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徽州“武昌”现象分析
2013-08-15吕贤清汪俊祺钱玉想
吕贤清, 汪俊祺, 钱玉想
(1.黄山学院 体育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2.安徽警官职业学院,安徽 合肥230031)
一、文盛的徽州
明清时期徽州府辖歙县、休宁县、黟县、祁门县、婺源县、绩溪县共6 个县,其时人文荟萃,堪比邹鲁;商贾云集,富甲天下。世界文化遗产地西递村尚存的一些老宅的堂前楹联,充分反映了当时徽州人崇文、重德的心理。“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书是良田传世莫嫌无厚产,仁为安宅居家何必构高堂”。
明清时期徽州文盛的人文景观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理学和朴学大师众多。康熙《休宁县志·风俗》载,徽州“自南迁后,人物之多,文学之盛,称于天下”,并称“四方谓新安(徽州)为东南邹鲁。”乾隆《绩溪县志》卷三《学校》载:“而南渡后,徽为朱子阙里,彬彬多文学之士,其风埒于邹鲁。”道光《徽州府志》卷首《程怀璟:重修徽州府志序》载:徽州“人文辈出,鼎盛辐臻,理学经儒,在野不乏”。同治《祁门县志》卷首《原序》载:“新安郡,文公朱夫子阙里。祁为属邑,教化渐被,有邹鲁之遗风。地灵人杰,代不乏才”。在明清时期,像朱升、朱同、赵仿、范准、程敏政、汪道昆、程文德、潘士藻、江永、戴震、程瑶田、金榜、洪榜、凌廷堪等,[1]就是其中的代表。
二是徽州人的著述多。道光 《徽州府志·艺文志》载,在明朝,徽州人的著述有1245 种;在道光以前的清朝时期,徽州人的著述有1295 种;它们分经、史、子、集四类,数十门类。清乾隆时期编纂的《四库全书》中更是收录了徽州人的著述210 种。有研究者估计,历史上的徽州学者著述总数在8000种以上。[1]
三是徽州书院多。以清代来说,徽州6 县共设有书院61 所,其中婺源县20 所;歙县16 所;绩溪县11 所;休宁县5 所;黟县5 所;祁门县4 所。光绪《婺源乡土志·婺源风俗》记有:“婺人喜读书,虽十家村落,亦有讽诵之声。”明清二代,徽州讲学之风极盛,特别是在清朝时期,每年8、9月份歙县紫阳书院举办公开的讲学活动,“衣冠毕集,自当事以暨民,群然听讲,师儒弦诵,常数百人”。[1]
明清时期徽州昌盛的文风由此可见一斑。那么,在昌盛的徽州文风背景下,此一时期徽州的武现象如何,是否就一定“轻武”了呢?如果对明清时期的徽州社会进行全面深入地考察,就不难发现,“文盛”其实只是反映了徽州社会风尚的一个侧面,而“武昌”则反映了徽州社会风尚的另一个侧面。
二、徽州“武”的表现
(一)热闹的民间习武现象
在遗存下来的明清时期徽州文书中经常能看到许多民间的“学拳关书”等拜师帖,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徽州的习武之风。在明清时期,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是“德、言、容、工”。然而,在徽州的文书中,人们却时常能看到女性习武、演示武艺的记载。如在《歙事闲谭》卷八中,许承尧就记载了清乾隆时期歙县有名的剑师吴扆晋与少女切磋技艺的情景。“着曳地裙,披宽衣袖,长不见手腕,缨佩风带,绕身欲飞,非剑饰也。扆晋曰:‘请更服。’女不言。俄白光有声,剑及扆晋,扆晋尽其学敌之。观者如堵墙,皆惊愕咋舌。……及舞,其衣裙佩带则贴然不襞不扬,意态安祥,而剑光若千百相激,久之则衣裙佩带,化为光影,不复识别。”
