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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维的七言古诗

2013-08-15范明慧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七言歌行乐府

范明慧

(北京语言大学,北京海淀区100083)

盛唐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峰,不仅有近体诗的兴盛辉煌,古诗的继承与嬗变也给后人留下了丰硕的成果和可鉴之处。七言古诗是在盛唐发展起来的,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话》中说:“七古自晋世乐府以后,成于鲍参军,盛于李杜,畅于韩苏,凡此俱属正锋。”七言古诗在鲍照的手中得以成型,又在盛唐以李杜之“变”作为高潮,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好诗。然而这些辉煌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正是有着前人的探索和铺垫,才有后来人的高潮与成绩。王维的七古在唐代不算杰出,然而不可否认他在盛唐七古的发展中先行起到的重要作用。他对七言古诗的继承与创新,无疑给同时代及后人很多的艺术启发。

一、借鉴近体诗,吸取律诗的章法格式

王力《汉语诗律学》中说:“唐人七古上无所承,只好另辟蹊径。……平仄入律,四句一换韵,把几首近体绝句集合为一首,平仄相见,这是七古的正调,盛唐和中晚唐的诗人都喜欢跟着王维这样做。”虽然鲍照对于七古做了很大的贡献,但是他的七言代表作《拟行路难》无论体式韵律还是技巧,都还未至成熟。真正的七古是在唐人手中从初唐到盛唐逐步创造起来的,首先韵律一项,唐之前的七古都是单句单行,句句押韵换韵[3],这种情况直到盛唐才完全改变,而王维是七古韵律变革的先行者,他的七古四句一换韵,在《洛阳女儿行》中就有体现,而平仄入律,起承转合的章法却是初唐体七古都没有的,因此这不能不说是王维的一大创新,他的做法引领了盛唐及中晚唐的诗人对七古韵律的进一步探索和变革。典型的例子就是《寒食城东即事》:“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吴乔《围炉诗话》中说:“《寒食城东即事》,若将此联意作流水联,即是七律。”像这样几乎全篇句句入律,快要不像是七古诗了,而七古夹律的例子还不止这一个,王维那首著名的《桃源行》多掺律句,共三十二句诗中,律句就有二十三句,其诗对仗优美,铺叙描写清新秀丽,营造出了一个仙境般的桃源世界。王维的运律于古,给他同时代乃至后人提供了典范。

二、新题歌行的题材拓展与脱离乐府歌行模式

清代赵殿成的《王右丞集笺注》收王维七古诗不到20首[1],题材多为咏史、送别、边塞、赠答之作。虽然数量极少,但清楚体现了盛唐七古的特征。王维的七古多写于青年时期,因此不喜拘泥乐府旧题,对于七古的题材多有尝试。七言古诗一直是在乐府旧题中发展的,初唐四杰对其范围已大有突破,而到王维,他的七古除了《老将行》、《燕支行》、《洛阳女儿行》、《陇头吟》、《桃源行》、《夷门行》、《不遇咏》这些是拟乐府题的带有歌词性题目的七言歌行,其余为无歌词性题目的,如《送崔五太守》等一类歌行完全属于自编题目。这些七古题材内容不拘一格,其中《鱼山神女祠歌》、《登楼歌》是模仿学习骚体的,还被人称为“骚之匹也”,意思是与楚辞风格极似,可以看出王维多方学习,尽力揣摩的痕迹。

这些七古除了有意模仿乐府的《洛阳女儿行》等拟乐府题歌行外,大多脱离了乐府歌行的模式,如《赠吴官》:“长安客舍热如煮,无个茗糜难御暑。空摇白团其谛苦,欲向缥囊还归旅。江乡鲭不寄来,秦人汤饼哪堪许。不如侬家任挑达,草捞虾富春渚。”这首诗内容仿佛随手拈来,描绘盛夏生活情趣,充满戏谑的意味,由长安客舍的酷暑难忍因而浮想联翩,若无鲭好下饭,不如捞虾富春渚,读之令人忍俊不禁。前三句同压一韵,节奏轻快如快板,活泼自然。这首诗是典型七古,层次单一,即兴直白或议论,全篇用散句,完全脱离乐府歌行的模式,而且七古艺术已成熟,不再是五古加二言,而已经融贯一体,形成了自己的语言节奏,七言中每个字都不是可有可无,可删去成为五古,而其表现内容则更加自由。

