朋友，被美妞听见了。回家后美妞埋怨表姐为什么不能替她保守秘密。

——摘自妈妈手记2010年7月18日

4.满足儿童试图保护自己的需要

随着儿童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儿童上学以后，儿童拥有的秘密也将越来越多，涉及面也将愈来愈广，产生秘密的原因也更多了，试图保护自己的需要是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原因。一些秘密可能隐藏在儿童心灵的最深处，不会向任何人倾诉。儿童之所以产生这些秘密，主要因为外部的压力。一个儿童在说到对妈妈隐藏学校的学习情况时，这样说：“为了不让妈妈唠叨，有时候我只好骗她。因为我觉得她只愿意听好消息，我要是把心里话全对她说出来，她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有很多事情我不会告诉她。”

同样，美妞与妈妈也有一些关于学习上的秘密。放学回家时，妈妈喜欢向美妞询问关于学校学习的一些情况，而美妞总是不很情愿与妈妈谈起学习的事情。但如果美妞在学校有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美妞放学后会主动给妈妈讲。儿童的秘密是在人际关系中不断斗争的结果，秘密是儿童作为弱者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是儿童为寻找自身的生存而采取的积极的应对措施。在当下的基础教育中，儿童在学习上背负了更多的压力，因此与父母也就产生了更多的秘密。

三、结 论

1.允许秘密的存在，保护儿童的秘密

波兹曼在其《童年的消逝》［3］一书中说，没有秘密就不能成其为儿童时代，尊重儿童的秘密，让他们保有自己的秘密，这是对成长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对儿童的尊重。保护和尊重儿童的秘密是一项重要的教育实践。著名的意大利教育学家蒙台梭利在《童年的秘密》中说：“当我们与儿童打交道时，需要观察而不是打探，这种观察必须从心理的角度进行，以此来发现儿童与成人和社会之间的冲突。”［4］秘密能促进儿童对自我的认识，能促进儿童道德人格的形成，能促进儿童责任意识的形成，并且有助于培养儿童的同情心和羞耻心。秘密是儿童成长的营养品，拥有并保守秘密是儿童走向成熟和独立的一个标志。儿童意识并明白自己逐渐拥有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则会反过来帮助他们形成自我感和责任感。但长期以来，人们对于儿童的秘密存在错误的认识，家长和老师总试图让儿童透明化，成为一个没有秘密的“水晶人”。儿童拥有秘密是现实的存在，也是儿童的权利。成人应尊重儿童秘密，给予儿童秘密合法的生存权。

2.给予儿童更为宽松的空间，减少儿童的秘密

秘密对儿童的积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它对儿童的成长、内心世界的丰富，独立意识和自主能力的形成都有重要的教育意义。然而，秘密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也不容忽视，秘密总是反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持有秘密意味着对一些人的亲密，对另一些人的排斥。秘密的拥有会产生人际的疏离，比如青春期的儿童和父母的代沟问题，他们宁愿选择对日记本说也不寻求父母的帮助和意见，这值得我们深思。其次，秘密的拥有会导致过度焦虑。为了保持秘密，儿童心理会承受巨大的压力。因此，家长和老师要给儿童以恰当的关爱和帮助，引导儿童正确认识秘密的两面性，在尊重隐私与进行监督之间保持应有的平衡，成人应还给儿童自由的时间和空间，以减少秘密的产生。

3.关注儿童的需要，洞察儿童的秘密

好的教育在于既要允许儿童秘密的存在，同时又要真正地关心儿童，使他们的心扉不向成人紧闭。良好的教育关系既不是产生于漠不关心和疏远，也不是产生于刺探和没有耐心。成人必须猜测到儿童的感情与意图。在他们需要得到帮助的时候及时伸出双手［1］。

目前，在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对秘密的教育作用关注不够，因此造成的不良后果不胜枚举。不理解儿童的秘密也就不能准确理解教育对象，因此也不能对其进行有效的教育和引导。了解儿童的秘密，思考秘密对儿童的教育意义，应为每个关心儿童健康成长的人所重视。只有当我们能准确地读懂儿童的秘密时，才能更有效地了解儿童，走进儿童的心理世界，建立与他们的联系，才能发挥秘密的教育意义。因此，我们如何才能为儿童提供和创造体验秘密的机会，从而使他们的生活和人际关系更有意义，是每一个成人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1］［加］马克斯·范梅南，［荷］巴斯·莱维林.儿童的秘密——秘密、隐私和自我的重新认识［M］.陈慧黠，曹赛先，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4.

［2］马 磊.关注那堵墙的背后——谈谈儿童秘密及其教育意义［J］.少年儿童研究，2009，（10）：15-19.

［3］［美］波兹曼.童年的消逝［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意］蒙台梭利.童年的秘密［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