在明清时期的徽州宗族内,还普遍存在着组织有序的民间习武群体——“拳头庄”。①其在徽州祁门县查湾的汪氏宗族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那里,“拳头庄”除日常在家习拳练武外,汪氏主家还在每年的冬天农闲时间组织“拳头庄”学武、习武40 天。主家除了给“拳头庄”提供一定的耕地外,还为“拳头庄”提供永久性住房,其房屋住址是主家根据防卫的需要而刻意选定的。[2]152-153
(二)以武显名的英雄崇拜现象
徽州人极为崇拜汪华、程灵洗等以武显名的英雄,到了明、清时期这些英雄更是被人们神化了。
汪华(586-648),绩溪登源人,擅飞镖,少年时期就以勇、侠闻名。在大业年间,其拥有的兵力曾达到10 万,占据着歙、宣、杭、睦、婺、饶6 个州,并自封为吴王。他为政清明,使徽州百姓在10 余年内远离战乱,安享太平。为了便于祭祀这位本土英雄,明清时期的徽州各地都建有汪王庙。不仅如此,每逢迎神赛会活动,人们还以游灯等形式进行祭祀。如绩溪县仁里,定期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五日举行祭祀汪华的游神赛神活动,其场面之壮观,他地不可比拟。在这一日,人们点燃柱子般粗大的蜡烛,用养了许久的大若牯牛的整猪祭祀。宫前搭戏台,白天儿童登台表演武打;入夜人们执火灯,骑火马,舞狮唱戏,列队游行。[3]231-233在休宁县的一些地方,人们则以农历三月二十八日为汪华诞日,在这天人们举行游神活动和傩舞演出,非常热闹。
程灵洗(514-568),歙县篁墩人,少年时就勇力过人。他善长太极拳,可日行二百余里。南朝梁侯景之乱时,程灵洗招集黟、歙乡勇抵御敌军。由于捍卫地方有功,被梁元帝授为谯州刺史,领新安太守……。程灵洗不仅治军有方,还善于农事,深得百姓爱戴。对程灵洗,明朝以来徽州各地官府一直举办春秋祭祀。在徽州程氏宗族聚居地,人们更是把程灵洗当作本族英雄来崇拜。如在程氏宗族聚居地祁门的善和村,就专门立有世忠会。休宁率口的程氏宗族,人们以元夕前二日为程灵洗生辰,“制花灯娱神,凡五日,族人不下六千。出者多良士,归者多贞媛,不以富贵为丰啬,而以礼仪为盛衰”。[3]231-233清吴梅颠在《徽城竹枝词》中对祭祀程灵洗的场面有这样生动地描述:“巨烛高烧重百斤,满堂香气更氤氲。报功犹祀程忠壮 (程灵洗),正月生辰有祝文。”
(三)繁荣的武举现象
徽州本来就有习拳练武之风,到了明代,由于“朝廷又重技勇”,人们除以文获取功名外,以武登第也成为徽州人挤身仕途的一条重要途径,以致在徽州一度出现了“新安武甲颇多”的现象。有学者曾做过不完全统计,包括占、寄籍外地的徽州人在内,明代的徽州曾有452 人中榜文进士、56 人中榜武进士,文进士数是武进士数的8 倍左右;清代的徽州,有684 人中榜文进士、111 人中榜武进士,文进士数是武进士数的6 倍左右。[4]从绝对数量上看,明、清两代徽州的文进士数比武进士数多很多。然而从明、清两代徽州文、武进士的增长幅度看,则是另一种现象。清代徽州文进士数是明代文进士数的1.5倍,而清代徽州武进士数则是明代武进士数的近2倍。徽州武进士数呈现出明显上升趋势,这鲜明地反映出了徽州“武”风尚的走势。
需要指出的是,明、清时期朝廷对武举人的名额是有限制的,在会试中,武进士的名额就更少。清代徽州府学定额亦表现出这一特点,徽州府学定额一般为100 人,名额分配为廪膳生员40 人,增广生员40 人,武生20 人。[1]其实在明、清时期的徽州,佃仆等下层民众习武的人数众多,但他们却被剥夺了参加科举考试的权利。民国《歙县志》载,“隶仆籍者,不与通婚姻,不得应考试”,“或有冒与试者,攻之务去”。凡此种种,均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徽州以武登第者的人数。
(四)民间戏曲中的“武”现象
在明清时期,徽州人最喜搭台唱戏。徽戏吸引观众的重要因素之一在于其将武功和杂技入戏,从而丰富了戏曲表演套路和效果。表现为武功的动作有平台和高台两种。拿高台武功来说,有从三、五、七或八张桌子叠成的高台上俯面或仰面直挺挺向下的跌落动作,没有一定的功夫是完不成这样的惊险高难动作的。徽戏中的武打套路一般有单、双刀破枪,以及从中衍化出来的剑、棍、锏、锤、斧、鞭等武打套路。还有五个档(一个档指对打的一个人)、七个档、八个档,以及跌八个档、躬斗八个档、扑虎九个档、五梅花套路、“撂八档”(鲤鱼窜汤)、“四六八档”、“双五梅花”、“换枪五档”、“三扫棍”套路等。