三、对初唐七古的继承与发展

明清论诗多以初唐为歌行正体,初唐七言歌行篇制宏伟,铺叙繁富,运用复沓排比句式圆融转合,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2]。王维的歌行多作于开元前期,所以也有部分作品犹存初唐体调,如《洛阳女儿行》,这首诗写出了当时洛阳的富庶和权贵的豪奢,铺陈繁丽,讲究对仗,风格接近唐代卢、骆七言歌行。宋征璧《抱真堂诗话》评曰:“何大复惜摩诘七古未为深造,然《洛阳女儿行》殊是当家。”此评对此诗极是赞赏,认为是七古正体。此诗主要依靠层意本身的对比造成跌宕,凭借叙事语气的连贯及上下句意的承接造成流畅的节奏,步骤分明,意脉连贯,诗尾以散句作结,音节铿锵,质问语气尽出。从这里可以看出,盛唐诗人对诗歌艺术更加熟练自如的把握,不需要依靠重叠反复的增字法表达婉转流畅的声调,句法更加简洁顺畅,与语言自然节奏更加完美结合,这和初唐体相比显然更进了一步。

再如《陇头吟》:“长城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这是一首拟乐府题的七言古诗,将楼上看星的少年与马背听笛的老将放在同一时空中相形对照,叙事技巧独特,有景有情,意境苍凉悲怨。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顾可久云:句法顿挫流丽,并使二事,一隐一显,是变换做法。悲壮雄浑。”从这里可知,王维的这首诗立意较深,精于提炼场景,意境宏大,和初唐体词旨浅显、反复铺排,以声动人的基本表现方式相比较,其艺术表现形式更有进步。

王维的其他七言歌行如《桃源行》、《老将行》,皆脉络分明,句调流畅,对偶严整,转换有法,唐汝询誉之为“长篇之圣者”(《唐诗解》)。《桃源行》的叙事技巧平中有曲,不繁不简,流丽醇雅。虽然诗中对偶工整,但并不像初唐体歌行的重复叠迭,采用顺叙的手法,层次之间自然转结,意脉连贯,结尾用散句,讽意立现。王维的《夷门歌》多用散句,意韵铿锵,篇幅适度,不累赘,却又容纳了大量内容和情感。胡应麟《诗薮》卷三中说:“唐七言歌行,垂拱四子,词极藻绝,然未脱梁陈也……高、岑、王、李,音节鲜明,情致委折,浓纤修短,得中合度,畅乎。”这番诗评算是对王维的七古比较中肯的评价,指出了他较先前七古诗的进步之处。

四、风神具备的盛唐之韵

初唐四杰的七言歌行,篇制宏大,复沓重叠,未脱梁陈宫体华靡之气,沈、宋等人的七言“稍汰浮华”,“渐趋平实”(胡应麟《诗薮》),但句调、音韵并未成熟,直到王维、高适之时,才真正形成了盛唐之韵。这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首先从七古表现内容上来看。

王维的《老将行》、《燕支行》、《陇头吟》 等都表现出了盛唐人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和英雄不遇的不平之慨,这是盛唐人诗歌中的盛大主题。另一方面,盛唐人崇尚自然之美,喜欢遨游山水,书写江山的壮丽。王维的《同崔傅答贤弟》、《送崔五太守》描写山水之美,景观宏壮,意态悠闲自得,富于盛唐的审美情趣;《寒食城东即事》写出了春日的秀丽风光、少年嬉戏的活泼场景,画面秀丽富有生气。