在徽戏中,杂技在入戏后也演变成为许多戏曲特技。如“一身两人”、自然的和油彩的“变脸”、“飘若纸人”、“穿桌扑虎”、“踢鞋穿鞋”、“巧打飞锣”、“蝎子爬墙”、“飞穿火墙”、“怒发冲冠”、“穿刀”、“台提”、“两头跳”、“十八吊”、“耍流星索”、“耍顶灯”、“耍花棍”、“耍念珠”、“耍坛子”等。[5]249-251艺人娴熟的技巧,精湛的技艺在丰富徽戏表演内容、吸引观众的同时,对徽州武风的推动和武艺的传承也起到了积极作用。
除此之外,徽州“崇武”的表现还体现在著立武说上。如徽州经学大师江藩著有《枪谱》,徽州武学家程宗猷著有《少林棍法阐宗》。徽州朴学大师戴震的《考工记图》,详细考证了战国时期削、矢、戈、戟、剑、弓的技术规范和要求以及先秦时期制作兵器的工艺技术水平。以上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徽州武风的兴盛。
三、徽州“武昌”的原因
(一)历史传统
宋人罗愿在《新安志》中指出:“其人自昔特多以材力保捍乡土为称。”早期徽州的山越住民“勇捍”、“果劲”、“好武习战”、“高尚力气”。其“武”的特点鲜明,是主流的民风。至梁、陈、隋间武劲之风更盛,其突出表现是出现了一批因武艺而名世的人物。如前所述的在中国武术史上有被称为“太极拳原始”的程灵洗,以飞镖独步天下的汪华等。因此,许承尧在《歙事闲谭》中称:“武劲之风,盛于梁、陈、隋间,如程忠壮、汪越国,皆以捍卫乡里显。”
事实上,在东晋南朝时期,一些北方士家大族为了躲避中原地区连绵不绝的战乱,大量向包括徽州在内的南方地区迁徙定居。为了占据一席之地,他们不得不用武力征服“勇捍”、“果劲”、“好武习战”、“高尚力气”的“山越”人,久之迁居而来的移民们也渐渐地养成了一股崇尚武力的风俗,并传承下来,成为了宋代以后徽州人“武健自负”、“性刚喜斗”的民俗。[3]307“尚武之风显于梁、陈,右文之习振于唐、宋。”随着南宋朝廷迁都临安,临近的徽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在文化教育不断发展的同时,徽州武术中也融入了更多的人文内涵。到了明清时期,徽州文武进入了相对平衡发展阶段。[6]
(二)商业需要
早在唐代,徽州经济就得到了发展。韩愈在《送陆歙州诗序》中说:“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宣使之所察,歙为富州。”明中叶后,凭借着勤俭、耐劳、智慧和与官府建立的良好关系,如侨居扬州的清代徽州盐商江春还“以布衣上交天子”,在“末业”发展得到相对肯定的社会大背景下,徽州商人成为了与晋商相媲美的唯一商帮集团。徽州人故土感情深厚,其经商致富后积累的资金大多投向徽州故里,他们置田产、建屋宇祠堂、兴办教育,甚至还蓄养起家班,过起了城市般的生活。清方士魔《新安竹枝词》云:“世家门第擅清华,多住山陬与水涯。到老不知城市路,近村随池有烟霞。”为了有效保护家财,明清时期的徽商把习拳练棒之事放在了更加重要的位置,他们或蓄养家丁习武、或组织佃仆习武,有的徽商自己亲自习武,以增强实力保护身家。
值得一提的是,与明代初期相比较,明代中后期诗歌中以游侠为题材的作品突然多了许多,[7]182应该说这是徽州商业文化的一种体现,也是徽州武文化的一个真实写照。事实上,在真实生活中,明代徽州休宁县就出了一位对少林武术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徽商子弟——武术大师程宗猷(字冲斗)。其族人在《少林棍法阐宗》跋中一再说明,谈拳论棒主要是为了自卫强身,在乡里抵御欺侮;在异地坐贾行商时护卫身家;在商途贩运中保驾护航。类似于程宗猷这样的武者在徽州还有很多,这与当地的尚武之风及明代中叶以来经商风气的日益炽热密切相关。[8]91-121换言之,明代徽州文学中游侠生活题材的突然增多与真实生活中徽州武风的兴盛恰可比照而观。
(三)科举的需要
中原大族为避战乱丢官弃物式地迁入徽州至少有三次高潮,他们流落“山越”之地后,文武兼施,最终反客为主,成为徽州实际的主宰者。为了掌握社会资源,享受优免徭役、避赋税的特权,包括中原大族后裔在内的徽州人纷纷通过科举途径进入官场。道光《徽州府志》记载了绩溪知县王日新对徽州人赴科考的描述:“宾兴之岁,大江南北两省之士皆试于金陵,而水陆兼程、道里之远,徽州为最。徽属如歙县、休宁富甲通省,又有公捐乡试经费,赴举者最多,科名亦最盛。”以文登第是徽州士人出人头地的重要途径,而以武取仕也是他们获取功名的另一重要选择。新修复的歙县徽州府衙内的《历代徽州进士录》中,统计有从隋朝开科到科举废止徽州武科进士的数量,共有202 人;其中明清时期徽州武进士人数就达到了百余名;崇祯16年徽州休宁县人黄庚还曾高中武状元。
(四)守卫乡土财产的需要
从明朝开始,就不断有小股倭寇入犯四面环山的徽州,给不染兵灾的徽州百姓带来了莫大威胁。为抵御倭寇侵扰,乡民们纷纷起来,自发组织武装自卫,徽州文书中对此多有记载。
清咸丰年间太平军与清军在徽州拉锯式的10余年交战,给徽州经济造成了巨大损失,受冲击最大而惨重的是徽州宗族。在清廷的大力倡办下,徽州宗族“每团按户选勇,按村出资”,纷纷兴办团练组织。团练组织在与太平军的交战中有时能起到清军达不到的作用和效果。为了激励徽州团练组织抵御太平军,清廷对于阵亡的团丁,准许民间致祭。如在咸丰四年二月,知县唐治和巡检司钟普塘在率部与太平军交战中同时战死,知府达秀详请得圣旨曰:“在事阵亡官绅、练勇,奉祀‘昭忠祠’”。[9]每当团练组织在给太平军以重创时,清廷总会适时给予褒奖,以不断激励团练组织全力抵御太平军。其褒奖形式多种多样,有一种形式对徽州人的激励最大,影响也最深,即增加文武学名额。如咸丰七年二月初六,内阁抄出咸丰帝上谕:“休宁、祁门文武学额着永远增广名二名,用示朕嘉奖忠义至意。”至是徽州“人心益奋”,习武练功者日多。
四、结 语
明清时期徽州文风极盛,堪比邹鲁,同时也由于历史传统的惯性,商业发展和科举的需要以及守卫乡土财产的现实等,徽州人一直保持着习武之风,并在明清时期达到了文武相对平衡发展的局面,这在当时的全国也是极少见的。
注释:
①佃仆的一种。
[1]周晓光.徽州传统学术文化地理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5.
[2]叶显恩.徽州与粤海论稿[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
[3]卞利.徽州民俗[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4]李琳琦.明清徽州进士数量、分布特点及其原因分析[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29(1).
[5]柯灵权.歙县民间艺术[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6]汪俊祺.“尚文”风尚下的明清徽州武术状态[J].西安体育学院学报,2010,27(5).
[7]韩结根.明代徽州文学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8]王振忠.少林武术与徽商及明清以还的徽州社会[C]//朱万曙.徽学:第三卷.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
[9]郑小春.地方志所见太平天国时期的徽州团练[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