其次从七古的表现形式上来看。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评王维的《同崔傅答贤弟》说:“寓疏荡于对仗之中,此盛唐人身份。”且看这首诗:

洛阳才子姑苏客,桂苑殊非故乡陌。九江枫树几回春,一片扬州五湖白。

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

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更闻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

这首诗运用了对仗手法,音节跳荡,其中还使用了不少地名,使空间变幻、跳跃的感觉增加。另外,数字的使用,使空间、时间的间隔感更强,如“九江枫树几回春,一片扬州五湖白”,“九江”、“一片”、“五湖白”,造成视野广远、境界寥廓,笔墨极其简净,又能启发人们丰富的艺术联想。这些艺术手法的运用,具有高度的概括力,精炼了句法又赋予诗句更多美感,这说明盛唐人对文字句法更为高明的驾驭能力。沈德潜“疏荡”二字的评语,不光是指王维此诗中空间的跳跃,文字的疏简,更指出了音节的鲜明以及盛唐诗歌句法的特色。

盛唐人使用对仗不再重复叠沓,两句一意,而是一句一意。他们注重对文字的提炼,对句意的精简,在整篇诗中注重每层意思的复沓递进,抛弃以往单纯靠句式重复和文字加叠来承接的句法,这样使诗句更加意义连贯,气势流畅,篇幅适度。另外,盛唐人在对仗中加入散句,更加符合音节的自然节拍,读起来更加有力,疏荡铿锵。如“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为散句,插入前后对仗句式中,并不显突兀,反而使全篇音节更加跌宕起伏。除去这首《同崔傅答贤弟》,王维还有《送崔五太守》、《桃源行》等诗都具有“音节鲜明,情致委折,浓纤修短,得衷合度”的特点,具备了鲜明的盛唐之韵。

其三,以画入诗、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盛唐人把六朝诗追求形似的模山范水提高到情景交融、物我两忘的境界,运用的是以画入诗、以禅入诗的手法。王维精于对场景的提炼和对山水的白描勾勒,精确抓住景物特征,构思巧致,并且把词采、构思技巧融于一炉,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如《桃源行》中“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清溪不见人,山中潜行始隈阝奥,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这几句诗,段段景象,亲切如画,令人想见此景而追慕桃源之境。尤其诗中场景随着渔人的视野深入逐步展开,因而有别开洞天,开阔旷远之感,这是王维描绘山水的高明之处。另外王维描绘山水之明丽而不失清澹之韵味,正是盛唐崇尚自然之美的审美基调。

其四,益以风骨,畅以气韵。

王维的边塞诗具有雄壮刚健的风骨,激荡壮丽,豪情四溢,如《燕支行》写出了汉家将军的英雄气概和报国决心,寄托了自己高蹈进取的胸怀。而他的山水诗宁静优美、风清韵远,《送崔五太守》就表现了盛唐人雍容闲适的气度,如“秋水芙蓉,依风自笑”(敖陶孙《月瞿翁诗评》)。王维诗中的这两种风格,表现了盛唐人的两种情怀,具备了盛唐风骨气韵。

最后,毋庸讳言,就达到的高度而言,王维的七古并不是他诗中最好的作品,和同时代人相比,也不如李白、杜甫的七言。但是王维对七古的完善,对其艺术的探索仍是不可忽略的,在盛唐古诗嬗变中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在他之后,李白、杜甫才大气雄、纵放横绝、极尽变化,七古进入创新的高潮阶段,而元、白歌行,故事生动、随物赋形、铺陈委婉,影响及于韦庄[4]。综观唐代七言古诗的演进,王维的七古处于七古创新之前阶段,对于七古的歌诗艺术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

[1]王佑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吴相洲.唐诗创作与诗歌传唱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葛晓音.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篇[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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